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他生門

2017-11-28 18:05久坂部羊/著杜海清/譯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7年11期
關鍵詞:移植手術大林救助

(日本)久坂部羊/著+杜海清/譯

眼前是扇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的朱漆大門。這門究竟因何而存在?

這是一扇逃生的門。

這是一扇讓人絕處逢生的門。

這是一扇給人以活路的門。

事情的緣起,要追溯到1995年我剛從美國回來之后。從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全亂套了。

“慶祝木川昭介君成功接受心臟移植手術晚會”,皇家酒店鳳凰廳正面橫幅上寫著這樣幾個醒目的大字。大阪最豪華酒店的大廳里燈火通明,衣著光鮮的嘉賓熙熙攘攘,看起來總有上百人吧。如此奢華的場面,于我而言,可以說是格格不入,但這一天我是逃不掉的。我不得不穿上讓人渾身不自在的西服,將身子蜷縮在講臺邊上的特別坐席里。

“各位,現(xiàn)在讓我們請一直以來得到大家援助的木川昭介報告他在美國順利接受心臟移植手術、平安回國的經(jīng)歷!”

態(tài)度謙恭、致辭博得滿場掌聲的人是“救助木川昭介之會”,簡稱“救助會”的會長大林宗典。他是地處北攝區(qū)的大阪印刷公司的社長,雖已六旬開外,卻一頭黑發(fā),看上去精神矍鑠。幸運的是,我和大林先生同在一個城市,他發(fā)起成立了救助會,為我募集了9500萬日元的出國路費和手術費用。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想起來,這還真是一個奇緣。

我出生在大阪市西成區(qū),從一所普普通通的高中畢業(yè)后,便過起了頻頻跳槽、游手好閑的日子。我母親早逝,與關系不睦的父親不通音訊也有20多年了。我選擇在北攝區(qū)落腳,是因為那里屬于繁華區(qū)域,這樣,若被人問起住址,說出來總比較好聽吧。但是,我棲身的卻是月租僅3萬日元的廉租房。

對了,我是個沒有出息的單身漢,今年38歲。盡管如此,我倒也不是一個對生活有什么不滿的人,只是常常似有似無地在想,我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吧。

誰知,一個意想不到的命運轉折點已在前面等著我。

兩年前,我在咖啡館干著為客人送毛巾的活。有一天,我感覺特別疲勞,身子稍微動一下就覺得心慌氣喘。去醫(yī)院一查,醫(yī)生要我馬上去??漆t(yī)院做進一步檢查。但是,一方面因為恐懼,另一方面也是怕麻煩,我居然拖了半年之久沒去醫(yī)院。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腳有些腫了,用手指一按就是個匙狀的凹坑。一天夜里,我突然感覺呼吸困難,被救護車送進醫(yī)院后當即被診斷為嚴重心臟病,轉入附近的K大學附屬醫(yī)院。隨后,我就像一件被送上了傳輸帶的物件,轉到了心臟外科。經(jīng)過各種檢查,我被安上了“特發(fā)性擴張型心肌病”這個拗口難記的病名。總之,這是一種心臟已經(jīng)像失去彈性的橡皮筋,無法將血液充分送往全身的疾病。

主治醫(yī)生川尻和我年齡相仿,醫(yī)術不錯。當我聽他說此病已無治愈希望而頓感絕望時,他又說了一句:“只有一個可以救你的辦法,那就是去美國接受心臟移植手術?!贝ㄥ晗壬f,當時日本還不認可腦死亡,所以無法得到活體心臟。

盡管我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但到美國做心臟移植手術談何容易。因為不屬保險范圍,一切都要自費。我沒有多少積蓄,出國醫(yī)治根本不可能。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川尻先生帶了一位女士來見我。她叫戶內美樹,在北攝區(qū)管理一個名為“彩虹團”的NPO組織。這是一位精力十分旺盛的中年婦女,一口字正腔圓的大阪話如今已是很難聽到了。北攝區(qū)屬于大阪的富人區(qū),人們說話的聲調雖然還是關西口音,但很多人一提筆寫字,卻是標準的國語。

戶內女士說,他們正在發(fā)起一項活動,為我籌集去美國治療的費用,要我不用擔心。她過分的熱情讓我誠惶誠恐。我說:“像我這樣一個毫無價值的人,早點死掉也不算什么?!彼犃肆⒖汤履樥f:“你怎么說出這種話來!任何人都該擁有一個精彩的人生!”我看她眼里似乎還含著淚水,心里不由得充滿了感激。

戶內女士身后還跟著一個人,就是大阪印刷公司的大林先生。他是個慈善家,為貢獻社會捐了不少錢。這次為了我,他發(fā)起成立了救助會,并親任會長。

“現(xiàn)在你也許非常痛苦,但到美國做了心臟移植手術后,就能馬上恢復健康,所以你不用擔心。一切都交給我們吧?!贝罅窒壬檬謸е业募绨?,落落大方地說。

我的心情是既喜又怕。喜的是能接受心臟移植,有活下去的希望了;怕的是,為我這樣一個地位卑微的人去募集幾千萬日元,合適嗎?

募捐活動一開始,報社就有人來采訪了。報上刊登了戶內女士和大林會長接受記者采訪時的照片,大力宣傳了一番救助會的活動。救助會在車站前廣場和街頭設置募捐箱,許多好心人慷慨解囊,不到半年就募集到了9500萬日元的預定善款。北攝區(qū)到底是個有錢人很多的地方。

我跟著川尻醫(yī)生飛赴美國。因為是第一次出洋,耳聞目睹的一切都讓我充滿了新鮮感,心情是既緊張又興奮。川尻醫(yī)生為我準備了輪椅,這樣我就能稍許自由地活動了。當然,這與出國觀光畢竟是兩回事。先生將我送入洛杉磯的一家醫(yī)院后,留下一句“祝你好運”,便回國了。他前后在美國只待了10天左右。

那時,我被預期只能活四個月,在這個期限內若找不到合適的供體,就只能聽天由命了。雖然只能等待,我還是焦灼不安,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在美國待了兩個月后,終于老天有眼,找到了和我匹配的心臟。供體是個21歲的小伙子,他在舊金山遭遇了車禍,陷入腦死亡狀態(tài)。一番緊張忙亂的準備工作之后,我被推進了手術室。實施麻醉,意識慢慢地遠去,我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云端。定睛一看,眼前立著一扇半透明的豪華大門。

“他生門”,大門正上方是一塊寫著這樣三個鎦金大字的匾額。這是一扇給人生路的門嗎?這樣想著,我走進了大門……

手術很順利,沒有出現(xiàn)排異反應。三個月后我就回國了。回國后我又住進K大學附屬醫(yī)院,在確定已徹底痊愈之后便出院了。這樣,也就有了今天的慶祝晚會。

大林會長致辭后,擔任救助會副會長的戶內女士接著走上講壇。

“木川君,祝賀你!說真的,在你去美國等著做手術的那段時間里,我實在是為你擔心。但你挺過來了!你戰(zhàn)勝了病魔,我為你高興!聚集在這個會場的各位朋友,你們?yōu)槟敬ň斐隽藴嘏脑?,我衷心地感謝你們!”

戶內女士用她慣常的大阪口音向大家致謝,說到動情之處還掉下了眼淚。見會場里的人們跟著紛紛拭起了淚眼,我也老老實實地低下了頭。

緊接著,又有好幾個人走上講壇,對我說著“祝賀你”“我們繼續(xù)支持你”“加油”之類的話,我則自始至終微笑著使勁點頭,不停地頷首致謝。

過了一會兒,作為特邀嘉賓,一位身材魁梧的國會議員來到了會場。這位名叫內村志士的議員走上講壇,先含笑環(huán)視會場一周,然后面向我說:“木川昭介君!你是醫(yī)學進步的象征,同時也是全國正遭受同樣疾病折磨的患者的希望之星!”

他說話聲音特別大,以至于讓我聽起來好像是在生誰的氣。是的,內村議員是有點兒生氣了。從他后面說的話里我知道,他對在日本無法實施心臟移植手術早就大為不滿了。

“有個美國人曾經(jīng)對我說,一個日本人在美國做一次心臟移植手術,就得犧牲兩個美國人的生命。一個是提供心臟的人,另一個是失去心臟移植手術機會的美國人。日本進行心臟移植手術的技術很成熟,設施也很完備,為什么還要到美國去做手術呢?對于這個責問,我當時真的是無言以對。我實在無法對他說:‘因為日本沒有認可腦死亡的法律。在海外做移植手術,是因為不認可日本人有腦死亡,外國人的話,就認可了!這世界上有這樣自私的國家嗎?所以,必須盡快健全法律體制,爭取早日實現(xiàn)在日本也能進行心臟移植手術的目標!”

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內村議員滿面笑容地走下講壇。

晚會將近結束時,最后的壓軸戲是我發(fā)言。雖然我事先已練習了好多次,但臨到開口心里還是很緊張,胸中那顆美國人的心臟,就像關在籠子里的兔子怦怦直跳。

“各位朋友,今天大家為了我這樣一個人聚集在一起,我發(fā)自內心地感激不盡。我今天能站在這里,全是由于在場各位無私援助的結果,我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我發(fā)誓,今后一定要珍惜每一天,度過一個有意義的人生!”

話音剛落,全場就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我再次鞠躬致謝。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但不知為什么,我一心想著早點離開這里回家,就像要逃離一個危險場所一般。

回國后,在K大學附屬醫(yī)院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我就從原先的廉租房搬入了新的公寓房。由于手術進行得比預想的順利,所以省下了600萬日元的出國費用。熱心的救助會大林會長將這筆錢全留給了我,說是可用作我重返社會前的生活開支。

酒店的慶祝晚會后,又有過幾次小型聚會活動,還有當?shù)氐拿沦F婦邀請我上門,說是想聽聽我的故事。幾個女人團團圍著我,如眾星拱月。一開始我覺得渾身不自在,過一會兒習慣了,慢慢地也就感覺良好起來。這些名媛貴婦當然不會沒去過美國旅行,但對醫(yī)院的事卻一無所知,更別說手術了,所以聽得津津有味。

“到底是美國的醫(yī)院先進啊!”

“聽起來你在美國的住院生活也蠻舒服的嘛?!?/p>

“護理水平也比日本高出一截呢!”

聽了我的介紹,這些名媛貴婦不住地感嘆著,頻頻把高級點心和紅茶推到我面前。

不過,也遇到過讓人哭笑不得的尷尬事。

北攝區(qū)有個名為“高美野地區(qū)”的高檔住宅區(qū),一次,我被邀請到那里的一幢豪宅做客。接待我的是位很有貴婦氣質的女人,據(jù)說也是救助會的成員。一同在場的還有兩個看上去像是貴婦親友的大嬸。像以往一樣,她們問什么,我就如實答什么。沒想到貴婦竟提出想看看我身上的手術刀疤。那個刀疤在胸口正中,縱長有20厘米左右。因為手術已是四個月前的事,刀疤早已隱淡。當我撩起上衣露出胸脯時,幾個女人一齊湊過來端詳。

“啊,好大的傷口!”

“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女人們一邊說著,一邊把臉湊得更近了,“能不能稍微撫摸一下?”說著就伸出了手。

“哇,感覺硬硬的呢?!?/p>

“肌膚還挺嫩的哦?!?/p>

“散發(fā)著男人獨特的氣味啊。”

女人們的手指在傷疤以外的地方摸來摸去,甚至還撫摸到了大腿那里。我這人本來就生性淡泊,再說也沒有自信能應對得了眼前這三個貪婪的熟女,所以心頭不由得升起一股厭惡感來。但直截了當?shù)鼐芙^,又怕招惹她們生氣。我苦苦思索著如何找個逃離的辦法。突然,我“嗯”地發(fā)出一聲呻吟。

“啊,怎么了?”

“不要緊吧?”

趁貴婦們抽身退后的間隙,我用手按住胸口,皺緊了眉頭。

“心、心臟有點兒……”

“啊,怎么回事?”“快快躺下!”幾個女人一聽這話趕緊讓我躺在沙發(fā)上。這樣一來,先前奇怪的氣氛便立刻煙消云散了。她們有的端來熱水,有的用散發(fā)著香味的手巾為我扇風,人人都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那個時候,我還不時被邀請參加一些小型演講會,成了當?shù)孛恕R婚_始我還擔心自己能不能說好話,試了一次后才發(fā)現(xiàn)沒什么大不了的。手術現(xiàn)場誰都不知道,再摻和一些專業(yè)詞匯進去,不管你說什么誰都會相信。我學會了如何說話才能讓人接受的技巧。等待手術時整天坐臥不安(其實我當時很注意調節(jié)心情)、出現(xiàn)腦死亡患者時的喜悅和相伴而生的復雜心情(實際上當時只覺得出乎意料的快)、對給了我心臟的美國青年發(fā)自內心的感激之情(要我感謝一個長什么樣都不知道的美國人,怎么可能呢)、接受手術時的恐懼感(當時立刻就決定了手術,根本沒時間去感覺什么)等,滿嘴都是夸張的說辭。

當我很真實地描述快要實施手術的情景時,氣氛就變得高漲起來。因為心臟被取出來后,如果不能順利移植,病人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我說得活靈活現(xiàn),大家都像在聽“浪曲”一般全神貫注。

報告一結束,接下來就是招待晚宴,席上有豐盛的菜肴和酒水。我只要稍微嘆一口氣,大家就會關切地詢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只要輕輕地咳嗽一聲,就會有人忙不迭地替我撫背?!笆遣皇抢哿恕薄靶那椴缓脝帷薄斑€需要些什么”,送上一連串關切的話語,簡直把我當作皇上了。當然,我隨身攜帶的東西有人幫著提,車馬費也給得足夠多,即使可以乘電車,他們也讓我坐出租車回去。

這樣悠閑舒適的療養(yǎng)生活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到第三個月,我去K大學附屬醫(yī)院做定期檢查時,川尻醫(yī)生對我說:“你可以試著找個工作做做了?!?/p>

“嗯,我知道了?!蔽译m這樣應著,但到底做什么工作好,心里卻毫無把握。再說,我還想過幾天輕松玩樂的生活,所以工作的事也就不想去多考慮。正在這個時候,救助會的大林會長告訴我,可以照顧我到他的公司謀一份差事。這是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機會,但這個好意顯然是不能拂逆的。

工作崗位是印刷學徒工,跟著學油墨的單色印刷,但我總是做不好。不是弄得油墨深淺不勻,就是里面混進了垃圾,拖了整個工序的后腿。均勻地壓制板型的活也老是做不好,我聽別人說,我印出來的條形碼機器讀不了。

但是,由于我是受大林會長照顧進來的,別人也不好說什么。工友有時候見我干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還會體貼地說:“要是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吧!”我本來就不是個勤快的人,再加上天資愚鈍,學東西慢,被這么一說,索性就偷起懶來。

在搬運成捆的紙張時,我知道堆得不整齊會讓師傅生氣,就借口道:“我胸口有點不舒服……”師傅聽了立馬說:“那你去休息一下,我來做。”

印刷公司車間里充滿著有機溶劑的怪味,常常會引起頭痛,雖然有點對不起大林會長的好意,我還是只干了兩個星期就放棄了。那時,我一開口說“心臟……”,會長就爽快地答應了。

那次被熟女“襲胸”的時候也是這樣,“接受過心臟移植手術”成了我的護身符。學不會技術、工作上反復出現(xiàn)差錯之所以能得到別人的寬容和原諒,也是因為有了這個護身符。實際上,心臟是新的,既不氣喘,也不心慌,但我只要一說出“心臟”兩字,大家就都會給予同情。

離開印刷公司后,同是救助會成員的船越先生雇用了我。船越先生是一家專營拖把、抹布送貨上門的公司的老板,跑腿的工作我以前也干過,所以這次我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干。我覺得,是很多人的善心救了我的命,我理應回報社會。但是畢竟有好長時間沒好好工作了,我雖然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偷懶,結果還是沒有毅力堅持下去。無奈之下,我又用上了“心臟移植”這塊擋箭牌,請求給予“適當?shù)男菹ⅰ?。一開始我只是在茶坊、公園歇腳,后來,在走過彈球盤游戲室時,我沒管住自己的腳,邁了進去。以前我很喜歡玩彈球盤,在生病前,常常在上班時間溜號到彈球盤游戲室玩得忘了回去。

剛開始的一個月,我還有所顧忌,不敢玩得太過;慢慢地便沉溺其中,工作的時間越來越少。只要一走進彈球盤游戲室,那種“噼—噗—”的聲響和閃爍的燈光就會讓我熱血沸騰。從第二個月開始,我一走出公司就直奔車站前的彈球盤游戲室,然后一家客戶都沒跑就回到公司。當然,既拿不到訂單,也收不回款子。我不想在將來改變這種狀況,所以最后決定,還是主動辭職吧。

救助會的大林會長還在為我操心工作的事,我說“依賴關系謀職容易滋生依賴心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找工作”,然后就開始自己跑職業(yè)介紹所。實際上,我只跑了兩次打探了一下,發(fā)現(xiàn)并沒有適合自己做的工作。我想與其半途而廢,還不如不要開始的好。于是我又將腿邁進了彈球盤游戲室。

一上手,以前的感覺又回來了,漸漸地,我又沉溺其中了??磥恚M管換了心臟,那個彈球盤魂還是沒消失。一玩上彈球盤,煙也隨之吸上了。川尻醫(yī)生反對我吸煙,所以每次去他那里復查,我總是事先刷牙,總算沒被發(fā)現(xiàn)。心臟不好的時候是不想吸煙的,但精神一好,坐到彈球盤前,就無論如何都想吸上一口了。一開始我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一叼上煙頭,以前的感覺立即就回來了。

我每天一早騎自行車離開住所,飛快地前往一站路外位于大阪市中心的彈球盤游戲室,到那里大約9點半。為了不讓人認出臉,我把鴨舌帽的帽舌壓得低低的,翻起衣領,看上去活脫脫一個街頭小混混。

10點鐘彈球盤游戲室一開門,我便搶先進去,先在大廳走上一圈,對各個臺盤上的小釘布局瞄上一遍。要能準確地將鋼珠滾入“入賞口”,就必須選擇那種縱向排列有兩根最關鍵的釘子,并與其左邊的兩根釘子構成四角形狀。以前那種至今讓人留戀的“導彈7-7-6D”雖然是種難打入的機種,但因為是全模擬機型,只要吃準釘子和臺盤的角度,就能輕易取勝。那天我從2000粒鋼珠起步,在開始的20分鐘里一一擲入,開盤吉利,中了一個“大滿貫”。隨后我一鼓作氣,不想竟是手氣大好,“大滿貫”連連。下午,又是連續(xù)多個“一發(fā)即中”,共贏得七個“大滿貫”。這天,我滿載而歸,總共投下了7.4萬日元,贏得鋼珠約3.64萬粒,最后換回了10.6萬日元。

此時,我出國治病募捐來的錢還剩400多萬日元。減去每個月10.8萬日元的房租和住房公用費以及照明取暖費、伙食開支,眼下只要一心一意賭彈球盤游戲,生活應該不成問題。要是真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那就申請生活保障補助吧。以前在彈球盤游戲室認識的熟人中,也有幾個是依靠生活保障補助過日子的。那個時候我身體還不錯,覺得申請政府救濟有點過分,現(xiàn)在則有了心臟移植這塊王牌。只要我說身體虛弱,無法干活,應該很容易申請到生活保障補助。

人真的是不知道在哪個轉角就會撞上幸運之神。當我不得不接受身患重病這一事實的時候,我想自己的這一生也許就此完結了。而在幸運地做了心臟移植手術之后,我不但拾回了一條命,還過上了不勞而獲的悠閑生活,這實在是老天有眼啊。

但是,這世上并非事事都讓人稱心遂意。

我平時玩彈球盤都習慣在阪急車站前的“極樂館”。一天,不知怎么回事,我改變了主意,到JR車站前的“瑪麗雯2”過癮了。我在彈球盤前坐定,用手頭的2000粒鋼珠開始了一天的游戲。這天的手氣之好簡直有點邪乎,一上手就連連得分。中午在附近的面店休息片刻后,下午繼續(xù)大戰(zhàn),八次命中,亮點頻頻。當我看到屏幕打出“權利發(fā)生中”的字幕時,不禁“哇”地叫出了聲,高舉雙手做出勝利的姿勢。正在興奮當中,我突然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不禁傻了眼:救助會副會長戶內女士像個鬼似的正撇著嘴站在我身后。

“你這小子居然在這兒鬼混,嘴里叼著香煙,還玩‘扒金庫!大林先生不是要你自力更生找工作嗎?”她的話里充滿了怒氣,我趕緊掐滅煙頭開始辯解。

“我……我只是想換換心情而已。”

“怎么換換心情,我看你是一早就沉迷在這里了?!?/p>

戶內女士怒氣沖沖地看著我的腳邊,四個錢箱都是滿滿的。我又想著使上慣用的伎倆。

“對不起。我今天心臟不舒服,怎么也不想去職業(yè)介紹所。”

“你在騙誰???心臟不舒服,能從早晨開始玩‘扒金庫到現(xiàn)在?”

被她這么一問,我啞口無言,看來無論用什么可憐的表情也無法消解她的怒氣。

“我們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開展救助會活動的,你知道嗎?為了讓你去美國做心臟移植手術,我們連續(xù)好幾天,不管風吹雨打,拿著募款箱站在車站前廣場募捐。我們制作了旗幟和鐵皮胸章,在街頭不住地扯著嗓子鞠躬,從早到晚不停地請過路人掏錢捐助。這份辛苦,你明白嗎?”

“我……真的對不起!”我一臉誠懇地道歉。

但戶內女士好像不肯輕易放過我,“這是嚴重違反義務的行為,我得好好想想該如何處理。在我聯(lián)系你之前,請你好自為之!”戶內女士用蓋過店內嘈雜聲的聲音發(fā)出一陣連珠炮般的斥責后便走了。別看她現(xiàn)在在NPO之類的機構舉止高雅,但以前好像搞過學運什么的,原先的人品并不怎么樣。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但也沒有辦法。那天我贏了2.2萬粒鋼珠,賺了4.82萬日元。

三天后的一個晚上,我被大林會長叫到高美野的地區(qū)會館見面。

會議室里10位救助會成員圍坐成U字形,正面坐著大林會長,他的一邊是戶內女士,另一邊是川尻醫(yī)生。

我被要求坐在三面桌子圍著的正中間,就像法院里的被告,四周射來的都是嚴厲的目光。戶內女士第一個站起來,像往常一樣,用濃重的大阪口音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各位,木川君回國至今快半年了。如果從他接受心臟移植手術算起,已9個月了。盡管如此,他到現(xiàn)在還沒個正當職業(yè),整天過著游手好閑的日子。大林會長、船越先生好不容易照顧著安排了工作,他做了沒幾天就不干了,說是要自己謀職,但我們根本看不到他想找工作的樣子。更糟糕的是,他平時一大早就抽著香煙,整天沉溺于彈球盤游戲室?!?/p>

說著,戶內女士用手拍了拍桌子,全場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

“這種行為能允許嗎?今天把大家叫來,就是想一起商討一下木川君今后的生活該怎么辦,拜托各位了!”

戶內女士坐下后,只見大林會長雙臂交叉著擱在桌子上,用一本正經(jīng)的口吻問我:“剛才戶內女士說,你整天躲在彈球盤游戲室玩,這是真的嗎?”

“不,我并不是每天都玩彈球盤,只是那天恰巧是早上去的?!?/p>

“你撒謊!木川君幾乎每天都要去阪急車站前的彈球盤游戲室,這是我居住在大阪市區(qū)的朋友皺著眉頭告訴我的。木川君,你要知道你的臉誰都認識,因為大家都見過你?!睂ξ业芍壅f這話的,就是那個高野美的熟女貴婦,估計還在對我那天拒絕她的誘惑耿耿于懷。

“還有人在高級澡堂見到他呢,而且不止一兩次。”

“有人看見他白天在JR車站背后的‘立飲屋喝得酩酊大醉。”熟女貴婦的兩個朋友在一旁添油加醋。

戶內女士接著提高了聲調:“還不止這些呢。木川君在美國等著做手術的時候去過脫衣舞場和賭場!這是我打越洋電話從吉米·荒川口中問出來的。”

吉米·荒川是川尻醫(yī)生回日本后照料我的一個日裔美國人。那時,我正在為能不能找到合適的供體心臟坐臥不安,心情非常不好,是荒川設法取得了醫(yī)院的允許帶我出去,并不是我自己去的。但現(xiàn)在對著救助會的人做這樣的辯解顯然毫無用處。

拖把、抹布配送公司的船越先生強壓著怒火說道:“木川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大家為你付出的善意的。我們?yōu)榱苏饶愕纳?,無償?shù)貭奚藭r間和勞力。為了回報這份善心,你應該做出哪怕些微的努力。這既是對為你募捐、為你操心的人們的一種禮貌,也是一種報恩,你說對吧?”

“對!我們可不是為了讓木川先生玩‘扒金庫才幫助他做心臟移植手術的。”

“是啊,我們也不指望他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業(yè)來,至少成為一個能自食其力的社會人吧?!?/p>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埋怨著,大林會長咳嗽了一聲,問我:“木川君干活一累,就以心臟移植為由提出休息,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

“嗯,還是不怎么穩(wěn)定。現(xiàn)在就覺得很累,還有點氣喘。”我這樣答道,但隨即閉上了嘴巴,因為我發(fā)現(xiàn)川尻醫(yī)生正瞪眼看著我。

像是事先算計好似的,大林會長轉過頭去詢問川尻醫(yī)生:“木川君的身體狀況到底怎么樣?”

“他每個月定期體檢,他的心臟毫無問題。心跳數(shù)、心排血量、射血分數(shù)等都正常?!?/p>

“也就是說,可以不用考慮心臟移植的影響了?”

“是的,與健康人無異?!?/p>

我突然感覺胸口一陣憋悶,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攫住了似的。但此時誰還會相信我呢?

大林會長雙眉緊鎖,搖了搖頭,“木川君心臟恢復正常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但從另一個角度說,也讓人為難。曾趕來參加慶祝晚會的內村先生也非常關心木川君的生活狀況,他說,木川君恢復了健康卻無所事事,這是個問題?!?/p>

國會議員先生怎么也關心起我的事來了?

戶內女士像是代表了所有在場的人,瞪眼看著我慷慨陳詞:“將木川君送到美國所花的大筆醫(yī)療費用,是無數(shù)好心人捐出來的,是大家的愛心錢、血汗錢;而你卻整天沉迷于‘扒金庫游戲,自甘墮落,不思進取。你這是要把大家的愛心、善心置于何地?”

被她這么一說,我頓時感覺自己是個不知羞恥的人,簡直無地自容了。那么多人為了我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付出了愛心,而我卻糊弄大家,只知道自己玩樂。我開始厭惡自己的行為,像枯萎的花朵一樣耷拉下腦袋。

戶內女士繼續(xù)窮追不舍,“你是否還記得內村先生說過的話?救你一人得犧牲兩個美國人的性命。想到這一點,你應該發(fā)憤圖強,做出雙倍的努力,難道不是嗎?你在那天慶祝晚會上是怎么說的?今后要好好珍惜每一天,度過有意義的人生——你這是在信口開河嗎?”

我無話可說。

“眼睛別光盯著地上,你倒是說話??!”

面對劈頭蓋臉的斥責聲,我不由得將身子縮成了一團。我低著頭,用細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對不起,我一定反省思過。從今以后要好好努力,認真過日子?!?/p>

“哼,總算想明白了,那就從明天起趕緊找工作吧。沒人監(jiān)督的話,恐怕你會偷懶,那就由我來陪著。還有,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得改頭換面。你既然想明白了,那我代你向大家保證,彈球盤游戲再也不碰了,香煙當然也要戒掉,酒每星期只喝兩次。今后要過健康、正派的生活,好好工作,做個堂堂正正的社會人,無愧于自己的人生。”

戶內女士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大林會長贊許地點點頭,川尻醫(yī)生則冷眼注視著我,而其余的人都是面帶滿意的笑容看著我。

從此以后,我便開始做出讓人感動的努力。

被叫到會議室后的第二天,戶內女士,還有兩個救助會會員來到我居住的公寓,帶著我一起去了職業(yè)介紹所。在沒有征求我任何意見的情況下,他們就定下在一家名叫Y產(chǎn)業(yè)的建筑樁基公司做工,公司的業(yè)務是在建筑工地將長長的樁子打入地下。大概是怕我做跑外勤或銷售之類的工作容易偷懶,他們又從川尻醫(yī)生那里取得了允許我體力勞動的許可。他們甚至跟著我來到公司,與相關負責人竊竊私語,想必是覺得我這個人不可信賴。

被公司錄用后,戶內女士對我說:“你是在沒有任何健康問題的前提下被錄用的,所以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心臟移植的事?!?/p>

果然,他們怕我又會借口心臟移植在工作上偷懶而做了防范。

我第二天就去工地上班了,干的是運土的活——將挖起的沙土裝入獨輪車,然后送往運土的卡車。一個毫無經(jīng)驗、年近四旬的人做這種活肯定不會得心應手。果然,我從一開始就因使不出力、掌握不了平衡而招來了怒罵聲?!白岄_!”“別擋路!”“別磨磨蹭蹭的!”耳邊常常傳來比我年紀小的人的呵斥聲,這不僅使我精神上感到痛苦,而且一天活干下來,累得半死的我還得做整理和清掃工作,因為白天做工效率差,得補償。搭乘小巴回到公司的時候,身體都快散架了。

第二天,當我又犯老毛病,想偷懶不去上班的時候,戶內女士打來了電話:“你可不能半途而廢啊!”我感覺她對我在這里的工作情況了如指掌,所以及時打了預防針。

這還不夠。晚上她帶了幾本書刊來到我家,都是我看不太懂的東西。雜志是政治、教育之類的月刊。她甚至要我買報紙看,而且必須從第一版讀起。一天活干下來累得要死,誰還讀得進社論之類的文字。她還帶來CD唱片和DVD光盤,音樂是古典音樂,電影是經(jīng)典老片,毫無趣味。體力勞動再加上難懂的圖書和古典音樂,我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猶如聽了莫扎特的搖籃曲。

戶內女士不忘時時檢查我的生活。早晨是幾點起床的?有沒有亂花錢?電視都看些什么節(jié)目?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她都要過問。

除此之外,包括大林會長在內,那天會議室里聲討我的救助會的人也輪番出現(xiàn)在我身邊。

“最近好像干得不錯??!”“只要你去做,哪有什么干不成的!”“我們在支持你,加油!”

他們假裝正好在路上碰到,若無其事地打探,然后說些這樣的話。我嘴上說著“啊,是”,撓撓頭,趕緊尋機逃離。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在支持我還是在監(jiān)視我,反正覺得渾身不自在。

干活的事慢慢適應了,可隊里來了個可惡的工頭,他將我視作眼中釘,老是和我過不去。他將臟污的工作服分給我,還藏起我的手套,有時悄悄地開走小巴,把我丟在工地上。正當我再次冒出辭職不干的念頭時,戶內女士和大林會長又把我說服了。這兩個都是能說會道的人,我要爭辯也說不過他們。沒辦法,這活只能繼續(xù)干下去。每天都遇到不順心的事,又沒地方散心,我常常感覺疲乏不堪,心情漸漸變得郁悶異常。

到后來,人感覺疲勞但就是無法入睡。書報看不進去,電視也看不了多久。半夜睡不著了就起床在房間里轉悠,這樣一來,心情更加煩躁,神經(jīng)也變得敏銳起來。因為被禁酗酒,也就無法用酒精來安撫情緒了。

救助會的監(jiān)視依然如故。在便利店會有人查看我的購物籃;在公寓出口會碰到詢問我去向的人。我還發(fā)覺窗外有晃動的人影,路上有我一走近就停止說話的人,還有檢查我投入郵箱信件的人,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好似有心靈感應。

我明白了!那意思就是:你的心臟并不是你的,而是屬于救助會和所有捐款的人,你必須報答這種善意,認真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世人竭盡所能。

我一下子恐懼起來,想蒙上眼睛、掩住耳朵逃離。做了一次心臟移植手術,卻背上了個奇怪的包袱,這種煩惱還不能和任何人說,一說出來又不知會受到怎樣的責備。我受不了失眠的折磨,便躲過戶內女士的監(jiān)視,去鄰街的一家醫(yī)院看神經(jīng)科。醫(yī)生說是患了憂郁癥,給我開了抗憂郁和幫助睡眠的藥,但一點效果也沒有。我又去找了另外的醫(yī)生,他給我開了不同的藥,服了覺得稍微有一點效果,于是我連同上次配來的藥一起服用。這樣一來,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我感覺自己已不是原來的自己,而是受著他人的操縱;我無法擺脫這種處境,只能任人擺布。

我的人生究竟是誰的,接受過心臟移植的人就沒有自由生活的權利了嗎?救助會的那些人說,他們可不是為了讓我玩“扒金庫”才募捐的。那是為了什么呢?是要讓我為社會貢獻力量嗎?是要讓我具備良好的教養(yǎng),擁有高尚的趣味,心懷天下事,作為社會的一員過高尚的生活?我今后的人生得為了這些人的需要去消耗?

我不需要這樣的人生。

于是,我下定了決心。我決定,先就我的不中用對救助會的人表示歉意,然后不乏諷刺意味地表明我的態(tài)度,讓這一切盡早結束。我到處跑醫(yī)院,蓄積了上百片安眠藥,這些藥應該夠了。

我企求的,是永眠。

不管藍的還是白的,我將積了多日的安眠藥片通通吞下去。我感覺胃里積了好多小石子。為了不讓它們吐出來,我揉著腹部,安靜地躺在床上。

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現(xiàn)在再想這個問題已是毫無意義。原先,我就是個平庸之輩,因此,也就根本沒必要做什么心臟移植手術。美國的醫(yī)生雖然替我換了一顆心臟,但他卻無法替我換一種人生。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你無法要求醫(yī)生做到這點。但我的人生卻從此開始走了調。

身體開始失去知覺,耳朵也像被厚厚的手掌遮住了似的,聽到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了。朦朧中,有一種不同于瞌睡的不快感覺彌漫開來。我快死了!別了,這無聊的人生。我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失去了知覺。

忽然,我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扇半透明的朱漆大門。這回門額上的鎦金大字像是寫著“給他人以生路之門”。我一下子怕了,大叫一聲返身就逃,連聲音也變了。

后來的事情就一點都不知道了。我慢慢地恢復了神志,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還打著點滴,看來是沒死成。

我睜開眼,見護士正定睛看著我的臉。

“想嘔吐嗎?”

我輕輕地點點頭,又閉上了眼睛。感覺一陣尿意,我低低地說了聲:“想上廁所。”

“不要緊,插著導尿管呢!”

被這么一說,確實下腹部有異樣感,這讓我想起剛做完心臟移植手術后的感覺。那個時候也插了導尿管,挺不舒服的。

我還想說些什么,但覺得腦袋沉沉的,開不了口,隨即又是一陣睡意襲來。半夜里,在一會兒醒來一會兒又睡去的過程中,我的意識漸漸地清晰起來。后來一打聽,我居然昏睡了三天,在洗胃和打點滴的時候還犯精神錯亂,鬧騰了一陣子。

聽說那天我吞了安眠藥以后,在昏睡狀態(tài)中大喊大叫,公寓里的人只得報警。因為留有遺書,所以馬上就能判斷是自殺。他們叫來了救護車,把我送進了附近的醫(yī)院。

頭腦清醒后,我首先擔心的是會不會被戶內女士、大林會長責罵。因為遺書上寫有“我被剝奪了自由”之類的話,而自殺等同于公開與救助會的人決裂。

我之所以這樣做,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呀。

但是,救助會卻沒有一個人來醫(yī)院看我。是不再對我感興趣了嗎?若真的是這樣,倒反而是好事。

在我恢復意識后的第三天,一個有點面熟的男子走進了病房。此人脊背挺直,長相精悍。

“您好。我是社生黨的雨宮真司。”

我想起來了,他是電視里經(jīng)常露面的國會議員。社生黨是在野黨,我見過他在電視上慷慨陳詞的模樣。這樣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怎么會來醫(yī)院看望我?

“木川先生是心臟移植的犧牲者,真是吃了不少苦頭??!”

雨宮議員屏著氣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只是眨巴著眼睛看著他。

“我已讀過木川先生的遺書,是報紙記者弄到手后私底下給我看的。”

我一聽,這下壞了。這要是泄露出去,還不惹起戶內女士的熊熊怒火?雨宮議員像是察覺了我的心思,柔聲地對我說:“別擔心。你只是個犧牲者,根本不用擔心什么。但你被逼到自殺的絕路上,這可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我們準備徹底追究救助會成員的惡劣行徑?!?/p>

他在說些什么?我聽不明白。雨宮議員輕輕咳嗽了一聲,繼續(xù)說道:“救助會的大林披著慈善家的外衣賄賂政客,撈取好處。他的伎倆是通過不正當投標,大量接受政府機構的印刷品訂貨,然后提出追加費用。此外,他還在生產(chǎn)車間使用有毒溶劑,嚴重危害了員工的身體健康。他掛上救助會會長頭銜,純粹是欺世盜名。大林準備以自共黨的內村為后盾,在下屆選舉中一炮打響,因此,他需要木川先生過上正兒八經(jīng)的生活。如果接受救助的病人是個彈球盤游戲迷,他怎么說得出口呢?”

難道有這樣的企圖?怪不得他們對我這么熱情!我不由得恍然大悟。

“再說副會長戶內美樹這個人。據(jù)我們調查,早在兩年前,她就成了大林的情人,那時正好是木川先生心臟病變得嚴重的時候。大林本來就有躋身政界的圖謀,于是發(fā)起成立救助會,意在用作貼金宣傳?!?/p>

這兩個人常常有奇怪的眼神交流,但沒想到是這樣的關系。

“另外,戶內女士似乎還有將救助會活動寫書出版的打算。她想用報告文學的形式讓大家知道,木川先生在許多好心人的幫助下接受了心臟移植手術,重新開啟了精彩的人生。聽說她還自己到出版社主動推薦。”

原來如此!難怪她要逼著我讀難啃的書,聽古典音樂,看經(jīng)典電影。雨宮議員還告訴我,戶內女士責備我老是跑到彈球盤游戲室,她自己卻也是那里的???。在JR車站前的“瑪麗雯2”發(fā)現(xiàn)我,很有可能她也正好來這家店玩,不然不會那么巧。她當時可能沒想到會遇見我,之所以發(fā)那么大的火,一定是輸?shù)煤軕K吧。

“主治醫(yī)生川尻這個人也有問題。他曾為大林治過心臟瓣膜癥,受過大林好幾次招待,兩人關系密切。當他聽說大林意欲進入政界,參選急需可資利用的政治資本時,便積極尋找需要心臟移植的患者。此時,木川先生出現(xiàn)了,于是,他便協(xié)助戶內女士一起推動建立救助會?!?/p>

“也就是說,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有預謀的?”

“是的。他們建立救助會并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他們自己。一旦移植成功,他們就想給木川先生施加壓力,按照他們的需要來操控你的人生。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事。那些盤踞在救助會的家伙都是些戴著慈善面具的利己主義者?!?/p>

雨宮用他在電視中常見的口吻怒罵道,我聽了也油然升起了對救助會那幫人的憤怒。以前我還有所顧忌,心里總是惴惴不安的,現(xiàn)在,我怎么都不怕了。

“謝謝您讓我知道了這么多內幕。但您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這是因為救助會那幫家伙激起了我的義憤,他們的手段太卑劣了。我要剝去他們偽善的畫皮,揭露他們的陰謀,引起社會的反響。”

“您的意思是,要將事情的真相在報紙上公之于世?”

我擔心自己沉迷于彈球盤游戲、借口心臟不舒服消極怠工的事被捅出來,那多丟臉。雨宮議員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說:“別擔心。木川先生不愿讓人知道的事一個字也不會出現(xiàn)。只要把你被逼自殺這件事披露出來就足夠了?!?/p>

我是悲劇的英雄,所以不適合公開的事可以不報道。如今再沒有什么比自殺者和自殺未遂者更能博得世人的同情了,到哪里都能得到人們的保護。

雨宮議員自信滿滿地繼續(xù)說道:“我們是獨立采訪。救助會有些女性成員愛拔高救助會的活動,到處吹噓。她們夸大其詞地宣傳說,木川做了心臟移植手術后延長了生命,現(xiàn)在重新開啟了精彩人生。為了達到正當化的目的,救助會強迫你過所謂有意義的生活,這完全是本末倒置。這些家伙是為了自己開心才加入救助會的,而在這些偽善者中最卑劣的人則是自共黨的內村志士。”

雨宮議員終于話歸正題,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內村現(xiàn)在的目的是要制定承認腦死亡的臟器移植法,眼下正好是他發(fā)揮的機會。這個法律要是被通過,高齡老人、阿爾茨海默癥患者、重度殘疾人士等弱勢人群就有被戴上腦死亡帽子的危險。內村話說得好聽,說是一心一意想拯救需要器官移植的病人,實際上是為了自己留名百世?!?/p>

確實,臟器移植法現(xiàn)在有個別名叫“內村法案”,怪不得他在慶祝晚會上如此賣力。雨宮議員繼續(xù)猛烈抨擊內村議員,但后面的話比較難懂,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正在我聽得似懂非懂的時候,雨宮議員突然握起我的手,上下晃動著說:“所以說,木川先生,你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起,阻止內村的臟器移植法出籠。你是心臟移植活著的犧牲者。接受過器官移植的人都像你一樣,不是自卑得抬不起頭來,就是被強迫接受所謂的精彩生活方式,因為他們是靠著別人的臟器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這不是真正的人生,你不堪忍受而自殺證明了這一點。人需要尊嚴和自由,為了杜絕犧牲者,就應該堅決阻止承認腦死亡這種卑劣法律的誕生。”

聽起來,雨宮議員的話里已有了更深一層的意思,我開始感覺有點不舒服,因為他說話的口氣里滿是對救助會那些人的徹底否定。不管怎么說,求助會還是有一定功績的。

“嗯,您的話我還真聽不太懂。我可以按自己的意志活下去,是吧?”

“當然?!?/p>

“如果身體不舒服,也可以不干活?”

“是啊?!?/p>

“可以去玩彈球盤游戲?”

“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你是個犧牲者。以后盡管大搖大擺地去游戲室,那是你的權利?!?/p>

雨宮議員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走了。

一個人留在病房里,我的內心五味雜陳。也許正如雨宮議員說的那樣,我是個犧牲者。但是,如果沒有救助會的幫助,我去不了美國,也不可能接受心臟移植手術?,F(xiàn)在我還活著,全是因為救助會伸出了援助之手,我應該懂得感恩。

但是,救助會的人又剝奪了我的自由,非要我過體面的生活不可,這又是強人所難。把我叫到地區(qū)會館,然后群起而攻之,這也是讓人無法忍受的。我是把救助會里的人都當成了好人才咬緊牙關干活,努力過正經(jīng)的日子。

但事與愿違。救助會的人都只是考慮自己的利益,那我也只好同樣如此了。如果把心臟移植只看作是我自己事的話,那我同樣做一件事,旁人就不該說長道短。所以,以后不管別人怎么說,我都要暢快地玩彈球盤游戲,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一個星期后,我出院回到自己的家。

我將錢包插入后褲袋,騎上自行車直奔以前常去的彈球盤游戲室。我是心臟移植的犧牲者,是個曾被逼入自殺境地的人,誰都沒資格來對我說三道四。

實際上,救助會也確實沒人來找過我,倒是雨宮議員來了幾次電話,向我提出各種要求,比如能不能來參加聚會、可不可以接受報社的采訪,等等。這同以前救助會的人想利用我時如出一轍,所以我總是以心臟不舒服為由,能推托就推托。再說,我現(xiàn)在多了個護身符——“自殺未遂后遺癥造成的精神性痛苦”,拒絕的理由就更充分了。

那是個晴空萬里的日子,刺眼的陽光像刀子般明晃晃直瀉大地。

我想在去彈球盤游戲室前,先去一趟車站對面的便利店買包煙。車站前的馬路上車來人往,非常擁擠,面包車、小卡車晃著車廂駛過鐵路道口,兩旁則是騎自行車的家庭主婦、推著步行輔助車的老婆婆和推銷員模樣的男人在匆匆趕路。

此時列車將至的警鈴響起,橫道欄桿放了下來。我沒什么急事,就在道口停住了腳步。

駛來的是特快列車,越來越近的轟鳴聲混合著警鈴的電子音,聽上去就像銅管樂中的喇叭聲。今天我會在哪臺游戲機上決一勝負?——我的思緒一邊在彈球盤游戲室上游走,一邊無意地看了一眼鐵軌。

就在特快列車轟然駛來,快要通過眼前的時候,我一眼瞥見車輪底下有個什么東西忽地閃了一下。

!

……

記憶就在那里中斷了?,F(xiàn)在,我第三次隱約看見,在云端有一扇半透明的朱漆大門。

不知怎么一回事,列車駛過時,一塊帶著鐵銹的鋪路石子直擊我的額頭。是頑童惡作劇,還是眼前疾駛而過的列車彈起的?我不清楚。我當場摔倒在地,被救護車送到醫(yī)院,但沒有蘇醒過來。

不過,還有心跳。這并非完全的腦死亡,需要人工呼吸,在生命支持系統(tǒng)的維系下可以維持生命。

我的意識離開了軀體,停留在這里。與地面上的生活不同,這個地方?jīng)]有時間感覺,既不覺得困,也不感覺餓,只有一種像意念般沒有輪廓的東西。朱漆大門敞開著,但我只能站在門前,既進不去,也走不了。

這扇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這樣想著。一晃15年過去了。這期間,有幾個人從我眼前走過。他們那沐浴著淡淡的光線、顯得半透明的身體飄進了這扇門。他們的臉部表情有點奇怪,有的還帶著半信半疑的神色。難道國會已通過了臟器移植法,在日本也能做心臟移植手術了?盡管雨宮議員拼命叫喊著阻止,但好像還是沒法阻擋時代的潮流。

走進門的人并不多,還有不少像我這樣站在門口,或原路返回的人。也有進了門卻遇到意想不到的情況而手忙腳亂、張皇失措的人。還有人好不容易進了門,卻遇到交通事故而轉到了別的門……

眼前的人好眼熟。啊,是大林會長。他沒看我一眼,只是拼命地朝朱漆大門走去。但他就是進不去。結果,他只能繞過這扇門,朝另一扇門走去。他患有心臟瓣膜癥,難道是惡化了?他借著救助會拋頭露面,頻繁活動,究竟圖什么呢?

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從我眼前走過。他們都沉默不語,所以我無法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只是,在進了門的人的背后,可以看見人影在晃動。有哀求的人,也有發(fā)怒的人、嬉笑的人、神情悲傷的人,他們定是一些以某種形式與心臟移植發(fā)生關系的人。

提供臟器的人及其家屬,對接受移植的人有什么期望呢?他們希望受助者為社會、為他人竭盡全力,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物?至少不希望他成為一個DV男,或有酒精依賴癥的人吧,更別說淪落成一個罪犯了,不然真不知道自己干嗎要捐出臟器。

不僅是提供臟器的人、負責治療的醫(yī)生和護士,還有開展救助會活動的人,他們應該也各有各的想法吧。這樣想來,就不單單是心臟移植,所有擺脫病魔糾纏重獲新生的人也許和我的處境是一樣的。得到救治而重獲新生的人,今后應該怎么活下去呢?

我不知道答案。所以,我既不能進這扇門,也無法返回,只能裹足于門前。

猜你喜歡
移植手術大林救助
大林媽擺攤兒
繼續(xù)走下去
惠州惠東:多措并舉提升國家司法救助工作實效
善意施救者如何才能豁免責任
善意施救者如何才能豁免責任
翼狀胬肉切除聯(lián)合自體結膜瓣移植術的療效觀察
讀《大林和小林》
美容店推出絡腮大胡移植手術圓你鐵漢夢
美容店推出絡腮大胡移植手術圓你鐵漢夢
從根本上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