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精金

摘要：《雅歌》是《圣經(jīng)》中最富藝術(shù)性的美妙詩章。歷來《雅歌》的研究者們著重于對詩中人物角色及描寫手法的分析，而對于其作者的考辨工作往往存在忽視?！堆鸥琛吩恰端_門之歌》或《歌中之歌》或《贊美歌》。這是一首情歌，這是西方評論家共同承認的，但他是不是所羅門創(chuàng)作的，為什么叫做《所羅門之歌》？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關(guān)鍵詞：雅歌；婚娶歌；所羅門；書拉密女；牧羊人

作為西方文學兩大源頭之一的希伯來文明一直是學界研究的重點，聞一多在《文學的歷史動向》中稱希伯來民族是“對近代文明影響最大最深的四個古老民族之一，與中國、印度、希臘在差不多同一時期猛然抬頭，邁開了大步?！庇纫浴妒ソ?jīng)》為其代表的文學奠定了西方一千多年的文學傳統(tǒng)。而《雅歌》則是《圣經(jīng)》中最富文學性的詩章。千百年來，西方各國以《雅歌》作為文學研究對象的大有人在，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對于雅歌的體式是否是情詩和作者是否為所羅門的問題，這一問題的前一部分，評論家頗多爭論，而后一部分則毫無觸及，本文大膽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希望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一、《雅歌》是所羅門創(chuàng)作的嗎？《雅歌》是所羅門和書拉密女的婚娶歌嗎？

翻開中譯本《圣經(jīng)》761―766頁，我們看到《雅歌》有如下的眉注或標題：

新婦與耶路撒冷諸女之言

贊新郎之美

新郎新婦相愛

新婦尋求新郎

新郎稱美新婦

新郎暫離新婦憂傷

新婦稱譽新郎

新婦游觀于園

新婦請新郎同適葡萄園

新婦切愛新郎

愛情若火不能滅沒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圣經(jīng)》的漢譯者們依據(jù)的是英皇欽定本《圣經(jīng)》，所以認為《雅歌》是所羅門所作，是慶祝所羅門和書拉密女婚禮的樂曲。揣摩傳統(tǒng)學派持這種看法的理由，大約有如下數(shù)端：

第一，《雅歌》的第一章第一節(jié)是“所羅門的歌，是歌中的雅歌?！苯?jīng)書開宗明義就是這么說的。

第二，所羅門是“牧羊王子”大衛(wèi)王的兒子。大衛(wèi)王是詩人，《舊約全書·詩篇》里絕大多數(shù)的篇章是大衛(wèi)王作的。所羅門也是詩人，《詩篇》也有一些他的篇章?！杜f約全書》有《箴言》三十一章，其中二十九章是所羅門寫的。他們認為《雅歌》也應該是所羅門所寫。

第三，《列王紀上》提到所羅門的“智慧勝過萬人……他的名聲傳揚在四圍的列國，他作箴言三千句，詩歌一千零五首。他講論草木自黎巴嫩的香柏樹，直到墻上長的牛膝草，又講論飛禽走獸、昆蟲、水族?！薄堆鸥琛分幸裁鑼懥俗匀唤绲娘w禽走獸和景色，因此《雅歌》的作者很可能是所羅門。

第四，《雅歌》中所羅門所寵愛的書拉密女就是《列王紀上》所提到的書念的女子。當所羅門的母親拔示巴受所羅門王的哥哥亞多尼雅的委托為他求情，要王將書念的女子賜給他的時候。“所羅門王對他母親說，為何單替他求書念的女子亞比煞呢，也可以為他求國罷，他是我的哥哥……亞多尼雅這話是為自己送命”。結(jié)果王差遣人把他哥哥殺死。那些認為《雅歌》是所羅門婚娶之歌的人，認為所羅門是由于自己熱戀書念女子（即書拉密女）才置其兄于死地的。

上面所列舉的事實，從表面上看仿佛也有道理，但是如果我們聯(lián)系《雅歌》所提供的線索，細加推敲，便可以把這個論斷輕易地推翻。除了“所羅門的歌是歌中的雅歌”這一條，我們準備留在第四部分細加討論外，我們現(xiàn)在來探索其他各項是否可作為依據(jù)判定《雅歌》的作者是所羅門，而且是慶祝所羅門和書拉密女婚娶之歌。本人認為答案值得商榷，理由如下：

1.關(guān)于上面所提的第二及第三兩項，認為所羅門是詩人，是《箴言》的作者，有的詩章列入《詩篇》，故而很可能是《雅歌》的作者。這論點是難以成立的，這是因為《箴言》和《詩篇》與《雅歌》相比，共同之處甚微。《雅歌》是情歌，表達的是男女青年熱烈的戀慕之情，詩中帶有濃郁的牧鄉(xiāng)氣息?！堆鸥琛穼懙脴銓嵶匀唬髀吨羺^(qū)青年男女強烈的互相愛慕的感情。至于所羅門的《箴言》以及他在《詩篇》中的篇章，顯得莊重肅穆，都是寓意于教誨，詩以說道之作?！扼鹧浴返谝徽碌谝还?jié)便寫道：“以色列王大衛(wèi)兒子所羅門的箴言。 要使人曉得智慧和訓誨。分辨通達的言語。使人處事，領(lǐng)受智慧，仁義，公平，正直的訓誨……”至于《詩篇》中所列入的所羅門的篇章，全是歌頌耶和華及勸人向善之作。從詩的題材、文字、風格、意境以及表達方式看，所羅門的《箴言》及《箴言》與《雅歌》毫無共同或相似之處。所羅門寫不出象《雅歌》那樣的詩來。有些人認為所羅門智慧在萬人之上，又善于講論花草和飛禽走獸，因此是《雅歌》的作者，實際上不是科學的評價。詩人具備的先決條件，并不是淵博的學問，而是敏銳的對客觀世界的感受、悟性和強烈的感情。因此，這并不能成為《雅歌》為所羅門寫作的確證。

第四項是傳統(tǒng)學派用來證明《雅歌》是祝賀所羅門和書拉密女結(jié)婚的樂曲的依據(jù)。書拉密女譯自因為Shu lamite，書念女子譯自英文Shunamlte。有學者說后一個詞是前詞的別稱，這是對的，因為Shulem和Shunam是同一城鎮(zhèn)名。正如中國也有人“n”和“l(fā)”二音不分，把“湖南”讀成“湖蘭”一樣，盡管書拉密女就是書念女子，但是《雅歌》里的書拉密女并不是《列王紀上》的書念女子。前者是所羅門王北巡時在書拉密的山鄉(xiāng)遇見的一位美貌的書念女郎，而后者是大衛(wèi)王年邁時奉養(yǎng)他，伺候他的在以色列全境享有盛名的最美貌的童女。當時所羅門只是一位王子，這個女子的名字叫亞比煞，是在書念尋得的。盡管她“睡在大衛(wèi)王的懷中……王卻沒有和她接近。”

所羅門的哥哥亞多尼亞想娶亞比煞為妻，所羅門便把他殺死，這并不是因為他想占亞比煞為已有，而是因為亞多尼亞在元帥和祭司的支持下，曾企圖篡奪王位。這陰謀沒有得逞，因為大衛(wèi)王早已立所羅門為王。因此所羅門一聽說他哥哥想娶亞比煞為妻便火冒三丈，還對他的母親拔示巴說“也可以為他求國”。這可能因為當時在東方某些國家里，當國王把他寵愛的童女賜給某一兒子為妻，就意味著國王要立這一王子為王位的繼承人，亞多尼亞這一要求在所羅門看來，便標志著他篡位的陰謀雖然失敗，但野心未死，還企圖東山再起，所以為了消除隱患，便把他殺了。

《雅歌》不是慶祝所羅門和書拉密女的婚娶詩，理由如下：

1、《列王紀上》第三章第一節(jié)寫道：“所羅門與法老（埃及）結(jié)親，娶了法老的女兒為妻?！薄读型跫o上》、《歷代志下》對所羅門建筑神殿的描述不厭其詳，連殿里的擺設(shè)，如燈臺上的花，燈盞，盤子，調(diào)羹，大鼎都寫進去了，可是對所羅門和書拉密女那么重要的婚事卻只字未提，可見根本就沒有這樁婚事。

2、所羅門并不是像唐玄宗那樣多情的皇帝，不管歷史上對唐玄宗評價如何，他對楊貴妃的愛情還是比較專注的。正如白居易在《長恨歌》所描述的：

“在天愿作比翼鳥，

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p>

可是所羅門王卻怎么樣呢？他對美女是見一個愛一個，永遠沒有個夠，除法老的女兒外，又寵愛摩押女子，亞捫女子，以東女子，西頓女子?！堆鸥琛返诹绿岬剿坝辛鹾蟀耸鷭?，還有無數(shù)的童女?！薄读型跫o上》說的更多：“所羅門有妃七百，都是公主，還有嬪三百，這些妃嬪誘惑他的心?！?/p>

所羅門并不懂得愛情，他把結(jié)婚當做達到政治或經(jīng)濟目的的籌碼，他和法老的女兒結(jié)婚，給他和以色列王國帶來極大的好處。因為通過這樁婚事，埃及和以色列重歸于好，法老還把從迦南人奪走的基色城賜給他女兒做妝奩。他的妃子都是公主，何況是王后？像他這樣的人怎能看得上一個山鄉(xiāng)的牧羊姑娘，甚至把她封為王后呢？從書拉密女的角度來說，這樁婚事也是不可能的。她心地善良，喜愛大自然，需要的是專一的愛情，怎肯委心于所羅門王這樣的人，在豪華的宮殿里過日子呢？

3、如果承認《雅歌》是所羅門和書拉密女的婚娶詩，那么詩中許多自相矛盾之處便無法解決。如新婚之夜，新郎能暫離新婦獨自憂傷嗎？難道新婚之夜，夫妻的感情就發(fā)生裂痕了嗎？當書拉密女囑咐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即宮廷的貴婦妃嬪們）去告訴她的良人說她因愛成病。如果“良人”指的是所羅門，為什么她們竟說：“你這女子中極美麗的，你的良人，比別人的良人有何強處？你就這樣囑咐我們。”她們先前不是對所羅門推崇備至，現(xiàn)在為什么就突然改變態(tài)度了呢？她們問書拉密女她的良人轉(zhuǎn)向何處去了，她們好與她同去尋找他。書拉密女說，我的良人下入自己園中，到香花畦在園內(nèi)牧放群羊，采百合花，我屬于我的良人，我的良人也屬于我。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如果良人指的是所羅門王，那么所羅門王一下子就成為牧羊人了，這是合情合理的嗎？《雅歌》將結(jié)束時，書拉密女對她的良人說，“我必領(lǐng)導你，領(lǐng)你進我母親的家”，如果她的“良人”是所羅門，難道這個在萬人之上過慣了豪華生活的皇帝，就愿意到牧羊女的茅草屋里過著農(nóng)民的艱苦生活嗎？

綜上所述，《雅歌》的作者不會是所羅門，它也不是所羅門和書拉密女的婚娶歌。

二、《雅歌》的主題、情節(jié)和書拉密女的性格

那《雅歌》的主題到底是什么呢？《雅歌》第八章第六、第七節(jié)寫道：“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戴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死之殘忍，所發(fā)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若有人要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就全被藐視。”換句話說，愛情是尊嚴的、高尚的、永恒的，它是永遠燃燒著的火焰，任何外在的力量都不能把它熄滅，愛情是不能用金錢換取的。這就是全書的主題，全書的關(guān)鍵所在。依照這條線索，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雅歌》的主要人物不是兩個，而是三個，即所羅門、書拉密女和書拉密女所愛的牧羊人，德國負有盛名的神學家和哥丁根大學特級教授喬治·海恩里?！ぐA爾德（1803-1875）教授摒棄了過去學者對《雅歌》的傳統(tǒng)解釋，他認為《雅歌》是一出詩劇，全劇共五幕十三場，中心思想就是善戰(zhàn)勝惡，真正的愛情戰(zhàn)勝物質(zhì)引誘，近代中國學者朱維之也認同這種觀點，在其文章說：“把《雅歌》看作一個完整的牧歌或戲劇，是因為它本身從頭到尾給人一個完整故事的印象?！?/p>

書拉密女是莊嚴的，凜凜不可侵犯的。用象征的說法，她是“關(guān)鎖的園，禁閉的井，封閉的源泉?！闭沁@種堅貞不屈，孤傲凜凜不可侵犯的性格，使牧羊人冒生命危險，兩次去探望她，和她幽會，并在離別后對她寄予莫大的信任。書拉密女對值得親愛的人暖若春風，對她所憎惡的人冷若冰霜。她同母的弟兄雖然向她發(fā)怒，但她依然溫順地給他們看守葡萄園，而自己的葡萄園卻沒有看守。她對牧羊人愛得像一團火，所以牧羊人說：“我妹子，我新婦，你的嘴唇滴蜜?！钡龑λ_門的甜言蜜語卻置之不理，她對所羅門嫉惡如仇，怒目而視，不然的話，為什么在傳統(tǒng)學派所謂新婚之夜，所羅門會對她說：“求你掉轉(zhuǎn)眼目，因你的眼目使我驚亂”呢？

書拉密女是機智勇敢的。她置生死于不顧，敢于和她所愛的牧羊人幽會，而且她鄙人是費了一番心機，才使這兩次幽會在戒備森嚴的宮殿中成為可能。

書拉密女的愛情觀是可嘉的。盡管所羅門王答應封她為后，給她人世間的一切榮華富貴，盡管所羅門長得俊美，“在耶路撒冷使銀子多如石頭，香柏木多如高原的桑樹，”他的“船只……裝載金銀、象牙、猿猴、孔雀回來”但是這一切全都不能打動她的心，結(jié)果她還是選中了她所愛的牧羊人。在她拒絕所羅門的求愛中，很像中國樂府《陌上桑》的羅敷拒絕使君，但是羅敷自己雖是采桑女，她夫婿的官職和地位不下于調(diào)戲她的使君。她既是有夫之婦，拒絕有婦之夫的使君本來就是分內(nèi)的事，是理所當然。而書拉密女是出身微賤的童女，她所對付的又是顯赫一時的君王。她的善良之所以能戰(zhàn)勝所羅門的邪惡，是經(jīng)過一番艱巨的斗爭的。比起羅敷來，書拉密女的形象就顯得高大多了，書拉密女確實可以稱之為古代叛逆女性的典范。

三、為什么稱所羅門是《雅歌》的作者，為什么雅歌能列入《舊約全書》？

有人說《雅歌》是好多組情歌拼湊而成的，沒有什么中心思想，只是新婚男女互相酬答的歌曲，但這種論點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如前所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雅歌》“句相承，字相接，章法井然，首尾完密”。

《雅歌》是以愛情為主題的民間文學，最初是口頭創(chuàng)作，并以口頭方式代代相傳，從它描述所羅門在位時的情況甚詳，可以判定它創(chuàng)作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到了公元前500年，由于口頭流傳日久，形式和內(nèi)容均有所變動，后來又經(jīng)過文人的潤色和加工，才以目前的形式定型。

劍橋大學教授T·R·赫恩也承認《雅歌》作者不詳，但顯然不是所羅門。但他又說《雅歌》之所以能被列入圣經(jīng)，是因為存在著把它當做寓言來解釋的可能性，如新娘（書拉密女）象征教堂等等，但這只是從宗教的角度來說。而對《雅歌》做寓言解釋的人，目的只在于為《雅歌》被列入《圣經(jīng)》做辯解罷了。那么，為什么把《雅歌》的作者安在所羅門身上，《雅歌》又怎樣被列入神圣的經(jīng)典著作中呢？

我們知道《雅歌》是民歌，也是歌、劇、舞混為一體的民間文學?！堆鸥琛烦尚蔚哪甏c孔子搜集風、雅、頌的年代相仿。司馬遷說“《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國風》開篇第一篇《關(guān)雎》明明是農(nóng)村情歌，但是朱熹在注釋中竟說“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于其始至，見其有幽閑貞靜之德，故作是詩”。根據(jù)周滿江先生的統(tǒng)計，《國風》中民歌約一百多篇，“小雅中有小部分民歌，《大雅》和《頌》中沒有民歌。”偌大的這么一個大國在古代居然就只有不到二百篇的民歌，未免是說不過去了?？峙虏簧賰?yōu)秀之作都被孔子根據(jù)他儒家的標準被刪去了。這在西方也是如此，西班牙的塞萬提斯編了一個小說集，用的卻是《警世小說》，使小說披上一層說教的外衣以討好教堂。馮夢龍編《醒世恒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寓教誨于小說，其實他也是用教誨的外衣取悅?cè)鍖W家們，以便這些小說能得以出版并廣泛流行。但有一點值得注意，他注疏《春秋》用的卻是馮夢龍真名，而小說則用各種筆名，是不是怕這些小說會影響他的聲譽，使他身敗名裂呢？這點值得深思。

其次，歷代的奴隸主貴族、封建帝王和士大夫階層不但對民歌加以藐視而且還常常加上種種罪名，如“傷風敗俗”、“有傷風化”之類。正是由于這種種顧慮，《雅歌》的作者才偽稱《雅歌》是所羅門所作，憑借所羅門享有的聲譽，《雅歌》才得以永遠流傳下去而且能列入《舊約全書》的經(jīng)典著作里。

《雅歌》確實是一部思想性、藝術(shù)性極高的藝術(shù)作品，它創(chuàng)作了一個古代崇高的叛逆女性的形象。總的來說，《雅歌》的主題也是活潑健康的，我們要感謝《雅歌》的無名作者把作品歸之于所羅門，不然一部偉大的作品恐怕早已埋沒無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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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