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忠言

晚清是一個風云激蕩的年代，列強環(huán)伺，朝廷腐敗，風雨飄搖，輿論嘩然，社會處于轉(zhuǎn)型期，呈現(xiàn)“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各派雖然政治主張不一，但“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已成有識之士共識。張謇作為站在歷史潮頭的人物，提出“父教育而母實業(yè)”，實業(yè)與教育疊相為用的思想，“以實業(yè)輔助教育，以教育改良實業(yè)，實業(yè)之所至，即教育之所至”。正如《私立敬儒高等小學校歌》所唱的那樣：“私資創(chuàng)造，實業(yè)襄持，教育斯能宏?！睆堝擂k工廠，興學校，對推動南通乃至江蘇現(xiàn)代教育功不可沒。

張謇興辦學校門類齊全，從幼稚園到小學、中學、大學直到特殊教育、藝術(shù)教育、職業(yè)教育，體系完整且數(shù)量眾多，興辦和資助開辦、鼓勵開辦各類學校達三百七十多所。他有完整、先進的教育思想體系。值得注意的是，他對校歌的認識和重視，超越同時代眾多教育家。他親自撰寫校歌，請音樂家譜曲，在校園傳唱，對啟發(fā)學生現(xiàn)代意識、砥礪學生為國勤奮學習、振奮學生精神面貌、豐富校園文化起了重要作用，至今仍有深遠影響和現(xiàn)實意義。

南通大學詹皖教授，積十年之功收集到張謇作詞的校歌十首，并進而將南通地區(qū)二十世紀前半葉校歌盡力網(wǎng)羅，總計得六十九首，匯編成《民智兮國牢——南通近代校歌歌曲集》，由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于2011年出版。不少淹沒一個世紀的校歌拂去歷史塵埃，恢復青春面目，對搶救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促進當前校歌創(chuàng)作，有很重要意義。

我國古代對音樂教育非常重視，古老的典籍十三經(jīng)中，《禮記》專列《樂記》一章。《周禮·保氏》所列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中，“樂”位列第二。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由于科舉制等影響，音樂教育漸漸淡出不彰。1902年張謇親手創(chuàng)立了我國第一個師范學?！窳⑼ㄖ輲煼秾W校，聘王國維、陳師曾等學界泰斗為教師。1903年他東游日本七十天，考察日本各類學校三十余所，看到日本學生高唱校歌、朝氣蓬勃的景象，深受感染，在日記中寫到“美哉，美哉”。次年，他撰寫了《通州師范學校校歌》，1905年先后請單林、沈先工譜曲，由專人教唱。如果說1897年，由沈先工參與譜曲的南洋公學（交通大學前身）師范學院院歌《警醒歌》是我國第一首校歌的話，《通州師范學校校歌》則是南通近代校歌之始，也是我國第一代校園歌曲中的佼佼者。由于梁啟超、張謇等登高一呼，沈先工、曾志忞、李叔同等音樂家身體力行，校歌的創(chuàng)作和傳唱在當時形成一股潮流。

《通州師范學校校歌》以“狼之山，青迢迢，江淮之水朝宗遙”開篇，蔥蘢聳翠的狼山雄峙大江之濱，充滿生機，猶如梁啟超《少年中國說》中青春少年蔥俊的形象。長江匯聚眾流，洶涌澎湃，以銳不可擋之勢呼嘯奔向大海。校歌引領青年學子立足大江之濱，放眼世界。

該校歌突出的主題是“民智兮國牢”，在短短的歌曲中重復三次?！懊裰琴鈬巍笔菑堝阑窘逃枷搿！敖逃占岸竺裰獝蹏??！爸R何自而長，則普及教育工作是已”。我國由于二千多年的封建專制統(tǒng)治，“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國家是統(tǒng)治者的家天下，人民的國家意識普遍淡漠。1901年，日、俄帝國主義在我國東北境內(nèi)為爭奪殖民利益，爆發(fā)日俄戰(zhàn)爭。張謇對國人普遍的事不關己的冷漠態(tài)度痛心疾首。他說：“日俄之戰(zhàn)，無論孰勝孰負，禍終萃于我國……而知此痛者，以全國人比較分數(shù)，不過千萬中之一、二。處堂燕雀，姑以為安。豈非民智不開，公理不明之故？”他痛定思痛，說：“開民智，明公理，舍教育何為。”只有普及教育，開啟民智，提高全民族基本素質(zhì)，確立全體國民國家意識和愛國思想，國家才能強大，牢不可破，立于不敗之地。

開啟民智的思想貫穿于他的校歌創(chuàng)作之中。他其后創(chuàng)作的《通州女子師范學校歌》：“女子有學兮欣欣棣通，女子有學兮邦家之隆?！薄秹拎l(xiāng)小學校歌》：“新世界，墾牧鄉(xiāng)。新少年，小學生。”《海門長樂鎮(zhèn)初等小學校歌》：“大家愛國先愛鄉(xiāng)?！薄锻ㄖ菪W校歌之二》：“成國民兮小學生，學生愛國須聰明。”《私立張徐女校校歌》：“唯明大義能如此……后生，后生，可興起?！薄锻ㄖ輲煼秾W校附屬小學校歌》：“朝氣朝朝轉(zhuǎn)……棄我弁，啟我卯，棄我弁，啟我卯。”無不貫串著開啟民智、棄舊圖新的家國情懷，對莘莘學子寄予了盡快成長為新式國民、社會棟梁的殷切期望。

張謇“民智兮國牢”，教育必須首先開啟民智這一思想，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被普遍地運用于南通校歌創(chuàng)作之中。張謇之子張孝若創(chuàng)作的《南通縣女子師范學校校歌》和《南通學院校歌》就彰顯了“文明灌注吾曹”，“女權(quán)發(fā)展，教育提高”，“真才造就，實學研改”。國學家徐益修作詞的《江蘇省第七中學（南通中學）校歌》和《南通中學二十五周年紀念歌》唱道：“修吾德而益彰，講吾學而益昌”，“發(fā)揚愛國之榮光”?！皡栁醿娮x書救國，振起民族精神”。其他如《通州小學校歌之一》“勤學兮開智，昭昧兮發(fā)蒙。光吾州兮日華再中”，及“啟發(fā)民智兮，教育為先”、“愛國從來先愛鄉(xiāng)”、“勤勉奮發(fā)，努力行知，趕上文明道”、“努力革新要自強”、“文化昌明東至海，完成學業(yè)竟全球”、“振起兮頑墮的民性，喚醒兮萎靡的國家”、“獅兒覺，獅兒覺，一聲長嘯震神皋”這一類啟發(fā)學童心智、灌輸國民意識，砥礪奮進的歌詞，普遍出現(xiàn)在上世紀初至三十年代初南通地區(qū)中小學校歌中。

2008年2月6日，大年三十夜，九十高齡的金石詩書畫家、江蘇省文史館館員、當年的西場小學學生仲貞子老先生，根據(jù)回憶為詹皖先生親筆寫下了《海安西場小學校歌》歌詞，留下珍貴記錄。幾個月后，先生遽歸道山。2009年4月5日，由海安縣李堡中學九十高齡退休教師仲蕪先生歌唱，倪一龍老師記譜的《海安西場小學校歌》，與仲貞老所記僅少兩句。該校歌以“繄我蓉塘中”（蓉塘為海安三塘一景）起，“努力學問斯有功”結(jié)。仲蕪先生在歌譜下方滿懷深情地寫道：“蓉塘小學校歌使我快樂成長，讓我在歌聲中度過了幸福的童年，穩(wěn)健地走過了人生的風采歲月。此校歌是朱梅靜老師教唱的。我已耄耋之年，每當想起童年時唱的校歌，幸福和快樂如同昨天一般?！爆F(xiàn)年八十八歲高齡的原江蘇省廣播電視廳廳長韓澤老先生告訴我：“看了詹皖先生的歌曲集，讓我想起集中未收的最初的紫石中學校歌。那是1941年逃難避居西北鄉(xiāng)時，鄰居一位紫中學生教我的。當時我讀小學，未能完全理解，如今也記不全了：山有鳳兮東海東，江淮之水遠朝宗。紫石校，風云從，海陵古邑，安定遺風……人文進化，世界大同……”足見校歌在當時是多么深得少年學童的喜愛。endprint

據(jù)仲貞老回憶，現(xiàn)代國學大師、原北京大學副校長、音韻學家魏建功，是西場小學第一屆畢業(yè)生。他特地將這一回憶寫在所記歌詞的下方。魏建功開蒙學名原為伯儒，由于校歌結(jié)句為“努力學問斯有功”而更名建功。魏建功先生是唱著《海安西場小學校歌》、《江蘇省如皋公立簡易師范學校校歌》和《南通中學校歌》走進北大，進而登上了我國學術(shù)舞臺的中央。

張謇普及教育的視野廣闊，光緒二十七年（1901），他就提出普及教育的“五年計劃”；宣統(tǒng)二年（1910），又提出按區(qū)域、分年度普及小學教育的詳細規(guī)劃。由于他系農(nóng)家子弟，其讀書舉業(yè)之路艱苦備嘗，因此對農(nóng)村教育特別重視，體現(xiàn)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校歌之中。1904年他所作的《通州小學校歌之二》中就辟劃了“市市村村小學?！?，城市和農(nóng)村兒童有平等受教育權(quán)利的愿景。他除了在家鄉(xiāng)長樂鎮(zhèn)辦起小學，在海邊灘涂墾殖地也創(chuàng)辦了墾牧鄉(xiāng)小學和墾牧鄉(xiāng)高等小學。1911年，他所寫的《墾牧鄉(xiāng)小學校歌》就高唱“小學家家上”。這讓原先生活在荒灘蘆蕩的孩子有了就學機會，類于今天的希望小學。

在張謇為普及教育不辭勞苦之精神影響下，南通地區(qū)不少飽學之士也投身于農(nóng)村基礎教育事業(yè)。如西場、李堡都地處海安東部鄉(xiāng)村，李堡更僻處海邊一隅。同是早期留日學生的仲藹人、潘敩安先生都曾分別在兩校執(zhí)教。潘先生還長期擔任李堡小學校長。這對提高教學質(zhì)量，開闊學生視野都有極大好處。除魏建功、仲貞子等名人外，這兩所學校都培養(yǎng)了不少優(yōu)秀人材。建于1904年的如皋縣立豐利市初等小學校，校歌中“引導科學兼授討，修身忠與孝，琴書閑雅畫素描，體育發(fā)揚游戲操”所呈現(xiàn)的場景，讓人難以想象一百多年前，一個海邊的村鎮(zhèn)小學有如此超前的課程設計與生動活潑的校園景觀。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張謇普及教育工作所取得的良好實績。

張謇同年進士沙元炳，晚清為翰林院編修，民國時曾任江蘇省議會議長。在張謇鼓勵下，于1902年創(chuàng)辦了如皋公立簡易師范，后來又親撰校歌。歌中“體用貴兼通”之句，源自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思想又不為所囿，而近于康、梁的中西“會通”觀。歌中“舊學沉淪，新知潮涌”反映了當時社會上一股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思潮的現(xiàn)實狀況。緊接其后的歌詞“兩端執(zhí)乎中”，反映了作者獨立思考，不盲目拋棄民族傳統(tǒng)文化，作出極富哲理的抉擇。

張謇校歌創(chuàng)作也反映了作者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的教育思想。他1903年從日本考察回國后，即在通州師范學校增設體操（即體育）課。據(jù)詹皖先生考證，這是國人辦學開體育課之始。1922年南通地區(qū)召開中等以上學校運動會，他親撰會歌歌詞。歌中唱道：“左手執(zhí)槍右秉刀，秋以講武左訓昭，士不可弱兮氣不囂?！币蹲髠鳌忿r(nóng)閑講武、治兵振旅事，鼓舞青少年學生士氣。詹皖先生認為這也是我國最早的運動會會歌。接著他又創(chuàng)作了《各校營教練運動歌》：“孳民兵之根荄”，“以齊止伐武而材”，“進于瑞士何有哉，進于成周何有哉?！辫b于我國當時積貧積弱狀況，他以現(xiàn)代瑞士和我國古代周朝的民兵制為例，表現(xiàn)兵民一體思想。歌詞激越昂揚，號召學生加強體育鍛煉，“武而材”，成長為國家的武備人材；“以齊止伐”，同仇敵愾，以勇武的精神和堅強力量制止外族侵伐，充滿愛國尚武精神。

張謇和近代南通校歌一直緊扣時代脈搏，與他手定通州師范學校校訓“堅苦自立，忠實不欺”相表里。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被后繼者發(fā)揚光大。在抗日烽火遍地燃燒、挽救祖國危亡的艱苦歲月，南通誕生了一批氣魄雄渾、剛毅卓絕的抗日救亡校歌。建校于1938年的邱陞中學，就是以明代南通地區(qū)抗倭英雄邱陞命名。校歌以邱陞和同為抗倭英雄的曹鼎做榜樣，激發(fā)同學抗日救亡的斗志：“何以勵志兮，翳邱公與曹公，實我民族之英雄……請奮起為抗敵建國之先鋒兮，表東海之雄風。”《邱陞中學軍事晨練歌》（又名《壯士贊》）更以歷史上殺敵衛(wèi)國的終軍、張騫、馬援、班超、岳飛等英雄人物的光輝業(yè)績，鼓勵青年學子奮勇殺敵，為國建功：“沙場兮血腥，戰(zhàn)馬兮悲鳴，問扶桑仇敵，可曾殺得盡？寶刀如雪磷火青……隆冬彈雨肉橫空，踏破敵人營……長嘯一聲斷長虹?！表n澤先生說：“《壯士贊》，我讀小學時老師曾教過，名《英雄贊》。詞曲深沉雄渾，英氣充沛，很喜愛，卻不知為近在咫尺的邱陞中學的晨練歌。不過其中未涉岳飛，可能是流傳中有變化?！边@類校歌是一代青年學生的成長史和精神記憶，余音繞梁，于今不絕。

張謇是南通現(xiàn)代教育的拓荒者和盡心、盡責、盡力的推進者。百年南通走出兩院院士三十七人；著名學者陸侃如、王煥鑣、蔣禮鴻、卞之琳、陳從周；教育家顧怡生、張梅庵；畫家王個簃、趙無極、袁運甫、袁運生；藝術(shù)家趙丹、顧而已和多個奧運冠軍與世界體育冠軍等一大批杰出人物。上世紀二十年代紅十四軍領導人劉瑞龍也是通州師范畢業(yè)生。南通地區(qū)中小學教育和師范學校教育至今仍處于全國領先地位。張謇作出的偉大貢獻永載史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