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又是嚴冬,又是一年終結(jié)時。
大千世界的表情,總是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而變化,時而溫和,時而嚴厲;時而生動,而是僵硬;時而萬紫千紅,時而山川蕭瑟……而此時的它,是鐵青的,是模糊的,仿佛燒爐工剛剛鉆出鍋爐房的那張臉,多灰塵而鮮潔凈,多斑駁而罕清爽。
很多人討厭冬天,然而喜歡冬天者亦不乏其人。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此等偏頗實屬常態(tài),不足為奇。討厭者討厭的是冬天的單調(diào)與冰封,在他們的感覺中,冬天更像是一座隱形的鐵牢,人被囚禁其中,受之于厚衣和口罩的包裹,很難像脫韁的野馬那般自由地馳騁,很難像快樂的小鳥那般輕盈地飛起飛落,甚至于連呼吸一口潔凈的空氣,沐浴一縷明媚的陽光,都顯得有點兒奢侈。喜歡者喜歡的是冬天的簡單素樸與不浮不躁,在他們的幻象里,冬天既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又像一位未經(jīng)雕琢的村姑,其豐厚的儲藏需要沉潛探測,其呈現(xiàn)的單純需要精心護佑。
然而,不論喜歡或不喜歡,冬天該來時都會來,該去時亦會去,絕然不會受人們情緒的左右。季節(jié)不是電視機,人可以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手持遙控器,想要什么節(jié)目和畫面,摁幾下手指就能辦到。季節(jié)的操控權(quán),掌握在大自然的手里,大自然遵循著自身的運行規(guī)律,絕不會為迎合人的好惡而有選擇性地予取予奪。人無法“改天換地”,唯一能做的,也許就是隨勢而為,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既能樂陶陶地擁抱春天的爛漫,也能欣欣然接受秋天的凋謝;既不懼于夏天烈火的炙烤,又無畏于冬天酷寒的襲擾。
冬天的特點,就在于一個“冷”字。天寒地凍,手腳皸裂,連掉光葉子的枯枝,似乎都冷得打顫。相較于人們對熱的眷戀與追捧,冷在生活中,時常會遭到嫌棄和抱怨。然而,任何物事,無一不利弊相連,皆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問題的核心,在于怎樣做才能取其之利,避其之弊,甚而化弊為利。熱與冷,是一對共生而又相克的矛盾體,冷可以消滅熱,熱亦可以驅(qū)逐冷。熱和冷的纏斗所顯現(xiàn)的此消彼長,引發(fā)人心理的見異思遷:怕熱,亦怕冷;熱了期盼冷,冷了又期盼熱;冷天往海南島跑,熱天往大興安嶺奔。這種情狀,闡釋的是熱冷須有度的問題——過熱了人很不舒服,過冷了人也很難熬。然而事實是,對于氣候變暖的地球,對于追求短平快的浮世,以及對于急于求成的人,就其危害性而論,熱比冷更值得警惕:大地發(fā)燒,極易致江湖于枯竭;社會發(fā)燒,極易打亂正常的節(jié)奏而導致混亂;人的頭腦發(fā)燒,極易做出有悖常理有悖邏輯的極端化抉擇。
抑制熱,冷功莫大焉。正是因為冷對熱的抵御和稀釋,熱才不至于那么地瘋狂,那么地肆無忌憚。冷的缺憾暫且不表,單就其優(yōu)點,就足以讓我們對其刮目相看。因為冷,雪山才不會融化,海面才不會上升;因為冷,面粉才不生蟲,食物才不腐爛;因為冷,人才不至于暈頭轉(zhuǎn)向,忘乎所以,在躁動中迷失,在飄忽中墜落。冷之于人,是醒酒藥,是防腐劑,是降溫針。置身于冷中,人才能客觀地檢視自己的短長,清點自己的得失,掂量自己的輕重——只有在清醒地洞徹自己后,人才能理性地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從而穩(wěn)妥前行。
人最大的一筆糊涂賬,其實就是自己。真實地詳察自己,有時比了解整個世界還要困難。
冬天是荒蕪的,但人的日常生活照樣可以豐富多彩,人的精神世界依舊能夠草綠花香。門窗緊閉,不等于與世隔絕;獨坐寒舍,不等于與溫暖失之交臂。在季節(jié)冰層的深處,疏通情感連接的管道,引燃心靈的字詞,讓溫暖傳遞,讓真摯漫溢,喚醒沉眠的記憶,釀造精神的蜜汁——如此這般,即使置身冬天,同樣也能安享春天的暖意和夏日的燦爛。
只要天地恒在,便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終結(jié)。所有的終結(jié),都在預示著另一個新的開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