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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異類

2017-12-05 07:59連亭
西部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芭蕉葉二伯木屋

連亭,本名廖蓮婷。二十歲開始進行有“文學(xué)意識”的創(chuàng)作,追求獨立自由的純文學(xué)寫作。2012年起在《散文選刊》《青年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山花》《作品》《飛天》《山東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詩刊》《星星》《中國詩歌》《青春》等刊發(fā)表作品。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作家出版社)。

我在鏡子中看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個荒謬、痛苦的家伙。我羞于承認,我一直是孤獨的。這個孤獨的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少不更事時被人活生生地嫁接的。罪魁禍首,就是二伯。

二伯,那個無可救藥的浪子,不可思議的瘋魔,仿佛孤獨的英雄,在漫長的流浪之后,回到生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獨自進行著冗長的戰(zhàn)爭。在他之前,從沒有人試圖反抗扼殺血性的無邊無際的乏味。令我驚訝的是,在孤立無援的境況下,他竟然捍衛(wèi)了已經(jīng)式微的詩意,獲得了一度高貴的理想。

他以一個生活流浪漢的身份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這個甜膩的詞,吸滿思念的毒素的詞,就變得斑駁襤褸了。故鄉(xiāng),成了收容浪子的失敗之地,而不是回憶中溫暖美麗的港灣。風景、人情無可挽回地減退了。

那時,大江南北再一次遭遇霧霾的全面進攻,灰色的煙塵和霧氣悄然而至,迅速蔓延,逐漸變成天地間襤褸的紗布。黎明的晨曦變成灰黃的煙霧色,仿佛要永遠扣押蠢蠢欲動的白晝,直到天空再一次蛻變成一片無助的陰霾。藍天白云自動閉幕,鳥兒失去了影子,灰色的霧霾進行著苦澀單調(diào)的獨白。人們?nèi)諒?fù)一日地在奇怪的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中度過,不安隱隱在胸腔起伏搏動。蕭條冷清的大街開始在白天也亮著燈,我們在暗淡的光線中懶懶地邁著步子,毫無目標地東張西望。實際上看不到五十米開外的地方,眼睛卻開始沒完沒了地酸脹。所有的人,無一幸免地夜以繼日地駛?cè)牖疑奶摕o中。

大街上最后一批年近百歲的老人在這個冬天死去了。剩下的還有些氣力的年過古稀的老人,整日唉聲嘆氣,聲音渾濁,老痰堵在嗓子眼兒。年輕人終日匆忙勞碌,心思全在瘋長的物價房價上。有人安慰說泡沫一定會被風刮走的,有人預(yù)測房價會跌下去,但沒有人松開緊鎖的眉頭。

二伯獨自待在木屋里,他的窗戶始終被芭蕉葉罩著。那段時間他不出門,看不見灰蒙蒙的天,也聽不見大街上的議論。他的木屋是獨立的世界,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擾。屋頂亮著一盞燈,所有的物件都在溫柔的光照中,貨箱、櫥柜、散亂的紙張,三根粗壯的房梁,在屋子里隨意地占據(jù)自己的位置。無序,自由,慵懶,這是房間給人的印象。

無序,自由,慵懶,這也是多年后我給人的印象。這些年我不太走運,父輩們對我的期待落空了,而我自認為已經(jīng)盡力。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但還是希望有個信任的人可以傾訴。我出了一本書,但和二伯的畫一樣不值錢。我很快在二伯身上找到認同感和安慰。

小時候,我見過奶奶拿著拂塵、掃帚清理芭蕉葉木屋中的廢紙,這顯然侵犯了二伯。他站在門外,耷拉著雙手,懷著驚恐的激動和無奈,但面對自己的母親,他只能聽之任之。就這樣,廢墟中屬于畫作的零星的碎片和紙屑,生銹的舊釘子和畫框,鉛錫顏料碎片,昭示了二伯的失敗。他在木屋中來來回回地踱步,時不時看一眼搖搖欲墜的空畫框,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

那些年,二伯對各種實際事物都不關(guān)心,奶奶對此憂心忡忡。她不停地絮絮叨叨,試圖引導(dǎo)他做點別的什么,甚至拿出厚如手掌的賬單,但所有的嘗試都無濟于事。

我注意到二伯對小花小草有著如癡如醉的激情。他不顧自己高大魁梧的形象,匍匐在地面,臉湊近花叢仔細盯著什么東西。他有時張大嘴巴,發(fā)出興奮的嘶嘶聲。之后他在畫布前來回忙碌,變出許多全身都是凌亂的長腳的蟲子。這時的二伯看上去像一個狂熱的苦行僧,一舉一動都帶著莊嚴,一絲不茍地在嚴肅的孤獨中沉思著。白天,他在癡迷中觀察他的王國,到了夜晚,他就把自己也變成一只昆蟲。有一次我去他的小木屋,看見他光著膀子躺在地板上,渾身涂滿各種顏料,一條條肋骨露出清晰的輪廓。他臉朝下伏在那里,模擬一種多腳并用的動物的爬行動作。從那一刻起,我斷定二伯瘋了。

我比二伯要幸運一點,我母親盡管反對我寫作,但從未對此做過出格的事。她只是不斷地對我搖頭嘆氣,臉上帶著焦灼和悲憫,指責我不斷上漲的年齡,感嘆我慢慢失去光澤的皮膚?!澳阈枰粋€男人在身邊?!蹦赣H不容置疑地說,說完眼睛居然露出無辜的神色,好像她急于對我的現(xiàn)狀劃清界限,以表明她對此毫無責任。在母親面前,我終于認識到我的失敗和可悲。是的,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到了這樣的年代,她還必須被附庸到男人身上,才可以消除自己飄飄搖搖的狀態(tài)。身邊的人都是這樣的,她們精心地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做出溫柔可人的姿態(tài),努力成為男人希望的樣子,像待售的商品般拼命地把自己賣出好價錢。在世人眼里,女人似乎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婚前像漂亮的木偶,被當成寶貝似地供著、哄著,自私而又蠢笨,婚后就成了母親,一心撲在孩子和家務(wù)身上,慢慢變成風干的臘條。

我的二伯一生未娶,這成了家里最典型的反面例子。為了不讓我重蹈覆轍,母親耗費大量的心血與不知名的魔力斗爭。我不斷地學(xué)習,不斷地變得“讓人高攀不起”,就是對母親潛在的反抗。然而,當我把碩士的古代文化課程學(xué)得爛熟時,就連我的老師也不認為這對我有什么益處。他們都對我說,我不可能在研究生涯中像男的那樣受重視,女人終究是要嫁人的,那么學(xué)那些無用的冷門的古代知識也就毫無必要了。我不得不離開學(xué)校,并設(shè)法到專業(yè)對口的古籍出版社謀職,但對方依然強調(diào)只招男職工。通過知識反抗女人慣常的命運方式一次次失敗了,我一天天地變老,母親一天天地不斷對我施壓。

天啊,難道我要甘心于此嗎?

當灰色的霧霾化作細雨在街燈的昏黃光暈中斜斜地飄落,一切都顯得搖擺不定、荒涼慘淡。陰沉的冬天已經(jīng)降臨,四周彌漫著無聊。天空像一口陰慘慘的鍋,偶爾飄過的云朵如同被過度使用的肺。灰色的鴿群在空中撲簌簌地飛了一圈后又繞回來,忽高忽低、不絕如縷的振翅聲也不能給生活帶來絲毫起色。無聊繼續(xù)深入,日子開始變得堅硬起來,像路邊沒被鏟走的冰碴。我很想撕毀我手中的稿子,站起身把筆扔到窗外,突然注意到一個孤獨的身影站在雨里一動不動。他站在燈光斑駁之處,身姿矍鑠挺拔,和大街上灰頭土臉的房屋格格不入。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五官在明明暗暗的光線里看不清,但形象相當清晰,是二伯。

白色棉麻布衣,挺拔的身軀,高聳的雙肩,手隨意地插在褲兜,輪廓分明的剪影在街道上獨樹一幟,他正緩緩走入下一盞燈的光芒里。雨絲中,街燈在潮濕的路面投下蛛絲般紊亂的陰影,那么多不同的光線、情緒和季節(jié)交織在一起,使眼前的一切變成一幅絕妙的畫,我知道如果看到這個畫面的是二伯而不是我,那么二伯一定能畫出一幅驚世之作??墒牵瑫鳟嫷亩钱嫷囊徊糠?,而不會作畫的我卻成了驚鴻一瞥的人。

這幅畫被關(guān)在我的腦中真是錯得離譜,根本就是瘋狂。此后它幻化成一種氤氳朦朧的氣氛,躲藏在我的文字中,不管我是病了困了悲傷了還是醉了笑了瘋癲了,不管是早晨還是深夜,不管是春天還是秋天,它都不離不棄。它們由迷離的光線組成,進入我大腦的節(jié)奏,如同黑暗中的舞蹈正在悄悄進行。

我很想跑過去對二伯說“你還畫畫吧,你一定行的”,就像小時候我對他說“你的畫真蠢”一樣。然而我什么也沒有做。我躲在自己的孤獨里,失去了交談的勇氣。

現(xiàn)實有一種東西很可怕,那就是任何人永遠都無法彼此了解。而在孤島上彼此為戰(zhàn)的我們,也永遠無法捕捉到真實。自我到真實之間,始終有一片中間區(qū)域,所有的藝術(shù)和魔法都存在于此,所有的誤會和曲解也都存在于此,并且沒有確切的解釋。

我終于嘗到了二伯的孤獨。他的孤獨被他流浪和居住過的城市所銘記,我的孤獨被我祈禱過的黑夜遺失。二伯可能是一位不錯的畫家,如同黑暗中的燭火,暗藏著千鈞一發(fā)的緊張感和力度。但二伯的畫,始終無人問津,但那又怎樣?一眼就愛上一幅畫的人,與畫的成功和重要性并無關(guān)系,有些東西有些體驗是親密而具體的,無法在距離中生存,只能存在于那充滿光線的氣息中。二伯的失敗,可能存在著某種更大的真相:那些看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的部分才最重要。神秘的,模棱兩可的,無法解釋的,才是本真的美。比之于那些可以被渲染、被解釋和被宣揚的,二伯的畫要神圣得多。有些人可能被觀眾所津津樂道,但沒有收到理解和眼淚,而二伯卻擁有。二伯的價值如同大樹的根須深扎于泥土之中,以其隱秘的方式創(chuàng)造著奇跡?;诖?,二伯是快樂的,并且這種快樂堅不可摧。

記憶中,二伯的畫有著流水般的柔軟光澤,延宕著來自詩歌的靈活性。以我今天的分析力來看,他善于捕捉可以不斷延伸的捉摸不定的畫面,執(zhí)著地抒發(fā)著疾病般的激情。在畫外,他是被悲傷、失望、失敗裹挾的二伯,而在畫里,他卻悄悄地擁有隱秘的個人幸福。那些年,他總是坐在畫框前,展現(xiàn)他繽紛的精神世界。繪畫,這個姿勢在家里人看來荒誕不經(jīng),卻使他獲得源源不斷的快樂。奶奶對他古怪的行為進行無數(shù)次干預(yù)后,也沒能帶來任何效果。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在亂涂亂抹之后,整個畫面和木屋都充滿了美麗的顏色,碩大飽滿,令人震撼。畫面稀奇古怪,卻在不停地迅速生長,填滿整個芭蕉葉木屋。

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二伯的狡猾。他用孤獨使自己脫穎而出。他可以找人宣揚自己,或者自己宣揚自己,可他沒那么做,這樣一來他就比很多人崇高了。孤獨無聞,這是個艱難的選擇,同時又是一個優(yōu)秀的選擇,不可思議地使自己的畫獲得了難以預(yù)測的豐饒品質(zhì)。二伯破壞著作為社會人的慣常行為,然后在一片廢墟上重建了自己的形象。在孤獨的世界里,二伯得到了幾乎沒有限度的自由,在不斷擴張的想象里建構(gòu)著自己的森林、河流、花朵和人物,達到了無與倫比的精神長度和深度。

我不得不承認二伯是一個優(yōu)秀的畫家。而多年前,他與他的畫,孤獨地待在芭蕉葉的小屋里,被人遺忘,被人嘲笑。人們這樣形容他,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瘋癲之人,一個似乎神經(jīng)有毛病的傻子,沒有任何人愿意和他打交道和做朋友。只有燈光和月光愿意多看一眼那雙手所制造出來的東西,而燈光是虛幻的,月光是冰冷的,沒有一縷飄著飯香的炊煙來得實在。

我可能是最早發(fā)現(xiàn)二伯才華的人,盡管這種發(fā)現(xiàn)是在多年后的今天。我在他這面鏡子的折射中看到自己。我哭了,這是我所有迷茫歲月的酬勞,是無數(shù)個孤獨的黑夜的注腳。然而,我不能從他身上得到什么,我能得到的只是他沒有得到的那個以他為中心的畫面,而他在那個畫面中已經(jīng)不畫畫了。

作為一個不被世人接受的畫家,二伯的不幸不在于湮沒無聞,而在于他的畫被毀了。而毀掉他的畫的人,是一個唯一有可能欣賞他的人。我并不清楚我當時的動機,用多年后的智力去思考也弄不明白。也許,一時的魯莽、一瞬間的大意、不小心的犯錯,都足以使人不知不覺地做了蠢事,即使后來在大腦深處無休止地反思這一愚蠢的舉動,不斷試圖找到行為的真正意圖,也無法觸摸到一點兒真實的內(nèi)核,而做過的事卻永遠都無法挽回了。

我必須強迫自己接受是我毀掉二伯的幸福這一事實。我想,一定是命運使我干了這樣荒唐的事。事發(fā)時,我興奮得渾身打哆嗦。難道我以為我干了一件好事嗎?在奶奶無休無止的怨聲中,我點燃了一根稻草。一根稻草點燃了窗紙。好了,畫室被火封起來了,那些神秘的畫盡情地享受火的熱情,享受那舔著紙張的閃亮的火蛇般陰涼的撫摸,而彌漫開來的不斷舞動的煙氣,使組成畫的顏料獲得了一種燒焦的奇特味道,至今仍縈繞在我的肺葉里。

所有的人都為這一場火竊喜,尤其是奶奶,這一場火把二伯從芭蕉葉木屋帶到耕作的土地上。從此,那個瘋癲的傻子,將他的畫室?guī)У搅颂斓亻g,鋤頭是他的畫筆,大地是他的畫布,風雨是他的顏料,糧食是他的成品。比之于被毀掉的畫的默默無聞,每一粒飽滿的稻谷都獲得了恰如其分的贊譽,二伯由一個失敗者變成一個備受歡迎的人。

命運無可挽回地逆轉(zhuǎn)了,不偏不倚地在我身上進行了懲罰。在我毀掉二伯的畫后,他的一切古怪都嫁接到我身上。我不僅要雪藏以他為中心的那個畫面,還要背負他所有被燒掉的畫,甚至他還沒來得及畫出的畫。

每一種孤獨都是這樣開始的,在最初的階段并不是自愿選擇,并且還擔負著無法言說的重負,在茫茫黑暗中徒勞地尋求替代物的無盡的悲傷和歡愉。命運陰差陽錯的安排,使我也飽嘗了如二伯年輕時的顛沛流離。沒有哪一座城市能夠長期收留我,也沒有哪一座城市給我鮮花和掌聲,只有無盡的霧霾和冬天的冷風陪伴著我,呼應(yīng)著我的孤獨。

當黑暗中的祈禱帶著樹葉般的顫抖出現(xiàn)在冰冷的月光下,每一個方向的風都能以任意的方式擺弄它,以此來顯示自己的能耐和人類的脆弱。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風刮倒,匍匐在地上時,我看到了二伯伏在地上觀察花草的姿勢,我重新站起來時,我看到了他在芭蕉葉木屋作畫的姿勢。于是我自嘲般地笑了。既然這是我的宿命,索性就讓那個以二伯為中心的畫面囚禁我一生。

在那些荒涼的、空曠的夜晚,我從一場燒掉芭蕉葉木屋的火的廢墟中站起,成為黑暗中一支流淚的燭火。我在寫作中,忍受不斷的崩塌和重組,一遍一遍地問鏡中的自己: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鏡中的人哭了,絞著雙手,找不出一句話來回答。而那個在空白領(lǐng)域生長出來的人,靠著奇怪的意念紛繁不斷地使出花招,汲取著剩下的激情和勇氣,把自己帶到了誰也夠不著的地方,過著沒有牽絆的流浪生活。從此,我們再也沒有相遇?,F(xiàn)實的我越來越成為一具空殼,而他卻在不斷地變得豐富、飽滿,堅不可摧,無人能敵。無法捉摸的命運,突然間像記憶一樣悠久,生死般無法區(qū)分和測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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