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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的對稱

2017-12-06 11:21
雨花 2017年13期
關(guān)鍵詞:師傅

鬼 金

光明的對稱

鬼 金

論輩分,花應(yīng)該是艾國義的師傅。艾國義技校畢業(yè)分配到軋鋼廠吊車車間乙班,花是他們班組唯一的女吊車司機(jī)。師傅老倪給艾國義一一介紹,除了那個看上去病殃殃的葉蘇,再就是花讓艾國義當(dāng)時就記住了。介紹到花的時候,老倪說,這個你叫花師傅……班組里的那些老爺們都笑了起來。艾國義有些懵和害羞,臉騰地一下紅了?;ǘ贪l(fā),橢圓臉,兩只眼睛不大,還是單眼皮,但睫毛很長,看上去毛茸茸的。她穿著藍(lán)色的工作服,看上去很干練的樣子?;▽δ切┐笮Φ睦蠣攤冋f,笑什么?都正經(jīng)點(diǎn)兒,再笑把你們閹了……花用了一個“閹”字。艾國義感覺身體一冷,褲襠里冷颼颼的,有風(fēng)。這讓艾國義至今都不能忘記。那些老爺們不笑了。老倪對艾國義說,叫花師傅。他連忙叫花師傅。那年艾國義二十歲。花看著艾國義問,多大了?怎么還害羞呢?艾國義說,二十?;ㄕf,已經(jīng)不是毛孩子了。老倪給艾國義介紹完,讓大家多多關(guān)照。老倪高大魁梧,是一個絡(luò)腮胡子,說話大嗓門。大家都沉默。老倪說,怎么?我說話大家沒聽到嗎?大家這才說,聽到了。老倪開始給大家發(fā)煙,發(fā)到花的時候,老倪說,你還抽嗎?花說,我怎么?來一支。老倪給了花一支煙,花叼在嘴里,說,點(diǎn)上???老倪笑了笑說,好,好。掏出打火機(jī)給花點(diǎn)上?;?xì)嫩白皙的手指夾著煙,竟然有一絲優(yōu)雅。艾國義看在眼里。整個屋子里瞬間就烏煙瘴氣了。那時候,艾國義還不吸煙,他有些受不了煙嗆,站在門口,把門開了一道縫隙。當(dāng)時,分配到軋鋼廠有五名同學(xué),但只有艾國義一個人下到車間,學(xué)開吊車。其他幾個同學(xué)要么去了電氣班,要么留在機(jī)關(guān)了。艾國義是那種沒有家庭背景的人。這一點(diǎn),他認(rèn)命。但想想,總還是有些失落。艾國義站在門口,聽著那些老爺們跟花打情罵俏,顯然,他們都不是花的對手,花幾句話就把他們整沒電了。那個叫葉蘇的師傅看上去要比其他師傅年輕,他一直沉默不語,坐在角落里?;瓷先ト鄽q,后來交談中,艾國義知道花跟自己一個屬相,比他正好大一輪。那年的花,三十有二。艾國義盯著花看,眼神里有鉤子。那個叫葉蘇的師傅從座位上站起來,擋住了艾國義的視線,葉蘇開門,出去吐了口痰,又回來了。艾國義的心里在數(shù)著人數(shù),加上自己,十三人。這個發(fā)現(xiàn),讓艾國義的心里得意了一小下。但這并不說明什么問題。班長老張開完會,艾國義就跟著老倪上車了。以前實(shí)習(xí)的時候,艾國義爬過更高的吊車。軋鋼廠的吊車一般都十幾米高。艾國義的實(shí)習(xí)成績不錯,但換了新環(huán)境總是要適應(yīng)的。老倪帶著艾國義車上車下熟悉著。艾國義表現(xiàn)得很謙虛。下面開始干活了,艾國義坐在一邊看著老倪操作。老倪說,如果你家里有人的話,我建議你還是不要干吊車這個工種,現(xiàn)在的吊車司機(jī)就是孫子干的活,誰都可以指使你,連孫子都不如。艾國義說,哪有啊。老倪沉默。

花駕駛著鄰車。

老倪警告艾國義說,花是一個破鞋,三十幾歲了,還沒結(jié)婚,這廠里的男人幾乎都被她睡遍了,你離她遠(yuǎn)點(diǎn)兒。

老倪的話讓艾國義愣住了,他語調(diào)緩慢地說,哦。

后來,艾國義開玩笑問,你睡過她嗎?

老倪說,我不稀罕,怎么,你想睡她?如果你還是處男的話,我可以考慮給你搭橋,讓她給你破處。

艾國義笑了笑說,你這是在罵我呢,我都二十了,怎么也不可能是處男了。

老倪說,我二十歲的時候還是。現(xiàn)在想想真有些抱屈,我第一次就給了你嫂子。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

艾國義說,師傅這樣的好男人不多了。難道你就沒遇到讓你心動的?

老倪沉默。

老倪的告誡還是讓艾國義對花有了一絲反感。

還是在技校的時候,一次期末考試,艾國義幫了同桌張紀(jì)南。放學(xué)后,張紀(jì)南請他吃飯,兩人喝了些酒,去洗浴中心叫了兩個小姐。那次,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的處男之身給交代了?,F(xiàn)在想起來,艾國義都覺得懊喪,甚至偷偷哭泣過,背地里罵張紀(jì)南不是個東西。后來,張紀(jì)南再找他去,他拒絕了。至今,他都想不起來那個小姐的模樣了。張紀(jì)南說,那天晚上,小姐緊缺,他挑了一個眼睛看上去有些斜眼的。艾國義模糊記得那個小姐當(dāng)時還很感激他選了她。

中午吃飯的時候,老倪去食堂。艾國義帶飯了,回到班組,發(fā)現(xiàn)花也帶飯了。熱過之后,艾國義躲在一邊沉默地吃著?;惖剿呐赃?,把她做的紅燒肉,夾了幾塊給艾國義,說,我自己做的,你嘗嘗。艾國義直到最后,都沒吃。刷飯盒的時候,他偷偷給倒了。吃飯的時候,因?yàn)榛òさ煤芙瑖x聞到花身上有一股香味,他屏住呼吸,不讓那香味進(jìn)入到自己的鼻孔里,單獨(dú)跟一個女人在一起,艾國義還是感到緊張?;ㄊ莻€熱心人,問艾國義有沒有女朋友。艾國義說,沒有?;ㄕf,那我?guī)湍憬榻B,這事包在我身上了。艾國義沉默。他想起老倪在車上說的話,心想,你介紹的能是好東西嗎?

艾國義在屋里呆了一會兒,拿著安全帽上車了,倚靠在椅子上,看一本從望城圖書館借來的詩集《四個四重奏》。很多詩句,他不能理解,但感覺到某種精神上的契合。下面機(jī)器的喧囂淹沒了一切。吃完飯,有些困。他把車開離梯子口,迷糊一會兒,直到聽見老倪在下面喊他才醒,把車對正梯子口,讓老倪上來。老倪說,我從食堂回去,在班組里沒看到你,心想,你可能上車了。艾國義說,在屋里呆著沒意思。老倪看到艾國義懷里的那本書,說,看書吶?什么書?艾國義有些臉紅說,隨便看看的。老倪說,愛學(xué)習(xí)好。艾國義沉默。他站起來,把椅子讓給老倪,手里的書塞進(jìn)隨身背的包里。那段時間,艾國義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淘弄到一個軍挎包,上面寫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還有一個紅色的五角星。艾國義覺得好玩,就常常背著。很多工人師傅好奇地問艾國義這是什么時候的。艾國義知道這只是一個復(fù)制品而已。這是一個好像什么都可以復(fù)制的時代。這個軍挎包讓很多工人師傅產(chǎn)生了回憶。那個動物兇猛的年代……

老倪說,剛才我回班組,花說還要給你介紹對象呢?

艾國義裝傻問,是嗎?

老倪說,我不相信她手里有什么好貨。

艾國義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站著的艾國義突然感覺到褲襠里濕漉漉的,很不舒服,是那個夢,就在剛才,他夢見花,夢見他們赤裸著在一起,是老倪的喊聲打斷了那夢。

那種濕漉漉的感覺讓艾國義有一種恥辱感,他真想把短褲扯出來,扔了。

以前實(shí)習(xí)的時候,艾國義沒感覺到開吊車是一件無聊的事情。

除了吃飯、排泄時間,更多都要呆在車上,隨叫隨到。如果下面喊車干活,車上沒人就要被扣錢,被點(diǎn)名批評。更加令人費(fèi)解的是,在軋鋼廠吊車是那么重要,好像任何一件東西都要吊起來,才可能搬走,而且,還要高度重視安全,因?yàn)橐稽c(diǎn)兒的閃失,下面的工人就可能腿斷胳膊折,甚至危及生命??梢哉f,下面的那些工人的命是掌握在吊車司機(jī)手里的,恰恰是這樣重要的工作,卻沒有尊嚴(yán)感。吊車司機(jī)也不被尊重。是啊,機(jī)器有什么可尊重的。

艾國義聽老倪發(fā)牢騷。

老倪說,能怎么樣?還不是靠這個工作活著,如果有能耐的話,也不受這個氣了。所以我勸你,有能力的話,就早日離開。

艾國義沉默。

艾國義的父親是煤礦工人。母親沒工作,偶爾在市場上賣菜。

這樣的家庭背景,艾國義能有這份工作,對于母親來說,已經(jīng)很滿足了。對于那個酒鬼父親,更是沒話說,總比他一天到晚在地下當(dāng)煤黑子強(qiáng)很多。酒鬼父親對艾國義說,你那工作畢竟是在半空中,那些人的命是掌握在你們手上的。你小子上班后要記得給你爸買酒喝,以后,我掙錢只養(yǎng)活你媽。你,我就不管啦。終于他媽的熬出頭了。艾國義還能想起那天,父親說完,抿了一口白酒,咂著嘴,嘴里發(fā)出嘶啦嘶啦的聲音??粗瑖x,父親叫母親給他也準(zhǔn)備一個杯子,并親自給艾國義滿上,說,來,陪你爹喝一杯,就當(dāng)這酒是你給爹買的。哎,你他媽的長大了,我也老了。這煤礦就要賣給個人,我也……這話說得艾國義有些感傷起來。他陪著父親喝酒。那還是長這么大,第一回。母親在一旁,樂呵呵的,但眼里含著淚。母親說,什么時候找個對象,結(jié)婚,給我們生個大孫子,我和你爹就一顆心徹底落地了。艾國義不吭聲。

一晃,三個月過去了,艾國義出師了,可以獨(dú)立干活了。艾國義跟老倪說,想請班組的師傅們吃個飯。老倪說,吃個屁。可能是你師傅極端,你來的時間還短,時間長了,你就什么都看明白了。工廠里根本交不到朋友。一點(diǎn)兒小的利益,都他媽的斤斤計較,在酒桌上可能你好我好大家好,稱兄道弟的,一回到工廠里,就都不是他們了,誰多干一點(diǎn)兒活都不愿意。

艾國義說,那我們師徒兩個喝點(diǎn)兒。

老倪說,你的錢還是留著將來娶媳婦吧,你有這個心,我就沒白給你當(dāng)師傅。

下班從澡堂子出來,艾國義還是在門口等老倪,見老倪出來,艾國義硬是把老倪拽到廠門口的一家小飯店。兩人要了西紅柿牛腩鍋、干煸繭蛹、溜肥腸、涼菜拼盤。老倪說,夠吃了。艾國義問,喝什么?老倪說,龍山泉綠棒子吧。艾國義說,要不來龍山泉純生怎么樣?老倪說,就綠棒子,便宜,有勁。艾國義說,好吧。艾國義喝不慣綠棒子,上頭,但老倪要求,只好陪著。

菜上來了。

艾國義給老倪敬酒。

老倪說,客氣了。以后我們都一樣,干一樣的活掙一樣的錢。你們現(xiàn)在真好,上班就掙這么多,我們那時候剛上班一個月才開二百多塊錢。但那時候錢真叫錢?。‖F(xiàn)在,一百塊錢掰開,買個菜什么的,兩天不到就花完了。

艾國義豎著耳朵聽老倪發(fā)牢騷。

兩瓶酒下去,老倪的話更多了。

老倪說,就說我們那時候,這大街上哪來那么多車啊,你看現(xiàn)在,馬路上都像下餃子似的,好像不花錢似的買車,都瘋了。

后來說到工作,老倪說,我們吊車司機(jī)在半空中,安全系數(shù)還是要比地面的人高一些,但也不能馬虎,有一年,就有人從吊車上摔下去了。還有人因?yàn)殡姎夥排?,整張臉都燒糊了。你要記住,有事不要向前沖,有班長呢。你的任務(wù)就是開好你的車,別碰了地面的人。

艾國義點(diǎn)頭,站起來,給老倪倒酒。

老倪的酒量不錯,一會兒工夫,五瓶啤酒沒了。

閑聊中,老倪說,你那天在車?yán)锩婵吹哪潜尽端膫€四重奏》,當(dāng)年我也讀過,我們還油印出來,就像那些教徒捧著《圣經(jīng)》似的……當(dāng)年我們還辦了一本詩歌民刊叫《衍水》,就是太子河?,F(xiàn)在那伙人走仕途的走仕途了,出國的出國了,自殺的自殺了,犯罪的犯罪,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我還在這軋鋼廠開吊車,也都不往來了。當(dāng)年那股子理想的勁頭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的人變得越來越實(shí)際。

艾國義也寫詩歌,聽老倪說的這些,眼睛為之一亮,仔細(xì)端詳了一會兒老倪。那眼神里深藏著落寞和無奈,甚至是凄惶,就好像時光被碾碎了似的,如今還殘留著一些微末積淀在內(nèi)心深處。

艾國義不禁想到,好像在書上看過,有人說,每一個時代都有人站在懸崖上……

菜有些涼了。

艾國義叫服務(wù)員把菜熱熱。

這時候,花和一個男人走進(jìn)來。

老倪就像沒看見似的,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艾國義站起來要跟花打招呼,老倪一只手伸過來按住了他。花看見他們了,上來打招呼說,怎么吃飯也不帶我?艾國義吞吞吐吐,不知道說什么。老倪說,是我請的。你還缺我飯吃嗎?跟花一起來的男人在旁邊坐下來。艾國義感到歉意似的,拿過一個酒杯,給花倒了杯啤酒。

花一仰脖喝了,說,正渴著呢。

艾國義又倒了一杯,花端著酒杯說,對了,還真給你物色了一個女孩,要不改天見見?

艾國義說,再說吧。

加熱的菜上來了,老倪和艾國義喝光了第八瓶啤酒,站起來,結(jié)賬。艾國義還跟花打了招呼。老倪站起來,連屁都沒吭一聲。

兩人走出小飯店。

艾國義給老倪叫了輛車,要送老倪回去。老倪拒絕了,自個走了。艾國義沒喝多少,頂多一瓶,因?yàn)椴幌矚g綠棒子,有些頭暈。他站在馬路邊,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渾身上下摸著,還沒想起來,直到看見一個女人背著的包,才想起來,心里一驚,是自己的那個軍用挎包,包丟了沒什么,里面還有一本從圖書館借的《荒原狼》呢。他返回小飯館,挎包和里面的書都在,拿起來要走,但被花留住了,又喝了幾杯,有些多。因?yàn)榘瑖x的返回,那個男人受了冷落,說去買煙,就再沒回來。花和艾國義等了很長時間,最后喝光了桌子上瓶里剩的酒,艾國義和花爭著結(jié)賬,最后,還是艾國義結(jié)的。花說,下次我請。艾國義給花叫車,花說干什么?回家干什么?再說明天二班,我?guī)闳ノ鑿d吧?艾國義覺得頭暈,腳軟,眼睛盯著花牛仔褲下包裹的圓潤的屁股,還有她赤腳穿著的高跟鞋。花拉著他,去了附近的鐵路文化宮舞廳。艾國義聽說了,近年望城的舞廳都被外地人承包了,十元三曲,如果多掏錢,還有節(jié)目,就是賣淫。價位不等,服務(wù)不一樣。就是十元三曲,還有一個曲是黑燈的,可以摸摸索索的。這些好像成了那些工人師傅工廠生活的談資。那些女人也多是沒有工作的,或是承包人從外地帶來的。但艾國義沒去過。一次都沒。最近,他們談?wù)摰暮孟裆倭?,因?yàn)殇撹F行業(yè)經(jīng)濟(jì)危機(jī),工人減資,每個月少開五六百塊錢,都不敢出去“瀟灑”了。艾國義不知道花帶自己去這樣的地方干什么。女的不要門票。男的三元。進(jìn)了舞廳,燈光迷離的,艾國義很不適應(yīng)。花找了一個包廂,兩人坐下,又叫了服務(wù)員,要了兩盤干果和幾瓶啤酒。艾國義說,我不能再喝了。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擁抱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來什么舞技,就是貼面舞,混亂,還是混亂。音樂是抒情的,在抒情的音樂中呈現(xiàn)的卻是曖昧和騷動的畫面。那些在舞池中移動的肉身,彼此的欲望焦灼著,但好像又不能太放肆。燈光中,偶爾可以看到男人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摩挲。燈黑下來了。音樂也變得緩慢。那些黏貼在一起的身體,開始動作起來,但都并沒有實(shí)質(zhì)性的內(nèi)容。實(shí)質(zhì)性的內(nèi)容,有專門的小包房。艾國義聽工人師傅們說過,在舞廳樓上,就像大排檔大車店似的,床與床之間拉一道布簾,女人拎著小包,里面裝著手紙和避孕套,領(lǐng)著那些饑渴的男人進(jìn)去,就開始忙活,只隔著一道布簾,所謂的隔壁的聲音都能聽到,他們像在交配比賽似的。那些工人師傅說得眉飛色舞的。艾國義坐在那里很不適應(yīng)這里面的氣味,有些騷臭,刺鼻,辣眼睛。燈亮起來,一片嘩然。那些男人一副意猶未盡的感覺。有人還吹起尖銳的口哨?;▎柊瑖x會跳舞嗎?艾國義說,不會?;ㄕf走步會不?艾國義說,會?;ɡ瑖x就要到舞池里去。艾國義拒絕了。他甚至是恐懼的,恐懼那種撲面而來的性欲會把自己撲倒在地上。這時候,有人過來邀請花。花下去跟那個男人跳起來。花的舞姿不錯。艾國義看著,突然,看到一個人,是班組的葉蘇師傅。他也看到了艾國義,走過來。艾國義站起來說,葉師傅。葉蘇問,你是來跳舞的嗎?艾國義說,碰上了花師傅,就過來了。葉蘇說,哦。葉蘇說,我舅舅在這里看場子,我過來幫忙。你要玩玩嗎?我請客。他說話的樣子有些曖昧。艾國義當(dāng)然明白,說,算了,坐一會兒,我就走。葉蘇說,那你玩好。艾國義邀請葉蘇喝一杯,葉蘇說,喝過了。

艾國義看著花在舞池里,跳得起勁,在氣勢上是男人不能駕馭的那種。艾國義看了一會兒,悄悄走了。

那次之后,艾國義在刻意躲避花。在班組的時候,花坐在他的身邊,他也不說話?;▎査?,怎么了?艾國義說,沒怎么。接班后,就上車了,除了吃飯和上廁所,沒活的時候,也呆在車上,很少下來。看書或者發(fā)呆。如果上一個班是花開這臺車的話,那么這車內(nèi)還會滯留著花的氣味。他會把窗戶打開,通通風(fēng),把花的氣味驅(qū)逐出去。一種莫名的厭惡感,像蒼蠅似的,圍繞著他,揮之不去。他甚至動了要調(diào)換班組的念頭,幾次想跟班長說,但動了動嘴,又把話咽回去了。那段時間,艾國義總是看到花的臉上有淤青,有時是眼眶,有時是顴骨,有時是嘴角,像是被人打過。但艾國義沒問。畢竟那是個人隱私。

有一天白班,花跟艾國義說,我有個表妹在望城技校,我覺得你們很合適要不要見一見?

艾國義說,算了。

花問,怎么?

艾國義說,現(xiàn)在我還不想找。再說了,我家那個條件……

花說,你有自卑心理。

艾國義說,嗯。

花說,你不光自卑,你還懦弱。

艾國義沉默。

話說完,有人喊艾國義干活,艾國義就上車了。

外面下雨,廠房內(nèi),很黑,恍惚可以看到人。艾國義頭伸出車窗跟下面的人喊,把廠房的燈打開。下面的人喊,說廠里白天不讓打燈,說是要節(jié)約能源,打燈了,要罰錢的。艾國義說,我看不清楚,我不干。下面人喊,愛干不干,還以為我們愿意干呢?艾國義坐在車上,沒有啟動吊車。過了一會兒,班長打來電話說,國義,你怎么不給下面干活呢?艾國義說,外面下雨,廠房內(nèi)的光線太暗,看不清,碰著人怎么整?班長說,你注點(diǎn)兒意,給人家干吧。艾國義說,實(shí)在是看不清,干出事了,我可負(fù)不起責(zé)任。你要不信,你過來看看。之前,老倪就告訴過艾國義,在某些時候,是可以拒絕給下面干活的,這光線暗淡就是其中一種,是寫進(jìn)安全操作規(guī)程的。也許是花之前的話影響了艾國義的心情,他變得拗起來。過了一會兒,班長過來,站在車下面看著四周環(huán)境。艾國義頭伸出窗外說,你看看,能不能干?你要說能干不怕出事,我就干,出事,你擔(dān)著。班長看艾國義較真了,就跟下面的工人商量開燈的事情,半個小時過去了,廠房的燈亮了。班長說,給安全科打電話了,這回干吧。艾國義才啟動吊車配合下面開始干活。這次叫板,讓艾國義覺得狠狠出了口氣。中午吃飯的時候,雨停了,在食堂里,艾國義跟老倪坐在一起,艾國義說了上午的事情,老倪沒吭聲。艾國義以為老倪能表揚(yáng)自己,沒想到老倪看上去好像有心事,悶悶不樂。艾國義悶頭吃飯,吃完的時候,他掏了支煙給老倪。老倪看了他一眼說,怎么也抽上了?艾國義說,夜班實(shí)在熬不住,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抽幾支,能精神精神。老倪把煙夾在耳朵上,沒說什么。從食堂出來,兩人并肩走著,老倪說了句,萬事要看火候,火候掌握不好,要吃虧的。艾國義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回到吊車上,拿出那本《荒原狼》翻到之前看過的地方,因?yàn)槭菆D書館借的書,不知道先前哪個人在這段話上,做了下劃線,艾國義認(rèn)真地閱讀著:

啊,在我們的生活中,在這心滿意足的、市民氣的、精神空虛貧乏的時代,面對這種建筑形式、這種營業(yè)方式、這種政治、這種人,要找到神靈的痕跡是多么困難啊!這個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茍同,在這個世界我沒有一絲快樂,在這樣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一個潦倒的隱世者!不管在劇場還是在影院,我都待不長,我?guī)缀醪荒芸磮?,也很少讀現(xiàn)代書籍。我不能理解人們在擁擠不堪的火車和旅館里,在顧客盈門、音樂聲嘈雜吵鬧的咖啡館里,在繁華城市的小酒館小戲院里尋找的究竟是什么樂趣;我不能理解人們在國際博覽會,在節(jié)日游行中,在為渴望受教育的人作的報告中,在大體育場上尋找的究竟是什么樂趣。千百萬人正在為得到這些樂趣而奔走鉆營,我也可以得到這種樂趣,但我不能理解它,不能和他們同樂。

艾國義認(rèn)真地讀完這段,整個人的心情竟然生鐵般沉重起來,一種挫敗感、無力感,甚至是羞恥感,從心里面涌出來。他在那頁上,折了一下,放下書,點(diǎn)了支煙,雙腿支起來,兩腳蹬在前面的欄桿上,透過叉開的兩腿之間,可以看到下面。那些冰冷的機(jī)器還有巨人骸骨般的鋼鐵,堆砌如山,一種徹骨之冷侵襲著他,吸吮著他身體里的熱量。為了增加熱量,他狠狠啯了幾口煙,本以為這樣可以讓身體變得熱起來,但他更冷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

“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也許這輩子都將在這里煎熬了。如果不中途夭折的話,就會等到退休。可是,如果退休年齡延遲的話,那么是否還活著,就是未知數(shù)了?!卑瑖x這么想著,目光濕漉漉的了。透過車窗看到那鋼筋骨架的廠房,那些玻璃上已經(jīng)落滿厚厚的灰塵。他想起早上的時候,外面下雨,廠房內(nèi)光線模糊,甚至是漆黑的場景,不時,有閃電劃過。那些晃動的工人,更像是地獄里的幽靈,而他就像是游蕩在半空中的但丁。在閃電劃過的瞬間,看到那些被機(jī)器和這個環(huán)境折磨的苦楚的臉孔,他們跟艾國義同樣,得不到尊重,只有工作,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很多時候,在外面有人問起艾國義在哪上班?艾國義是羞于提起軋鋼廠的,他心里感覺到一種恥辱感。其實(shí),在望城,軋鋼廠相對于彩屯煤礦和水泥廠要好很多。那兩個廠子當(dāng)年也是望城轟轟烈烈的國企,已經(jīng)變賣給私人了。如果軋鋼廠再倒閉的話,那么望城的經(jīng)濟(jì)將失去支柱。即使不倒閉,也會面臨著集體減資,從艾國義分配到軋鋼廠來的那一天,就已經(jīng)開始了。

下面的人開始喊,干活了。

艾國義收起那本《荒原狼》,開始干活。一種莫名的壓抑,讓他不禁在車內(nèi)吼叫起來,聲音很大,但還是被那些機(jī)器的聲音淹沒了。

下午兩點(diǎn)多鐘,干活的人比劃手勢——停。

艾國義不知道為什么,一個叫老憨的人,冬夏都是鼻涕拉碴的,對著艾國義比劃著,出事了。從老憨的比劃中,艾國義還是明白老憨說的是有人死了。艾國義的心怦怦直跳,躁動著,是恐懼,也是心悸。艾國義從車窗伸出頭去,大聲喊著老憨,問,誰?怎么了?老憨說,不知道,好像是你們吊車的人。艾國義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要從嘴里蹦出來似的?;ǎ窟€是師傅?今天,他們都在另一跨開車,不在艾國義的視線之內(nèi)。其實(shí),在這個班組里,除了這兩個人跟自己有些關(guān)系,其他的人艾國義根本不關(guān)心。但這個時候,艾國義想到的從事吊車這個工種的人。

艾國義從車上下來,跟著人群向出事地點(diǎn)跑去,邊跑邊問,誰???怎么了?

跑的人說,不知道,好像是你們吊車車間的人。

艾國義問,死了嗎?

跑的人說,聽說死了。

艾國義想跑得再快些,可是,兩條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就像有人在地下拽著他的雙腳似的。他心慌,只好慢下來,被前面跑著的人落下很遠(yuǎn)。

偌大個車間內(nèi),那些機(jī)器仍舊在正常運(yùn)行著,轟鳴著,就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

死亡對于一個人是生命終止了,到頭了,但對于那些機(jī)器來說,是無動于衷的。這也是這些在工廠里被當(dāng)成機(jī)器的工人的矛盾之處。他們還是人。有血有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墒?,那些管理者并不這么想,機(jī)械化和人性化管理,他們更傾向于機(jī)械化管理。

從地溝里散發(fā)出來的液壓油的臭氣味,嗆得人隨時都要嘔吐出來。那些切割鋼鐵的鋸片產(chǎn)生的硫、銨等化學(xué)物,升騰起來,在車間內(nèi)彌漫著,刺鼻。那些在軋鋼廠十幾年的工人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但艾國義還不能適應(yīng),還需要時間,剛來的時候,他還裝模作樣地戴個口罩,可是,那幾天人們就像瞅著怪物似的,他也就不戴了。

又有人從艾國義身后跑過去。

有人說,再不快跑就看不到了。

但回頭看了眼艾國義,發(fā)現(xiàn)不認(rèn)識,扭頭繼續(xù)跑,邊跑還邊跟前面的人開玩笑說,你看你的大腦袋晃蕩得就像我褲襠里的卵子似的。

那人回了一句,去你媽的,你的腦袋才像我褲襠里的卵子呢。

艾國義看到人群圍成一圈,他怔了一下,猶豫要不要過去。這時候,花轉(zhuǎn)身看到艾國義?;ㄗ哌^來,一把摟住了艾國義說,別過去,是老倪。花的眼睛哭得紅腫,臉色蒼白。艾國義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你說誰?花說,是老倪,聽說是車壞了,他上車上面去看,打開配電盤,沒戴安全帽,頭碰到了電線,觸電從吊車上摔下來了。艾國義的心裂了似的,說,讓我過去,讓我過去看看?;ㄆ疵е瑖x。艾國義哭著說,你讓我過去看看我?guī)煾?,你讓我過去?;ㄕf,很慘的,你還是別過去了,再說,剛才班長已經(jīng)找了條門簾子,蓋上了,你什么都看不到。在跟花撕扯的過程中,艾國義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花也陪著他坐在地上。那些圍觀的人看過來,以為他們兩個之間又發(fā)生了什么。這時候,班長走過來,讓他們回班組去,這樣影響不好。車間和廠里的領(lǐng)導(dǎo)馬上就要到現(xiàn)場來了。花攙扶著艾國義回到班組。艾國義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放長條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像一個死人?;ㄕf,你才上班沒幾個月,就遇到這樣的事,而且還是你的師傅,你要挺住。我已經(jīng)見多了,每年幾乎都有兩個。這吊車班組是第二次,上次是甲班。

艾國義一聲不吭,他感覺到身體里有一個人在嗚嗚地哭。那身體里是黑暗的,那哭聲是悲慟的。死竟然是如此簡單的事情。一個人中午還在食堂一起吃飯,下午,說沒就沒了。

花不知道怎么安慰艾國義,在一邊抽煙。

花說,第一次,我沒看到,我正休班,甲班的人給我打電話說,有人從吊車上墜落,摔死了,那次好像是那個司機(jī)喝酒了,等我們接班的時候,看到那臺車上系著紅布,誰都不敢去開那臺車。后來,還是班長去頂了幾天,我們才正常開始輪換開。坐到駕駛室內(nèi)心里還是恐慌的,總覺得那個人在,我還是女的呢,你說我能不害怕嗎?但慢慢的,也就淡了。

艾國義閉著眼睛,眼淚從眼角流淌出來。

花問,你在聽我說嗎?

艾國義不吭聲。

花說,晚上,我請客,去喝點(diǎn)兒酒。

半月后,老倪的后事才處理完,所有的責(zé)任都推到了死者身上。賠了八十萬。艾國義也病了,在家歇了一個月才上班。整個人看上去有些精神恍惚。歇班的時候,艾國義喜歡拿一本書,趕著母親買來的幾只奶羊到楚河巷后山上去放牧,他躺在草地上看書,任羊兒們在那吃草。山上也有很多墳?zāi)?。不知道什么人燒紙,引燃了墳上的草,整個墳看上去是黑色的。艾國義不禁回想起老倪下葬的那天,是在軋鋼廠院墻外面的墓地。那天下著暴雨,很多人都冒雨前來,打著雨傘或穿著雨衣,給老倪送行。老倪的家屬哭得暈死過去,叫了120拉走了。想起這些,艾國義就會禁不住默默地流眼淚。

班組里的人好像淡忘了老倪的事情,還是那樣,說說笑笑的。

花看上去好像沉默了很多。

這是一個讓艾國義看不明白的女人,他總覺得她隱藏了很多東西,在她的身體里。這樣的判斷是來自艾國義的閱讀。閱讀讓他有了一雙可以深入人心的眼睛。

這期間,母親開始托人給他介紹對象,看了幾個,不了了之。不是他看不上,就是人家看不上他。

經(jīng)歷了老倪的死亡事件之后,艾國義好像一下子變得成熟了。也更加沉默了。軋鋼廠讓艾國義有一種孤獨(dú)感。他仍在回避著花。

一天三班,半夜十一點(diǎn)四十接班的時候,班長說,今天停產(chǎn),上面打電話來說,可能要檢查勞動紀(jì)律,讓大家睡覺注點(diǎn)意兒,最好,別在車上睡了。大家把車都檢查好了,千萬注意別讓檢查勞動紀(jì)律的人抓到了。艾國義上車檢查后,回到車?yán)铮戳藭簳???磿鋵?shí)也是違反勞動紀(jì)律的。但艾國義堅持著這件事情,抓到再說。因?yàn)橥.a(chǎn),巨大的廠房變得空蕩蕩的,寂靜,靜得有些瘆人。那些燈光下恍惚的機(jī)器就像是幽靈。有一次,艾國義做了個夢,說那些機(jī)器都有了生命,在一個暴雨之夜,集體出逃了,整個軋鋼廠變成了一片荒蕪的空地。四周的院墻也不存在了,跟院外的墓地連成一片。那些軋鋼廠多年來因?yàn)楦鞣N事故死去的亡魂紛紛復(fù)活了,從地下出來,幾道閃電過后,那片荒蕪的空地上,軋鋼廠又浮出地面,跟原來的一模一樣,那些機(jī)器還是那些機(jī)器。

對于艾國義那是一個絕望的夢境。

白天放羊的時候,在草地上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看見其中一只母羊,還下了只羊羔,他歡喜地抱回家。

現(xiàn)在,他不困。

凌晨兩點(diǎn)多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肚子不舒服,下車,去了趟廁所。從廁所出來,路過一個倉庫,他聽到里面有呻吟聲,是那種疼痛的呻吟聲。他透過門縫往里面看著,里面很黑,什么都看不到。他驚悚地想離開。那呻吟聲持續(xù)不斷,他對著里面問了句,誰?

里面變得安靜下來。

他頓時感到頭皮發(fā)炸。他摸了摸身上,幾天前班組發(fā)的手電筒還在身上,他按亮手電筒向門縫里照去。

一個光柱,射進(jìn)里面,在尋找著,直到光柱圈住一個坐在那里的人,一個女人,幾縷頭發(fā)耷拉在臉上。

艾國義差點(diǎn)兒沒叫出來,手電筒顫抖著險些掉在地上,那光柱在女人的臉上顫抖著。艾國義看清了,是她,是花。他從門縫擠進(jìn)去,花坐在一個草墊子上,鼻孔流淌著鮮血。

……

花說,把手電關(guān)了。

艾國義說,換個地方坐著不好嗎?

花說,不,你的肩膀借我靠著好嗎?

艾國義說,好的。

花的頭依偎在艾國義的肩膀上開始講述她的故事。看上去就像是一對說話的亡靈。

倉庫里散發(fā)著機(jī)器零件的腥冷味,還有潤滑油的味、草袋子的霉味、灰土的土腥味,包裹著他們。

我媽生我之前,做了個夢,沖我爸比劃著,一朵花,太陽的顏色,有太陽那么大,我爸說,是向日葵嗎?我媽搖了搖頭比劃著說,從來沒看見過。我媽是一個啞巴,但她的耳朵可以聽見。生我的那天,我爸還沒從煤礦下班,是鄰居把我媽送到醫(yī)院的。等我爸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我已經(jīng)出生了。我媽看著我爸問,起什么名字?我爸想了想,說,就叫花吧。記憶中,我爸總是黑眼圈,現(xiàn)在想來,那是洗澡沒洗凈或者是沉積在皮膚深處的煤。爸爸喜歡喝酒,下夜班后,喝點(diǎn)兒酒就睡覺了。這是七歲之前我對爸爸的記憶。七歲之后……

花停頓了一下。艾國義沉默,在等著。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著花的母親,那個不會說話的人。浮現(xiàn)她母親說的像太陽一樣的花,他心里自問,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花呢?花問,有煙嗎?艾國義掏出煙,給花點(diǎn)上。

一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吃中飯,家里沒人。鄰居說,你爸出事了,在大食堂那邊。等我跑到大食堂的時候,看見十幾具尸體都躺在那里。我在人群里尋找我媽,那些尸體根本看不出來誰是誰。后來,我看到我媽了,我媽帶著我一個個辨認(rèn)著,蒼蠅嗡嗡地在那些尸體上轟炸著,也圍繞著我們,我揮著手驅(qū)趕,那些尸體真的慘不忍睹,我媽哭成了淚人。你能想象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哭的樣子嗎?你想象不出來。就像動物似的。

艾國義用胳膊摟緊了花。

當(dāng)走到一個尸體跟前,我站住了。周圍人突然鴉雀無聲。我眼睛盯著那具尸體的大拇腳趾頭,幾只綠頭蒼蠅叮在上面,煤屑在裂開的腳趾蓋里。

花彈了彈煙灰。

那腳趾頭竟然對著我動了動,我認(rèn)定那就是我的爸爸。周圍的人上來拉開我媽和我,我媽掙扎著幾次想撲上去都被人拽了回來。奇怪的是,從認(rèn)出爸爸,到后來出殯結(jié)束,我竟然沒哭,一顆眼淚都沒掉。我媽哇哇對我叫著,比劃著,擰我,掐我,我就是不哭。為什么?現(xiàn)在想想,也不知道,還是被那突如其來的死亡嚇壞了?從那之后,有好長時間,我也不說話了。我媽嚇壞了,以為我也像她一樣了,還帶我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沒問題。我再說話是我媽有一天發(fā)高燒,人事不省,我俯在母親的身上問,媽,你也要死了嗎?我媽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滿眼驚喜,是我說話了。我喊著,媽,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媽手扶著我的頭,比劃著說,媽不死。

花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集聚力氣。艾國義又給她點(diǎn)了支煙。

相依為命你知道嗎?我和我媽那時候就叫相依為命。我爸死了,煤礦沒給多少撫恤金。我媽在街道的廠子里干活,也掙得不多。有一天三四點(diǎn)鐘,我起來撒尿,發(fā)現(xiàn)我媽不見了,我屋里屋外喊了一圈,沒有。外面還是黑的,我不敢出去。坐在炕上等我媽。后來,我聽到廚房里有聲音,我喊了聲,媽。我從炕上跳到地上,跑進(jìn)廚房。我媽聽到聲音嚇了一跳,她看上去鬼鬼祟祟的,頭上還包了個灰色的頭巾。只見地上放著一個黑色的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我媽比劃著讓我睡覺去,比劃了幾次,我才回屋,但我透過門縫看著,只見我媽揭開爐坑上的幾塊木板,從蛇皮袋里掏出一塊塊鐵,是鐵,她把那些鐵埋進(jìn)爐渣內(nèi),再蓋上木板。我媽解下頭巾,擦了擦汗,又在身上撣了撣灰土,坐在爐子旁邊喝了口水。外面的天還沒亮,我媽喝完水,系上頭巾,又走了。我穿上衣服,偷偷跟了出去。只見我媽到了煤礦的墻外就消失了,我找不到了,坐在路邊的一棵樹下等著,我知道我媽一定會回來的。那棵樹上竟然有一個老鴰窩,像一個人頭似的舉在樹杈上。我有些害怕。我想,天亮就好了。我安慰自己說,不怕,不怕。我坐在那里,倚靠著樹,竟然睡著了。

花問,有水嗎?艾國義說,有。他放開花,出去,爬到車上,把水杯取來?;ê攘藥卓凇?/p>

我竟然做夢了,夢見樹上的老鴰窩掉下來了,砸在我的頭上,不,是套在我的頭上,就像一個黑色的籃子,我的頭從里面伸出來,那籃子般的老鴰窩套在我的脖子上?,F(xiàn)在想想,那是很怪誕的夢,幾只老鴰落在我的頭上,我看上去就像是圖畫書里的女巫。如果給我一把掃帚,我騎著就可以飛起來了??墒秋w向哪兒?。?/p>

艾國義聽到女巫的時候,笑了笑?;▎枺阈κ裁??艾國義說,女巫??!花問,女巫好笑嗎?艾國義沉默?;ㄕf,再給我喝口水。艾國義把水杯遞給花。

我被夢驚醒了。我想,我媽不會回去了吧?在我睡著的時候。我站起來,要往家走。這時候,我聽到我媽的叫聲。我媽的叫聲很特別,就因?yàn)椴粫f話。她的叫聲更像是哭。我來到墻外,想怎么進(jìn)去?那么高,上面還有鐵絲網(wǎng)。后來,我看到一個洞,我爬進(jìn)去,看到幾個門衛(wèi)對我媽拳打腳踢著,我媽蜷縮在地上,那門衛(wèi)惡狠狠地說,叫你來偷鐵,踢死你這個啞巴。有一個門衛(wèi)說,一個啞巴,算了。那個人還不依不饒的,我沖過去,對著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抬起胳膊,把我甩出去。后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炕上,身上蓋著被子。我媽的臉上可以看到明顯的淤青和傷,我媽哭著,比劃著說,你跟著我干什么?不好好睡覺?我躺在那兒,也哭了。我媽把我緊緊抱在懷里。晚上,給媽洗腳的時候,擼起褲腿,我看到她腿上起了個腫包,我輕輕按了下,我媽比劃著,疼。我坐在小板凳上,給我媽洗腳,眼淚掉到水里。我媽還逗我,讓我笑笑,我笑不出來,我媽就做鬼臉,最后我還是破涕笑了。我頑皮地用手撓著我媽的腳心,她癢,比劃著,求饒。那應(yīng)該是我們最開心的一次。

花沉默。艾國義問,你哭了嗎?花說,沒。我哭你也看不見,這倉庫里這么黑。艾國義說,那我用手摸摸?;ㄕf,別摸。我怕臟了你的手。艾國義說,這話怎么說的?花說,一會兒,你就會知道了,我是一個壞人,是一個不干凈的人,艾國義說,怎么會?花說,再給我支煙好嗎?艾國義掏出煙,給她點(diǎn)上?;▎?,沒有了吧?艾國義說,我干活的時候,熬不住才抽幾根,今天沒活,沒怎么抽,還有半盒呢。我還記得小時候家里停電的時候,我家有一個我爸在礦上焊的鐵燭臺,很沉,尖尖的,到時候,把蠟點(diǎn)著,扎在上面。艾國義說,我家沒有,我家停電的時候,都是滴幾滴蠟油,然后,把蠟粘上去。怎么想起這個了?花說,最近,我總是夢見一個小女孩舉著燭臺,上面的蠟閃著火苗。后來,黑暗中出現(xiàn)一個男人,那個小女孩用燭臺把男人砸死了。艾國義說,哦,一個噩夢。那也說說我的夢,我媽不是買了幾只奶羊賣奶嗎?我那天夢見有人買羊奶?;▎枺墒裁??艾國義說,有人買羊奶煮羊羔,奇怪的夢。繼續(xù)說說你的故事,噩夢總是有的。花問,說到哪兒了?剛才。艾國義說,你媽偷鐵,后來,你給她洗腳?;ㄕf,哦。

花說,那之后,我媽還去煤礦里偷鐵,但我媽不讓我跟著偷。她還是常常被打,但對一個啞巴來說,他們也沒辦法。男人在煤礦上死了,一個啞巴還帶著一個孩子。有一天早上,我被雷電驚醒。我媽又去了。暴雨嘩嘩的,我們住的屋子有幾個地方漏雨。我下地找來臉盆和罐子接漏下來的雨水。我蜷縮在被窩里。我承認(rèn)我有些害怕。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像要把整個屋子劈成幾瓣。緊接著,是雷聲,轟隆隆的。在雷聲中,我感覺整個屋子都動搖了。我想到我媽,我下地,四處翻找雨衣,最后找到了,那是一件我爸留下來的,我穿上雨衣,抓把雨傘,沖出屋去。閃電中,我看到的雨竟然是紅色的。長這么大,那是唯一一次。我跑到煤礦的墻根下,找到那個洞,鉆進(jìn)去,四處找我媽。

花長長出了口氣,好像很累很累似的。艾國義問,怎么了?想起將要說起的,我就感覺整個人要窒息了。艾國義說,那就不說了或者跳過去?;ㄕf,必須說,你可能是唯一知道我故事的人。艾國義嗯了一聲,說,我不會外傳的?;ㄕf,無所謂。我怎么感覺我像是要死了似的。艾國義說,別這么說?;ㄕf,真的。也許我這個人的氣數(shù)已盡。艾國義說,如果你這么說的話,我不聽了?;ㄕf,那好吧,繼續(xù)剛才的。給我口水喝。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特別渴。艾國義問,你沒事吧?要不去醫(yī)院?花說,沒事。我自己知道我的身體。艾國義突然想起什么,說你等著?;ㄕf,干什么?艾國義說,回來你就知道了。艾國義爬回車上,取了母親給她帶的羊奶,遞給花說,你把這個喝了,會感覺好些?;ㄕf,膻。艾國義說,我媽處理過了,一點(diǎn)兒都不膻?;ㄕf,哦,仰著脖子,把羊奶喝下去,用手抹了抹嘴唇說,還真一點(diǎn)兒都不膻。喝過羊奶后,花好像有了些力氣。

我四處找我媽,雨那個大,像一道道簾子從天上垂下來。最后,靠近一個涼亭的時候,我聽到男人吭哧吭哧的聲音。我害怕地停下來,透過簾子般的雨,我看到了我媽,她正伏在涼亭的欄桿上,被一個門衛(wèi)……我剛想沖進(jìn)去,聽見門衛(wèi)說,下次再來,我就把那些廢鐵的邊角余料都給你準(zhǔn)備好,你來拿就好了。上次那個打你的門衛(wèi),我把他調(diào)到別的門去了,找機(jī)會我再收拾他。我媽啊啊地答應(yīng)著。那聲音里我沒聽出來一絲痛苦。門衛(wèi)在那里邊說邊不停地動作著,我媽那異樣的聲音,現(xiàn)在想起來是歡樂的??墒?,當(dāng)時,我不能理解,我沒有沖進(jìn)涼亭,而是,轉(zhuǎn)身跑開了。我把雨傘扔在涼亭的下面。門衛(wèi)的耳朵很靈,聽見我扔雨傘的聲音,問了句,誰?我已經(jīng)跑開了。一口氣跑回家,連雨衣都沒脫,趴在炕上嗚嗚地哭起來,哭得渾身都沒力氣了。我媽的影子總是在我的腦子里晃動。沒有力氣了,我也哭,直到眼淚都哭不出來了。我媽從外面回來了。她手里竟然拿著我扔在涼亭外面的那把雨傘。我想,我媽一定是認(rèn)識那把雨傘的。我媽看到我還穿著雨衣趴在炕上,她什么也沒說,幫我脫身上的雨衣。我掙扎著,我媽不吭聲,最后,還是幫我把雨衣脫了,給我蓋上被子。我還是被那場雨淋病了,高燒。我媽背我去礦上的醫(yī)院打點(diǎn)滴。病好了以后,我很少跟我媽說話。我還搗爛了那把雨傘。我開始變得叛逆起來。

花說,現(xiàn)在想來,我的叛逆有些過分了。艾國義說,誰都一樣。我也有過。還差點(diǎn)兒……花說,是嗎?男孩和女孩的方式總是不一樣的。我的……花不說了,哽咽起來。艾國義說,你哭了?;ㄟ€狡辯說,才沒呢。艾國義說,好,你沒哭,你只是掉眼淚了,你哽咽了。花說,其實(shí),你小子也是一個悶騷的情種。我早就看出來了。艾國義笑了笑說,是嗎?我怎么沒覺得?;ㄕf,相信我的眼力吧,告訴你,你一定會嚇一跳的,這個班組,除了你師傅再就是你,其他的人都被我睡過了。艾國義怔住了?;ㄕf,要不是你師傅警告我,相信你也早就被我睡了,你信不信?艾國義說,不知道。花提起師傅老倪,艾國義的心里難過起來。那個葬在軋鋼廠大墻外面墓地里的老倪。據(jù)說,這么多年,軋鋼廠各種事故死亡的人都葬在那里。有領(lǐng)導(dǎo)怪誕地說,讓他們的鬼魂翻墻就可以回到廠里,省得他們想回廠里還要走很遠(yuǎn)的路。艾國義聽到這個說法,當(dāng)時就罵了句,我操他媽。艾國義說,哪天去給師傅燒些紙?;ㄕf,到時候,一起去。你師傅煩我。那天,下葬的時候,你沒注意人群里有一個女人,穿著很樸素,她叫海媛,是廠圖書館的管理員,你師傅的相好。艾國義一怔,想說什么,沒說?;ㄕf,不說這些了,還是說我。

花說,繼續(xù)說我的叛逆。

我也開始去礦上偷鐵,我起得比我媽還早,等我媽要去礦上的時候,我已經(jīng)回來了。我媽看到我的樣子,對我哇哇地喊叫著,還沖上來給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暈頭轉(zhuǎn)向。我媽比劃著說你不能偷,你不能。我不看她,牙齒咬著嘴唇,仇恨的眼睛里長了刀子。我媽坐在爐臺上哇哇大哭起來。是嚎哭。我媽懲罰我,讓我把偷來的鐵背在身上,不讓我放到地上,就那么讓我站著。我倔強(qiáng)地背著我偷來的鐵,只覺得越來越沉,越來越重,但我就那么站著,站著。我媽在那里哭,哭,哭……直到我癱軟在地上,蛇皮袋里的鐵塊撒了一地。我媽比劃著問我,還去不去了?還去不去了?我仍舊牙齒咬著嘴唇,都咬出血了,就是不吭聲。我坐在地上,像一只小獸盯著我媽,隨時都要撲上去,把她撕個稀巴爛,就像電視《動物世界》里面的獅子在撕扯著一只羚羊那樣。對,就是那樣。我媽比劃著說到我死去的爸,說他在天上要是看到的話,絕對不允許我這樣。我媽邊說,邊哭,那哭更像是干嚎,好像在告訴我那在天上的我爸。我多少有些心軟了,但我就是不吭聲。想到那天暴雨中涼亭里的我媽,我心里的仇恨仍沒有消解,我報復(fù)的心理又復(fù)燃了,而且更加強(qiáng)烈起來。我媽還比劃著她這么做都是為了我,可我不稀罕,我告訴她,我不稀罕。

我突然想起,我媽當(dāng)年有些像一個演員,一個叫姜宏波的演員?;ㄕf。艾國義說,我也有印象,是在姜文的電影《鬼子來了》里面。

我媽看我還不服軟,還不認(rèn)錯,又開始對我拳打腳踢起來。我就在那里挺著,挺著,并對她喊,你打死我好了。我媽停下來,又開始干嚎。我媽比劃著說,我不要你了,不要你了。我不吭聲。心硬著呢。我媽哭著,拿起蛇皮袋走了。我回到炕上,趴在被窩里嗚嗚大哭起來。我哭并不是我后悔了,我要反抗。我開始跟我媽不說話。我去偷鐵,被那個門衛(wèi)抓到了,我并不害怕,我勾引他,甚至還脫了褲子。他愣住了,喊我,把褲子提上。我就不,他轉(zhuǎn)身就走。我說,你不要我,還有人要我的。后來,我就跟另一個門衛(wèi)……那是我的第一次。那是一個近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倚靠在涼亭的欄桿上,直到我媽出現(xiàn)……我媽看到我,又看了看那個男人,什么都明白了。我媽隨手抓起一根鋼管,向那男人劈頭蓋臉地砸過去,那男人用胳膊抵擋著,逃走了。我媽把鋼管扔到地上,看著我,兩眼冒火。我必須承認(rèn)當(dāng)時我渾身沒力氣了,是我媽把我背回家的。我在家養(yǎng)了幾天,連學(xué)都沒去上。我媽也沒去礦上偷鐵。我媽常常躲在廚房里抹眼淚,看著她這樣,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快感,就像看到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殺雞一樣,看著脖子上被抹了一刀的雞在地上反復(fù)撲騰,搖搖晃晃,最后,一頭扎在地上,血從氣管里汩汩流淌出來,身體開始抽搐,然后是痙攣。

艾國義說,你夠狠。我那時候也反抗,但沒你狠。有一次,我跟我媽吵架,是中考過后,前途未卜,我迷茫煩躁。我媽讓我干活,我不干,我媽就打我。后來,我離家出走了,去了我二姨家。那個夏天,很熱,我差點(diǎn)兒淹死在我二姨家附近的水庫里?;ㄕf,也許女人有時候極端起來,要比男人更狠吧。艾國義說,不清楚。花說,給我支煙好嗎?艾國義掏煙,點(diǎn)上,啯了兩口,遞給花?;ㄎ?,樣子貪婪,要把整支煙吃進(jìn)肚子里似的,就像看見死神逼近她似的。也許是吸得過猛,花咳嗽起來。艾國義在花后背上輕輕敲了幾下?;ㄕf,謝謝。倉庫里是寂靜的,可以聽見煙絲燃燒的聲音,嘶……嘶……黑暗中蛇吐信子,螺絲在擰緊,花沉默了很長時間。

不久后,我們搬家了,遠(yuǎn)離煤礦,搬到民主路,也就是現(xiàn)在軋鋼廠附近的一條街道。我也轉(zhuǎn)學(xué)到民主小學(xué),第二年就上民主中學(xué)了。

艾國義說,民主中學(xué)我熟悉,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我中學(xué)的時候,就轉(zhuǎn)到那里了,因?yàn)楦瑢W(xué)吵架,回家拿把刀子回學(xué)校沖著那吵架的同學(xué)的肚子吭哧吭哧就是幾刀,被攮的同學(xué),開始跑,企圖翻墻逃到民主小學(xué)那邊,在墻上又被扎了幾刀,聽說從墻上摔下去,腸子淌了一地。我那同學(xué)被判了刑。花說,這事我好像聽過,但那時我都技校畢業(yè)上班了。我上班的時候,跟你一般大。艾國義說,哦。

搬到民主路后,我媽找了個倒班的工作。具體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仍無法調(diào)和,像一塊生鐵,無法融化。因?yàn)閯傓D(zhuǎn)學(xué)到民主中學(xué),我是膽小的,怯弱的。那些同學(xué)欺生。有一天,幾個男生在學(xué)校門口,向我要錢。我捂著書包沿著院墻外面的一條污水河跑。我那時候很能跑的。但最后,還是被追上了,他們上來搶我的書包,把我推到污水河中。我半個身子淹沒在黑色的河水之中,我抓著河邊的蒿草,往岸上爬。他們在岸邊把我書包里的書、文具盒等都倒出來,在文具盒里墊的一層紙下面,找到兩塊錢,還把文具盒扔到地上,用腳踩扁了。岸邊很陡,我爬了幾次,都沒爬上去。我站在黑色的污水中,喊叫著。這時候,我看見我班的馬秋燕人高馬大地走過來。在班里,我們不熟,幾乎沒說過話,她在最后一排坐著。我聽同桌說,她外號“大洋馬”。因?yàn)樗念^發(fā)有些黃,像是混血。大洋馬看到我站在污水河中。只見大洋馬對著其中的一個男生,上去就是一個耳光,響亮得好像什么東西炸開了。那男生被打得一趔趄。其他幾個男生也像老鼠見到貓似的,萎頓在那里。大洋馬讓他們把我的書都裝回到書包里,看到那個被踩扁的文具盒,大洋馬從一個男生的書包里翻出他的文具盒,把里面的鋼筆之類的倒出來,讓他把我文具盒里的東西裝上,放進(jìn)我的書包里,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大洋馬命令著他們,把我從污水河中拽上來。我的褲子濕漉漉的,站在那里,褲腳還滴著水。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大洋馬對幾個男生說,以后看到你們再欺負(fù)她,我見一次,打你們一次,滾。那幾個男生轉(zhuǎn)身跑了。大洋馬問我,你沒事吧?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沒事。她把書包遞給我。我才想起來,說,他們還拿走我兩塊錢呢。大洋馬看著跑遠(yuǎn)的男生,從自己兜里掏出來兩塊錢遞給我,我說,不要。大洋馬有些急了,說,拿著。我怯生生地伸出手,接過來,說,謝謝你。我不敢正眼看她,我的耳邊還回響著她抽那個男生耳光的響聲。大洋馬說,回家吧。

艾國義說,好像我中學(xué)時代,也有大洋馬這樣的人。她幾乎不跟校內(nèi)的男生玩,只跟那些社會上的小混混玩。各種傳說。

花說,從那以后,我常常跟大洋馬玩。大洋馬父母離婚,她跟母親,被寄養(yǎng)在姥姥家里。我媽上夜班的時候,我會把大洋馬叫到我家。我們睡不著的時候,瞎聊著各種話題,關(guān)于男人的。初二的時候,大洋馬在一個夜晚,在巷子里,被人跟蹤,最后死了。我變得孤獨(dú)起來,成了一個孤兒似的。但我覺得我需要男人的時候,就去勾引,要不我整個人都會變得煩躁不安,像病了似的。中考的時候,我只報了軋鋼廠技校。那天,下雨,在二十二中學(xué)考試,我媽給我包了餃子。我不知道為什么?是僥幸嗎?看著別人家的家長都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我一個人,心情多少有些不好。監(jiān)考我們的是一個男老師和一個女的。我把卷紙上我會的題都答了,估計一下,也就六十多分,我坐在那里發(fā)呆,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我看著那個男老師,我突然想勾引他。他坐在前面也看到我勾引他。他四十多歲,有些禿頂。他走到我的旁邊看了看我的卷紙,我從后面摸了摸他的屁股。尖瘦的屁股。他看了我一眼,我也盯著他看,我說,請假去一趟廁所。他看了看那個女的,那女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走廊里,我聽見他跟在我身后的腳步聲。在衛(wèi)生間里,我們做了。時間很短,他放到我的身體里沒幾分鐘就……我傲慢地提上褲子,從廁所回來,坐在座位上,身體空蕩蕩的。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在考生中間巡視了一圈,坐在講臺上,用筆寫著什么。我突然很厭惡他的禿頂,后悔剛剛……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操場上騰起一陣雨霧,迷蒙。我咬著筆桿,對著窗外發(fā)呆。一個人打著紅色的雨傘從操場經(jīng)過。那雨傘紅得那么刺眼。那人在雨中舉著雨傘很吃力地走著,突然,一陣風(fēng)把那把雨傘吹翻了,看上去像一個翻蓋的蘑菇。我開始坐立不安,但我知道這次考試對我的重要性。我仍看著窗外,看著雨,有一種想在雨中裸奔的強(qiáng)烈愿望。這時候,我感覺到身邊站著人。是他。他看上去鬼鬼祟祟的,把一個紙條扔到我的桌子上,起身走了。我輕輕拆開那個紙條,我以為是約我繼續(xù)……我看到上面是幾道十分大題的答案,清晰地寫在上面。我抬頭看著他,用眼神慰安著他。他也笑了。我低頭開始答題。答完題,我翻過那個紙條,后面寫著,謝謝你治愈了我的性障礙。那些考生在卷紙上沙沙的寫字聲,像窗外的雨。其中一個女生,因?yàn)檫^度緊張,暈過去了。整個考室亂了一陣,直到那個女生被抬走,才安靜下來。四十多分鐘之后,我交卷了,走出考室。他送我到門口,我必須承認(rèn)他掩飾得很好。我回眸對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就這樣,我考上了技校。

艾國義說,沒想到,我們的中考經(jīng)歷竟然有重疊的部分?;ㄣ读艘幌聠枺趺??艾國義說,那天也下雨,也有一個舉著紅色雨傘的人,在操場的雨中,但我沒有勾引女監(jiān)考老師。艾國義笑了笑。花說,來口水,再來支煙。說了這么多,你知道我是一個壞女人了吧?聽煩了吧?艾國義說,怎么會?花說,我總覺得像是臨死前最后的懺悔似的。艾國義說,怎么會?花說,那好吧,我就繼續(xù)講我的故事……我不堪的混亂的生活。

技校的三年,我更多是獨(dú)來獨(dú)往。身體的病好像好了,不那么想男人來填滿我的身體了。直到畢業(yè)分配到軋鋼廠,我又開始犯病了。我變得瘋狂起來。吊車上、倉庫里,甚至墻外的那個墓地里、墓地旁邊的河岸上。漸漸地,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快樂,我的身體開始變得麻木,就好像我身體的那部分死了。我聽說下面干活的工人里有一個打老婆的男人,我開始勾引他,讓他打我。在他打我的那一刻,我的身體找回了之前的快感。但我懇求他進(jìn)入我身體的時候,他罵我是一個賤貨、瘋子,拒絕我,即使我懇求他,給他下跪,拉著他褲腳,他一腳把我踢倒在地上。我爬起來,繼續(xù)抓著他,哀求著,他開始在我的身上亂踢,我護(hù)著頭,不讓他踢到我的臉。他每踢我一腳,我都感到快感,我聽到骨頭折斷的聲音,我的身體裂開了似的,巨大的黑暗涌進(jìn)我的身體里,我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他走了。走了幾步,又回來,踢了我?guī)啄_,才走。

艾國義問,我發(fā)現(xiàn)你之前你就是被他……花說,是的。艾國義問,你看過心理醫(yī)生嗎?花說,看過。但這望城就沒有一個合格的心理醫(yī)生,都是騙子。他們更多是借這個幌子跟女病人上床。艾國義說,那么愛呢?愛不能治好你的病嗎?花說,至今沒有遇到一個讓我怦然心動的男人。沒有。艾國義沉默,獨(dú)自點(diǎn)了支煙,慢慢吸著?;ㄕf,天亮了,你先出去吧,我不想讓人看到對你影響不好。艾國義說,沒什么的。花說,聽我的吧。艾國義問,你能行嗎?花說,可以。艾國義頭伸出門外,四處看了看,才慢慢走出倉庫。外面已經(jīng)天光大亮,光線從廠房上空漏下來。他回頭看了看,花還沒有走出來。艾國義回到吊車上等待接班,坐在那里,回想起花所講述的一切,他有一種想哭的沖動。這沖動來了,他說哭就哭了,近乎嚎啕。在這半空的空間里,他突然覺得隱藏著一條通向死亡的道路。它是明亮的,通向廠房之上的偌大的空間。他還記得有一次夜班,早上要下班的時候,他在車上迷糊了一會兒,夢見一個女人從天上下來,像菩薩,像花,他的下面竟然勃起了,硬邦邦的。一種引力,好像隨時都可能把他發(fā)射到天空上似的。

軋鋼廠的效益一天天不好起來,煉鋼車間都已經(jīng)停產(chǎn),工人都開半個月的工資。艾國義他媽沒念過幾天書,但說的話在理,他媽說,樹挪死,人挪活。我看你還是趁這個時候混個文憑,看看能不能逃出軋鋼廠。你別以為你媽看著一天三班倒不心疼,你可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呀。

艾國義報了電大。

三年后,文憑下來,正趕上望城公安局招聘協(xié)警,艾國義考上了。在電大學(xué)習(xí)的艾國義遇見后來成為他妻子的何小萍。這些都是艾國義秘密進(jìn)行的,沒跟廠里的任何人說過。臨走的時候,艾國義去了軋鋼廠墻外的墓地,給老倪帶了酒,帶了煙,坐在老倪墓前,倒酒、點(diǎn)煙。他還帶來一件東西,是師傅老倪死后,要清理他的工具箱,班長問艾國義是否有老倪工具箱的鑰匙,之前,老倪給過艾國義一把,那工具箱里除了一些工具,還有一本《衍水》,上面有老倪的一首詩歌:

誕生日

千般圣跡歸于靜默

高頌誕生

窗外的屋頂濕漉漉的

沉在雨滴下面的是黑暗的神

回到黑暗之前

回到窗外火車碾壓鐵軌的聲音

回到那屬于人的時刻

那身體里的蠟燭

燃燒起來

洞悉著外面的世界

黑暗也是光明

但不要膽怯,不要張望

來到這個世界就是要承受

一切能給你的,也讓你失去的一切

兩手空空而來,空空而去

如此而已

呵護(hù)著

那身體里的蠟燭

呵護(hù)著

身體里的疾病

……

艾國義坐在那里,給老倪念著那首詩歌,問,師傅,你還記得嗎?這是你當(dāng)年寫的。你喝點(diǎn)兒酒,抽支煙,我把這詩燒給你。也許,在那個世界,你會感覺到溫暖。艾國義故意讀得很慢,很慢,聲音有些僵硬,有點(diǎn)兒微微的顫抖。他努力把聲調(diào)抬高,再高一些,讓那些墳?zāi)沟木幼≌?,那墳?zāi)购竺娴能堜搹S也能聽見。他震顫的聲音變得嘹亮起來……

點(diǎn)燃的三支煙在哧哧地?zé)?,三縷白煙線狀飛升著。

艾國義說,師傅,你的煙癮還很大。

艾國義一邊燒著那本詩集,一邊喃喃著,我就要離開軋鋼廠了,是我靠我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公安局的協(xié)警。以后,有時間,我會來看你的,你需要什么的話,給我托夢。

在詩集的首頁上,還油印著這樣一段話:

“在大部分時間里,我們并不存在;在某些時間,有你而沒有我;在另一些時間,有我而沒有你;再有一些時間,你我都存在。目前,這個時刻,偶然的機(jī)會會使您光臨舍間;在另一個時刻,您穿過花園,發(fā)現(xiàn)我已死去;再在另一個時刻,我說著目前所說的話,不過我是個錯誤,是個幽靈?!?/p>

——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

艾國義翻看那本詩集的時候,感覺到老倪隱藏了太多,太多。

燒完了那本詩集,艾國義看到老倪的墳上已經(jīng)長滿了荒草。他站起來,慢慢拔著老倪墳上的青草。有一種草帶著鋸齒形狀的邊緣,拉破了艾國義的手,細(xì)密的血珠,從傷口里滲透出來。但艾國義只是用嘴吮吸了一下,又繼續(xù)干活。他的嘴里感覺到那血的咸澀。抬頭看著四周一個個荒蕪的墳塋,他真想把它們上面的草都拔了。再抬眼望去,是軋鋼廠林立的巨大的煙囪冒著黃煙,沖上天空,這是一個足夠強(qiáng)大的背景,艾國義竟然忍不住,掏出手機(jī),拍了一張照片。拔草讓艾國義出汗了,他坐下來,又給老倪點(diǎn)了三支煙,自己也點(diǎn)了一支,坐在墓碑前抽著。他恍惚覺得那些墳?zāi)苟荚诨⒁曧耥竦乜粗?,看著抽的煙。艾國義把剩下的煙點(diǎn)燃,挨個墓碑上放了一支,還沒夠。他無奈地說,就這么多了,下次,下次多買幾盒。

離開墓地,艾國義翻過院墻,去廠里辦了離職手續(xù),從軋鋼廠大門出來,艾國義還是抬頭看了看大門上的鐘,兩個指針重疊在12上。顯然這鐘已經(jīng)停了。讓人搞不清那是中午十二點(diǎn)還是零點(diǎn)。艾國義連頭都沒回,就離開了。

在這個不大的望城,艾國義每天去派出所上班,并且和何小萍結(jié)婚了,有了一個兩歲的女孩叫艾雨。幾年里都沒有與軋鋼廠的同事們交集。但每年清明的時候,艾國義都會去師傅老倪的墳上去看看,給他送些紙錢什么的。他每次都買幾大捆黃紙,順便也給那些老倪的“戰(zhàn)友”們燒一些,省得他們嫉妒了欺負(fù)老倪。何小萍問過艾國義為什么還對那個之前工廠的師傅念念不忘的,還每年都去祭奠,艾國義說不好,想了想,還是說不好。干脆就不回答何小萍了。何小萍在一家小學(xué)當(dāng)語文老師。他們都喜歡看書。艾國義更喜歡買書,有一個月買了一千多塊錢的書,何小萍笑了笑說,你想讓我們娘倆喝西北風(fēng)嗎?艾國義道歉說,下不為例,再買剁手。何小萍說,你還有那個臉,你要是停止買書,我就能戒飯。艾國義賴皮地笑著。何小萍說,不過,在這個年代里,你也算是一個可愛的怪物了。艾國義看女兒在低頭寫作業(yè),在何小萍的臉上親了一口。何小萍推了他一下說,叫女兒看見。女兒抬起頭說,我已經(jīng)看見了。艾國義說,看見什么了?你媽臉上有一只蒼蠅,我給轟走了。女兒說,才不是呢,是你在親我媽。艾國義和何小萍都笑了。女兒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也要親我媽一口。女兒跑過來,何小萍把女兒抱起來。女兒在何小萍的臉上親了一口。艾國義把臉湊過來說,也親爸爸一下。女兒噘著小嘴說,不親,你答應(yīng)帶我去動物園的,你說話不算話。艾國義說,下個星期,下個星期。何小萍對女兒說,你不親,那我替你親了。何小萍在艾國義的臉上親了一口。女兒這時候也說,我也親你一口吧。艾國義說,很勉強(qiáng)的樣子哦。何小萍說,這是女兒獎賞你的,還不趕快把臉湊過來。女兒在艾國義的臉上啪地親了一口。

一天下午,暴雨。艾國義和同事押著一個搶劫的男人從外面回來,他們都被雨淋的濕答答,身上直滴水。當(dāng)時,還沒下雨,艾國義和同事在外吃過中午飯,正要往回走,路過一家幼兒園,看到一個男人搶劫一個拉著孩子的中年婦女的背包。那女人哭喊著,有人搶劫啦,有人搶劫啦……艾國義看了看同事,兩人追了上去,追過了幾條街,才把那男人追上。等追上的時候,艾國義抬起一腳把那男人踹倒在地上。那男人趴在地上喘著氣,像一條瀕死的魚。同事上去扭過他的雙手,銬上了手銬。要把他拉起來,可是男人賴在地上,不起來。艾國義又踢了一腳,說,起來不?不起來是吧?艾國義又是一腳踢在那人的肚子上。那人背著手,跪在地上,被同事一拎,起來了。這時候,天開始下雨了,很急的,說落就落下來,好像趕著投胎似的。等他們押著搶劫的男人回到幼兒園門口,那個婦女領(lǐng)著孩子還在等著,她們躲在幼兒園門口的雨搭下面??吹桨瑖x押著搶劫的男人回來,還有她的包,她沖過來,一個勁地感謝,還從包里拿出五百塊錢塞給艾國義,被艾國義拒絕了。同事說,要不避避雨再回去吧?艾國義沒同意。這時候,那人竟然掙脫了同事的手,在雨中奔跑起來,兩手銬在背后面,躥跳著,就像是一只受傷的袋鼠。這是一個難對付的搶劫犯。但最后,還是被艾國義按倒在路邊的水溝里,咕咚咕咚,讓他喝了幾口污水。他們攔了輛出租車,把男人押回到所里。同事把手銬從他的雙手上解下來,銬在暖氣管子上。他和艾國義開始拿手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脫去外面的衣服,坐在那里倒了杯熱水。同事說,沒想到這小子還挺能跑的,累死老子了。艾國義坐在那里點(diǎn)了支煙,盯著那人看著,他的身體竟然萎頓在地上。艾國義問,你怎么了?那人不吭聲。艾國義站起來,走過去,踢了一腳那人,還沒有動靜。艾國義說,不好了,這人可能……同事過來看了看,怎么會呢?艾國義說,送醫(yī)院吧。同事說,我們還沒喘過氣來呢,連口水都沒喝。艾國義說,趕快吧,要是真的死了,我倆的麻煩可就大了。艾國義和同事把搶劫犯送到了本鋼醫(yī)院,醫(yī)生說是劇烈運(yùn)動導(dǎo)致短暫休克而已。同事罵了一句,他媽的……

艾國義在走廊里看到了軋鋼廠的葉蘇。他還是那么瘦,病殃殃的。艾國義喊他,葉蘇。葉蘇才抬起頭來看了看艾國義,一臉茫然地問,有事嗎?艾國義說,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是當(dāng)年老倪的徒弟,艾國義??!葉蘇想起來了,說,哦,是你??!艾國義問,你這是,葉蘇說,你花師傅還記得嗎?癌癥晚期了……我護(hù)理她。艾國義當(dāng)然記得,那個花師傅。艾國義說,帶我去看看她。艾國義跟同事說去看一個熟人。他跟著葉蘇來到病房內(nèi),只見花面色蒼白、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整個人已經(jīng)脫像了。花閉著眼睛。

喘息聲……喘息聲……粗重的……近乎野獸的喘息聲……

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一個男人的存在。

在黑暗中,那個男人進(jìn)入到她的身體里,撕裂她。

看不清那個男人的面孔,但能感覺到他身體的存在。除了身體,男性的身體,其它好像都不存在。

男性只是花妄想中的一個符號。

醫(yī)生說花得了妄想癥,花不相信。很多時候,一些事情是那么清晰地出現(xiàn)在花的大腦里,就像剛剛發(fā)生過一樣。但花老了,這滿臉的皺紋就是證據(jù),它們像證詞一樣,宣判花的衰老。

花的眼淚禁不住流淌出來,她看到一朵妖冶的,巨大的花覆蓋在她的身體上。她下意識閉上眼睛,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吸引進(jìn)去。

葉蘇貼著花的耳邊輕聲說,你睡了嗎?

花閉著眼睛,說,沒。

葉蘇說,你看看,誰來看你了?

花仍舊閉著眼睛,沉浸在她夢境般的妄想之中。

花問,誰?

葉蘇說,艾國義。

花問,艾國義是誰?

葉蘇說,你睜開眼睛看看,你就知道了。

花說,不……睜開眼睛那花就會消失的。

葉蘇說,什么花?

花說,夢里的花?;ㄔ谝黄饬林小?/p>

葉蘇無奈地看著艾國義說,她近來常常這樣。可能……

艾國義看著花,躺在床上,就像一具尸體,他心里有些難受。他還記得那個夜晚花給他講述的那些,艾國義的眼眶不禁濕潤了,眼淚馬上就要掉出來,但他轉(zhuǎn)身,忍住了。

花在用力呼吸著,好像要融入到夢境的光明之中。

葉蘇還在花的耳邊輕聲說著,艾國義來看你了。

花說,誰是艾國義?

艾國義站在一邊,怔怔地對葉蘇說,算了。我那邊還有事,改天我過來看她。

葉蘇說,那好吧。

葉蘇送艾國義出了病房。艾國義抬頭看了看病房的門楣,又看了看花,她在床上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看上去好像是在告別。

但艾國義沒有再次走進(jìn)病房。

艾國義知道花一定是不想見到自己。葉蘇和艾國義在走廊的盡頭抽了支煙。葉蘇說,花的啞母前幾年也死了。后來,他就跟花搬到一起同居,沒想到,我單位的班也不上了,一心照顧她。

艾國義在葉蘇的肩膀上拍了拍,說,你辛苦了,好好照顧她,讓她幸福地離開這個世界。

葉蘇點(diǎn)了點(diǎn)頭。

窗外,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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