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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觀與重構”
——評丁帆《中國新文學史》

2017-12-01 08:55殷鵬飛
雨花 2017年22期
關鍵詞:現(xiàn)代文學文學史民國

■ 殷鵬飛

錢理群曾在世紀之交的一篇文章中對于21世紀的文學史寫作做出這樣的預測:“現(xiàn)代作家與作品不可避免的要面臨新的嚴格的篩選;這首先是美學的篩選,對作品內(nèi)容的歷史評價也將更注重其超越意義與價值。”并期待出現(xiàn)“帶有強烈個人性的,不受‘趨向’、‘潮流’限制的研究。”①丁帆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史》所做出的努力顯然與錢理群十多年前的展望不謀而合。在“彰顯治史者個性”的自我期許之下,《中國新文學史》的寫作就必然是要以打破既有的文學史論述模式為前提的,同時,也必須建立一套新的文學史敘述模式。長時間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寫作大多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在左翼文學史觀下展開各自的論述。盡管,在八十年代“新啟蒙”的背景下,特殊歷史條件下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似乎隨著“重寫文學史”“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等一系列“去政治化”的文學研究“事件”的出現(xiàn)得以漂洗和稀釋,但是,所遺留下的“魯郭茅巴老曹”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文學史論述體制卻伴隨著大量文學史的出版,反而加強了。這并不說1949年后左翼史觀下構建的經(jīng)典文學史敘述模式?jīng)]有價值,而是說隨著這一論述模式的不斷重復,成為一種“常態(tài)化”的體制之后,其原有的“革命性”的意義便隨之消解,文學史寫作也就在這樣的價值“窄化”中無形間缺失了寫作主體的能動精神以及左翼史觀原生的內(nèi)在批判意識。正因如此,《中國新文學史》所提供的經(jīng)驗才格外值得注意,這不僅僅是新的文學史敘述架構所帶來的新的寫作模式的轉(zhuǎn)變,更是新架構背后所凸顯的新的價值問題的展現(xiàn)。

隨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不斷推進和積累,早在30多年前,便已有人感嘆“現(xiàn)代文學,擁擠的學科”②,如何在“返觀”既往文學研究成果的之余,“重構”新的文學史觀便成為《中國新文學史》的當務之急。面對原有的“唯政治”化的文學史觀,丁帆先生并沒有以80年代“純文學”氛圍下的“去政治化”回避政治,而是以一種更為鮮明價值態(tài)度取代原本的“后設”史觀,盡量避免由于價值“窄化”造成的對于歷史的抹擦,將文學還原到動態(tài)的場域之中,力爭在“了解之同情”之余,把握價值思考的契機,這便是《中國新文學史》所做出重要嘗試。當然,一部“新”文學史的寫作必然“牽涉到意識形態(tài)、教育制度和學術體制等諸多方面,其中任何一方面的問題,都可能根深蒂固”③,在此意義上講,《中國新文學史》的寫作不僅僅是“新”文學史寫作,也是一場看待歷史和現(xiàn)實的整體性的觀念的變革。

一、“1912作為起點”

1924年,魯迅在《忽然想到(三)》寫道:

“我想,我的神經(jīng)也許有些瞀亂了。否則,那就可怕。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里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jīng)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④

魯迅在此想要表達的是對民國建國精神的肯定,以及對民國建政后混亂不堪局面的激憤和無奈。在此,魯迅是將政治理念與具體的政治實踐分開看待的。而《中國新文學史》以中華民國成立作為新文學起點,認為“只有在民國成立之后,西歐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及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所提倡的自由、平等、博愛等以‘人’為旨規(guī)的價值觀,才正式進入到制度層面,確立了合法性,并逐漸發(fā)展成為中國新文學的核心觀念。百年中國新文學的歷史,就是一部發(fā)現(xiàn)并正確體認‘人’的歷史,也是一部不斷反抗‘非人’境遇的歷史?!雹荻》囊靶脑凇吨袊挛膶W史》的開頭綜述部分其實就已昭然若揭,以中華民國建政作為起點是虛,以民國肇始的精神打通民國文學和共和國文學的筋骨是實。有論者曾對“民國文學”的論述提出批評,認為:“‘民國時期的文學’不僅不等于‘民國文學’,往往還是‘反民國的文學’?!雹捱@種論調(diào)實際上是將制度設計的理念和制度具體實踐兩者混為一談。制度設計的理念往往是某一價值的“理想國”,而制度的具體實踐則會因為現(xiàn)實情況而對價值做出讓度。因此,這位批評家所說的“反民國的文學”實際上是“反民國制度實踐”的文學,而非“反民國價值理念”的文學。否則,魯迅也不會“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作為昔日“民國敵人”的中國共產(chǎn)黨更不會肯定辛亥革命“開創(chuàng)了完全意義上的近代民族民主革命,打開了中國進步閘門,傳播了民主共和理念,極大推動了中華民族思想解放,以巨大的震撼力和影響力推動了中國社會變革?!雹叻智宄@兩點,便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新文學史》對1912這一歷史起點的選擇意涵,恰是像陳曉明、叢治辰二位先生點出的那樣,“以當年的紙面象征作為當下重塑精神的號召?!雹嗌行柩a充的是,這種以鮮明的啟蒙立場貫通現(xiàn)當代文學的做法并非丁帆先生首創(chuàng),這一努力其實早已預伏于許志英、鄒恬兩位先生當年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當中,這本文學史著作中不僅將“五四”以來的文學統(tǒng)稱為“現(xiàn)代文學”,更是在對新時期文學的論述上與“五四”新文學精神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自一九七六年四月開始的新時期文學,乃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復興?!雹犭m然,受制于當年的言論環(huán)境,很多論述并沒有充分展開。但是,聯(lián)系兩本文學史不難看出南京大學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志趣所在。不同的是,相較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中在論述上做出的諸多妥協(xié),《中國新文學史》在對于一些作家作品的評價則顯得相對“苛刻”,尤其是對一些已有“公認”評價的經(jīng)典作家作品上顯得格外具有批判色彩。如在對茅盾《子夜》的評價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只是委婉點到“即使是成功創(chuàng)作了《子夜》的茅盾,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友人‘開口講藝術(技巧)’,他卻‘開口講社會問題。’”,“一部分左翼都市文學則由于過分疏離了形式藝術的講求而誤入了另一條歧途?!雹舛吨袊挛膶W史》則毫不客氣地批評茅盾這種“科學家寫論文”式的創(chuàng)作方法,“這種寫作方法造就的人物,其性格由若干方面、層次的特點組合而成,可能有復雜之處,但因為過于定型化,遠不能展現(xiàn)現(xiàn)實中人應有的豐富、流動的個性??梢哉f,‘科學家’的理性(以及政治家的意識形態(tài))遮蔽住‘文藝家’的感性,導致了《子夜》藝術上的失敗?!?兩相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新文學史》的價值判斷相較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更為鮮明,這不僅僅是因為言論環(huán)境的“寬松”所致,也是因為將民國肇始作為新文學起點后,已沒有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的模糊空間和余地。正因如此,《中國新文學史》的寫作何嘗不是一場“以1912作為起點”的冒險實驗?

首先,“1912作為起點”很好地連接起了“晚清”與“五四”之間的關系。一段時間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寫作總是陷在“顧此失彼”的困境當中。一方面,由于“左翼”史觀的禁錮,使豐富生動新文學史變成紅彤彤的左翼文學的抗爭史;另一方面,80年代“新啟蒙”思潮下,五四“啟蒙”史觀的高揚,不知不覺間也壓抑了對于晚清“眾聲喧嘩”的文學現(xiàn)場的關注。在后者的視閾下,舊體文學被當作“舊文學”被文學史家抹擦,“五四”“新文化運動”則被描述成一個突兀的歷史事件,而忽略了晚清以來社會風氣的影響。《中國新文學史》的作者試圖告訴我們:歷史并非是一個突變的過程,1912年中華民國的成立離不開晚清仁人志士的努力,與之相關的民國文學也并非橫空出世,而是與晚清的各種因素息息相關。因此,《中國新文學史》花費了整整一章的筆墨用來論述“新文學三十年的晚清因素”,對于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劉鶚《老殘游記》、韓邦慶《海上花列傳》評述不吝筆墨,“草灰蛇線,伏脈千里”,隱伏在背后的仍然是民國文學中所凸顯的“人”的價值,這樣的文學史論述或許會帶有某種歷史后設視角的嫌疑,但必須肯定的是,這樣的努力無疑將之前充滿爭議的晚清文學整合入新文學史的視野當中,使民國文學的整體論述不至于突兀,而是有跡可循。

其次,“1912作為起點”注意到了晚清以來,民國成立后所確立的社會機制對于新文學的影響。作者沒有對民國體制下成立期刊、書局進行非常詳盡的專章論述,而是穿插于作家作品之間以節(jié)或是貼士的形式呈現(xiàn)。如在第一章“新文學三十年的晚清因素”中對“四大小說期刊”的介紹,第二章“新文學潮”中對《小說月報》的介紹,第四章“‘京派’與‘海派’”中對《大公報·文藝》副刊和《現(xiàn)代》雜志的介紹等等,這些論述看似閑筆,實際上營造了文學史當中的“感覺結構”,將民國文學之“風”的生產(chǎn)機制托出,使文學史不至于變?yōu)樽骷一蛘咦髌返暮唵瘟_列,而是放置在民國的具體情境中去理解新文學的多元共生的歷史情態(tài)。盡管有學者曾指出:“《臨時約法》當然具有民主意識,滲透著中華民國‘自由、民主、平等、博愛’的核心價值理念,但民國伊始即大權旁落,《臨時約法》淪為一紙空文,亦是不爭的歷史事實。所謂從國家意識形態(tài)層面對“大寫的人”的尊重無非是空洞的象征而已?!?但是,是時國民政府的“弱勢獨裁”在客觀上也造成了某種“寬松”的氛圍,拓展了一些相對“自由”的批評空間,形成了民國文學特有的生產(chǎn)機制。在此,“1912作為起點”,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種召喚歷史,以反思、批判當下的文學史寫作模式,也是以民國立國的基本價值去不斷“返觀”歷史中的民國,在高揚民國立國價值的同時,也對民國的現(xiàn)實保持著清醒的認識,如在對左翼文學發(fā)展的背景進行描述的時候,作者寫道,“北洋軍閥統(tǒng)治初期,握有實權的各方軍閥形成均勢,新文化運動在權力無暇顧及因而較為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中展開,取得了重大進展,待到權力紛爭告一段落而某一派勢力占據(jù)優(yōu)勢之后,均勢被打破,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也就重新遭到干涉與阻礙。”?民國復雜的社會肌理和運行機制顯然不是一本文學史所能容納,但作者卻盡力將這一點展現(xiàn)給讀者。在高揚了民國以“人”為指規(guī)的價值的同時,對于民國也不盲目吹捧,字里行間保持了一位知識分子對于歷史現(xiàn)實可貴的清醒和獨立的批判意識。

最后,“1912作為起點”可以將臺港文學史較為有效地整合入中國新文學史中。長期以來臺港文學史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常常難以整合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因為現(xiàn)代文學史往往以“五四”或與“五四”息息相關的“新文化運動”為起點,因此,臺港文學在進行論述時也必須延續(xù)這一整套“大陸史觀”,而被簡單粗糙地論述為由邊緣心向中央的文學,在有意無意間忽略了臺港文學作為一種區(qū)域性文學的“地方性”以及作為另一種政治文化體系與大陸文學相對所呈現(xiàn)出的“異質(zhì)性”。以“1912作為起點”的中國新文學史雖然也未能完全從過去文學史對臺港文學論述的窠臼中跳脫出來,但是,《中國新文學史》不論是在臺港文學史論述框架的搭建還是具體的操作方面都力避過去文學史簡單粗暴的“硬寫”,而是希望通過較為細膩的梳理,將臺港文學理解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此一時期在臺灣地區(qū)和香港地區(qū)的延伸和發(fā)展,但同時,它們又因為與大陸存在不盡相同的政治狀況和文化機緣,又形成了一些自有其特殊性的若干文學命題,并在現(xiàn)實中具有相應發(fā)展的發(fā)展形態(tài)。”?較為可惜的是,不論是在作家作品的選取,還是在與大陸文學的關系的論述方面都沒有達到概論部分的自我期許?!吨袊挛膶W史》選取的多是大陸地區(qū)研究比較成熟經(jīng)典作家,但是近十多年來在整個華語文學圈產(chǎn)生過巨大影響的王鼎鈞、龍應臺、施明正、齊邦媛等作家都沒有納入到考察范圍當中,這與《中國新文學史》中當代文學作家作品選取的“當下性”構成了鮮明的對照,因而臺港文學部分的文學史寫作稍顯不足。另外,如臺灣經(jīng)日本到大陸的新感覺派作家劉吶鷗,抗戰(zhàn)時期香港的“南來作家”群,1949年移居臺港或海外的作家等等,這批作家的創(chuàng)作因為橫跨多個時空,各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又呈現(xiàn)不同特點,如何整合入大陸文學,臺港澳文學,海外離散寫作的文學史論述格局無疑是需要學界同仁繼續(xù)討論和解決的問題。

二、“民國作為方法”

如前文所述,“1912作為起點”不僅是對新文學史的一次重構,也是以民國肇始的立法精神對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一次“返觀”?!吨袊挛膶W史》以“民國作為方法”跨越傳統(tǒng)文學史的框架,以此作為反思當下文學主體性的價值起點。換而言之,“民國”依然是一個能夠召喚出現(xiàn)實力量的尚未完成的“事件”,它所承載著歷史的價值與勢能使我們得以重新審視華語文學的生態(tài)?,F(xiàn)實政治層面上看,“中華民國”作為亞洲第一個近代國家一息尚存,即使是在大陸的政治話語層面,也不否認“兩岸在不同的體制下發(fā)展”?這一政治現(xiàn)狀。同時,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也必然是以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完成作為其合法性的前提而存在。而在更為廣闊的文化層面,“民國文學”如“落地的麥子不死”,在香港、臺灣、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生根發(fā)芽,繁體文學依然呈現(xiàn)活躍的狀態(tài);與之相對應,1949年后中國大陸所開啟的共和國文學中,“民國文學”則作為一個批判的對象而存在,實際上未能脫離一種回應性的模式。所以,以“民國作為方法”實際上是以一種對當下介入的態(tài)度,以返觀今日文學所面臨的諸多困境。

《中國新文學史》以“民國作為方法”首先是針對于中國當下文學存在諸多問題反思意識,力圖把握歷史深處的價值,以此作為關照當下文學困境的契機。因此,《中國新文學史》在對1949年中國大陸文學史的處理上放棄了細密的歷史論述,放棄了用繁雜的史料去編織當代文學的“存在之由,變遷之故”;也沒有“再解讀”的藉由西方現(xiàn)代性理論,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式的革命“叫魂”,而是用更為鮮明的價值去重估當代文學文學價值,試圖理出當代文學發(fā)展的內(nèi)在脈絡。因此,相較于其他文學史,《中國新文學史》對于當代文學發(fā)端的“十七年文學”評價顯得有些“苛刻”,“所以,在缺乏世界文學參照且被迫斬斷‘五四’新文學啟蒙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中,那些曲折表露個人真實境遇、思想和體驗的創(chuàng)作就顯得彌足珍貴,因為它們代表著‘人的文學’所追求的‘人的生活’的肯定與呼吁?!?字里行間洋溢著的是在集體意志之中,對于個人價值的堅守。因此,在作家作品的選擇方面,選擇的主要是能呈現(xiàn)鮮明個人色彩,或是能帶有個人與集體之間張力的文學作品。即使是涉及極富政治意識形態(tài)意涵的“樣板戲”,也不忘點出其中“隱含有日常生活、人倫情理、傳奇色彩等成分”?。而在對新時期文學的評價方面,也沒有陷入到過去文學史“非此即彼”的模式之中,清醒地意識到“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所造成的審美慣性,對于“刻奇”(Kitsch)式的抒情保持著清醒的認識,呼喚的仍然是以“民國”作為參照點的個人審美話語。也是在“人性的,審美的,歷史的”標準之下,《中國新文學史》在“以論理史”的過程中更為突出“問題”(problem)意識,凸顯批判性的同時,并不尋求某種確定的對問題的“解決”,取而代之的是,閱讀后的蒼茫感和荒蕪感。如在對于80年代北島詩歌美學的評價方面,并沒有因為詩歌中的“反抗”姿態(tài),而對其有過分的偏愛。相反,指出北島與其“反抗”對象之間在美學上的趨同,北島的“反抗”是拾起對方武器的“反抗”,認為“北島的文學努力,在80年代初并沒有樹立一種反叛文化,因而其文學不具有充分的先鋒性”,“有政策限度的政治意識,誕生了獨特的北島詩歌美學。他的詩歌中一直未中斷過斗士情緒,常形成抗爭的陣列,有強烈的對立結構”,“北島將詩歌勝利的輝煌寫于一瞬,而將詩歌潰敗和救贖的悲壯寫于一生?!?這一評價所折射是對80年代所形成美學現(xiàn)象的清醒反思,是以一種“走出80年代”的姿態(tài)回望當下文學的來時之路,是以今日之我對于當年之我的“再解讀”,其中蘊含的自我批判意識在當下的文學史寫作中顯得難能可貴。

其次,在“民國作為方法”鮮明的價值取向之下,使《中國新文學史》的寫作打破了原有文學史中列傳式的“史體”,以期更好地展現(xiàn)史家對于歷史“風勢”的觀察,凸顯治史者的價值取向。魯迅在致臺靜農(nóng)的信中曾批評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誠哉滔滔不已,然此乃文學史資料長編,非‘史’也。單倘有據(jù)史識者,資以為史,亦可用耳?!?歷史學也好,文學史也罷,自不僅僅是史料學,局限于材料的歸攏和整理,晚清學者劉咸炘就認為,“‘史’不應該有定體,應該根據(jù)所要創(chuàng)設的‘風’,而創(chuàng)設新的史體。他認為要捕捉‘風’的史體要能兼顧‘上下’和‘左右’。所謂‘上下’就是要貫穿,不能以一個朝代為限,往往要看三五百年,所以要‘縱’觀,要種時風。但他同時也將左右,講‘橫’觀,講‘土風’,一個地域的‘風’?!?所以,從《中國新文學史》的“史體”來看,顯然是帶有“觀風察勢”的野心的,力圖從文學史的剖面入手,觀測出時代之“風”的變化,在風勢的起落中加深讀者對于當下時空的理解。這突出表現(xiàn)在章節(jié)的設置方面打破了傳統(tǒng)文學史既有寫作模式,代之以“新文學三十年的晚清因素”“新文學潮”“魯迅與‘五四文學’”“‘京派’與‘海派’”“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審美融合”“知識階層形象譜系”“‘文革’后的詩歌美學建構”“文化意識與審美意識的深化”“歷史病癥的文學呈現(xiàn)”等等這類以回歸文學審美特征為導向,以知識分子的啟蒙價值為旨歸的章節(jié)設置,惟有“格式的特別”方能實踐其人道主義關懷的“表現(xiàn)的深切”。稍顯不足的是,和傳統(tǒng)文學史一樣,《中國新文學史》沒有刺破現(xiàn)代、當代之間的壁壘,書中很多有價值的觀測點未能做到“上下”貫通,這個角度上看其實還稍嫌“保守”。如上冊“知識階層形象譜系”一章中對于知識分子生存處境、精神困境的探討,在下冊第一章第一節(jié)“在規(guī)訓與疏離之間:集體姿態(tài)與個性立場”與第七章“歷史病癥的文學呈現(xiàn)”中似乎若隱若現(xiàn),如果單刀直入的進行討論,這一話題將顯得更為飽滿和富有張力,其折射的將是近代以來知識分子精神困頓背后的整個社會公共空間的收與放,啟蒙的張揚與壓抑等一系列問題。同樣的問題也存在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審美與融合”和“?;蟮奈膶W形式”、“廢名、沈從文與‘田園牧歌’鄉(xiāng)土小說”和“各具特色的鄉(xiāng)土小說”等等上下冊中存在互相相對應的章和節(jié)中。當然過份凸顯對問題的關注,則又必然打破“民國文學”和“共和國文學”的整體結構。張揚史觀必然以切削史實為代價,亦步亦趨于線性前進的歷史則無以凸顯其中的問題意識,如何把握其中的平衡考驗著治史者的功力,在此也不難理解丁帆先生后記所陳心曲,“要想撰寫一部真正能夠表達自己內(nèi)心世界感受的新文學史真不容易!”?

最后,以“民國作為方法”與其說是在學理上“大膽假設”的一次實驗,不如說是彰顯治史者價值觀的性情之作。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校注》中曾言,“夫?qū)W有天性焉,讀書服古之中,有入識最初,而終身不可變易者是也。學又有至情焉,讀書服古之中,有欣慨會心,而忽焉不知歌泣和從者是也?!?將個人性情熔鑄于學術研究之中,在《中國新文學史》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丁帆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就“民國文學風范”有過深入的探討,表達了“即便民國不在,民國文學風韻猶存”的感喟,而在《中國新文學史》的“緒論”部分也不吝筆墨地重復著自1912年至今在社會中已被普遍接受進而形成“共識”的某些價值——“自由、民主、平等、博愛”,在這些看似是“常識”的價值上重新出發(fā),其暗含的是對現(xiàn)下的文學乃至社會價值失范的思慮和關照。因此,《中國新文學史》在進行文學史敘述時,時刻存在著一個難以壓抑的是治史者的聲音,其對于個人價值的高揚,對于啟蒙理念的貫徹,也遠比其他文學史要來得更加“堅定”。如對于受大眾熱捧的兩部小說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和余華的《活著》,在評價的時候保持了知識分子可貴的清醒,“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模糊認識和對農(nóng)民人生奮斗圖景的景仰與謳歌,使路遙的作品民間情感有余而歷史省察不足……在路遙身后,暴發(fā)戶的精神荒原和掙扎在生存最底線的人生慘劇,已經(jīng)使一代農(nóng)民人生奮斗的理想主義,幻化為更耐人尋味的悲劇意味?!诼愤b之前,鄉(xiāng)間的苦難從未獲得如此‘瑰麗’的詩情呈現(xiàn),這也使他的作品對于缺乏問題意識與悲劇感的普通讀者具有長久的吸引力”?“整體來看,福貴們的苦難耐受并沒有中止在親情層面,而是穿越生命倫理的底線,以全部尊嚴感的喪失為代價,呈現(xiàn)為一個裸露的生存本相,一個可以接受任何戕害的無機軀殼。福貴與許三觀的生與死在這樣的呈現(xiàn)中具有鮮明的代碼特征:余華在其中所鋪張的生命耐受力的夸張變形的書寫,則能引起更多通俗文學性質(zhì)的閱讀共鳴。”?這樣的評價一方面充滿著對于底層苦難生活的同情,對于另一方面則對于造成苦難的原因,對于作家醒覺的限度有著自己清醒的認識,即對評價對象保持“理解之同情”,也不失時機地亮明自己的觀點,顯示了治史者對于自己所秉持價值的自信。也是基于這一自信,使得《中國新文學史》的文字呈現(xiàn)充滿了個人的風格,追求表達的平實準確之余,也不失語言的優(yōu)美。靈動的文字激發(fā)起人的閱讀欲望,使文學史真正成為了一部“文學”的文學史。

“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碑斀裆鐣媾R著價值的缺位等諸多問題,文學在社會之中也似乎愈發(fā)邊緣化,但是,人類對于人性、審美、自由、正義等人類共同價值的追求乃是亙古不變。文學、文字也許是無力的、邊緣的,但是,正如那木鐸之聲,其音清遠,在黑夜中穿過,溫暖著清醒者們的心靈。

注釋:

①錢理群:《返觀與重構——文學史的研究與寫作》,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5頁。

②許子東:《現(xiàn)代文學,“擁擠”的學科》,《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4年第3期。

③戴燕:《文學史的權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98頁。

④魯迅:《魯迅全集》(2),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17頁。

⑤丁帆編:《中國新文學史》(上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9頁。

⑥郜元寶:《“民國文學”,還是“‘民國的敵人’的文學”?》,《文藝爭鳴》2015年08期。

⑦習近平:《在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15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2016年11月11日)。

⑧陳曉明、叢治辰:《啟蒙理念與文學史敘述——評丁帆主編〈中國新文學史〉》,《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04期。

⑨許志英、鄒恬:《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9頁。

⑩許志英、鄒恬:《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68頁。

?丁帆編:《中國新文學史》(上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17-318頁。

?陳曉明、叢治辰:《啟蒙理念與文學史敘述——評丁帆主編〈中國新文學史〉》,《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04期。

?丁帆編:《中國新文學史》(上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94頁。

?丁帆編:《中國新文學史》(上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62頁。

?《習近平與馬英九致辭全文》,http://news.qq.com/a/20151107/028783.htm

?丁帆編:《中國新文學史》(下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2頁。

?丁帆編:《中國新文學史》(下冊),高北京: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6頁。

?丁帆編:《中國新文學史》(下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23-126頁。

?魯迅:《魯迅全集》(12),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02-103頁。

?王汎森:《執(zhí)拗的低音——一些歷史思考方式的反思》,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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