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驪清

21歲的謝仁慈小姐最愛的口紅是迪奧藍金999，奔放又濃烈的正紅色，出門必涂。挺扎眼的，可謝仁慈不在乎：“你不覺得我本身就很扎眼嗎？”她歪過頭盯著《人物》記者問，辮在短發(fā)上的三根粉色絨線從黑色中跳脫出來。

這個西南政法大學(xué)的大四學(xué)生，身上還有比紅唇更扎眼的地方。膝蓋往下5厘米，她的右小腿被假肢取代，杯狀的接受腔包裹住殘肢，連接接受腔和假腳的是一根硬幣粗細的金屬棒，藍色，閃著金屬的光澤—她的假肢外沒有偽裝肌肉的海綿包裝。

9月9日，在離杭州火車站最近的一站地鐵站里，游人擠成一團，《人物》記者和謝仁慈走在人潮中。路人大多先是注意到謝仁慈走路時上下聳動的肩，緊接著目光向她的腿掃去，露出混雜著驚訝和“原來如此”的表情。有些人會小心地抬眼看看她的長相，再迅速挪開。

大部分人沒見過假肢包裝內(nèi)的樣子，也沒見過她這樣明艷的肢障者。2017年5月12日，謝仁慈在知乎上回答了問題：“如果穿短裙把兩個腿的假肢露出來，走在大街上會怎樣？”那個5000多字的回答有3萬多人點贊，她的微博也因此增加了2萬多人的關(guān)注。

并不是每一個殘障者都會像謝仁慈這樣把自己的殘缺展露出來。據(jù)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的數(shù)據(jù)，至2010年末中國有2472萬肢體殘疾者。但這個數(shù)字的巨大不易被感知。他們選擇把殘疾隱藏起來。假肢上的海綿外包雖然并沒有輔助行動的效果，但對于大部分肢障者來說，它真正重要的功能是，長褲一遮，完全可以偽裝成健全人。

直到2016年9月份，謝仁慈都和大多數(shù)肢障者一樣，用海綿和長褲遮住與他人的不同。偽裝成健全人，她絕對精于此道，早在4歲那年，疾馳而來的大貨車讓她失去了右小腿，來拉她的媽媽失去了左腿。

偽裝一度很好地保護了她。6歲時為了上小學(xué)，謝仁慈曾遮住假肢偽裝成健全的孩子，但到了二年級就重新拄起了拐杖—她的身體還在長，假肢要跟著換，母親蒙燕付不起更新的費用。謝仁慈起先不愿意，怎么跟老師同學(xué)解釋呢？突然沒了一條腿。蒙燕給女兒兩個選擇：要不拄拐，要不就別去上學(xué)了。第二天，謝仁慈選了拄著拐去學(xué)校，蒙燕陪她到校門口。同學(xué)們一下子擠上來把謝仁慈圍住，“仁慈你的腳呢？”“你的腳怎么了？”謝仁慈站在中間被來回打量，臉一陣白，一陣紅，不說話。

她開始明白目光的重量。沒出車禍前她是個孩子王，總能得到別人的關(guān)注，現(xiàn)在她卻希望沒人注意自己，最好縮得誰也看不見。她不再穿從前最愛的紅色、橙色，轉(zhuǎn)而選擇了灰暗的冷色系。初中時那條兩邊都是教室的走廊是她的噩夢：下課后，走廊被擠得只剩窄窄一條，謝仁慈走過時，兩排目光迫過來，窄路更顯逼仄。她開始選沒人的時候去衛(wèi)生間—一下課就去或磨蹭到上課前再回來。

那段時間，謝仁慈艱難地和心里的恐懼打交道，同時還要分出心思應(yīng)對實打?qū)嵉睦щy。父母離異后，她跟著蒙燕生活，母女倆靠一個小理發(fā)店維持生計，曾經(jīng)連著一禮拜只能吃白水面條。

謝父是個糟糕的丈夫和父親。21年了，謝仁慈和父親相處的時間加起來總共不超過一年。父親在監(jiān)獄中進進出出，大多是為朋友打架斗毆砸場子，拿刀捅人，被人捅，腸子流出來了自己塞回去，繼續(xù)打。

作為女兒的反面教材，謝父如影隨行。謝仁慈小時候一犯錯，蒙燕就會邊下狠手打她邊厲聲問：“你是不是要變得和你爸一樣？！”因此謝仁慈謹慎地提醒自己不能成為父親“那樣的人”：不失去對自己的控制，不做不能承擔后果的事，不“像動物一樣活著”。

謝仁慈討厭父親。她記得，父親從不許她哭。在她流淚時，父親會暴怒地訓(xùn)斥：“你的眼淚想流給誰看？”在謝父眼里，哭就是為了給別人看，就是為了討?zhàn)?，在他那個叢林世界的法則里，這是可恥的懦夫行徑，更值得被胖揍一頓。

這種訓(xùn)斥，反而助長了謝仁慈的反叛。父親罵她，就罵回去；打她，就打回去。有一次謝父酒后與謝仁慈爭吵時緊緊掐住她，謝仁慈梗著脖子怒吼：“有本事你就掐死我??！”謝仁慈咬著牙逼自己強大，將脆弱的部分深深地藏起來。

但脆弱總在不經(jīng)意間將她擊中。

高中時，謝仁慈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子，書生氣，眉眼周正。她放學(xué)后悄悄走在他后面，想多看他兩眼。這場暗戀終結(jié)于高二那年學(xué)校辦的交誼舞會。那天在操場，她作為班長監(jiān)督同學(xué)們?yōu)槲钑鰷蕚洌?xí)慣性去找那個男生的身影時，卻看到他拉著一個女生在跳舞。

謝仁慈小時候?qū)W過幾天芭蕾舞，失去右小腿后就沒再繼續(xù)。十多年間，她忙著對付生活的一團亂麻，沒有細細咂摸過這件事的意味。此刻，她發(fā)現(xiàn)那個真相竟在這個拐角靜靜地等著她：拿著拐杖的她，從一開始就失去和喜歡的男孩子跳舞的機會了。她和別人的確是不一樣的。無論她再怎么遮掩、堅強，都無法改變這個簡單又決然的事實。

她心里咕嘟咕嘟冒著酸水，悄悄躲到圖書館里哭?？迚蛄?，她決定，既然逃不開，那就逼自己去面對。像應(yīng)對父親的粗暴一樣，她選擇了硬碰硬的方法，既然怕人看，那就干脆站到最可怕的眼光前，看到底會怎樣。

大一那年起，謝仁慈開始拄著拐杖，去逛高檔商場。走進第一家奢侈品店時完全是硬著頭皮的。導(dǎo)購們反復(fù)打量她，看完腿看臉，看完臉看腿，她們還竊竊私語，沒有一個上前推銷。有一瞬間，謝仁慈感到極度的恐慌，腿不知道往哪放。但那一瞬過后，她突然笑了出來。她發(fā)現(xiàn)，這些想象中可怕極了的眼神和她見過的大多數(shù)眼神一樣，驚詫、刻薄、偷偷摸摸，毫無新意。她輕蔑地想：“原來也不過如此”。漸漸的，旁人的那些打量開始顯得稀松平常了。

2016年9月，她去買衣服，像往常一樣，她戴著假肢穿長褲，走在路上幾乎沒人能發(fā)現(xiàn)。但導(dǎo)購還是看出了異樣—謝仁慈殘障得早，發(fā)育時左右身體受力不均，所以左腿粗，右腿細。導(dǎo)購趁謝仁慈不注意反復(fù)打量，謝仁慈抬頭回看時，她又飛快把目光挪開。謝仁慈已經(jīng)記不起導(dǎo)購的長相了，但她依然記得那種打量?！熬褪悄欠N眼神你知道嗎”，謝仁慈模仿了起來，頭扭到一邊收起下巴，眼睛向上看，黑眼球幾乎翻進眼皮里。

那一刻，謝仁慈突然感到了不耐煩。她厭煩對方不坦蕩的眼神，也厭煩了自己的遮掩。既然反正都要被發(fā)現(xiàn)，還遮遮掩掩干什么？

她還是買了條褲子?；氐阶√?，她把右邊褲腿刻意剪到右腿膝蓋以上，假肢上的海綿包裝也一并剪破，隨意扔在地上。淡定地做完這一切后，謝仁慈睡了一覺。第二天，她穿上這條褲子，戴上只剩一根金屬棒的假肢，去見朋友。

出門前她沒照鏡子。走在路上，很多人看她，她也覺得無關(guān)緊要。她心里尚有一點忐忑，是她撕掉偽裝后見到的第一個朋友會怎么評價她。結(jié)果朋友看了一眼她的腿，輕輕松松點了點頭：“這小腿挺酷。”

此后，謝仁慈再也沒有把海綿裝回去過。撕下來前以為是件壯舉，但真的這么做了也就成了一種習(xí)以為常。她發(fā)現(xiàn)，就這么把自己的脆弱袒露出來，反而給了那些注視的目光釋放善意的機會。在北京她遇到一個搖滾大爺，特意迎面走來對她說：“姑娘，我覺得你特有自信特美，我很欣賞你?！卑⒁檀髬寕円矔罄馗页＃骸鞍压媚锬氵@腿……傷著啦？”當然那些驚詫的打量依然沒有少，但謝仁慈會找機會和對方對視，然后理直氣壯地發(fā)問：“怎么了？”

她選擇了把最脆弱的地方暴露人前，就不必再怕別人發(fā)現(xiàn)她的脆弱。她帶著一陣快意將每一條褲子都剪掉了右褲腿，冬天的褲子也不例外，“就是要露出來?！睌?shù)九寒冬中，大腿上露出的一小截肉被凍得通紅。

母親蒙燕心疼：“崽啊，為什么非要剪成這個樣子嘛？”“媽媽，我們做人就是要坦坦蕩蕩?！敝x仁慈勸蒙燕也撕掉，蒙燕擺擺手：“年齡不一樣嘛，我做不到?！边@是條鴻溝，母親選擇留在此岸，女兒選擇了跨過去。

謝仁慈開始盡情地美。把之前想穿卻不敢穿的都買來穿；她不再穿長褲，而是像小時候一樣，一年四季裙子輪流換；還剪了一個利落的短發(fā)，換掉了從前寡淡的黑長直。

她更期待一個健康、有力的身體了。她迷上健身，希望練出一副歐美女性的健美肢體。謝仁慈不喜歡皮包骨身材，站在鏡子前看到自己“大胸大屁股大粗腿”，她會覺得還不錯。

謝仁慈的健身近乎自虐。比起露出假肢需要跨越的心理障礙，健身時感受的則是真實的痛楚，殘肢和接受腔摩擦的痛感會因為劇烈運動成量級增加。她是用現(xiàn)有身體能提供的機能一次次推動那條“能”與“不能”的邊界。過去她曾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少了條右腿，這是很悲劇的事，注定與很多事無緣?！睙o論是跳舞還是健身。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這些理所當然不過是為缺乏嘗試的勇氣而找的借口。

撕掉假肢包裝半年后，在知乎上，她把自己從遮掩到袒露的經(jīng)歷定義為一個自我認知的過程：明白殘障的真正含義、認同自己殘障者的身份，爭取殘障者應(yīng)有的權(quán)益。謝仁慈覺得她的自我認同還遠遠沒完成。她把這比作俄羅斯套娃，她現(xiàn)在打開自己是這個樣子，或許過段時間再打開她就是另一個樣子。她享受這種充滿未知的探索：“長時間的自我覺醒與認同就像長跑一樣，總是氣喘吁吁，總是想要放棄，還看不到終點。但我相信當我們調(diào)整呼吸、心率，這就會變成一個美妙的、自得其樂的挑戰(zhàn)。”

輿論場對這個橫空出世的“假肢女孩”反應(yīng)熱烈。采訪的邀約、綜藝和訪談節(jié)目紛紛找來。謝仁慈承認這是她預(yù)料中的結(jié)果，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走進大眾審視的目光中。她希望更多的肢障者看到她，意識到“還有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你可以去選擇?！?/p>

2016年12月3日，國際殘疾人日，謝仁慈在微博上寫，“Do not be shamed for who you are.”她還配了一張自己的照片。照片中，她把假肢脫下來，抱在懷里，藍色的鋼管閃著鋒利的光，像一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