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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林河畔

2017-11-25 12:08翟妍
海燕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黑子小雨教授

□翟妍

霍林河畔

□翟妍

1

我想,沒有人比我更在意霍林河的冬天了。

我能記住河水在冬天給我?guī)淼乃泄适拢稽c一滴都不敢忘。我總覺得我若忘了,韋西就會隨同那些故事一并不見,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可以不要這世上的一切,唯有韋西!

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那樣的冬天里冒出來的。而故事的線,又恍似從韋西他爹這個老漁把頭家里忽忽悠悠繚繞開來,圍著一個叫榆的小村子一圈一圈跑,從早到晚。我也是那樣一圈一圈跑,繞著村子跑,繞著河堤跑,繞著河堤上那棵老神榆跑,繞著老漁把頭家的韋西跑……

我只有十四五歲,喜歡在韋西面前做出一副裝瘋賣傻的樣子,因為,我喜歡韋西。當然,那樣的年紀,我還不好意思說出愛這個字來,就算一想到喜歡,我也會臉紅上一陣,心咚咚亂跳。其實,那樣的感覺有時候想起來,特別像某個夜晚漫無邊際的蘆葦蕩里突然躥出來的一只獾,探頭探腦,又帶著幾分羞澀和膽怯藏回蘆葦蕩里。我喜歡那可以藏匿一切的蘆葦蕩,哪怕是在冬天。

我十四五歲的時候,韋西十六七歲。我這樣說,這數(shù)字聽起來是模糊的,可在我心里,清晰得就像韋西的臉,印在我的心上,從來不曾有半點恍惚。

他家住在村子西頭,我家住在村子東頭。他家在霍林河邊上,我家也在霍林河邊上。他爹是漁把式,我爹也是漁把式。只不過他爹是漁把式的頭,我爹是他徒弟,因為是徒弟,所以我爹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聽老漁把頭的話,他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

我還記得很多那樣的場景,老漁把頭在炕沿根兒底下的火爐子上,架起一口耳鍋子,把肥豬肉切成一大片一大片扔進去,煉出油,挖一勺大醬倒在熱辣辣的油里,油把醬燙得吱吱直叫,聽得老漁把頭心慌,冒汗,手忙腳亂用鏟子不停攪著,一圈一圈繞著鍋底劃來劃去,劃得大醬終于被熱油馴服,安安靜靜躺在耳鍋子里喘粗氣,再把大蒜拍碎,和著蔥段、姜片、大料瓣兒,一大把紅辣椒一起投進鍋里,爆出香味,一瓢水倒進去,滾出水花時,就把從河里打上來的魚丟在里面,咕嘟上半天。到了傍晚,霞光爬上屋頂,落到窗臺,老把頭就會把一壺二鍋頭燙在開水里,喊一聲韋西說,去,給我叫人去!

韋西就去叫我爹。

韋把頭找我爹喝酒,從來都是韋西從村子西頭跑到村子東頭,站在我家的大門外喊,盧兒,盧兒!

盧兒是我的名字,我喜歡韋西這樣叫,甜甜的、膩膩的,有種春天剛冒出來的蘆葦芽兒的味道。聽到這樣的喊聲,我會把掉了藍漆的木板門推開一道縫子,探出頭來問他,喊啥?他說,我爹喊我哥喝酒。我說,誰是你哥?他說,你爹是我哥!我咣當一聲把門關(guān)了,堵著氣,臉朝里站著。我最聽不得他管我爹叫哥了。他這一叫哥,我就得叫他叔了。叫了叔那還了得?

我不理他,會聽見他在外面不停叫盧兒,盧兒!他叫,拴在門口的大黑狗也叫,他最怕那狗叫,讓人急。

我爹會罵我不懂事,把我從門前扯開,翻著眼走了。我氣惱,不肯罷休,追出去,叉開雙腿把胳膊一伸橫在韋西面前,我仰著臉噘著嘴問他,誰讓你管我爹叫哥的?他突然就慌了,倒不是因為我這樣問他,是因為我爹就走在前面。

我不依饒,他越慌我就偏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他只好紅著脖子跟我說,這是規(guī)矩,我爹是你爹的師傅,按輩分,我就得叫他哥。他沖著我爹的背影問道,是吧,哥?我爹說,是,沒錯。

韋西沖我吐吐舌頭,跟在我爹屁股后走了,我就那樣被扔在路邊。

韋西是了解我的,他知道,如果沒有人來哄我,我會在路邊站上一個晚上。所以,他又會再跑回來,用飯盒盛來他爹燉在耳鍋子里的魚,放在我的鼻子底下讓我聞,那樣的鮮味會讓我如同一只貓一樣禁不住誘惑,馬上把所有的脾氣撂到一邊,讓他牽著手朝河邊跑去,跑進蘆葦蕩里。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想象不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躲在蘆葦蕩里吃魚的樣子——我們坐在雪窩里,天上蘆花就像雪花那樣飛舞,而纏繞在嘴角的魚香又在整個霍林河上飛舞。

最后一條魚也被搶著吃了,我們向后一倒,再也看不見夏天的長嘴水鳥了,只有烏鴉三三兩兩飛過,一聲又一聲。

給我講個故事吧,我說。韋西嘴里銜著一根蘆桿兒,含糊著,叫小叔叔。我說不!他說為啥?我說你又不是我奶奶生的!他說,你奶奶死了!我說,你奶奶才死了呢!

他說,想聽啥來著?我說,講你爹。他說,又罵人?我說不是的,是講講老漁把頭的故事。這樣說,他就笑了,嘴角就那么輕輕一翹,像雪一樣閃著光的牙齒讓整個傍晚都亮起來。

他總會這樣開頭:我爹可是個有故事的人。

于是,故事就開始了。

2

麥田。那肯定是麥田。

一片和天連在一起的麥田,山朵從來沒有見過,仿佛是海。

山朵正奔跑在這無邊的麥海里。是怎樣從那些山、那些崖和那些深谷中爬出來的?又是怎樣滾落到這片麥海里的?山朵全忘了。她記得的,只是跑進這片麥海的時候太陽還在天上晃著眼睛,此刻,太陽已經(jīng)不見了。

迷霧一樣的黑把一切都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山朵也在這黑里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她嗅到隨風涌來的麥香,一浪一浪,濕乎乎的。她聽到青蛙叫了,蛐蛐也叫了。麥子已經(jīng)抽穗,麥芒朝她的胸脯嘩嘩扎來,癢,疼,每疼一下都讓她覺得,這是真的。

真的。疼讓她知道,她離那些山遠了。

遼闊的黑夜和遼闊的麥海,讓山朵興奮,也害怕。這樣的興奮和害怕突然讓她想起生命里的某一段光陰,也是在這樣一片茫茫無邊的綠里歡悅著,仿佛還追趕著一個人。

那人是誰?她一直想記住他的名字,十二年,全都忘了,再想起,只是一張模糊的臉。這一刻,那人的臉比任何一刻都更清晰些,他的笑也浮出來,在山朵的腦袋里晃來晃去,站在一片空曠的綠里對著山朵喊:快點!再快點!這讓山朵有了力氣,扯著她跑。

也許永遠也跑不出這麥海了吧?如果能死在這兒也是好的吧?山朵跌倒在麥海里,由著那些嫩嫩的漿染在她身上。那么好。她熟悉得不行,卻又解釋不清。

那人又站在一片綠里對著她叫了,應(yīng)該趁著黑夜趕緊逃!奇怪,不知為什么,山朵最聽那人的話。她斷定有那樣一段光景,她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的,即便現(xiàn)在忘了他的名字,但每次腦子里一閃過那臉,那笑,她就知道她不屬于那山。即便在山里,她已經(jīng)成了母親,成了老婆,她還是一個和山格格不入的女人。

山會讓山朵一天一天恐懼下去,枯萎下去。

上一回春天,她也是逃,感覺跑得很遠了,還是被丈夫追上了,死活拖回去,照例吊在屋梁上,然后打。用枝條。只不過,那一回的疼她記得很清楚,因為,打她的枝條,是丈夫暴跳著從門口的樹上砍下來的,上面還開著杜鵑花。她被抽一下,血就滲一滲,把碎在地上的杜鵑花瓣從炫粉染成鮮紅。

她爬起來,想,跑到了這兒,她那個山里的丈夫是不是找不到追不著她了?她是被賣給她丈夫的,山里有個叫春秀的女人總給她講,說她們都是一個命,都是賣到這山里來的,可怎么就被賣到這山里來了呢?那些細節(jié)她一時又想不起來。春秀說,想不起來不要緊,總有一天還會想起來的?,F(xiàn)在想不起來,是因為腦袋被拳頭和藥水嚇得斷了弦兒,說不定哪天那根弦兒又接上了呢。她沒等到那根弦兒接上就逃了,而且越逃越遠。哪怕死,也要離山遠一些。

她越跑越快。她想順著這片麥海,找到她記憶里那片綠,找到那站在綠里呼喊她的那個人。她每一次逃,每一次死去活來,總是能見到那個人對著她笑,那樣微微一笑,滿世界的花都開了,讓她的心又有了活下去的念頭。

有一陣,她聽到呼呼的風聲,還有漸漸清晰的水流。她向著流水的方向跑,一星一星的波光在黑夜里亮一下,又亮一下。那亮掙扎在心口上,一跳一跳的,近一下,遠一下,弄得她的心又亂了。她一頭扎了進去。接著,她像一艘小船漂在了水里,水花飛濺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其實,她的身體里是住著一條河的,還有一片綠,一個人。

只不過,河的名字她也忘了!

這個時候,她看見更遠的地方有一線光亮劃過,心一下堵在喉嚨上。是丈夫又追來了?是自己又要被抓回去了?

然后,死活不知。

3

我小時候,冬天里的太陽,每天早晨都是破冰而出的。天邊,先是一點一點變紅了,再慢慢暈開,變成遼遠的一片,紅了半河冰面,跳著晶瑩的光,隱了又現(xiàn)。

冬捕這檔子事,總是要跟著這紅走的。紅一暈,馬車就出村了。冬天來了,镩冰拉大網(wǎng)小網(wǎng)的,這是營生,到了年關(guān)都不斷捻兒。

拉小網(wǎng)的時候,韋把頭照樣跟著去冰面,他說,打魚的,一天不碰網(wǎng),心就刺撓。有癮。小網(wǎng)天天拉,不像冬捕第一網(wǎng)那么隆重,我爹趕一掛馬車拉上韋把頭,幾個漁把式,還有我和韋西就出發(fā)了。

其實很多時候,我爹是不允許我跟著的。他覺得我一個姑娘家,麻煩,不像韋西在鑿冰眼、穿桿引線這些事上還會幫上一點忙,而我,純粹是湊熱鬧??晌业挚偸寝植贿^我,韋西也幫著求情,他就讓我也和他們一樣,穿羊毛襪子、棉水靰鞡,戴狗皮帽子,再套上羊皮襖。我聽韋西說過,這樣的打扮是他爹從他師傅那傳下來的,一代一代,從來沒有變過。

我頂喜歡這樣的打扮,總覺得這樣一穿起來,我也就跟他們一樣可以對著霍林河指手畫腳了。我聽韋西講過,能對霍林河指手畫腳的都是能馴服這河水的人。這么多年來,能馴服這河水的人只有韋西他爹。他說過,他爹是個有故事的人,說他爹八歲就打魚了,十八歲就占河為王了。拉大網(wǎng)的時候,他韋把頭的旗插在哪兒,幾十個健壯的爺們就按著設(shè)計好的路線镩冰鑿眼,再由幾十個經(jīng)驗豐富的漁把式從始眼開始下網(wǎng),用信桿兒指引著,由扭矛走鉤的人執(zhí)掌信桿兒走向下一個冰眼,直到兩片大網(wǎng)合攏,網(wǎng)堵一縫,扔進冰下,接著韋把頭口中的號子一喊,車老板手中的馬鞭一揮,絞盤一轉(zhuǎn),大網(wǎng)漸漸從冰中拖出來,魚跟著就活生生蹦出來。一網(wǎng)上來,回回是紅網(wǎng),從來沒冒過。

韋西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說,這是本事,不是故事。韋西說,有本事的人才有故事。他這樣一說,我覺得有道理,可他的故事總也講不到點子上,我一直也沒能從他嘴里聽過他爹的故事。

后來,終于知道他爹還真是個有故事的人時,卻不是韋西告訴我的,是村子里的黑子說的。

黑子長得黑,一笑起來牙白,牙齒一白,就顯得更黑。所以他很少笑,只是見了我例外。這樣的例外,真是平添我對他的討厭。他也坐在馬車上,時不時側(cè)頭瞄過來一下,我說,看啥看?他說,我樂意看!我說樂意個屁!他說屁也樂意!我對韋西那套,在他這里不管用。

于是我對著韋西叫著,咱這是往哪走啊?我爹斜眼溜一下韋把頭的表情,白愣著眼睛說我,沒規(guī)矩!我倒不覺得這一問怎么就沒規(guī)矩了,倒是坐在車轅上的韋把頭,一雙小眼睛凹進狗皮帽子里,瞇著,眺著遠方,嘴抿著,胡子上掛著冰碴,一翹一翹的,看了就惹人生氣的模樣。他說,這拉大網(wǎng)也好,小網(wǎng)也罷,就是不能壞了規(guī)矩。

韋西小聲說,往哪走這話,是不能亂問的?這話可是大忌!我問他,憑啥不能亂問?他說,都說了不能亂問,咋還問呢?我頂討厭韋西裝得跟他爹樣的,沖著他嚷嚷,問問咋了?問問會死嗎?韋西在這樣的時候斷然是不敢再接話的,我爹耐不住性子了,一馬鞭子抽在我的羊皮襖上,整張臉拉得跟霍林河那么長,說,滾下去!

說實話,有羊皮襖護著,一點都不疼,我一縱跳下馬車,滾下去就滾下去!

我爹那樣發(fā)火是沒人敢勸的。尤其是韋西他爹還不咸不淡來上一句,盧奎,瞅你這閨女,嘖嘖。

我跟在馬車后頭跑,霧氣從口中一大團一大團噴出來,瞬間就粘在狗皮帽子的絨毛上,白花花的,成了冰霜。我想,要是有一天我做了他韋把頭的兒媳婦,等他午睡的時候,我一定要用火鉗子把他的胡子卷一卷,氣他一氣,讓他的胡子歪一歪。

這心思一動,腳下就分神了,?溜一下,我整個人趴在冰面上。摔著了,疼得身子里都鉆進冷氣來,動也不敢動,咧著嘴巴,身子老老實實嵌在冰上。我以為我爹的馬車會停下來,結(jié)果見我趴在那里,他的馬鞭揚得越來越急,嘚兒駕喊得越來越響,馬車跑遠了。

我氣!咬著牙喊,盧奎,你閨女胳膊斷了!那樣一喊,我見我爹吁吁著把馬車停下來。韋西最先跳下來了,后頭跟著黑子。我有些小小得意。

那天的網(wǎng)自然是沒有拉成的,我的胳膊脫了臼。

脫臼,總是越早歸位越好的,不能讓脫臼的關(guān)節(jié)涼了,若是涼了,再接上就容易落下病根。這是黑子說的。這一點黑子有經(jīng)驗。黑子的經(jīng)驗是從他娘那兒學來的。黑子他娘在村子里能挑攻心翻,能治火癤子、能把蛇盤瘡給畫沒了、還能跳大神驅(qū)鬼,接骨、接生,是個有名氣的女人,像一個萬能的神仙。

我娘說過,韋西是黑子娘接生的,我也是黑子娘接生的,只不過韋西一生下來哭得嗷嗷直響,而我一生下來就草迷了,不會哭不會動,小臉糗紫。我娘以為我是個扔貨,沒成想黑子他娘把我的身子頭碰著腳崴來崴去,三崴兩崴,就把一個扔貨鼓弄出聲音來了。我娘喜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沖著黑子娘就來了一句,這丫頭的命是你撿回來的,大了,若不嫌棄,就給黑子當媳婦。黑子娘原本是沒放在心上的,后來黑子大了,把這事兒笑話似的說給黑子聽,黑子卻當真了。

韋西說他要背著我,黑子不干,黑子說,她將來是我媳婦,要你背個屁!

后來,我是坐我爹的馬車回到村子里的,一馬車的人都在數(shù)落我,韋西他爹那句,我記得尤為清楚,他說,這丫頭,夠勁兒!

4

夜終于過去了。太陽升起來,無數(shù)光線齊刷刷照射在麥海上,從這端到那端,汪洋一片的綠,頭頂萬丈金光。昨夜看不清的,一下子明晃晃了。

山朵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兒。眼前,是全都沒見過的景象,沒有山,沒有杜鵑花,也沒有那個呆愣的丈夫,和喊她媽媽的孩子,除了幾聲鳥叫,除了幾聲蟲鳴,除了風吹過身后的麥海掀起的聲浪,世界靜悄悄的。山朵再回頭去看那麥海,嚇了一跳,那是真的海啊,她走了整整一夜。竟然躲過了那在暗夜里忽閃而過的亮光。她堅信那亮光是追趕她的,是因為有了那亮光的追趕,她才在這片麥海面前有了蹚過去的勇氣,生生跑了一夜。

也有跑不動的時候,她想停下來??梢煌O聛?,就聽見兒子哭喊著叫媽媽的聲音。那聲音扯得她的心都碎了,那聲音大得把星星都震落了,她看見那顆星星從天上嗖一下劃下去,落在了更前方的一片麥地里。她就朝那顆星星落地的方向追趕著,不敢回頭,仿佛一回頭就能看見她的孩子噙著淚站在身后,她不能看到那樣的眼睛,那樣的眼睛會讓她再也無法奔跑一步,會讓她斷了想逃跑的念想。

很多時候,獨獨面對孩子,她的念想真的就跟斷了似的。她想就那樣守著那座山,守著孩子,跟那個呆子丈夫把日子一秒一秒混過去??筛嗟臅r候,她覺得她混不下去,要死了一樣,若是能死也好,偏偏又死不了,總想,自己到底是從哪來的呢?為啥腦子里時不時就蹦出一片綠、一個人呢?

她還想娘,孩子一叫娘,她也想娘。她甚至想,過去的某段時光,她一定站在記憶的那片綠里,也像兒子那般哭喊著,娘!娘!她忘了娘的模樣,還是想娘!

跨出麥海,山朵爬上一條柏油路,心里陡然一順。她看見車從身邊一輛一輛呼呼開過去,她想攔上一輛請人家捎她一段路,可一想起春秀的話,就又不敢了。

春秀和她講過,自己就是上了一輛陌生人的車,被賣到了山里的。春秀說,上了那輛車,就身不由己了。七拐八拐,車子在一個靠著玉米地的破房子前停下,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把她從車上拖出來,在空房子里整整捆了一夜。那一夜,她又餓又渴,干巴巴坐到了天亮。后來,她又被塞進另一輛車里。春秀對山朵說,我自然是要鬧一鬧的,我這一鬧,那女的干脆對著兩個男的說,她要是鬧得太兇,就直接把車開到山魈那去,山魈說這幾天正缺腎和肝,價錢不錯。

春秀說不知道山魈是誰,反正聽了那名字就嚇得半死,鬧也不敢鬧了。由著人家蒙了眼睛,聽天由命。

想起這些,山朵沒敢攔車。到了中午,柏油路漸漸燙熱起來,山朵感覺腳掌在燒,接著,從腿燒到頭頂,嗓子眼干得冒煙,整個人快要燒焦了,天旋地轉(zhuǎn)。一陣風吹過,她跟著一片樹葉一起,打了個旋兒,就飄下去了。

黃昏時,縷縷檀香裹挾著絲絲禪音從門縫里擠進來。陽光爬進窗子,鋪灑在枕旁,像一只柔軟的手,一寸一寸撫在山朵臉上,那樣的舒適,讓山朵覺得自己死了。她試圖張開耳朵把一切聽得更清楚些,卻只有那禪音漫過,身體一顫,要飄起來。

是受的苦太多了,所以死了進了天堂?

她看見滿屋子也都泛著淡淡的白光,從開著的窗口撲進來的陣陣涼風,松松軟軟的。她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子,那被子松松軟軟的。她走下床,那地松松軟軟的。她繞過一個手掌一樣撐開的座椅,碰了一下,也是松松軟軟的。她立在窗前,白色的窗簾呼一下飛起來又呼一下蕩回去,有幾聲鳥叫傳來,讓山朵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因為她看見了喜鵲!

喜鵲,當是報喜來的!

山朵一轉(zhuǎn)身,門開了,進來一個女人,長長的頭發(fā),白得耀眼。見山朵那樣站著,說,你醒了?真是嚇死我了!謝天謝地!山朵一時愣住,她聽那聲音也是白色的,叮咚的泉水一樣。

是遇見神仙了吧?山朵想。

餓嗎?她問她。山朵說,餓。她說你去洗澡,然后來吃飯吧。山朵說,是你救了我嗎?她說,不是我,是梁教授。山朵問,梁教授是誰?她緊了一下眉頭,笑著說,是我先生。

5

那一次脫臼,我娘要我當一場病來養(yǎng)。她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不養(yǎng)到一百天,不準我亂跑。不亂跑可以,可見不到韋西不行。

我要韋西每天傍晚講一個故事給我。韋西不干,韋西說,我一個大男人總?cè)ソo你講故事算咋回事?我說,大男人?有多大?誰說大男人就不準給我講故事了?他說,我是怕你家的大黑狗,我一來它就叫個不停。我噗嗤一聲笑了,覺得他根本不是怕黑狗,倒像是怕黑子。

黑子家和我家就一墻之隔,他娘每天都要跳過墻頭跑過來,問我娘,盧兒好點了沒有?那樣,黑子會跟過來,把我的房門掀開一道縫兒,擠進半顆腦袋說,該!看你還野不野!我抄起線板子砸他,他身子機靈得很,腦袋一縮,整個人就閃到門后面去了。我又氣又惱,他就那么擠眉弄眼鬼著一張臉,晃來晃去,讓韋西總覺得我這一脫臼,竟然離黑子近了。我再央求他講故事時,他就說,不是有黑子嗎?還能顯著我?

和韋西賭氣,竟總是因為黑子。這說來多少有些冤枉,黑子知道了,卻嘿嘿直樂。

韋西一次也沒來給我講故事,我對黑子的仇算是記下了。有一天黑子又來,還是那樣把半顆頭探進門來時,我說,黑子,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說。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好好對著黑子講話,黑子愣了一下,笑收了,一腳跨進來,另一腳還沒落穩(wěn),就媽呀一聲蹲下去了。

黑子讓我埋在門檻下的耗夾子給夾了。

他蹲在地上捧著腳哇哇直叫,我笑得東搖西晃,連氣也透不過來。他使了蠻力,總算把那耗夾子從腳上掰扯下來,往我面前一丟,瞪著眼睛說,這夾子是韋西幫你支起來的,對不?我說不是。他說,你騙鬼呢?這玩意我弄都費勁。我當即就傻了,知道麻煩來了。我說真的和韋西無關(guān),黑子不信,瘸著腳邊走邊說,告訴韋西,明晚河邊會會!

會會?黑子說的時候,眼睛朝旁邊一斜,我打了一個冷顫,根本不敢說給韋西聽。

可韋西還是知道了。是黑子跑到老漁把頭家里,把韋西從炕上拖下來的??粺锰珶?,韋西睡得太投入,直到身子完全落地,他也沒清醒過來。黑子瞪著一雙牛眼吼,你他媽的孬種,老把頭的兒子也不過是個慫貨。

他們把會會的日子定在了大雪那天。

大雪這個日子是有講究的。冬捕的第一網(wǎng)向來是從這天開始。每年大雪,韋把頭會領(lǐng)著一群漁把式在霍林河邊的小廟前,殺豬宰羊,供上點了紅頭信兒的饅頭,蘋果桃子、豬頭羊腦,再擺上三個香爐,敬上九炷通天檀神香,燒得煙霧縈繞。漁把式們齊齊站著,韋把頭一碗酒高舉過頭頂,喊著,跪天神,地神,河神!漁把式們齊刷刷跪下,韋把頭又喊,瑞雪豐年,年年有余,魚滿囤,糧滿倉,歲歲平安!韋把頭喊一句,把式們跟著喊一句,接著個個碗底朝天,齊刷刷干了。

河神一拜,大網(wǎng)一醒,接著是開網(wǎng)宴。老神榆下,韋把頭親手把殺好的羊肚子摘下來,清理干凈,用大豆,高粱、麥子、谷子,稻米把肚子重新塞飽,再用九尺紅綢裹上,投進霍林河里,祈佑紅網(wǎng)。漁把式們喝酒吃肉,都是上冰的四梁八柱,一碗碗辣酒咕咚咚灌下去,韋把頭一聲上冰!冬捕就開始了。

韋把頭早就說過了,今年的冬捕一結(jié)束,把頭這擔子,就讓韋西挑著。要說冰上功夫,韋西是欠點火候,但把式們都說韋西做事穩(wěn)當,又有我爹和韋把頭罩著,威望很快就能樹起來。

黑子不干,黑子覺得論壯實,論膽量,論冰上滾出來的經(jīng)驗,韋西樣樣不如他,讓韋西對著霍林河指手畫腳,憑啥?這在黑子眼里分量不夠!穩(wěn)當能換來紅網(wǎng)嗎?冰上一眼瞧不準,把式們一眼一眼鑿下去,一網(wǎng)窩子一網(wǎng)窩子把大網(wǎng)下下去,結(jié)果一網(wǎng)拽上來冒了,那時候他來管飯吃?

黑子對韋西早就憋著一肚子火。所以,他倒要和韋西叫叫號。他和韋西說好了,這天,要在冰上見個高下,輸了的,永遠不要指靠這河水吃飯,這個還不算,還不能再打盧兒的主意。

我一聽,傻了,我總覺得,韋西會輸!不是因為韋西不如黑子,而是韋西壓根就不想為我去贏。韋西說過,他對把頭這個頭銜從來就沒產(chǎn)生過興趣。指著這河水吃飯更不是他想要的。有好幾次,在老把頭的試探下,韋西有意無意畫個窩子,一網(wǎng)下去也沒撲空,但他對此就是沒興趣。

大雪前一天,我坐不住了,把胳膊吊在脖子上去找韋西,我只問他一句話,能贏嗎?他說,跟你沒關(guān)系,別問!我說,咋沒關(guān)系呢?不是說了嗎,輸了就不能再打盧兒的主意!韋西說,打不打,這個黑子說了不算。我問他要誰說了才算?他說,自己的心說了算。

6

山朵在郭小雨這里安頓下來了。山朵是住了一周之后才知道這個漂亮的女人叫郭小雨的。那天,郭小雨穿一身白色的瑜伽服,在院子里的一棵蘋果樹下練瑜伽,飄飄若仙。山朵透著窗口往外看,只見郭小雨雙手向上一撐過了頭頂,一條腿抬起來,彎在另一條腿上,身子微微向后仰著,好看極了。山朵也試圖做一個那樣的姿勢,結(jié)果手一抬,腳還沒立穩(wěn),人就倒下去了。她爬起來的時候,大門前多了一輛電三輪,跳下一個人,戴著鴨舌帽,鴨舌帽壓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連臉也看不清,這樣的形象讓山朵的心緊了一下。她蜷在窗沿底下,抖個不停。后來,她聽見那男人叫,郭小雨,你的快遞!山朵才從窗沿下探出頭來。再去看郭小雨,還是那個姿勢立著,卻閉著眼睛說,山朵,幫我收一下。

山朵跑出去,替郭小雨收了。郭小雨換了一個姿勢說,打開看看。山朵把包裹撕開,里面是一個包,很好看,山朵不識那牌子,只是看得發(fā)呆。郭小雨問,除了包還有什么?山朵細細翻翻,說,還有一封信。郭小雨這才伸過手來,把信接了去,一看,溢出笑來,說,梁教授的。

一說梁教授,山朵就知道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郭小雨的丈夫了。山朵問郭小雨啥時候能見到梁教授?這一問不打緊,郭小雨竟然把信一丟,淌下兩行淚來。

接下來的很多天里,山朵沒再聽見郭小雨說一句話,除了做瑜伽,她還聽音樂,那音樂聽來遼遠悲涼得讓人想哭。后來,山朵終于忍不住問,這調(diào)調(diào)是啥玩意鼓弄出來的,咋那么讓人心酸呢?郭小雨看她一眼,說,塤。

山朵不懂,她習慣了在塤的聲音里收拾屋子,做飯,洗衣物,掃院子。那嗚嗚咽咽的調(diào)子一響,腦子里就會翻騰出一些她沒見過的東西,身體里的河就慢慢流動起來,整個人搖搖晃晃,像一條船在一片綠海的縫隙間游蕩。后來,她竟然愛上了那悲悲涼涼的聲音。

那塤好像能喚起她的記憶。

可過了那段日子,塤突然不響了。郭小雨靜靜坐著,一坐就是半天,偶爾有一個電話打來,她說得最多的就是兩個字,嗯,好!山朵對郭小雨有些好奇了。更讓山朵好奇的是郭小雨從來沒問過山朵的來由。這讓山朵有些發(fā)毛。她想她該走了,又不知道該往哪走,通往記憶的路統(tǒng)統(tǒng)被堵死了。

午飯時,她對郭小雨說,我要走了。郭小雨放下筷子看了她好半天才問,有錢嗎?山朵才想起沒錢。她把頭垂下去,聽見郭小雨說,就留下來幫我打理這個家吧!山朵有點猶豫,郭小雨又說,我會給你工資。

山朵就留下來了。

一天晚上,梁教授回來了,郭小雨興奮得不行,山朵站在一旁高興著。從來都不下廚房的郭小雨親自下了廚房,吃了好多飯,話也多起來。郭小雨端著酒杯對梁教授說,你永遠也看不到我難過的樣子,因為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難過。郭小雨的話,讓山朵聽得心疼。

過了那一夜,山朵才和梁教授說上話。梁教授問她,家住哪?要去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為什么會昏倒在路上?梁教授問一句,山朵答一句,但沒有一句是真的。

山朵對梁教授說,自己已經(jīng)沒有家了,沒有一個親人,四處流浪?;璧故且驗殄X被偷了,幾天沒吃沒喝。她這樣說,梁教授也沒有多想。郭小雨說她喜歡山朵,要讓她留下來,梁教授也沒多說。他是覺得留下來也好,自己常年在北京,四處奔波,這么大的一個院落,多一個山朵,少了郭小雨幾分寂寞。

7

大雪那天,全村老老少少敲鑼打鼓,說說唱唱,比過年還要熱鬧。

本來說好了的,今年冬捕的頭一網(wǎng)要試試韋西的,可韋西要插旗的前一刻,我爹突然跳出來對韋把頭說,魚兒泊的蘇把頭一網(wǎng)出了這個數(shù),我爹伸出了三個指頭,嚇得韋把頭張嘴看了我爹半天。等他回過神來,一把奪過韋西手里寫著韋字的黃色把頭旗,說,三十萬算個屁!這回,我要是不網(wǎng)出四個來,我就管那姓蘇的叫爹。

說起蘇把頭,倒像是揭了韋把頭的疤一樣。很多年的老交情了,那情分卻不在義字上,而是完全在一個氣字上。韋把頭和蘇把頭的交情都是氣出來的。這一點,榆村上上下下沒有不知道的。用我娘的話講,都是一個槽子里吃食的,說翻就翻了。我娘說這話時,我也就七八歲,七八歲的孩子是最愿意湊熱鬧的,哪里人多都要去湊一湊。我娘講那句話那天,蘇把頭搬家,我娘要去送,我也跟著去了。進蘇把頭的院子時,院子里孤零零停著一掛馬車,網(wǎng)箔,抄撈子,水衩,冰镩,竹竿……摞了滿滿一車。我娘說,全拿著?蘇把頭說,飯碗??!我娘問,打算好去處了?蘇把頭說,魚兒泊。我娘說,那也不錯,說是比咱這魚旺。蘇把頭說,那是,上游到啥時候也比下游強。魚兒泊天生就是養(yǎng)魚的地方。

我娘不再說話,幫著蘇把頭把幾根散落墻角的竹竿撿起來,插在馬車上。

我娘那幾根竹竿還沒插好,蘇把頭就牽著馬車走了,出了院子,一拐彎,院墻邊的大草垛后面,霞姑把身子探出來半截。蘇把頭看了她一眼,就悶下頭越走越遠,再也沒回過來。霞姑就在那時候,身子一仰,靠在草垛上,又順著草垛滑下去,倒在地上。我娘撲上去,叫著,霞姑!霞姑!

霞姑是榆村的女人!霞姑是霍林河的女人!這都是霞姑自己說的。霞姑最愛念叨的就是這兩句話。我從來聽不懂,只覺得霞姑說話特別,特別得就像全村的女人都是星星,而獨獨霞姑是一輪月亮。

我娘和黑子娘嘮家常時會說,霞姑那樣的爹娘,竟把霞姑生得這樣靈秀。霞姑的爹娘我沒有見過,韋西給我講故事的時候,提過霞姑的爹娘,說她爹有點癡傻,娘是個瘋子,都淹死在霍林河里了。

他們都說霞姑從來沒有上過學,但是我不信,因為霞姑會背詩。我娘說,會背詩有啥好的?我不知道我娘為啥要這樣說,后來也是偷聽了她和黑子娘的家常話,才知道我娘為啥不喜歡會背詩的霞姑了。

黑子娘說,那個霞姑,你是沒看見,一念起詩來,妖精一樣,哪個男人受得了?弄得全村爺們眼睛里全都冒藍光。我娘說,別人冒不也是白冒。黑子娘聽了,嘴角向上一咧,你說,這要是以后懷上了,兩個把頭怎么算?我娘說,你操得哪門子心,那韋把頭和蘇把頭還沒急呢。她們這樣說著,也不知道我爹從哪里跳出來,拉著一張臉虎著我娘,說,我?guī)煾档氖聝阂院竽憬o我閉嘴!

蘇把頭走了,我娘把霞姑領(lǐng)回了家,給她做了一碗疙瘩湯,還打了一個荷包蛋,霞姑不吃,我娘勸,她還是不吃。也不知怎么的,門就開了,韋把頭進來,陰陰站在門口,說,把飯吃了!霞姑的眼淚噼里啪啦砸在碗里,她把那碗湯喝了,荷包蛋也吃了。

韋把頭一來,我娘就牽著我往外走,走到窗前,我聽見霞姑說,后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我娘說,她苦,就是因為她從來不好好說話。我不解,望著我娘,聽著霞姑的聲音,突然流下淚來。

當晚,霞姑跳霍林河死了,韋把頭用大網(wǎng)把她拽了上來,拽上來時,霞姑水淋淋的身子把衣服都脹破了,韋把頭半跪在一旁,把自己脫光,裹在霞姑的身上。他說,姓蘇的,這筆賬我記下了!

我問,到底是一筆啥賬呢?我娘說小孩子家家的別啥都打聽。可是她又和黑子娘小嘁著,這不造孽嗎?黑子娘也嘖嘖著說,肚子都四個月了,愣是讓蘇把頭一腳踹掉了。我娘問,是韋把頭的?黑子娘說,她自己都不知道,咱哪能知道呢?

我把黑子拉到一邊,我問他,蘇把頭把啥給踹掉了?黑子說,孩子。我問,誰的孩子?黑子說,也許是蘇把頭的,也許是韋把頭的。我問那為啥要踹掉?黑子說,因為蘇把頭要娶霞姑。我說娶就娶唄,為啥要把孩子踹掉?黑子說,那是男人的事兒,你不懂。我說你告訴我我就懂了。黑子說,這種事兒,沒法告訴。

那天,插旗這活兒還是韋把頭干的,黑子本來要在韋西插旗的時候好好尋個機會,羞辱他一番的,誰承想,魚兒泊偏偏出了三個指頭。三個指頭讓韋把頭坐不住了,他一把奪回了韋西手里的大旗,喊,老子還沒老到要人接班的地步!

韋把頭又親手讓把頭旗插在了他選的魚窩子上。

黑子不甘心,抄起一個冰镩,又抓起一個抄撈子,對韋西說,這第一網(wǎng)你我都派不上用場,我倒想和你單獨找個地方比試比試。韋西說,咋個比試法?黑子說,你也拿上家伙,我們找個水岔子,翻魚去,一個時辰為限,魚多者勝。韋西聽了一笑,很看不起人的樣子,說,我不戰(zhàn)而??!黑子說,你他媽的瞧不起我?韋西沒吭聲。黑子又喊道,那你他媽的就是沒愛過盧兒?這一下韋西停住了,沒有走。

我就站在不遠處,嚇著了!

8

梁教授住了一周,走時,囑咐山朵,要讓郭小雨吃飯,照顧好她。山朵答應(yīng)著,心里也生出一絲歡喜,知道自己這也算安定下來了。洗衣服的時候,突然有股子莫名的興奮,哼出一曲調(diào)子來,那調(diào)子像只手,把自己長長的頭發(fā)打濕,又一縷一縷捋順。

郭小雨從來不出門。只出去過一次,整整一天,回來的時候眼睛是紅的,還有點腫。山朵覺得郭小雨安靜得像個怪人。

那天早晨窗外的鳥叫特別響,天氣很好,郭小雨照例在樹下練瑜伽。山朵把早飯擺上餐桌,像往常那樣出去叫郭小雨吃飯。郭小雨跪在瑜伽墊上,身子挺著,臉卻扭著,眼睛睜不開,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滾。山朵一看,慌亂起來,問,這是咋了?郭小雨想睜開眼看她一下,只睜了一半就又閉上了,接著身子一歪朝后仰去。這一刻,山朵看見郭小雨白雪一樣的裙子被血染紅了。

郭小雨住進了醫(yī)院。

大夫說,郭小雨是因為擅自服用墮胎藥導致大出血。要輸血。山朵就讓大夫把自己的血抽出來輸給了郭小雨。梁教授天黑之前飛過來,坐在醫(yī)院的長廊里,勾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天,郭小雨出院了。山朵怎么也沒想到,梁教授回家突然發(fā)火了,郭小雨也發(fā)火了,撐著虛弱的身子摔了三個花瓶,還砸了兩個高腳杯。后來梁教授終于在那滿地玻璃碎片中安靜下來,眼睛里有了父親般的光,他問郭小雨,這么多年,我不就盼著這個孩子嗎?你卻這樣對我。郭小雨背靠沙發(fā)癱坐在地上,說,這么多年,我究竟算什么呢?這孩子來了,又算什么呢?梁教授又不吭聲了。

過了半個多月,梁教授帶著郭小雨去旅行了。本來就空曠的院子,變得有幾分荒涼。要不是那個戴鴨舌帽的快遞員來送包裹,山朵的心都要空了。

很意外,山朵和那個快遞員說了幾句話,知道了他叫黃志毅,東北人。她也不知道東北人是哪里的人,只是那口音聽起來親切,覺得那就是鄉(xiāng)音一樣。見黃志毅整日累得蠟黃著一張臉,就把他讓到了屋子里,泡了一壺梁教授一回來就要喝的普洱。黃志毅早就知道普洱是好東西,真正到了嘴里苦了吧唧他又不覺得好喝,跟山朵說,真不知道這些有錢人覺得這玩意哪好?山朵說,說是抗癌,減肥。黃志毅就笑了,說,那都是富貴病,有錢人得的,像我這樣的沒錢人出出汗就治百病了。他一邊說,一邊繞著屋子走,到了每個房門口,都把門推開朝里面看一眼。山朵跟在后頭,黃志毅推開一扇門,山朵就給他講這是郭小雨的書房;黃志毅又推開一扇門,山朵說這是郭小雨的衛(wèi)生間;黃志毅再推開一扇門,山朵說這是郭小雨的更衣室……黃志毅聽得一愣一愣的,說,這家男人真有本事!

山朵想告訴他,梁教授本事就是挺大的,有一次聽附近的老太太講,梁教授是美籍,一天到晚在天上飛??墒巧蕉溥€沒來得及說,電話就響了,山朵著急忙慌跑過去接,是說她的一張透支卡逾期被銀行給告了,讓她提供身份證和姓名。她知道自己沒有銀行卡,猜對方肯定是找郭小雨。她就給人家說,郭小雨去旅行了,身份證什么的她全都不知道。她還告訴人家可以打郭小雨的手機,電話號碼說了一半黃志毅從樓上下來,一把摁了她的電話,說,這種電話都是騙子,不能亂說。山朵有些感激,黃志毅要走,她還挽留了一下,人家到了大門口,她還說了一句有空常來。

結(jié)果,黃志毅再也沒有來過,直到郭小雨回來以后,問她,我走的時候床頭柜上放了一顆藍鉆的戒指,你幫我收起來了嗎?

聽郭小雨那樣一問,山朵驚出一身冷汗來,手里正洗著的碗滑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響讓郭小雨和山朵都呆住了。

山朵解釋不清了。郭小雨問她,不是你拿的你慌什么?不是你難道家里出鬼了?山朵知道自己慌什么,她慌的就是自己解釋不清,她想來想去也不敢說自己把一個送快遞的領(lǐng)到家里來了,還給人家泡了梁教授的普洱茶。郭小雨走到她面前,也看不出生沒生氣,就像平常那樣說了一句,你要是拿了就拿出來,要是沒拿我也不追究,就當你救我一命,我還你救命之恩。山朵想接話,嘴巴張大了好幾次,最后還是聽見郭小雨說,你走吧,工錢我不會差你的。

9

其實,黑子在河邊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不僅讓韋西害怕,是讓榆村男男女女全都驚慌了。驚慌完了,又開始嘲弄,他們說,多大點的小屁孩,還愛愛愛的。我們活了一輩子都沒敢說過一個愛字,真是丟人現(xiàn)眼!

黑子從來不顧及這些。那樣一場勝利,讓他每天都有足夠的勇氣在任何遇到我的地方,大吼大叫著盧兒,盧兒!

我到處躲著他。

榆村上上下下都說,盧兒長大是要給黑子做媳婦的。那丫頭的命都是黑子娘給的,做黑子媳婦也是應(yīng)該的。那丫頭配韋西倒也不錯,只是差了輩分了,怪可惜!

我爹再也不許我出門,還給我娘下了死令,他說,反正中學還有半年就畢業(yè)了,半年讀不讀都一個樣,也不指望她出人頭地,早晚都要嫁人,嫁人之前好好待在家里別丟人現(xiàn)眼就行!

前面我一直沒說,其實在念書這件事上,我一向都是認真的,我心里十分清楚,在榆村,除了韋西,我還喜歡另一個人,那就是死去的霞姑。不知道為啥,關(guān)于霞姑的很多事我都記不清了,但霞姑臨死前對著韋把頭吟出一句詩的樣子卻在我的腦子里,生了根一樣。我越長大,那印象越清晰。我甚至想,能吟出詩句的女人才當真是好女人。所以我一直好好念書,我想榆村還會出現(xiàn)一個會吟詩的女人的,那一定是我。

可我被我娘困在屋子里。我敲著門板叫,娘,給我一本書解解悶兒!我娘隔著門板說,解啥悶兒?你姑娘家家的哪來的悶兒? 我說這樣關(guān)在屋子里會悶死的!我娘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推門進來,抱進一個笸籮,里面有納好的鞋底,縫好的鞋幫,成軸的細麻繩,大號的馬蹄針,錐子,頂針,樣樣數(shù)數(shù),整整齊齊,放在我面前,她說,我教你做些針線吧,以后嫁了人總不能橫針豎線都不分。我知道我做不來,跟她學著,錐子一下一下扎在手上,幾下子就把我娘細針細線包的白鞋口染紅了。我娘生氣,從我手里一把奪過她的鞋底鞋幫,也不罵我,嘆著氣,嘟囔著,心掛在腚錘子上了!真是女大不由娘!抱著她的笸籮走了。

我娘出門時,玻璃上正好照進一縷斜陽,一跳一跳漫過窗臺。我爬上那窗臺,朝外面看了一會兒,剛好能看見霞姑住過的房子。那煙囪高高聳著,好久都沒有煙火從那里面冒出來了,我突然覺得霞姑還住在那里。聽說她的房子里還有很多好看的書。我娘說,那些書最好一把火燒了,省得讓人五迷三道的。黑子娘說,誰敢動那房子?韋把頭會要了他的命!

我推了推窗子,沒怎么用力,竟然開了,自己都嚇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該跳出去,怕我娘發(fā)現(xiàn),也怕我爹發(fā)火。說實話,自從冬捕以后,我爹一直悶悶不樂。我一直以為僅僅是因為我的緣故,如果我沒有跳出去,我永遠都不知道我爹悶悶不樂其實還因為韋把頭輸了,輸給了蘇把頭,這一輸,把整個霍林河的精氣神都輸沒了。

我跳出去的時候,看見堤壩上,馬官兒趕著村子里上百匹紅馬沖下來,掀起一路塵埃。那一瞬間,太陽紅得如同女人的胭脂,一半在冰面上,一半在冰面下,紅光普照那掀起的塵埃,那塵埃染成紅色,紅得就像漂浮在地面的霧。馬兒跑在那層霧上,像畫卷,像天宮,讓我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霞姑的房子西頭,有一塊廢棄的曬谷場,每天馬群回來,都被圈在那曬谷場上,村里的人會趕在馬群之前等在曬谷場旁,等到馬群一回來,就用馬籠頭牽回自己的馬。

韋把頭家的馬,都是韋西去牽的。所以我知道,這個時間韋西一定拎著馬籠頭等在曬谷場旁。我直奔著曬谷場去了。我知道這個時候的曬谷場最熱鬧,全村的男女老少聚集在這里,一邊等馬群,一邊閑聊。其實早晨送馬的時候也是熱鬧的,那種熱鬧,總不及傍晚的熱鬧,一天的忙碌閑下來了,誰家的秘密在這樣的熱鬧里都是藏不住的。我這個時候想見韋西,有點飛蛾撲火了。

我一靠近,那人群突然就鴉雀無聲了。上百雙眼睛齊刷刷盯過來,像從來沒見過我一樣,我發(fā)現(xiàn)我走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我在那群陌生人中想找到韋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沒有韋西的影子。我覺得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我覺得韋西一定就在人群里,我叫了一聲韋西!那聲音很小很小,像是在夢魘中發(fā)出來的,被恐懼淹沒在喉嚨里。我知道我該逃走,可我的腳凍在了地上,拔也拔不起來。

我看著韋西家的馬自己奔著村子西頭去了,倒是我爹拎著馬籠頭在人群就要散盡時,冷冰冰走過來。他悶頭把馬籠頭套在馬腦袋上,一轉(zhuǎn)身,打了一個激靈,盯著我,突然手里的繩子繃緊了,朝后一甩,奔著我就來了。

他氣勢洶洶的樣子是想掄我一巴掌的,可他一抬手,我轉(zhuǎn)身跑了。

10

山朵看見安城火車站幾個字,就知道自己真的已經(jīng)無處可去了。

說實在一些,她覺得郭小雨對自己已經(jīng)算客氣的了,沒有逼問她,沒有侮辱她,只是簡簡單單說了一句你走吧。她這一走,竟不知該往哪里走了。倒是走出郭小雨的大門時,郭小雨追出來,對著她喊了一句,山朵,你要是覺得委屈,就交代出個人來!也好給我個解釋!山朵回頭望郭小雨,她看見郭小雨在擦眼淚。就是在郭小雨擦眼淚的那一瞬間,山朵突然覺得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郭小雨。自己這一走,這么大的房子,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山朵順著郭小雨門前的那條小路一直往前走,直到拐上大路,山朵再怎么回頭也看不見郭小雨的房子了,就一路打聽著朝匯通快遞公司去了。

匯通快遞公司,是黃志毅來送快遞時,電三輪車上噴著的白漆字。她想,找到這家公司,應(yīng)該就能找到黃志毅。一路上她都在想,找到黃志毅說啥呢?一開口就問他拿沒拿郭小雨床頭上的藍鉆戒指嗎?這好像不太妥當,至少,黃志毅一旦否認她就無話可說,她怎么也不能說就因為你上了樓,郭小雨的藍鉆戒指就不見了!可是,不這樣說又怎樣說呢?明明就是他上了樓郭小雨的藍鉆戒指就不見了。

匯通快遞公司的牌子小,門臉也小,院子倒是空曠,十幾輛電三輪停在院子里,和黃志毅開過的一模一樣。山朵看著那些車,感覺就要撞見黃志毅了,心咚咚跳個不停。可穿來穿去,見不到黃志毅的影子。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把黃志毅的樣子給忘了,她問一個正在往車上裝包裹的人,說黃志毅在嗎?人家愣眉愣眼看了她半天說,黃志毅?早不干了。

她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斷定那東西是被黃志毅拿去了!她問人家,黃志毅去哪了?人家說黃志毅去北京了。她不知道北京有多大,爬起來拍拍屁股,奔著火車站就去了。

站在火車站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山朵不敢看人。像是心虛,總覺得人群里有一雙眼睛在死死盯著自己,像用來納鞋底的錐子。她趕緊排在長長的買票隊伍后面,想快點買張火車票從這里逃走,卻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媽媽!她的心一抽,冒出一身冷汗來,頭也不敢回。售票員拉長了臉問她,去哪?快點!她才把攥皺的票子扔進小窗口,說去北京。人家說,身份證!她蒙了,自己哪有什么身份證?

她側(cè)著身子從售票窗口退出來,一只手就扣在她的肩膀上,鉗子一樣嵌進肉里。一碰上那手,她就知道那力量來自誰的身上。這讓她陷入絕望。接著她的腿被抱住,她又聽見了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媽媽,媽媽!山朵覺得天地一個翻轉(zhuǎn),眼前便黑漆漆一片。她向后倒去,倒地的那一刻她還想到,那個呆愣的丈夫竟然拖著兒子找她來了。她又要被抓回山里去了。

山朵是被那呆丈夫用一瓶礦泉水潑醒的,一醒過來,就瘋了似的大叫救命!救命!瞬間,人群圍攏過來,水泄不通。

那呆丈夫一見,有些慌了,一巴掌拍在山朵的臉上,又指著人群說,我劉三木在教訓自己的老婆呢。原來是丈夫打老婆。圍攏的人群一下覺得無趣,哄一聲散了。

兒子就站在一旁,抹著眼淚小聲抽泣。山朵朝兒子看了一眼,立馬生出恨來,她爬起來,朝兒子猛地一撲,把他撲倒在地,一雙手死死鉗住他的喉嚨。她的眼睛紅了,燒著的炭一樣,整張臉也擰巴了,她說,我掐死你!

她感覺有人上來撕她,扯她。她掐自己兒子的力氣更加狠了。劉三木簡直被嚇傻了,把鞋子從腳上脫下來,拼命抽打她,山朵就是不撒手。

警察來了,把山朵摁在地上,山朵趴在那里淌眼淚,她覺得對不起兒子了,那樣的時刻,只有那一招才能救自己。她被塞進警車時,自己都嚇了一跳。

11

我是閉著眼睛跑的,有種聽天由命的感覺。跑著跑著,我感覺剩下的那一半太陽噗通一聲掉進冰窟窿里了,天徹底黑時,我站在了霞姑留下的那座房子前。黑乎乎的窗口后面,我看見霞姑捧著一本書,眼睛微閉,吟出一串詩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踩著她吟詩的調(diào)子走到她的窗前,她忽一閃,躲到屋子里更黑暗的地方去了。我慌亂起來,小聲叫著,霞姑,霞姑!

那扇門不禁推,輕輕一碰咯吱一聲就開了。里面比外面黑得更透徹一些,踩進去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絆絆,不過走了幾步就適應(yīng)了,看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來,一個柜子,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書架子。這個書架子在我看來是稀奇了,在榆村還沒聽說哪戶人家,正兒八經(jīng)弄上一個書架子呢。霞姑那樣的一個人,用榆村老老少少的話來說,是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怎么能弄上一個書架子,還擺上一些讓人五迷三道的書,書再好,也不能解餓吧?

滿架子的書讓我著迷,我忘了我是躲避我爹的追趕才藏到這里來的,我忘了這是一個死去多年的女子的閨房,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忘了,榆村的人常說,霞姑住過的屋子經(jīng)常鬧鬼。因為有人常常在半夜看見從玻璃窗里透出燭火來,一搖一晃的。他們在白天議論著那燭火會說,八成是霞姑的鬼魂回來讀她的那些書。這些,我通通忘了。我伸手從架子上夠了一本書下來,我記得我怕有灰塵,所以拿的時候特別小心,結(jié)果,并沒有灰塵飄下來,像是被剛剛打掃過。倒是一只老鼠瞪著眼睛從黑暗里嗖一閃,嚇了我一跳,手中的書啪一聲落在地上。

那扇不禁推的木板門又開了,這讓我渾身顫栗,那個霞姑回來讀書的說法一下子灌滿了我的腦袋。我怕得連哭都不會了。我聽見那門打開又關(guān)上的聲音,聽見有腳步聲漸漸走到里頭,忽地,一束光照進來,是打火機啪一下打著了,又點燃了一根蠟燭。我借著那光亮,看見一只老鼠鉆到柜子底下去了,那柜子是用木板高高樘起來的,離地面有很大的空隙,足夠容身了,我連滾帶爬鉆了進去。

那人是頂著燭火進來的,不慌不亂,卷了一根煙,就著燭火點著,抽著,一根煙抽了半截,他朝柜子這邊啐了一口痰,嘆了一聲說,霞姑,大雪那天就該來看你的,結(jié)果我他娘的輸給那個姓蘇的,你還不知道吧?那個姓蘇的在魚兒泊那里一網(wǎng)網(wǎng)上了三個指頭,我發(fā)了死誓了,我要是網(wǎng)不出四個來,我叫那姓蘇的爹!結(jié)果,我他娘的輸了!盧奎說,其實也不算輸,過去年年都贏,輸這一回,咋的也算打個平手。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干嘛要跟姓蘇的打個平手?我干嘛就不能臨了臨了再越他一回?

他垂下頭把鼻涕抹在袖口上,又說,我要是早就越了他,你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

我早就聽出來是韋把頭了,更是大氣都不敢出,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是害怕了,我覺得韋把頭似乎要說出一個秘密來!

他卻沒再往下說。他站起身,一眼看到了那本落在地上的書,突然有些緊張,東瞅瞅西看看,有兩只老鼠在墻角打了起來,他撿起那本書,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原來的地方,說,你這房子里鬧耗子了,我在柜子底下下了好幾盤夾子,一只也沒夾到。

我一聽見這話,腿一伸,砰地一聲,一個耗夾子翻了,正好夾在我的腳上。韋把頭猛一轉(zhuǎn)身,朝柜子這邊逼過來!

因為意外聽到了韋把頭的秘密,我破例見到了韋西。見到韋西的時候,我的腳已經(jīng)腫了。

是韋把頭把我扔到韋西面前的。怎么說呢?說出來就像說笑一樣。韋把頭以為柜子下夾到的是耗子,結(jié)果拽出來的是我,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整張臉都鐵青著。

他是想扇我一巴掌的,他手舉起來,我就撐起身子把臉遞上去,我說要打要罵隨你,反正我不是故意來偷聽你的,是我爹追著打我,我一急就躲進來了。他聽我這樣說,手又落下去,坐在地上,說,你這丫頭哪哪兒都好,就是倔,真是夠人嗆!他說,你爹管你哪兒不對了?我說哪兒都不對!憑啥管我?他又把煙點著了,嗆嗓子的蛤蟆頭,一口一口撲到我的臉上,我咳嗽幾聲,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讓煙霧刮到另一個方向,說,丫頭,一會兒出了這個門,今晚的事兒全都沒發(fā)生,咋樣?我說,啥意思?他說,你沒來過這里,我也沒來過這里,你沒看到過我,我也沒看到過你!咋樣?我說我憑啥要聽你的?他說,不憑啥你想咋樣?我說我要見韋西!他說他娘的,韋西是我兒子還要你他娘的來綁我?我說那你隨便吧!咱倆誰也別和誰講條件!

我拖著一條腿往外走,待走到那燭火暗了的地方,韋把頭掐滅了手里的煙頭,說,見了韋西你也是白見,我的兒子我說了算!拋開輩分不說,有我在你別想打韋西的主意!我說,讓我見了再說。他說那走吧。就滅了蠟燭走到前頭去了。我跟了幾步,停下來,叫他等等。他停下來說又要干啥?我說我腳腫了,走不了。他說那咋辦?我說,你背著我!他顯然要發(fā)火了,我瞪著眼睛狠狠盯著他,他終于罵罵咧咧彎下身子,你祖宗的,老子今天就由著你折騰。

我回頭望了一眼霞姑的屋子,知道霞姑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12

警察問她,哪里的?山朵半癡半顛著說,我從一個深坑里逃出來的,四面都是高墻。人家聽不懂她說什么,她在心里暗暗歡喜,她就是要他們聽不懂。那深山里,可不就是深坑嗎?那四周圍著的高山,可不就是高墻嗎?那是牢房啊,她用了半條命才逃出來的,就算死她也不想再回去了。

她記得在山里,春秀幫著她回憶。春秀說,你剛來時,不吃不喝的,鬧起來沒完沒了,為了不讓你鬧,劉三木就給你灌藥,狠狠打,你算走運的了,還沒傻掉。

山朵知道山里的男人真的會把買來的女人弄傻的,傻了沒關(guān)系,不鬧了就行,能生就行。山腰上就住著一個。山腰那個,清晨或者傍晚,四野空空,會傳來嘶喊,也不知道吊在屋子里的女人喊什么,只是覺得那聲音里夾著血絲。

警察問她,你為什么要掐你兒子?

山朵跳起來,誰說他是我兒子?我壓根就沒有兒子!她在原地轉(zhuǎn)起圈圈來,人家呵斥她坐下,她就是聽不到。她又沉浸到自己的回憶里去了,她記起她還有兩個女兒的。她聽說自己被賣給劉三木之前,劉三木還買過一個女人。許是那個女人不經(jīng)折騰,從萬嫂手里買過來時,就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萬嫂對劉三木說,養(yǎng)養(yǎng)就沒事了。可是,那女人不吃不喝也不鬧,沒幾日就死了。

劉三木又去找萬嫂,一家人要死要活了一場,萬嫂就把新到手的山朵給了劉三木。不是白抵那個死去的,萬嫂提出了條件,萬嫂說,沒錢可以,我要兩個丫頭來抵。劉三木一口就答應(yīng)了。

劉三木把她領(lǐng)回家里,剝個精光,任她怎么求他,他連個布絲兒都不會留給她的,怕她再死嘍,就讓她那樣光著身子,生了兩個女孩,兩個都被劉三木抱走了。山朵知道是抱給萬嫂了。

到了兒子落地的時候,她大哭了一場,那天,天下著雨,電閃雷鳴的,水從山頂沖下來,像是要把那座山?jīng)_垮。那樣的雨讓劉三木害怕,劉三木堅信那雨是山朵的哭聲引來的,他打了山朵一場,又給山朵灌下一碗藥,山朵就睡著了。

再醒來,記憶里的一切丟了一半,剩下一半!

剩下的,竟然都是山里的事兒了。

警察說,不是你兒子,那他怎么會管你叫媽呢?

山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頭低著,嘟囔著,你們都是騙子!

人家斷定她的精神有問題,說既然是個瘋子就讓她男人把她領(lǐng)走吧!她又哭起來,說,他不是我男人!

后來那兩個警察互相看看,還有幾分同情。問她,那,你怎么辦呢?去哪里呢?在安城還有什么親人嗎?人家顯然覺得她是個麻煩,想把她放了。

她想了半天說,有一個,叫郭小雨。

她記得郭小雨的電話,警察就撥過去了。她還想郭小雨根本不會來,可過了一陣,郭小雨還是來了,她又回了郭小雨的家。

這一回,郭小雨什么也沒問,山朵就都說了。說自己是被拐賣,從大山里逃出來的,說自己想不起來家了,連家的樣子也記不起來了。郭小雨聽了,好長時間沒說話,她再也沒讓山朵走。

過了幾日,山朵對郭小雨說,我不能再在安城待下去了,劉三木知道我在安城,他也不會離開安城的,早晚有一天我還會撞見他。

郭小雨想了想, 覺得也對,就對山朵說,梁教授幾次打來電話要我去北京,我本來還想考慮一下,現(xiàn)在看來,不如我去,你也去。

山朵沒有身份證,郭小雨給梁教授打電話,讓梁教授從北京開車回來一趟。梁教授一回來,兩個人收拾好東西,坐著梁教授的車,就去北京了。山朵想,這一下劉三木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許,還可以碰到黃志毅呢,把那枚藍鉆找回來。

13

韋把頭把我扔在了韋西面前。對韋西說,她腳腫了。韋西臉繃得像一張糊在墻上的白紙,瞭了一下眼皮說,咋弄的?韋把頭盯著我,我就說,我爹打的,我從家里跑出來,剛好碰見你爹,你爹就把我背過來了。

韋把頭聽了,放下心,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韋西。四周安靜得只有炕頭上那只貓的呼嚕聲??活^實在太熱了,那貓打著呼嚕,翻了一下身,睡得四腳朝天。

炕沿根兒底下的火爐子燒得很旺,沒一會兒就把臉蛋烤得通紅通紅的,手心里也冒出汗來。韋西不說話,埋頭坐在火爐子旁,不停往爐子里扔木頭,我看著看著生出火氣來,我說,韋西,不說話算咋回事?做孬種還做得有模有樣的!他用爐鉤子扒拉著爐子里的火炭兒說,還別說,你這脾氣和黑子,對路。

他一提黑子,我本來壓著的火冒了三丈高,那只睡得四仰八叉的貓被我一把拎起來朝他的懷里扔去,貓嚇了一跳,在他懷里一骨碌爬起來抖抖毛跑了。他也嚇了一跳,愣了半天又用爐鉤子扒拉著火炭兒說,你找我做啥?我說你為啥不好好和黑子比一場?他說比了做啥?讓榆村的人看笑話?我說你不比人家就不笑話了?還不是照樣當熱鬧看!他把爐鉤子一丟,說,看就看,我不比,就不算丟人。我一個大男人,為你一個丫頭蛋子爭來斗去的,那才丟人呢。

我跳著腳問他,我一個丫頭蛋子咋了?不值得你爭來斗去是吧?

他又開始不吭聲了。

我說,要你一句痛快話都不給嗎?他說,有些話說了是痛快了,可是又做不得,那痛快了又干嘛呢?我問他為啥做不得?他說,我爹是你爹的師傅。我說,屁!他說,不是師傅也不能。我問,為啥?他說,我爹說你不安生!我說咋樣算安生?像霞姑那樣死了就算安生了?

韋西朝門口望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頭低了下去。

我也看了門口一眼,知道說錯話了,韋把頭就站在門口。

韋把頭說,你該回去了。

我說,不。繼續(xù)問韋西,為啥以前對我那么好,突然就不好了?

韋西說,啥時候好了?啥時侯又不好了?一直不都是這個樣子嗎?我說,屁!你偷魚給我吃算不算好?你現(xiàn)在不搭理我算不算不好?韋西說,姑娘家家的總說屁屁的不好!我說,不說屁,吟詩嗎?不他媽就是個吟詩嗎?誰不會?我隨口就吟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韋西早就知道我會吟詩的,所以聽了也不覺得稀奇,倒是韋把頭呆呆看了我好久。

我說,你看我做啥?韋把頭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眼睛頓時瞪得溜圓。

我爹剛好來了,二話不說,劈頭蓋臉給了我一巴掌。我突然笑了,說,我逃來逃去,你這巴掌到底是沒省下。

我爹還想再來一下,韋把頭拉住他,說,我這輩子啥沒見過?這么夠勁兒的丫頭,還真是開眼了。我爹聽了嘆著氣,坐了下來。

韋把頭對我爹說,看來讓韋西走是對的。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門后面有個編織袋,很大,裝得圓鼓鼓的。榆村的人備上編織袋這樣的東西,是專為出遠門的。編織袋一鼓,就有人要走了。我的心冷不丁張了一個跟頭。

榆村這幾年沒少往外頭走人,說是去城里打工,說是比在霍林河拉網(wǎng)掙錢,說是外頭比榆村有盼頭,說是混個三年五載就是城里人的模樣了。

我爹說,知道的是她性子野,不知道的當我沒調(diào)教好。

我插進話來,韋西,你要去哪?

韋西悶著頭沒應(yīng),韋把頭說,我叫他去城里打工。走的那些,混得也都不錯,比在家死吃死嚼強多了。

我說,你不是還要讓韋西做霍林河的漁把頭嗎?干嘛又讓他走?韋把頭把蛤蟆頭一連抽了兩根,屋子里隔了一層煙霧,我有點看不清他的臉,他抖著肩膀咳過了,才說,霍林河從來沒有輸過魚兒泊,沒想到今年輸?shù)眠@么慘??可匠陨剑克运娜兆铀闶堑筋^了。

我爹說,上游截流,下游的日子自然不好過。韋把頭說,聽說黑子他們這幾天照了好多毛腿雞回來。我爹說,可不是,今年的毛腿雞格外多。

韋把頭把半截煙頭滅了,又卷起一根,邊卷邊說,明年是大災(zāi)之年嘍。

韋把頭說的大災(zāi)就是大旱。在榆村,沒了水,就等于斷了生路。

韋把頭把煙摁在火炭上點著了,說,沙雞門前過,快買棺材快買槨。

爐火旺得直往鐵皮筒子上蹦火星子,我爹一滴汗掉在爐蓋子上,滋啦一聲,我的心一縮,好像心也滋啦一聲,我爹說,看來韋西這茬人都是留不住的了。

一直悶著的韋西,把頭抬起來,慢悠悠說了一句,去城里打工有啥不好?

我聽了,知道韋西的心是不在這兒了,知道這霍林河水干與不干都留不住他。我起身往外走,被耗夾子夾過的腳趾鉆心疼著,一下一下刺到骨頭里。

黑漆漆的村莊里,刮著冷風,天上掛著半個月亮,星星忽明忽滅。有狗叫聲,遠一下,近一下不斷飄進耳朵。我朝河畔走去,河畔的老神榆上有一個鴉巢,夜深了,它們還總是不睡,走在路上,還能聽見嘎哇嘎哇的叫聲,劃過天空。我聽見我娘叫我的名字,盧兒,盧兒。她喊一句,天就回她一句,盧兒,盧兒。

我不想應(yīng)她,我就靠在那棵老神榆的腳下,霍林河水冰凍著,一聲不吭,我也睡著了。

后來,我聽我娘說,要不是黑子照毛腿雞回來時路過老神榆,我就成凍死鬼了。我說,凍死鬼有啥不好呢?聽說,凍死,不難看,比淹死的強。

14

北京把山朵嚇著了。山朵做夢也沒想到,北京大得根本不在她的想象里。這樣的大,讓她意識到,想找到黃志毅是不可能的,黃志毅已經(jīng)成了這茫茫人海里的一根針。好在郭小雨再沒提過戒指的事,這也讓她好受許多。

山朵還以為到了北京,梁教授就可以天天回來和郭小雨在一起,可是,她還像在安城時一樣,晚上總也不見梁教授回來。每日只有她和郭小雨。住得心腸發(fā)慌。梁教授倒是比以前來得頻了一些,可郭小雨并沒有高興起來,反而更加沉悶了。

除了發(fā)呆,郭小雨還愛逛街,也不買什么,遇見喜歡的,只會遠遠看上一陣。和郭小雨久了,也會問問郭小雨,梁教授每次回來都把錢放在床頭的抽屜里,你干嘛不拿去買東西呢?郭小雨說,不買。山朵不懂了,盯著郭小雨,郭小雨問她,你會喝酒嗎?山朵說,沒喝過,可以試試。郭小雨就讓她拿一瓶酒來,兩個人倒了兩杯,喝起來。

酒在身子里一流,仿佛有一條河也流起來,仿佛有一片茫茫的綠也晃起來。她看見遠遠站著一個人,喊著她的名字,她努力豎著耳朵,想聽清那人喊的是什么。她知道,只要她聽清了,她一定能想起記憶里丟失的一切。她端著酒杯說,我不叫山朵,我連我的名字也忘記了。郭小雨說,怎么會?

山朵說,怎么不會?被賣進山里時,他們問我的名字,我死咬著牙不肯說,他們就叫我山朵,后來我就只記得自己叫山朵了。她說,那人一定是在叫我的名字,可是我聽不清。郭小雨問她,人在哪兒?山朵說不知道。郭小雨聽了流下淚來,她說,有的人倒是想忘還忘不了呢。

山朵也不知道郭小雨到底想忘記什么。后來,郭小雨讓山朵幫著收拾一些舊東西,一個舊皮箱里藏著幾張老照片,一眼就能看出是郭小雨小時候的,破舊的房屋坐落在深山腳下,她偎著的女人旁邊蹲著一個男人,男人的懷里還抱著一個光著屁股的男孩。山朵看著照片,想著現(xiàn)在的郭小雨和照片里的郭小雨,怎么也不能把兩個人想到一起。她問郭小雨,這個是留著,還是丟了。郭小雨見了她手里的東西,竟然有一絲慌亂,一把奪過去,生怕被山朵看到更多。

又無所謂丟在沙發(fā)上說,其實我也不叫郭小雨。照片上那個女孩,叫張彩。山朵半張著嘴巴站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闖禍了?郭小雨把那照片收進一個盒子里說,我小時候就很漂亮是吧?山朵說,那還用問?郭小雨說,我讀完小學,我爹就把我領(lǐng)出山里,他說我識文斷字,可以賺錢養(yǎng)家了。

山朵驚得慌亂開來,問,你是山里的?郭小雨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以前是,現(xiàn)在不是了。等把弟弟的書供完,我就是我自己了。山朵嘆著氣說,人哪有那么容易就只是自己呢?她一說出這句話,把郭小雨都嚇著了。

就是因為這句話,郭小雨把山朵當做了朋友。兩個人后來再在一起,就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了。山朵說以前聽郭小雨放塤曲,總能讓她想起一些似有若無的東西,郭小雨就天天放給山朵聽。

有一次被梁教授遇見,當是兩個人無事可做,才放那么悲涼的音樂。便問郭小雨要不要出去工作,郭小雨一直都是想去工作的,以前梁教授總是不同意,現(xiàn)在松了口,郭小雨當然高興。問梁教授要她去做什么?梁教授說,有一家咖啡店可以去經(jīng)營。郭小雨也沒問店的來龍去脈,梁教授說隨時可以接手,她第二天就領(lǐng)著山朵去開門營業(yè)了。

那一段日子,梁教授沒事的時候總會到店里坐坐,和郭小雨的日子看起來安詳了很多。

那天,店里的客人不是很多,梁教授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一個女人進來了,坐下之后,也不說什么,山朵問了她半天要喝點什么,她正眼也不瞧,說,你是郭小雨?山朵說,我不是,你要找她我可以幫你叫。那女人說,不用叫了,你就告訴她,梁教授的老婆從美國回來了,讓她從我的店里滾出去!

梁教授的老婆?山朵聽得一愣一愣的,她說,你是梁教授的老婆,那郭小雨是啥?那女人說,這個你得去問她。

山朵后來跟郭小雨講的時候,郭小雨聽得心平氣和。最后說了一句,滾就滾唄。她收拾好東西,把開了不到三個月的店門一關(guān),鑰匙就還給了梁教授。

梁教授接過鑰匙的時候,看了郭小雨半天,問,怎么回事?郭小雨笑了,說,你老婆回來了。梁教授的臉當時就白了,說,找你了?郭小雨說,沒見著我,跟山朵說的,看樣子也沒想把我怎么樣,就說讓我滾蛋。滾就滾吧。

梁教授聽了,卻沒有那么平靜,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嘆著氣說,他媽的要走就都走吧。郭小雨說,這可怪不得我!

那一天,郭小雨和梁教授沒說幾句話,山朵卻是一夜沒睡,好不容易瞇著了,卻被梁教授嚎啕驚醒,她忙沖到郭小雨的臥室,見梁教授緊緊抱著郭小雨。

她看見,郭小雨死了。

15

轉(zhuǎn)年開河以后,果然旱了。一直到四月十八,一滴雨都沒下,韋把頭說,大旱不過五月十三,再等等吧。榆村的人就老老實實等。黑子娘遇到韋把頭會說,還是你看得遠,把韋西打發(fā)走了。

這樣一說,韋西已經(jīng)走半年了。韋西走以后,韋把頭說河上的事兒讓我爹去打理,我爹受韋把頭的影響,精神總是不振,他說還是讓黑子打理吧,黑子有干勁。黑子卻說,韋西不稀罕干的事兒,我也不稀罕干。我爹聽了沒法子了,勉強接過手來。

過了五月十三,還是一滴雨也沒有下,我爹就對我娘說,怕是要沒事可做了。

果真就沒事可做了。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大垛大垛的網(wǎng)箔閑堆著,太陽一曬,沒幾日就風化了,一把摸上去,輕輕一扯,網(wǎng)絲就斷了。河水一天瘦一縷,一天瘦一縷,跟我爹的眼眶一樣,一天凹進去一點,一天凹進去一點。

到了六月二十三,榆村開始祭廟了。祭廟也順帶祈雨,為了表示虔誠,老老少少都出動了,每家都恭恭敬敬奉上供品,擺在小廟前。他們相信,只有盡心了,龍王爺才會保佑,天才會下雨。

老神榆上掛滿了紅布條,求子的,祈福的,還愿的,盼婚的,樣樣數(shù)數(shù)的念頭都掛到樹上去了。黑子娘也掛了一條,我娘問黑子娘,求的啥?黑子娘說,還能求啥?說完她笑了,我娘也笑了。我看了一眼她們倆的笑,心里涌上一絲怕來,那笑肯定是一場陰謀。

那天,韋把頭領(lǐng)著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跪在廟前,叩了三個頭之后,黑子娘跳出來,請韋把頭坐在榆樹底下的一個木頭墩子上,說,韋把頭,你給咱說說吧。

韋把頭清了清嗓子,說,咱榆村好幾年沒辦喜事了,今兒我要宣布一樁。大家伙都知道,盧兒她娘早就說過要把盧兒許給黑子的話,如今盧兒和黑子都大了,我看可以把這個婚先訂了,訂了,都安生。請個野臺子,給咱們唱唱,也沖沖榆村的晦氣,龍王爺聽了,一高興沒準就給咱下雨了。

七月十五那天,野臺子戲正兒八經(jīng)請來了,臺子就搭在神榆下,唱的第一出戲是《王二姐思夫》。那女角在臺上癡一下,怨一下、急一下、恨一下、嬌一下、羞一下、憂一下,怒一下,那男角就跟著彪一下,顛一下、病一下,瘋一下、野一下、潑一下、鬧一下,逗一下。讓榆村的老老少少看得坐不住,又跳又叫又笑的,歡實得忘了雨水,忘了黑子,也忘了我。

我漫過人群,看蘆葦一浪一浪在水面上翻涌著,我和韋西一起吃過魚的地方突然飛起幾只水鳥。葦窩子里長出了新的蘆葦,是從冬天的故事里長出來的,那些水鳥不知道。

到了河邊,我把我娘親自穿在我腳上的新鞋子脫了下來,拎在手里,蹚著河水朝我和韋西坐過的葦窩子去了,野臺子戲在身后一聲鑼一聲鼓地唱著,讓我覺得,他們再也找不到盧兒了。

我從蘆葦中間敞開的那條水路漸漸往蘆葦深處走,那是一條一直通向霍林河對岸的路,以前和韋西在冰面上玩的時候,會望著對岸說,那里一定比這里美。如今韋西走了,我倒真想去那對岸看看。韋西到過那里了,從那里去了遠方,我想我也可以從那里走,找到韋西。

蘆葦深處總是停著一艘小船,那是黑子的,黑子不像別人那樣把船拴在岸上,他喜歡把船停在蘆葦蕩里,每天早晨或傍晚都要蹚著水進去,把船劃出來,繞著他插著網(wǎng)箔的地方轉(zhuǎn)上兩圈。

劃船我也會的,我相信劃走黑子的船,我就可以到達對岸,就可以讓他們再也找不見。

河水一粼一粼跳著亮光,野臺子戲的叫鬧聲也變得遠一下近一下,蘆葦蕩在身后被甩掉遠遠一片,只有腳下的蹚水聲嘩啦嘩啦響著,嘩啦嘩啦靠近那艘小船。

那船在呢,水中跳動的亮光那樣扎眼。

我有幾分歡喜,朝那船蹚過去,水花四濺,打濕了我的臉,也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坐到船上時,水還順著頭發(fā)啪嗒啪嗒滴下來,我抬手捋了捋,就看見黑子從水底探出了腦袋。

去哪兒?他說。說完仰著臉沖著我笑,黑黑的臉,咧著一口白牙。我說,憑啥告訴你?他說,我們訂婚,你跑到這里來算咋回事?我說,我樂意。他身子一躥,跳上船來,你樂意那我就陪你!他說著就坐到我的對面,一雙眼睛像天上的長嘴水鳥盯著水里的魚一樣尖,很久,他又把頭低下去,側(cè)著臉,說,看不上我黑子,是吧?

蘆葦在他的眼里搖過來又搖過去。

是!我說。他說,那你要去哪兒?我說,去找韋西。他說,那我陪你去!說完撐開船就順著水路朝對岸劃,我有點擔心,就問他,為啥?

他說,韋西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我不懂他這話是啥意思,又問他,你要干嘛?他撐著船,回頭看我一眼,說,如果我告訴你說,我也是打算今天離開的你信嗎?這樣的話,我毫無預(yù)感,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說,嚇著了吧?你以為我黑子就那么一門心思和你訂婚?實話告訴你,你心里裝著別人,我根本不稀罕要!

我說,不稀罕要是最好。兩全其美。他不接我的話,說,小時候以為做了霍林河的漁把頭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呢。我說你也要出去打工?他說,這世上,又不止這一條霍林河,出去看看有啥不好?韋西能干的,我都能比他做得好。

小船很快就停在岸上,榆村倒成了對岸,野臺子戲一定還在唱著,只是已經(jīng)聽不到一點聲音了。

16

安葬了郭小雨,梁教授再也沒來過。只是讓山朵把郭小雨用過的所有東西全部扔掉,把房間打掃干凈。山朵本來該走了,也就只好晚走幾日,把梁教授吩咐的事做完。

門鈴響時,山朵還以為是梁教授,把門打開,竟然站著黃志毅,這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黃志毅倒是一下子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聽上去還有點興奮,他說,山朵!

山朵回過神來,立刻想到戒指的事,可看著黃志毅興高采烈的樣子,又什么也說不出來了。人都死了,還問戒指的事干什么呢?

她照例給黃志毅泡了一杯茶,之后,跟他講了郭小雨,也講了自己,這一次講的,全是真話。她覺得是該跟一個人講講了,否則她都快瘋了,她不能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心里。

黃志毅很輕松,說,那次是回老家承包個葦塘。山朵來了興致,要黃志毅好好講講葦塘。黃志毅說,我老家在東北,一個小村子,村子守著一條河,夏天可以打魚摸蝦,冬天可以采葦子,葦子一片一片的,采下來,碼在冰面上,一垛一垛的,像葦山。離家?guī)资锿庥袀€葦廠,專門收我們的葦子,大卡車一輛一輛開進村子,把一垛垛葦山拉走,我們就換來了錢。

她覺得黃志毅的話,總是帶著她夢里的樣子,問黃志毅能不能帶她去一趟東北,反正離開這里也無處可去,不如四處走走,說不定就撞見了夢里的地方。黃志毅敞快,一口就答應(yīng)了。臨要走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是來送包裹的。就對山朵說自己承包完葦塘,欠了一些貸款,想多掙些錢,就來北京了,北京人多,快遞也多。

聽黃志毅這樣說,山朵有點慶幸自己沒有問戒指的事,那樣一件小東西,沒了也就沒了,怎么好說一定是被他拿走了呢?

夜里睡不著,想起黃志毅送來的那個包裹,是郭小雨的。山朵拆開來看,全是一些信件,是郭小雨寄給一個叫付昌磊的男人的,從好多年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用一根根紅綢帶系著,一捆一捆的,一年一摞,都起了毛邊了。山朵拆開一封嶄新的,寫得不多,就一頁。一抖開,掉下一枚戒指來。

是那顆藍鉆。山朵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它怎么會在這兒。

山朵坐在臺燈下讀起來。

彩:

我還是決定在最后一封信中這樣稱呼你,這樣,就像回到我們的小時候,回到我們戀愛的時候,就像聽到我在山這邊喊你一句,山那邊也傳來回聲一樣親切。

上封信中我說我們該到此結(jié)束了,不能再等你了,我該結(jié)婚了。你回我說,沒有我的愛你會去死,所以我才又寄這一封過來,是告訴你,好好活下去吧,那梁教授既然對你不錯,就好好在一起吧,別再想著供完你的弟弟再回來找我。但我不會忘了我們曾牽手跑過的山溝溝,并肩繞過的山路,一起揣著夢想從山里走出來。

你說你懷過一次孩子,是我來看你那次,唯一一次。后來你墮胎了,差點死掉,是一個叫山朵的救了你,你說她不該救你,那次就該死去,可是,既然上天讓你好好活著,那就好好活著。

我們之間的緣分之所以淺到我無法守候在你身邊,那是因為我配不上你,梁教授,會比我讓你過得更好。

……

讀到這里,山朵停下來,死死盯著信,就像那封信原本就是寫給她的一樣。透過那信,她又看到了河水,看到了那個人。很奇怪,那個人突然變成了一個少年,她看到了自己和他牽著手跑過蘆葦蕩,冰天雪地。

想著這些,山朵捧著信睡了。有一個夢,就那樣翻騰著,反反復(fù)復(fù),一刻也不停。她看見那個少年站在蘆葦蕩里叫,盧兒!盧兒!她想回應(yīng)他,卻怎么也張不開口,她急出一腦門子汗,撲棱一下醒來,對著空空的房子叫了一聲——韋西!

敲門聲又響了,她去開門,黃志毅一走進來,她就一把抓住說,韋西!我想起來了,他叫韋西!

坐在火車上,山朵把剩下的半封信也看完了。剩下的部分寫道:

彩,戒指寄還給你。你說是梁教授買給你的,拿來讓我送給我的新娘。實在貴重,山里婆姨的手,怎么受得起?

說到戒指,山朵就想,明明是郭小雨送給了付昌磊,她怎么就忘了呢?這是一個謎。

彩,千萬不要再說沒有我的愛你就會死去的話,即便我的心還會想念,但我的愛已經(jīng)不如從前熱烈了,我把你寫給我的信全部寄給你,就是要告訴你,一切都過去了。

落款處“付昌磊”那三個字,像是刀子劃出來的一樣,深深刻到信紙里頭去了。山朵望著那三個字,在心里默默念起: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山朵。黃志毅叫她名字,她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這世上根本沒有山朵。

17

從小船上下來,黑子帶我去坐大客車,他說坐上大客車就可以進城,進了城,就能找到韋西。

我還是第一次進城。我有點害怕,從來沒有覺得黑子可以依賴,卻莫名奇妙把他當成了主心骨。他在客車上找到一個座位,我就老老實實跟在后面,坐在他旁邊。那客車仿佛被那土路上的坑坑洼洼顛簸得快要散架子了,從玻璃窗的縫隙里不斷飛進塵土來,沒一會兒,里面就塵土飛揚。

那塵土招搖,讓人看不清車窗外的一切,就連天上的云黑壓壓撲下來都看不清,直到車子里一點一點暗下去,雨噼里啪啦砸下來,我們才意識到,榆村人一直想要的一場大雨來了。

雨一落下,塵土也落下了,把那黑云看得清清楚楚。

我這人生來奇怪,不怕打雷,不怕閃電,上天入地都不在乎,唯獨怕的就是這黑壓壓的云。記得很小的時候,每次和韋西在河邊玩耍,只要那黑壓壓的云張牙舞爪的從水面上飄過來,我定會嚇得哇哇直哭,撒腿就往村子里跑,覺得黑云像一群魔鬼,隨時都會伸出一只手來,牽走一個魂靈。

每次,那樣沒頭沒腦,都惹得韋西笑到肚子疼。

這一次,笑的不是韋西,是黑子。

黑子的笑同那云一樣讓我害怕。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可怕的笑。我說,再笑我就下車!他說你臉都白了,為啥?我不想說我怕云,我說,想和我說話就講講韋把頭吧。他說韋把頭有啥講的?我說,你不是說韋把頭有故事嗎?是不是和霞姑的故事?

我最想聽的就是韋把頭和霞姑的故事,只有那樣的故事能讓我忘記害怕。黑子說,韋把頭知道自己有家有業(yè),是不能娶霞姑的,所以從來沒有碰過霞姑。他對她的好,是好到骨頭里的。是蘇把頭太小氣了,自己把霞姑的肚子搞大,還懷疑她懷了別人的孩子。霞姑那樣的人,其實不用蘇把頭說啥做啥,只要給個冷眼,掉個臉子,她就會跳河的。

客車在大雨中慢慢往前爬著,泥濘讓它搖搖晃晃,黑子氣惱惱說了一句,我們榆村,就不該有霞姑那樣的女人,就像不該有你一樣。

他這句話就像一句咒語,話音還在耳邊打顫,客車也跟著顫了起來,打了一個滑溜溜的旋兒,身子一歪,就栽進路旁的水溝里了。

都沒來得及慌亂,車里哭天喊地的聲音就一串一串飄進大雨里,和雷聲混在一起。我動彈不得,跟著那哭聲一起哭,哭到?jīng)]了力氣,一切竟?jié)u漸遙遠了,看不清,也聽不清了。

天黑時,我被拽出來。我被拽出來的時候,黑子還躺在我的旁邊,我覺得他死了,就算沒死也活不成了,他一動不動,我碰碰他的手指,冰涼冰涼的,我知道,他要是死了,我連榆村也不敢回了。我見了榆村的人說啥呢?見了黑子娘說啥呢?十六七歲的年紀,我終于遇見了比霍林河水上飄來的黑云還讓我害怕的事。

我覺得是我害死了黑子,我只能逃,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一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逃進了一個城市。滿街滿眼的繁華,滿街滿眼的陌生,而我,一身泥一身雨水,這讓我膽戰(zhàn)心驚。

我就在街上亂竄,看上去像個叫花子。我朝一個烤紅薯的要一個紅薯,那老頭真的就給了一個,我躲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吃個精光,肚子卻連個底都沒墊上。

就是在我抱著膝蓋想抵住肚子咕咕叫時,我遇見了萬嫂。

18

她想起來了,她叫盧兒。盧兒這個名字說起來還是黑子娘給她起的。黑子娘給她起這個名字時說,這孩子一落地就九死一生,就叫個抗磕打的名字吧。叫個盧兒,就像咱霍林河的蘆葦一樣皮實,雨越淋越旺,風越吹越浪,就算河水干了,在河床上也能硬生生挺起一片綠來。

想起這些,也想起了黑子,想起了河岸上奔跑的韋西,一直躲在記憶深處想喚醒她的那個人,就是韋西。

可站在霍林河畔上那一刻,韋西這個人,竟然隨著那一浪一浪東去的流水,漸漸模糊了。清晰的,反倒是黑子,他就那么從一扇黑漆漆的門里走出來,一步一步靠近她,黑黑的臉上,最顯眼的,依舊是那口白牙。

河水瘦了,淺了,以前和韋西講故事的葦窩子,已經(jīng)裸出河床來了,老神榆還在,離河水遠了,那樣的距離,好像是老神榆再也不想守護那河水了,所以一年往后退幾步,一年往后退幾步,退著退著,就把河水丟到身后了。

神榆下那場野臺子戲仿佛還在唱著,臺上的角兒還是那樣一腔一調(diào)、一招一式惹得榆村的老老少少忘了天不下雨,河不出魚,地不產(chǎn)糧,忘了她蹚水走了,忘了黑子追上去,忘了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一直想找回來的盧兒。

她跪在老神榆下,仰著頭看擋住天的枝葉,她覺得她又回到這里,一定是這神榆在護佑著,老神榆派韋西住在她的心里,一聲一聲把她呼喚回來。如今,韋西已經(jīng)從她心里走了,只剩下虧欠了,虧欠黑子的,更虧欠黑子娘的。這樣的虧欠,讓她不敢把頭低下來,不敢把眼淚落在這片土地上。

她還是驚天動地哭了一場。

曬網(wǎng)的人從遠處朝她看過來了。那眼神全是陌生,他們當她是祈福的呢。過去,總有那樣的人,跪在神樹下哭得天昏地暗,他們見怪不怪了。

只是這一次,他們有點意外,那哭聲放得太大,把整個河水的嗚咽聲全都淹沒了,這哭聲,像是榆村的天都要塌了一樣。讓曬網(wǎng)的人害怕,把榆村男男女女都驚著了。他們把老神榆圍起來,一圈又一圈。只是樹下這個女人,沒有人再認出她的模樣來了,誰都叫不出盧兒的名字,誰都覺得這個人是和榆村無關(guān)的。

人群里,她恍似又看到了韋西的樣子,不是當年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卻轉(zhuǎn)過身,撥開人群奔著河水去了。她看著他上了船,輕輕劃著,一直劃到蘆葦深處,驚起一群水鳥,在天上不停旋轉(zhuǎn)。

責任編輯 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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