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徽

摘要：宋代女詞人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她的詞因“芳馨”、“神駿”風格而被人們所喜愛，而此兩種風格的形成有賴于她獨特的抒情技巧，這包括抒情隨景色描寫或轉(zhuǎn)折起伏，或更見悲愁；由不過度渲染感傷、結(jié)尾宕開一筆、行為思想大方瀟灑三方面呈現(xiàn)直扣心扉的灑脫；滲透文人雅士情懷的意象選擇。

關(guān)鍵詞：易安；詞；抒情；技巧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她的詞作品現(xiàn)存數(shù)量不多但深為人們喜愛，晚清沈曾植在《菌閣瑣談》中說：“易安跌宕昭彰，氣調(diào)極類少游，刻摯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過窺豹一斑。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鋒大露，被謗殆亦因此。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后者當許為知己?！盵1]“芳馨”即指易安詞音調(diào)委婉，體物細膩、抒情含蓄的風格特點；“神駿”則為易安詞雅健、俊爽、灑脫的一面。而帶來易安詞“芳馨”、“神駿”風格的抒情技巧值得我們關(guān)注和探討。

一、融入景色的起伏抒情

《人間詞話刪稿》中說：“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盵2]王國維的這句話強調(diào)了情與景之間的密不可分，詩詞中常見情景交融，文人們或寓情于景，或觸景生情，易安詞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但李清照在景色描寫中更注重情感的起伏變化，用一唱三嘆的方式表達內(nèi)心細膩感受。例如《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全詞圍繞去何處賞花這一事件，依托景色細膩描寫了情感的起伏變化。入筆是狂風過后，花已飛盡，散香塵土的景。面對此景，詞人的感受是倦懶，而倦懶的原因是暮年人事已非，萬語千言在內(nèi)心翻動卻不知從何說起，就如起筆的景色一樣，磨難已住（風?。篮靡惨咽牛ɑㄒ驯M），空留回憶于生活（塵香）只讓人淚流滿面。上片情景緊密結(jié)合卻委婉流轉(zhuǎn)。下片由“聞?wù)f”開始轉(zhuǎn)入一場喜悅中，景是雙溪春色可人，依能泛輕舟于春水賞一片繁花美景，而在這段景色描寫中隱含詞人想要振作的心情，不愿讓上片低落的情緒泛濫，于是想去追尋任何一個聽說依然美好的生活狀態(tài)?？蛇@企盼轉(zhuǎn)瞬即逝，“只恐”開始是更深的悲楚：一切美好都要緣于美好的心情，可滿懷愁緒的自己又如何登得上那輕舟，又如何消得去那苦楚。舟也罷，景也好，都是那愉悅之人乘坐、欣賞的。全詞情緒呈現(xiàn)“悲——喜——更悲”的起伏轉(zhuǎn)折，所有殘景、美景都是為表達那直說不得的細膩內(nèi)心。

再如《孤雁兒》：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這首詞寫于趙明誠去世后，詞人表達對亡夫的悼念之情。全詞一句景句，一句情句，情在景中跌宕變化?！疤俅布垘こ咂稹保瑢懪P具，因古人紙帳上常畫有梅花，故此處是含蓄地敘述景物。然面對此景，詞人“說不盡、無佳思”，內(nèi)心是說不盡的悲傷思念?！俺料銛嗬m(xù)玉爐寒”，視線由床轉(zhuǎn)向室內(nèi)環(huán)境，熏香已燃盡空留香爐寒如水，這景就恰似人之情“伴我情懷如水”，之前的景若說觸發(fā)的只是相思無盡，現(xiàn)在顯然滲透著孤獨的寒意。于是情緒爆發(fā)，傾心而訴：梅花三弄的曲調(diào)，觸動過多少情懷。下片“小風疏雨蕭蕭地”的景色把情感再一次推進，如果說上片的景只是讓內(nèi)心的感傷無限增加，下片雨與淚的相似，則讓人再無法忍受悲懷，“又催下、千行淚”，回頭轉(zhuǎn)向室內(nèi)“吹簫人去玉樓空”的情景只讓人感嘆“腸斷與誰同倚”，想折一枝梅花寄相思，可思念的人已不知在何處。下片借用蕭史仙去和陸凱贈梅與范曄的典故委曲抒發(fā)相思悲悼之情。全詞情在景中漸悲，由起初只被撩動心緒到感受孤獨，觸發(fā)情懷落淚，再到腸斷、相思無處依靠的悲痛。像這樣由景色觸發(fā)情緒，情隨景起伏變化的手法也同樣運用在了《聲聲慢》（尋尋覓覓）、《念奴嬌》（蕭條庭院）等作品中。

二、直扣心扉的灑脫筆觸

婉約詞雖抒情委婉曲折，但大多是男子作閨音，或給人以“隔”的感覺，或感傷情緒較重。如秦觀，后世評論家常將李清照與他相提并論，明楊慎《詞品》卷一云：“女流有此，在男子亦秦、周之流也?！盵3]清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卷三云：“易安在宋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黃九之下”[4]等。同為婉約大家，秦觀詞作在描寫女子行為心理上極盡纏綿委婉，但不同程度地滲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謫遷之意，詞作常在結(jié)尾處婉轉(zhuǎn)表達詞人內(nèi)心極度孤獨、凄楚難言的情懷。如《千秋歲》（水邊沙外）結(jié)尾“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滿庭芳》（山抹微云）結(jié)尾“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結(jié)尾“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與秦觀等婉約詞家相比，易安詞抒情獨特之處在于委婉曲折中的灑脫。

首先，以女性之筆直寫心懷，不矯揉造作，不過度渲染感傷。她或直抒自己的相思“愁”、“苦”，直扣讀者心扉，如《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上”，《點絳唇》“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行香子·七夕》“星橋鵲架，經(jīng)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蛑笔銉?nèi)心凄苦和對故土的懷念，如《永遇樂》（落日熔金）“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蛑笔銗矍楦惺埽朵较场罚ɡC面芙蓉一笑開）“眼波才動被人猜”。

其次，詞作結(jié)尾常宕開一筆，別有一番韻味。如《永遇樂》（落日熔金），全詞在元霄節(jié)今昔對比中抒寫詞人的悲愁，將個人身世變化與國勢命運聯(lián)系起來。但詞結(jié)尾“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一句雖然蘊含著無限的孤寂悲涼，但也可見出詞人對生活仍然是有所追戀和向往的，只是人事滄桑讓她不敢面對現(xiàn)實的景象，只能于隔簾笑語中聊溫舊夢。再如《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結(jié)尾“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念奴嬌》（蕭條庭院）結(jié)尾“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鷓鴣天》（寒日蕭蕭上鎖窗）的結(jié)尾“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都是在抒寫愁情的最后寫出的自我寬慰之語，令人有豁然開朗之感，能有這樣的語言與詞人的性格和寬闊胸懷有很大關(guān)系，這也是清照詞在婉約中亦有“神駿”的體現(xiàn)。

再次，抒情中常見大方、瀟灑之行為舉止和思想境界。李清照存詞49首①中就有22首詞提到飲酒，本來女性飲酒抒情并不為奇，如魏夫人《定風波》（不是無心惜花落）有“把酒臨風千種恨，難問，夢日云散見天涯?！敝焓缯妗兜麘倩āに痛骸酚小鞍丫扑痛捍翰徽Z，黃昏卻下瀟瀟雨?！钡侨绱烁哳l率的描寫飲酒還是不多見。在詞中，李清照高興時飲酒，似要追求那如夢似幻的感覺，如《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共賞金樽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彼龖n愁時飲酒，想借酒消愁，如《聲聲慢》（尋尋覓覓）“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她還常常一飲而醉，如《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盡”。易安詞中的這份豪爽灑脫似魏晉風范，其表現(xiàn)也有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的率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其去留。”

《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則借夢抒情，表現(xiàn)出了李清照的灑脫思想境界。借夢境寫情感的手法，在婉約詞作家中不乏其人，如晏幾道就著力于夢境的描繪，但他的夢局限于對往日情事的回味、追憶。李清照這首《漁家傲》風格截然不同，在詞中與天帝的問答里，詞人慨嘆自己有才華有抱負卻遭遇不幸而奮力掙扎的苦悶，也嘆社會動亂，文章無用。最后她表達出自己的心愿，要去理想之地追求夢想。全詞運用豐富的想象和浪漫手法來表達斗志豪情，極盡灑脫之能事，清黃蓼園也說：“此似不甚經(jīng)意之作，卻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盵5]

三、滲透雅情的意象選擇

意象，是指詩人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的復合體，它是詩人為了表達個體情感，精心挑選、錘煉客觀物象，并將情感流注其中形成表達特定情感意義的一種主觀與客觀相結(jié)合的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因此可以說，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6]一般而言，意象至少具備三種內(nèi)涵：一是這個物象的自然意義；二是民族積淀的意義，也就是前人在古詩、詞、文中賦予的多層文化意義；三是作者為表達某一主題臨時賦予的意義。

李清照傾向于用陰柔美特征的物象來含蓄地抒寫情感，如翠簾、欄桿、紗帳、繡枕、花鈿、羅裳等，但她在意象選擇中常滲透著文人雅士的情懷與意趣。熏香是易安詞作中比較常見的意象，《浣溪沙》（髻子傷春懶更梳）“玉鴨熏爐閑瑞腦”；《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念奴嬌》（蕭條庭院）“被冷香消新夢覺”；《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等等。如此頻繁地描寫熏香，一方面因其為閨閣中常見物象；另一方面是室內(nèi)焚香乃宋士大夫的雅趣之一，是他們的審美選擇。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序》寫道：“明窗凈幾，羅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時取古人妙跡，以觀鳥篆蝸書、奇峰遠水?！盵7]可見，焚香為文人書齋生活的一部分，李清照出生于書香門第，對熏香意象的鐘愛正與她士大夫風雅生活氣質(zhì)有關(guān)，這也給她的詞作增添了幾分雅趣。

在李清照現(xiàn)存的詞作中花意象的描寫極豐富，有桂花、荷花、海棠、梨花等。在中國人的文化意識中，花一直和氣韻品格相關(guān)聯(lián)，即沉淀出的民族文化意義是多樣而豐富的，清人張潮在《幽夢影》第131則說：“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該書第4則亦云：“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蓮以濂溪為知己，桃以避秦人為知己，杏以董奉為知己?！盵8]可見花不同，其蘊含的氣韻就不同，在易安詞中出現(xiàn)頻次最高的是梅花和菊花，如描寫少女生活的《點絳唇》（蹴罷秋千）“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表現(xiàn)少婦情懷的《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表現(xiàn)中年情韻的《滿庭芳》（小閣藏春）“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聲聲慢》“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以花寫人、以花喻人這本不算創(chuàng)新的寫法，但李清照將花人合一，而且還通過對花神韻美的刻畫，向人們展示了她的情操和人格風范，寄寓了她對理想人格美的追求。在《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的序中，李清照曾寫道：“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边@不僅批評前人詠梅詞的平庸和流入俗套，亦表明了她的詠梅詞藝術(shù)創(chuàng)作觀點和對自己詞作的自信。又如《多麗·詠白菊》，詞人借贊美白菊高潔風韻抒發(fā)鄙視流俗、清高自好的情懷。她說白菊不像楊貴妃、孫壽那樣嬌艷嫵媚，也不像賈午、徐娘的偷晴賣俏。細品味，白菊與屈原、陶淵明孤高傲岸的品格風度是吻合的，十分高潔芳雅。詞結(jié)尾處，詞人既是表達對菊花的勸慰，也是在以屈原、陶淵明自許。晚清況周頤曾言：“李易安《多麗·詠白菊》，前段用貴妃、孫壽、韓掾、徐娘、屈平、陶令若干人物，后段雪清玉瘦、漢皋紈扇、朗月清風、濃煙暗雨許多字面，卻不嫌堆垛，賴有清氣流行耳。”[9]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李清照詞獨特風格之所在，她的詞有婉約詞常用的抒情方式和意象，但又不拘泥于此。她能在委婉抒情中滲透疏爽、灑脫之氣，也能在常用意象中注入個人的雅健神韻?？傊?，李清照詞是“芳馨”中蘊有“神駿”，而也正是這種魅力使她的詞在歷史上久傳不衰，在經(jīng)歷元代傳播與接受的低谷期后還能再展風采，頻獲贊譽。

注釋：

①以徐北文《李清照全集評注》為例，不包括存疑詞和殘句

參考文獻：

[1][清]沈增植.菌閣瑣談[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四冊）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3608.

[2][清]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42.

[3][明]楊慎.詞品·附拾遺（一）[M].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47.

[4][清]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二冊）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1431.

[5]徐北文.李清照全集評注（第二版）[M].濟南：濟南出版社，2005：99.

[6]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53.

[7]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1冊）·子部十·雜家類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

[8][清]張潮撰，王峰評注.幽夢影（插圖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8：137，11.

[9]褚斌杰，孫崇恩，榮寧兵編.李清照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4：180.

（作者單位：湘南學院文傳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