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琳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解析《獻給艾米莉的玫瑰》女主人公的困境沖突與必然毀滅

左 琳

作為20世紀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表，威廉·?？思{在其代表短篇小說《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塑造了艾米莉這個耐人尋味的悲劇人物形象。本文從人的外在和內(nèi)在矛盾沖突的角度，分析艾米莉終其一生掙扎在與時代的矛盾沖突、與社會群體的矛盾沖突、與自身的矛盾沖突之中的悲劇，揭示艾米莉的不可承受之重的生存困境，以及最終走向毀滅的必然性。

悲劇 困境沖突 必然毀滅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是威廉·?？思{極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小說以獨特的敘事角度和敘事方法，呈現(xiàn)出約克納帕塌法縣杰弗遜鎮(zhèn)的沒落貴族婦女艾米莉的悲劇人生，掩卷之余往往給讀者帶來強烈的心靈震撼。小說自問世以來，就一直吸引著文藝界學者和評論家從不同的視角對它進行諸多解讀，其文學魅力歷久不衰。盡管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對于女主人公艾米莉的悲劇命運的探究，最終還是還原著福克納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真實目的:“寫人，寫一個真實可悲的故事。與其說是南北方的矛盾,還不如說是人身上善惡之間的沖突、上帝與撒旦的沖突?！迸魅斯桌颍K其一生都掙扎在與時代的矛盾沖突、與社會群體的矛盾沖突、與自身的矛盾沖突之中，而這多重的矛盾沖突不可避免地成為操控并毀滅艾米莉悲劇人生的“命運之手”。

一、艾米莉與時代的矛盾沖突

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個體永遠無法擺脫客觀世界的烙印與矛盾沖突，即便是艾米莉這樣生來就離群索居的個體。

十九世紀的美國南方，一場南北戰(zhàn)爭對南方人賴以生存的蓄奴制經(jīng)濟帶來致命打擊,戰(zhàn)敗后的南方無可奈何的經(jīng)歷著由繁榮走向衰敗的巨變，最重要的，是建立在物質(zhì)基礎上的思想意識形態(tài)也在經(jīng)歷著資本主義經(jīng)濟和工商業(yè)文明的沖擊，過去讓南方人尤其是貴族勢力引以為傲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都在歷史大潮的蕩滌下開始分崩離析。艾米莉生于等級森嚴的宗法體系貴族家庭，但家族已經(jīng)沒落，物質(zhì)財富已經(jīng)失去，“父親死后，傳說留給她的全部財產(chǎn)就是那座房子?！盵1]單身獨處，貧苦無告的艾米莉，開始“體會到多一便士就激動喜悅、少一便士便痛苦失望的那種人皆有之的心情了?！盵1]然而，作為一個典型的貴族淑女，一個“紀念碑”式的人物，艾米莉的性格思想早已深深地打下了舊時代的烙印，在突如其來的時代巨變、生活軌跡的巨大落差之下，她并不愿意或者難以進行自我變革，無法積極融入新時代，正如艾米莉那稱得上是往昔南方奴隸制繁榮的縮影，但與社會文明進步的步伐格格不入的房子一樣，“那是一幢過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當年一條最考究的街道上，還裝點著有十九世紀七十年代風味的圓形屋頂、尖塔和渦形花紋的陽臺，帶有濃厚的輕盈氣息?？墒瞧囬g和軋棉機之類的東西侵犯了這一帶莊嚴的名字，把它們涂抹得一干二凈。只有艾米莉小姐的屋子巋然獨存，四周簇擁著棉花車和汽油泵。房子雖已破敗，卻還是執(zhí)拗不馴，裝模作樣，真是丑中之丑。”[1]在汽車間和軋棉機為象征的北方工業(yè)文明的侵襲下，失去了往日榮光的貴族階層如同艾米莉破敗的房子，只能以“執(zhí)拗不馴，裝模作樣”來顯示存在，只能以對名譽、地位、貴族身份這些精神產(chǎn)物的固守，對舊有傳統(tǒng)、舊有文化的維護，來緬懷“近十年來才像窄小的瓶口一樣，把他們同過去隔斷了”[1]的過去的歲月。在這樣的群體自我麻醉下，艾米莉被當作“傳統(tǒng)的化身”，“猶如一尊神像”，與“教堂里彩色玻璃上的天使不無相似之處”[1]，成為抗拒社會變革的舊時代階級的代表。

而艾米莉在骨子深處并不反對甚至習慣于擔當這一“紀念碑”式的角色。在新法頒布取消了貴族的納稅的豁免權之后，艾米莉面對政府人員，面對被她自己稱作“也許他自封為司法長官”所發(fā)來的納稅通知，自始至終也只有一句：“我在杰斐遜那里無稅可交?！泵鎸λ巹煾鶕?jù)法律規(guī)定要求其說明購買砒霜的用途時，艾米莉“只是瞪著他，頭向后仰了仰，以便雙眼好正視他的雙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開了，走進去拿砒霜包好?！盵1]這些看似是把他們“連人帶馬”地打敗了的舉動，其實只不過是一種試圖證明自己的高貴和等級性的徒勞掙扎，一種唐吉坷德式的固執(zhí)與對抗。然而，就像所有的舊時代必然終結一樣，艾米莉這座南方舊傳統(tǒng)的“紀念碑”，從它被樹立起來的時候，就注定了在與新時代的車輪的碰撞中轟然坍塌的結局。

二、艾米莉與社會群體的矛盾沖突

造成艾米莉生存困境的外部因素，還包括了與之接觸的社會群體——無論是至親的父親、疏離的表姐妹、愛戀的北方佬霍默，還是那些影子一般出現(xiàn)在生活當中的小鎮(zhèn)居民們，都以各自的方式在艾米莉的悲劇人生中烙下自己的印記。

艾米莉的父親，是美國南方舊傳統(tǒng)、舊習俗及沒落貴族的衛(wèi)道士，一直身體力行對艾米莉進行著父權制和門第觀念的灌輸，他揮動著馬鞭，趕走了敢于上門求婚的追求者，設置了阻斷艾米莉健全人格成長的樊籠，以獨斷、專橫的方式“呵護”著艾米莉，使艾米莉的心理長期處于孤獨的、被壓抑、被管控的狀態(tài)，為其日后的心理和行為的畸形病態(tài)埋下了隨時可以破土而出的種子。當小鎮(zhèn)官員拜訪艾米莉，看到的是“壁爐前懸掛著嵌在晦暗的鍍金畫框里的艾米莉小姐父親的畫像”[1]，當人們參加艾米莉的葬禮，看到的是“覆蓋著鮮花的艾米莉小姐的尸體，停尸架上方懸掛著她父親的炭筆畫像，一臉深刻沉思的表情”[1]，這些無一不是在暗示，無論生前死后，父親的陰影都在實質(zhì)上籠罩著艾米莉，“她父親的性格三番五次地使她那作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這種性格仿佛大惡毒，太狂暴，還不肯消失似的?！盵1]

艾米莉的兩位堂姐妹，則是“比起艾米莉小姐來，更有格里爾生家族的風度”的存在，因為財產(chǎn)問題而多年沒有來往，甚至連艾米莉父親的葬禮都沒有參加，毫無親情的冷漠之外，更是頑固狂傲地干涉和破壞艾米莉的愛情。其可憎甚至讓小鎮(zhèn)的人們都想要“幫她踢開這一對堂姐妹”。艾米莉所屬的家族環(huán)境無疑是令人窒息的，從艾米莉的姑奶奶韋亞特老太太“變成了十足瘋子”，以致于人們都認為格里爾生家族“有著瘋癲的血液”，就不難看出家族所代表的舊體制、舊思想對于人性的戕害。而艾米莉的堂姐妹，實則是這種戕害下的另一種演化——犧牲品兼衛(wèi)道士。這無疑給曾經(jīng)萌生出對抗意志的艾米莉強烈的宿命暗示。

小鎮(zhèn)上的居民們，他們只是需要艾米莉成為一座“紀念碑”，只是需要從艾米莉的身上，找到昔日南方輝煌的影子，找到傳統(tǒng)美德、信仰的延續(xù)。他們所崇拜和保護的不是艾米莉的生命和權利,而是艾米莉所代表的貞潔和傳統(tǒng)。所以即便是編造謊言免去艾米莉的稅賦、半夜?jié)撨M艾米莉的院子灑石灰以避免“當著一位貴婦人的面說她那里有難聞的氣味”的尷尬，以及把孩子送去學畫以變相接濟艾米莉，都改變不了他們并不把艾米莉當作一個正常的可以追求自己幸福的人的實質(zhì)。所以一旦艾米莉這樣做了，他們就竊竊私語，惶恐不安，稱艾米莉為“全鎮(zhèn)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壞榜樣”，并在認為艾米莉購買砒霜是要自殺時都說“這是最好的出路”。這種群體觀念的壓制和艾米莉的個體需求最終導致了無可避免的沖突。

如果這些都還不足以將艾米莉推向命運的懸崖，那么，北方佬霍默，承載著艾米莉人生唯一的愛情希望，以及艾米莉獲取與過往截然不同生活的命運賭注，卻與艾米莉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根源——資本主義制度和奴隸制度這兩種不同的社會思想體系的尖銳碰撞，當思想自由,玩世不恭,視婚姻如兒戲的霍默試圖掙脫艾米莉意愿的纏繞，艾米莉的一切抗爭已變得毫無意義，這種矛盾沖突對于艾米莉悲劇命運的最后一擊已經(jīng)無解。

三、艾米莉與自身的矛盾沖突

不可否認，時代與社會群體帶來的矛盾沖突、生存困境都對艾米莉的悲劇人生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但這些都還是外部因素?！皩⑴魅斯茈y的全部原因推卸給了社會、歷史和他人,這樣就完全忽視和回避了對女主人公自主選擇和行動的注視。從而也放棄了對女性形象心理上、性格上更深入的剖析?！盵2]艾米莉陷入自身的極度矛盾沖突中，最終無法獲得平衡，才是造成人生的可悲顛覆最根本的原因。

從小在父親的管束和南方傳統(tǒng)道德準則的約束下成長的艾米莉，其本能欲望飽受壓抑，被剝奪了作為“人”的主體性，也被剝奪了接受新生事物的能力。艾米莉的性欲本能，對愛情的呼喚，也就是她的“本我”一直被迫掩蓋、壓抑著，按“自我”行為活動。哪怕是在她的父親死后，卸不下精神鐐銬的艾米莉也無法回歸“本我”。她不愿承認父親的死亡,不肯放棄她父親的尸體，暗示出她對父親這個過去榮耀的象征又害怕又依戀，無所適從的她所能做的只能是“死死拖住搶走了她一切的那個人”。[1]艾米莉也曾有過“本我”意識的蘇醒，她“像一個女孩兒”剪短了頭發(fā)，“把頭抬得高高”的與霍默出雙入對，她定制了“玫瑰色窗簾，玫瑰色的燈罩”，訂購了整套每件上面刻著“H·B”(“霍·伯”)的銀質(zhì)男人盥洗用具，親手布置新房，表露出對自由的渴望，對愛情和美好生活的渴望。但這也只是在“自我”的限制之下的“本我”的脆弱萌芽，她最終還是擺脫不了南方傳統(tǒng)觀念對她的束縛，也彌補不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差距，代表理性的“自我”與代表社會道德準則的“超我”終究是過于強大。南方傳統(tǒng)的婦道觀之下，愛情乃至婚姻這種與本能情欲有關的事物是自甘墮落的表現(xiàn)。對于艾米莉來說，消除內(nèi)心深處的罪惡感的唯一出路就是與霍默結婚?？墒腔裟粫榱税桌蚍艞壴瓉淼纳睿谶@樣極致的矛盾沖突之下，艾米莉的“自我”已經(jīng)不能在“本我”和“超我”中得到平衡，她已經(jīng)找不到命運的出口，在外界生存困境和內(nèi)部生存困境雙重重壓之下，艾米莉最終混亂而瘋狂，她只能像拒不承認父親的死去一樣，再次“死死拖住搶走了她一切的那個人”。而對于鮮活的、具有獨立自主意識的霍默，艾米莉所能采取的只能是殘忍的暴力殺死他，與死去的軀殼共眠，企圖用這種極端的方式永遠地留住她的情人、共同生活在封閉的幻想世界。但實質(zhì)上，在殺死霍默的同時，艾米莉也殺死了自己。從曾經(jīng)“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無相似之處”，變?yōu)椤八瓷先ハ耖L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腫脹發(fā)白”[1]，表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自己的方式對待他人世界的艾米莉，自此以行尸走肉的形態(tài)，走完她那凄慘的一生。

四、結語

艾米莉終其一生掙扎在與時代的矛盾沖突、與社會群體的矛盾沖突、與自身的矛盾沖突之中，這使得艾米莉成為一個極其復雜的混合體：欲望被壓制、人性被扭曲、靈魂被毒害。正如?？思{本人所指出的那樣，艾米莉的悲劇是“一個無法避免的悲劇,沒有什么能阻止它。”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思{對人性的獨特理解。

[1]威廉·?？思{.獻給艾米莉的玫瑰[A].楊瑞,何林,譯.現(xiàn)代文學譯叢[C].廣州:花城出版社,1980.

[2]邵錦娣,白勁鵬.文學導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

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

左琳(1970-)，女，湖北宜昌人，碩士，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