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師范大學 甘肅 蘭州 730000)
《最藍的眼睛》中的審美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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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藍的眼睛》是托尼·莫里森的第一部作品。在該小說中,作者主要關注了黑人在主流社會構建的審美價值體系中自我迷失、自我否定乃至自我毀滅等一系列問題。本文試圖借鑒審美心理學的相關理論,分別分析小說中反映出的種族、女性以及孩童的審美建構現象,旨在尋找隱藏在種族、男權問題下的更深層次的審美心理根源,說明身體意識覺醒的重要意義及其解放潛能。
《最藍的眼睛》;審美建構;身體意識
作為第一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非洲裔美國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生平一直關注黑人在主流文化影響下為爭取平等權利而做的努力與斗爭。出生于上世紀30年代的美國,她也曾切身體會到白人文化霸權對黑人的身心所造成的傷害與沖擊,看到黑人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身份的迷失與自我否定。盡管如此,莫里森對自己的種族及其文化極其熱愛,她的一生都在捍衛(wèi)美國的黑人文化。其作品“深深根植于美國黑人獨特的歷史、傳說和現實生活之中,無論是在思想內容方面,還是在敘事手法的運用上,都將黑人小說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①”《最藍的眼睛》、《秀拉》、《寵兒》等一系列作品無疑成為“美麗黑人”運動的“宣言書”,也為當時的黑人運動點亮了一盞明燈。
她的第一部小說《最藍的眼睛》就將黑人在主流審美觀念下的自我否定作為思考的重點之一,通過描寫主人公小女孩對一雙藍眼睛的畸形渴望,向我們展示了在白人構建的審美觀之下,黑人對自我身份的迷茫和否定,以及審美的畸形與異化。在白人主流社會中,處于最邊緣、最底層的黑人女性和兒童的命運尤其可悲,莫里森恰恰以小女孩佩克拉的視角,揭示了主流審美建構下,黑人異化了的審美觀和自我認知。審美心理作為易被人們忽略并常常誤以為膚淺的因素,卻可能是導致偏見產生的深入而根本的原因。
在審美心理結構的建構中,先天遺傳具有一定的意義,但是遺傳并不最終決定審美心理結構尤其深層心理結構的發(fā)展與性質。也就是說,對于黑人是丑還是美這個問題,并不是先天規(guī)約好的,而是在社會環(huán)境不斷的變化發(fā)展中所“建構”的。而對審美心理結構的建構起決定作用的,是人們后天的實踐以及在實踐中形成的主客體審美關系,是生活實踐、審美實踐結構系統(tǒng)和客體美結構系統(tǒng)內化的結果?!蹲钏{的眼睛》中,女孩佩科拉從不懂事時起就已經意識到周圍人物、事物間的審美關系。盡管不明所以,但她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大人們、學校老師們以及整個周遭環(huán)境所顯現出的審美趨向:“圣誕最貴重、最特殊、最可愛的禮物總是藍眼珠的大娃娃?!?盡管幼小的她還不能分辨這種審美趨向是否合理甚至是錯誤的,因為她就不很喜歡那些硬邦邦的娃娃,甚至看到她們空洞的眼睛還會感到可怖。但是“大人們、大女孩們、商店、雜志、報紙、櫥窗……全世界都一致認為所有的女孩兒都喜愛藍眼珠、黃頭發(fā)、粉皮膚的布娃娃?!雹谶@使得佩克拉的審美在還沒能建構成形的時候就被扼殺。厄姆森曾經論證道,美學特別地與“正被討論的客體看上去的方式或者它向其他感官呈現自身的方式”有關,“與一個東西看上去的樣子有關,而不知為什么,并不關心這個東西是否真的像那樣”。佩科拉周圍的人正是如此,他們似乎并不關注孩子們是否善良正直,友鄰是否誠實可靠,而只要是黃頭發(fā)、藍眼睛、白皮膚的外形,就足以博得所有人的喜愛與信任。
殖民時期以來,黑人經歷多年的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針對白人社會傳統(tǒng)地認為黑人丑陋的觀點,作為處于被統(tǒng)治、邊緣地帶的黑人對自己種族的審美建構以及身份認同出現了焦慮和自我否定。白人社會的審美趨向已經根深蒂固地滲透在了黑人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廣告、報紙、海報、影視,甚至小說中出現的糖果的包裝,都顯示并且又強化了他們的審美意識,黑人審美的意識被潛移默化地影響、內化甚至異化而不自知。許多種族敵對與種族歧視,其實都根源于一種我們不自知的內化了的深層偏見,這種偏見總是表達在身體上,或表現在模糊卻令人不悅的感受中。而各種身體習慣與感受反映著影響它們的主流統(tǒng)治,這種主流統(tǒng)治尤其難以挑戰(zhàn),因為我們的身體已經深陷其中。③
就像小說中描寫到的:
布里德洛夫一家住在庫房并不是因為工廠裁員造成暫時困難。他們住在那里是因為他們窮,他們是黑人。他們住在那里也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十分丑陋。盡管他們長期貧困,并且變得遲鈍,但他們的貧困生活并不獨特。獨特的是他們的丑陋。
佩克拉周圍的人們把生活中的一切苦難和不易都歸結為“丑陋”所致。不是因為時運不濟,不是因為他們自身不夠優(yōu)秀的品質,甚至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因為丑陋。小說中對黑人長期以來形成的審美意識地描寫充分說明了他們已經喪失了自我審美建構的能力,完全受主流(白人)審美意識引導,認為黑人就是并且應該是丑陋的。
“身體是所有感知的媒介。”④身體是我們身份認同的主要而根本的維度,形成了我們感知這個世界的最初的視角,或者說,它形成了我們與這個世界融合的模式。而控制和消除偏見的第一個步驟,就是發(fā)展身體意識,從而認識到我們自身存在的偏見。對于黑人而言,簡單且得意地提出“黑人是美的”這一口號回避了問題的實質和他們的真實境遇,這種口號無非是對一個白人“黑人是丑的”概念的反其道而行之,其終究還是白人主流文化的體現,仍然是白人概念。而黑人肯于接受這種白人的價值觀并爭論與此,本身便是一種精神奴役制的惡果。正如托尼·莫里森在其政論文中指出的:“人類生活由于世界上最表面的東西——身體美——而遭到徹底毀滅?!雹?/p>
小說中,主人公佩科拉的父親喬利因為年少時與來參加姨媽葬禮的姑娘達琳在樹林中親熱,中途遇到白人并被逼迫、侮辱、恐嚇而陽痿。但他從未想過要怨恨那兩個白人,而是把恥辱和憎恨全部轉移到對女孩達琳的身上。在男性被視為擁有主體地位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性很自然地就會被對比為客體。從而本質上被看成是身體和肉體——滿足男人的欲望和愉悅、繁衍后代的物質載體。在父權制社會下,女性不僅僅被教導為“她自己就是她的整個身體”,而且,也被教導為將身體僅僅看作是“消極的肉欲”、“性欲的對象”。⑥
在佩科拉的母親描述生產的過程中回憶那些醫(yī)生:“老一點的在教年輕的有關生孩子的事。給他們示范。他走到我跟前時說給這些女人接生不會有麻煩,她們生起來很快,也不感到疼痛,就像下馬駒兒一樣。年輕醫(yī)生們笑了?!薄拔铱匆娝麄儗Π兹藡D女說:'感覺怎么樣?是生雙胞胎嗎?'當然是開玩笑,但口氣和善。友善地聊幾句?!备?碌纳眢w觀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理解方式,它使我們懂得,復雜的權力等級如何被廣泛地實施者、重復著,它們不需在法律中得到確定或官方的使它生效:簡單地通過我們的種種身體習慣,各種權力等級就可以得到強化。我們可以清楚地觀察到那些權力等級。小說中黑人女人正處于這種境況:“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權利對她們發(fā)號施令。白人婦女說“去干這個”。白人小孩兒說“把這個給我拿來”。白人男人說“過來”。黑人男人說“躺下?!彼齻兾┮徊恍杪爮拿畹氖呛诤⒆雍退齻冏约?。”
小說中,佩科拉的母親在回憶與丈夫的性愛過程中,作者多次用到“沒轉過頭去”,“我仍然不動”,“還是不動”等諸如此類的被動接受的詞匯。這樣細膩地描寫充分反映出,當時社會女性美的傳統(tǒng)風尚加強了女性作為一個柔弱的、無力的、消極肉欲的獵物這一形象。而所有這些被動的、消極的身體化的規(guī)范既反映了性別壓迫,又強化了性別壓迫。
對于此,??碌纳眢w美學以及將自我關懷身體化的理論則提出:任何一個對身體壓抑的成功挑戰(zhàn),都應該對這種身體習慣與身體感覺進行身體美學維度上的診斷分析;這樣,才能把他們以及產生、壓抑它們的社會條件一起克服掉。
小說中女孩佩科拉從開始認識世界時就意識到,全世界都一致認為所有的女孩兒都喜愛藍眼珠、黃頭發(fā)、粉皮膚的布娃娃。在她還未能建立其自己的審美觀的時候,也曾對身邊的審美現象提出過質疑和反思:“我想解答自己的疑問:她們吸引人的秘密在哪里?是什么魔力讓大家看到她們時就會說‘哇……’而對我卻不會這么說?黑人婦女在街上走近她們時會將目光移向她們,撫摸她們時也格外輕柔?!薄拔覍δ请p傻呆呆的眼睛、大扁臉、橘紅色頭發(fā)感到厭惡,感到恐懼?!迸蹇评幻靼诪槭裁此腥硕枷矏圻@樣的布娃娃,而唯獨她自己對此感到不適和厭煩。最終,被異化了的審美價值使她錯誤地認為這一切現象都源于那雙藍色的眼睛。
周圍所有人的種種表現強化了佩科拉錯誤審美價值的建構,他們使她相信“只要她的模樣不變,只要她繼續(xù)丑陋,她只能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驗槌?,老師和同學都不理睬她,都鄙視她?!碑攲W校里的女孩子想要污辱某個男孩兒,或想聽他當時的反應時,只需說“鮑布喜歡佩科拉!鮑布喜歡佩科拉!”就會引起四周聽見此話的人的一連串的嘻笑聲以及被嘲弄者的咒罵聲。(《最藍的眼睛》,第28頁)
最終,佩科拉的審美建構在這樣的生活境遇中形成了,她堅信只有使自己外形變得美麗才是停止悲劇的唯一方法。而她把使得自己外形變美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雙藍色眼睛上,在她看來,那是問題的關鍵。作者寫道:“有一段時間,佩科拉意識到如果她的眼睛—目睹那些畫面和場景的眼睛—不同的話,就是說,她有雙美麗的眼睛的話,她本人也會不同。如果她長相不同,長得漂亮的話,也許喬利就會不同,布里德洛夫太太也會不同。也許他們會說:‘看看佩科拉美麗的眼睛。在這雙美麗的目光下我們不能做壞事?!恋难劬ΑF恋乃{眼睛。又大又藍的漂亮眼睛?!?《最藍的眼睛》,第28頁)
小說作者充分意識到了畸形的審美觀對孩子審美建構造成的異化及其將要引發(fā)的悲?。骸坝捎谥蒙碛谶@樣一種禁錮的信念之中,只有奇跡才能將她解脫出來。她將永遠無法了解自身的美麗。她只能目睹她能看見的東西:別人的眼睛?!?/p>
黑人在審美中對自我身份的丟失及否定,預示了他們在社會環(huán)境中的服從與自我鄙視。對此,??抡J為,身體是自我認識和自我轉化的特殊而根本的場所,自我加工并不僅僅是通過美化外貌、使外表合乎時尚,而是通過轉化性的經驗而美化人的內在自我感(包括人的態(tài)度、特征或氣質)。波伏娃在《第二性》中也曾提到,新的身體審美理想的發(fā)展可能會有益于改變女性的自我形象,使她們實現更大的自我超越。她提到:一種新的美學已經誕生了。平胸及小臀部的審美風尚—男孩氣的外形—也有它流行的短暫時節(jié),至少幾百年來豐腴的審美理想沒有再次風靡。所以,對于處在上世紀6、70年代的美國黑人而言,只有首先意識到個體自我身體解放,并形成自我審美建構,才能擁有從內而外的解放潛能,而這種解放潛能則來自于隱藏在表面現象甚至我們無意識的心理習慣之下更深層次的審美根源。
小說通過11歲的主人公佩科拉的眼睛,觀察著大到整個黑人民族、社會學校,小到家人、鄰居,他們的自我身體意識和審美觀念無疑都被他人所建構,并且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被不斷強化甚至異化。這樣的審美觀及身體意識必然會導致對“藍眼睛”變態(tài)地渴望以及對美的錯誤認識和追求。
通過審美心理對佩科拉的悲劇故事進行新的思考與解讀,無疑會讓我們對身邊的審美建構進行反思,對自身的審美進行思考和重新審視,使“藍眼睛”的悲劇具有超前且永恒的啟示意義。
注釋:
① 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尼·莫里森與美國二十世紀文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
② [美]托尼·莫里森.最藍的眼睛[M].陳蘇東, 胡允桓譯.???南海出版公司, 2005年.
③ [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體意識與身體美學[M].程相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1年.
④ [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體意識與身體美學[M].程相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1年.
⑤ [美]托尼·莫里森.最藍的眼睛[M].陳蘇東, 胡允桓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 2005年, 譯序:從祈求到反抗.
⑥ [法]西蒙娜·波伏娃.第二性[M].H.M.帕什利譯.紐約:溫特奇出版社, 1989年.
[1] 張媛 《最藍的眼睛》的困惑[J].世界文化 2007.4
[2] Morrison,Toni.The Bluest Eye[M].New York:Knopt;1970.
[3] 曹云.CAO Yun 白人文化沖擊下的黑人之家――對莫里森《最藍的眼睛》的解讀[期刊論文]-山東文學(下半月)2009(7)
許可(1992.02-),女,漢族,甘肅蘭州人,西北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