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眉
西方攝影師早期在中國拍攝的照片,大多是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拍攝的人物大都神情木訥、呆板,而甘博等人拍攝的中國照片,神情更多是放松的、美好的。
1917年—1glg年,成都北門大街。圖,西德尼甘博,FOTOE
西德尼·戴維·甘博是美國20世紀著名的社會經濟學家、人道主義者和攝影家。他是寶潔公司(P&G)創(chuàng)始人之一詹姆斯·甘博的孫子,可謂不折不扣的“富三代”。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富三代”,卻對太平洋彼岸的中國產生了極大的眷戀。他對中國這片土地的熱愛,從18歲起一發(fā)不可收拾。此后一生的諸多時間,都輾轉在美國與中國之間。
仿佛命里注定,甘博在18歲時,也就是1908年,隨父母和弟弟第一次來到中國。他的父親戴維·甘博剛剛從家族企業(yè)寶潔公司辭去了秘書和司庫的職務。老甘博因為健康原因決定提前退休,并舉家從辛辛那提遷往西海岸。老甘博夫婦隨后應日本、朝鮮和中國基督教青年會的邀請,帶著兩個小兒子到遠東和中國做了一次長途旅行。
這次旅行使甘博和中國結下了畢生的不解之緣。他對偉大的東方文化深深著迷,并為她的貧窮而震驚,同時,勤勞好客的人民也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西德尼·甘博中國學研究基金會中國部主任邢文軍在著作《百年凝視:西方鏡頭下的變革中國,社會經濟學家甘博1917~1932年記錄的歷史瞬間》中,記載了甘博為何深愛東方的這片土地。甘博說,“我的第一次訪華像是一只東方的昆蟲,叮咬了我一口”。隨后的甘博,再也未能忘卻那次被叮咬的感覺。
此后,甘博總共三次旅居中國,分別是1917~1919年、1924~1927年和1931~1932年。甘博作為一名志愿者,先后任北京基督教青年會和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的社會調查干事,并就職燕京大學基金會。他還協助好友同窗布濟時,發(fā)展燕京大學的社會學教育。他在中國的首部社會調查作品《北京的社會調查》,即在燕大學生們的協助之下完成的。
在中國旅居的日子里,甘博通過問卷調查、實地訪問、拍攝照片及影片,研究以及反映當時中國的原貌。在甘博看來,許多貧窮的中國人在困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卻用過于平和的心態(tài)去忍耐。但他認為這種貧困的程度是很不合理的,希望通過社會調查及評究,探求幫助的方法。秉承著這樣的信念,以及一顆熱誠的心,甘博在1917年開啟了與中國的一段不解之緣,也為后世留下了數千張珍貴的老照片。
故事從老甘博一家人訪華開始。邀請甘博一家訪華的羅伯特·F·費奇是杭州的一位傳教土,同時是一位業(yè)余攝影愛好者。費奇介紹甘博認識了一位在四川省會成都公立大學任教的奈特教授。奈特給甘博和費奇翻看了他在四川地區(qū)拍攝的部分照片。這讓甘博和費奇意識到,“中國對于攝影師和探險家而言是個天堂?!辟M奇答應,如果甘博有朝一日回訪中國,他一定帶他到更偏遠的內地進行攝影遠足。
果然,甘博這名中國愛好者在讀完普林斯頓大學本科并從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獲得社會經濟學碩士學位之后,就再次回到中國。
1917年6月起,甘博同費奇和另一位杭州的基督教牧師約翰·H.亞瑟一起,從上海出發(fā),沿長江而上,長途跋涉,輾轉到成都,并深入到四川省西北部羌族和藏族居住的邊遠山區(qū),總行程超過6500公里。
這支“美國三人大馬戲團”在四個月的時間里,拍攝了3000余幅關于中國內地人民的生活、勞作、文化和風俗的照片。
1917年,美國社會經濟學家西德尼·D·甘博在新都至成都的獨輪車上。圖/西德尼甘博,FClTOE
甘博旅居中國期間,從未停止過按動那臺Graflex牌照相機的快門。到1932年回國時,他積累了一整套價值無比的影像檔案,包括 5000幅黑白照片、幾百幅手工上色的玻璃幻燈片和30卷16毫米電影膠片,記錄了涵蓋中國北部、中部、東部、西南和南部地區(qū)的城鄉(xiāng)社會生活。
一百多年前的中國,既沒有照相機,大部分人也沒有接觸過照相機,甚至很多人相信照相機會把其魂魄攝走。來自西方的攝影師,用手中的照相機將中國影像傳播給西方,同時也為那個時候的中國保存了珍貴的歷史。
今天回顧歷史,美國人西德尼·戴維·甘博、美國人路得·那愛德、英國人約翰·湯姆遜是最為著名的記錄“百年前中國”的西方攝影師。值得注意的是,西方攝影師早期在中國拍攝的照片,大多是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拍攝的人物大都神情木訥、呆板,而甘博等人拍攝的中國照片,神情更多是放松的、美好的,飽含著他們對中國的深情與熱愛。
1917年至1919年間,甘博在四川拍攝了400多張照片,其中標明成都的有100多張。甘博的膠卷都編了號,并標明每張照片的地點、時間和內容。這些記錄靠支在三腳架上的打字機完成。通過美國杜克大學的魯賓斯坦圖書館的數據庫,我們可以一睹百年前成都人的生活片段,感受這一百年來的變與不變。
1917年—1919年,四川阿壩州安縣到成都,戴斗笠、手拿紙折扇的男人。圖,西德尼-甘博,FOTOE
endprint1917年夏秋兩季,甘博團隊從杭州溯長江來到中國西南的四川省考察。他們乘坐木船從湖北宜昌啟程,經長江三峽,自重慶登岸;從重慶先后途經銅梁的安居場、遂寧、潼川(三臺)、中江、趙鎮(zhèn)(金堂)、新都到達成都。
那一年的成都,剛剛歷經了駐守成都的川軍劉存厚與滇軍羅佩金、黔軍戴戡因爭奪四川的經濟、政治、軍事權爆發(fā)的混戰(zhàn)。曾經美麗的成都城區(qū)因此千瘡百孔。甘博也用其飽含人道主義的鏡頭記錄下了繁華成都毀于一旦的場景。
1917年4月的劉、羅成都巷戰(zhàn)使數百人斃命,多處民居被焚;當年7月的“劉戴之戰(zhàn)”更是使繁華成都損毀慘重,余承基先生的《劉戴成都巷戰(zhàn)血跡記》一文中就詳細描述了當年成都的巷戰(zhàn)景象與戰(zhàn)爭災難,“川軍縱黔軍焚毀民房數萬家,兵民死傷者一萬有奇”,“合計省城繁華之處,已焚去一半,人民失業(yè)者不下十余萬”。甘博用手中的照相機真實地記錄下當時成都滿目瘡痍的景象,皇城壩周圍民房毀于戰(zhàn)火,成片的民房已被焚為廢墟,到處是殘墻斷壁,瓦礫成堆。相隔90多年后,通過照片仍能感受到當年成都令人膽寒的慘狀。
甘博的照片風格融記實、素描、民俗、社會學和藝術于一體。之后,他的團隊再到灌縣(都江堰),沿岷江溯行到汶川(汶川綿虒鎮(zhèn))、里番(后改為理縣)、茂州(后為茂縣)、安縣等地考察、拍攝。他們深入羌、藏民族村寨,廣泛接觸各個階層人士,特別是應邀到汶川涂禹山瓦寺土司官寨,拍攝了數十張反映索土司、官寨房舍、寺廟、人物勞作等系列照片,尤為珍貴。
很少有攝影師能像甘博那樣,把人道主義的情感融合于自己的攝影之中。甘博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始于他在高中和大學時代的社會服務活動和社會經濟調查。1919年甘博在北京寫道:我覺得在校學生,尤其是大學生,應該找機會密切接觸一下他周圍人們的生活。我本人在大學期間接觸到社區(qū)何題、勞教團和社會救濟,對此我非常慶幸。如果學生們在校期間接觸不到任何社會問題,畢業(yè)后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他們一旦走出校門,踏入社會,往往沒有可能也沒有興趣再去考慮社會問題。于是,他們對“另一半”人是如何生活的會一無所知,而沒有這種知識,他們不會有興趣去關心周圍人民的生活。
除了被戰(zhàn)爭重創(chuàng)的成都城市,平凡老百姓的生活也是甘博鏡頭下的珍寶。
清晨,薄霧彌漫整個城市,成都九眼橋錦江口的三架大筒水車上半節(jié)在向后轉動,而下半節(jié)則隱掩在茫茫的霧氣之中。水車抽起的水柱落在水車旁的竹筒傳輸管道將滔滔河水灌溉兩岸。水珠飄灑,流水的喧嘩,水珠滴落的脆聲在霧氣中飄散。一艘小船迎著暖暖的晨光向下游劃去,甘博被眼前的場景所震撼,將它收錄進自己的神奇盒子里。
據巴蜀文化學者袁庭棟老師考證,“歷史上,成都是一個河流密布、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城市,家家流水,戶戶垂楊?!贬航n予了成都城市靈動的氣韻的同時,江河邊的水車也給成都平原的農田帶來了最先進的灌溉,當年錦江河畔水車是一個接一個。甘博鏡頭下的三架水車當年是成都錦江的一大標志物,船家劃船到此,遠遠看見三架水車就知道到成都了。
甘博還用他的鏡頭記錄下了當年成都街頭最流行的“出租車”——獨輪車,因為車行時輪響吱吱如雞鳴,俗稱雞公車。明顯看得出來甘博對這種交通工具的喜愛,在成都的街頭、去新都的路上,西裝革履的甘博都一本正經地坐在雞公車上。他也拍下了坐雞公車的中國人,從四川成都到灌縣途中,一個男人推著自己的同伴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正午的陽光很大,他們從寬大的帽檐下看向鏡頭。
雞公車因為獨輪著地,無論平原、山地、小道都可以暢行無阻,勝過人力擔挑和畜力馱載,既經濟又實用。當時成都市區(qū)、郊區(qū)有石橋、木橋100多座,雞公車雖吃力,但還能上能下。雞公車是農村許多人家通用的客貨運輸工具。農閑時,車夫們進城搭客掙錢,成都市區(qū)里專門發(fā)展出一批推貨載人的雞公車隊。
1917年—1919年,成都錦江邊的的水轉筒車。圖,西德尼甘博,FOTOE
1917年 6月~9月間,甘博還去川西羌族地區(qū)考察,拍攝了羌族地區(qū)風俗風光、群眾生活和勞作的照片?!讹w沙寶塔》描繪了四川西北部山區(qū)一座破敗的高塔,畫面雄偉而又神秘,富有詩意的塔名和久經風霜的寶塔給人一種深沉的文化藝術上的享受。然而,甘博照相機的鏡頭下,最多的還是社會學和人類學研究的對象——人和社會,這和他在高等院校所受的專業(yè)訓練一致。《坐在桌前的兩個男人》也是川西羌族地區(qū)考察期間的人物作品,兩個包著頭巾的羌族男人,坐在鄉(xiāng)間小飯館的桌子旁沉思。
在甘博的 5000多張照片和600張手工上色的幻燈片中,絕大多數主題是人。他收集了各式各樣的人物,嬰兒、幼兒園的孩子、學生、童工、學徒、農夫、苦力、算命先生、教師、商人、官員、年事已高的老人等等。
他的目的是記錄中國人民是如何生活、工作、組織、學習、娛樂、祈禱和經受困苦與磨難的。如果對甘博的照片就題材進行分類,最引人注目的是: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的工業(yè)和手工業(yè)、農副業(yè)生產、廟會市場、宗教、民族和民俗、婚禮和葬禮,以及所有反映人類生活歷程的寫真。這些拍攝題材,決定了甘博的作品不僅僅有藝術價值,還有珍貴的社會價值和歷史價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