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蘇彤,倪 超
(1.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武漢 430074;2.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王陽明詩歌儒釋道思想闡微
郝蘇彤1,倪 超2
(1.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武漢 430074;2.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王陽明兼具哲學家和詩人的雙重氣質。其詩歌以“龍場悟道”為界分為兩個時期,蘊含著豐富的儒、釋、道三教思想。陽明詩歌中的儒家思想主要體現(xiàn)為重視內在的道德修養(yǎng),強調“以詩為教”來承續(xù)儒家的詩學傳統(tǒng);著名的“四句教”中又融匯了禪宗心法,透露出禪思的智慧;陽明詩歌中也充滿對道教仙境的迷戀,更多流溢的是詩人對灑脫自在的道家情懷的向往,其“龍場悟道”“吏隱”等人生經(jīng)歷也與道家情思淵源頗深。王陽明詩歌中的三教思想相互交融,構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三教思想;陽明詩歌;安邦治國
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山人、陽明子,世稱陽明先生,謚文成。祖籍浙江余姚,生于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卒于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王陽明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及精妙充盈的心靈世界,使他兼具哲學家和詩人的雙重氣質。他超脫非凡的文思才情和驚艷絕倫的詩作能力,更是為其軍、政、文生涯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故而明代穆敬甫有贊:“王公功業(yè)學術振耀千古,故不必論其詩,而詩亦秀拔不可掩?!盵1]清代紀昀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曰:“守仁勛業(yè)氣節(jié),卓然見諸施行,而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自足傳世也?!盵2]相較于對陽明語錄、書信中之哲學思想的關注而言,目前學界對王陽明詩歌的研究顯得相對滯后。
那么,從詩歌入手來研究王陽明思想有何獨特性和作用呢?
首先,詩歌這種體裁相對于其他文體更能抒發(fā)作者的思想感情,便于讀者從中體會詩人人生經(jīng)歷和哲學思考的心路歷程。詩言志,詩歌往往是詩人內心最幽微真切的情思的抒發(fā),通過詩歌能夠更真切地體會到陽明的真情實意。其次,在王陽明波瀾壯闊的一生中,除卻事功方面,革新教育、傳習圣學是他所堅守的傳道方式,而在面對不同人群的教學中,運用詩歌來輔助“致良知”之教,能夠達到良好的教學效果,也是他弘揚心學的重要途徑。
關于陽明詩歌及其散佚詩匯編收輯的情況,本文以199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王陽明全集》及學界近年輯錄為據(jù),共計約663首。其中已經(jīng)編年的有《王陽明全集》卷十九外集一、卷二十外集二收錄的詩歌560首,未經(jīng)編年的有卷二十九續(xù)編四收錄的38首、卷三十二補錄收錄的11首以及卷三十三年譜一收錄的陽明少時詩作2首。此即陽明高足錢德洪《王文成公全書》所收錄之600首及今人補錄之11首。華建新在《王陽明詩歌研究》一書中談到近年來學者所輯錄陽明散佚詩歌52首:即梁頌成之《王守仁在常德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地方文獻中輯出的散佚詩3首、錢明在《王陽明散佚詩匯編及考釋》文中匯集的33首、吳艷玲在《一代心學大師的思想起點和精神歸宿——解讀〈王陽明全集〉失收詩二首》文中從地方文獻新輯出的散佚詩1首、錢明在《新收集的十六篇王陽明佚詩文考釋》中匯集的散佚詩10首,以及計文淵在《吉光片羽彌足珍——新發(fā)現(xiàn)王陽明詩文墨跡十種》一文中匯集的散佚詩5首。此外另有日本九州大學文學部所藏孤本《陽明先生詩錄》等,亦是研究陽明詩歌的珍貴史料[3]。
在本文中,筆者以王陽明的詩歌作品為研究對象,對其中蘊含的儒、釋、道三教思想及其關系做一研究。
關于王陽明思想歷程分期的論述,學界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錢德洪在《刻文錄敘說》中所述:“先生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少之時,馳騁于詞章;已而出入二氏;繼乃居夷處困,豁然有得于圣賢之旨,是三變而至道也。居貴陽時,首與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后,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體,令學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盵4]其說視自“知行合一”到“靜坐”再到“致良知”為一脈。另一說是黃宗羲《明儒學案》所載:“……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學凡三變而始得其門?!乙院?,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蓋良知即是未發(fā)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fā);良知即是中節(jié)之和,此知之后更無已發(fā)。……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后,又有此三變也?!盵5]在本文中,筆者將沿前人思路,以錢德洪《年譜》、湛若水《陽明先生墓志銘》和黃綰《陽明先生行狀》為依據(jù),對陽明詩歌思想做一前后分期。
陽明詩歌的前期當自成化十八年(1482)至正德三年(1508)初,即詩人11歲至37歲這段時期。陽明詩名早成,11歲時就以《金山寺詩》和《蔽月山房》兩首為人所稱頌。弘治十二年(1499),王陽明登進士第,觀政工部。在京師交誼復古派文人的經(jīng)歷,激發(fā)了陽明詩歌創(chuàng)作的激情和對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的把握。弘治十五年(1502)八月,陽明告病歸越,筑室會稽山陽明洞研習道術。之后又再次振起儒家入世精神,于弘治十七年(1504)秋奉命主考山東鄉(xiāng)試,不久改授兵部武選司主事。武宗正德元年(1506),陽明因上疏罹禍,被下錦衣獄,隨后赴謫貴州龍場。此階段陽明所作詩歌共計約154首,分別是五古四十、七古二、五律十六、七律四十五、五絕十二、七絕二十六、其他十三[6]。這一時期陽明的詩歌主要有三個特點:首先,在創(chuàng)作題材方面,王詩除了唱酬贈答、題詠山水等貫穿其一生創(chuàng)作的題材外,還多有表現(xiàn)壯志難酬時惆悵、焦灼與激憤等的作品以及反映牢獄生活的詩歌。比如在主試山東時所作的《登泰山五首》,集中反映了詩人“我才不救時,匡扶志空大”的惆悵與焦灼。陽明在獄中所作的《獄中詩十四首》,也體現(xiàn)出“幽室煙煙生,不寐知夜永”的幽恨。其次,在寫作技巧方面,陽明此階段多有刻意求奇之作。例如《化城寺六首》(其三)和《游牛峰寺四首》(其一)中的“月明猿聽偈,風靜鶴參禪”“猛虎踞崖如出押,斷璃蟠頂訝懸鐘”及“香細云嵐雜,窗高峰影遮”等句,盡顯陽明在奇險意象選擇上的別出心裁,但也不免有刻意求奇而缺欠穩(wěn)妥之病。再次,從抒發(fā)情感方面而言,陽明致力于在物象的點染中表現(xiàn)主觀心性與情感,讀之無不使人覺得處處有靈竅。綜上可見,王詩前期整體的藝術風格以奔放、豪邁為主,想象豐富奇特且變幻莫測,言辭蘊含理趣而又詩意靈動,流露出千里奔騰的浩然氣勢,自有濃烈的主觀抒情色彩貫穿其間。
陽明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于正德三年(1508)春至明嘉靖七年(1528)十月,即詩人37歲至57歲之間。正德三年(1508)三月,王陽明歷經(jīng)磨難抵達貴州龍場。正德五年(1510)初,王陽明離開貴州。同年三月,升任廬陵縣知縣。八月劉瑾伏誅,王陽明被提升為京官。十一月,他入京館于大興隆寺,與黃綰結識為友,又和湛若水終日共學。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平叛寧王之亂,卻被張忠、許泰恣意誣陷,無奈退避九華山。此階段詩歌共計約476首,分別是五古六十、七古五、五律四十六、七律二百六十五、五絕十一、七絕五十四、其他三十五[6]。這一時期的陽明詩歌與前期的區(qū)別主要有四點:一是選作題材方面,王詩此階段的描寫重點轉移到了對清新質樸的田園詩、反映哲學思想的理趣詩和注重反映時事政治、民生疾苦等的主題描寫上來。如《村南》之“田翁開野教新犢,溪女分流浴種蠶”及《觀稼》中的“即是參贊功,毋為輕稼穡”。二是文才詩藝方面,此階段陽明詩歌已擺脫了前期刻意求工求奇的痕跡,哲學思想的成熟催生了詩句辭藻間的爛漫與天然之情,陽明詩歌的創(chuàng)作由此進入了越發(fā)自由自得的境界。恰如《諸生來》中“月榭坐鳴琴,云窗臥披卷”與《諸生夜坐》之“講習有真樂,談笑無俗流”。三是創(chuàng)作風格方面,王詩兼具豪放與平淡之情,出入自如,不落窠臼,想象奇特且充滿著真情實感,如《龍?zhí)兑棺分安萋恫晦o芒屨濕,松風偏與葛衣輕”與《杖錫道中用張憲使韻》中之“山鳥歡呼欲問名,山花含笑似相迎”。四是陽明重視在物象的點染中表現(xiàn)主觀心性與情感之特點在這一時期得到了長足發(fā)展,充分顯現(xiàn)了陽明詩歌或灑落、或豪放、或秀逸的獨特所在。如《觀稼》一首中,陽明由田蠶農事中提煉出“物理既可玩,化機還默識”的事理之句等。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本文作為研究底本的663首陽明詩歌及其散佚詩中,集中體現(xiàn)出儒家思想的詩作有近330首,約占51%。
王陽明詩歌中的儒家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重視人的內在道德修養(yǎng),強調“以詩為教”來承續(xù)儒家詩學傳統(tǒng)。王陽明成圣道路上由外在“窮理”向內在“致良知”的轉變,落實在對詩歌創(chuàng)作本體論的影響上,便是非常重視人的內在道德修養(yǎng)。王陽明認為,只有內心有著深厚的道德修養(yǎng)工夫,寫出的詩文才能呈現(xiàn)平和的風格——這種內在要求實際上是對儒家詩學所提倡的“中和之美”的詩歌風格的延續(xù),又同時道出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內在道德修養(yǎng)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決定作用,同時觸及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內涵和重要地位。
除了重視創(chuàng)作主體內在的道德修養(yǎng)之外,王陽明還在詩歌的功能上繼承了儒家的詩學傳統(tǒng),強調并切身踐行了“以詩為教”的觀點。儒家詩學將《詩經(jīng)》設為六經(jīng)之一,正是鑒于詩歌藝術潛移默化的社會教化作用?!墩撜Z》中“《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正是對此的揭示?!睹娦颉穭t更強調詩的政治教化功用:“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后世儒家的文論也主要強調文學的“經(jīng)世致用”功能。與之相應,儒家一向重視寓教于樂的教學方式,故詩教、樂教都為儒家教育的重要內容。
王陽明接受了儒家這種詩學教化的傳統(tǒng),并自覺地在明道講學、往來應酬等活動中切身踐行。他在《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中說道:“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yǎng)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fā)其志意,導之以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fā)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滯于音節(jié)也?!盵4]王陽明認為,對兒童進行教育,應引導他們吟詠詩歌,通過沉潛經(jīng)典,吟唱詩歌,運用這種形象化、沉浸式、活潑潑的教學方法,使得學生更容易理解和接受經(jīng)典的含義。由此,進一步培養(yǎng)學生“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道德意識,塑造學生的道德人格。王陽明這種“以詩為教”的思想正是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對于彼時教育問題的一個現(xiàn)實運用。
除此之外,王陽明以“致良知”為心法,貫通到他的整個教育教學中來,這在他的詩歌中也有所體現(xiàn)。他說:“綿綿圣學已千年,兩字良知是口傳。欲識渾淪無斧鑿,須從規(guī)矩出方圓。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握手臨歧更何語?殷勤莫愧別離筵!”(《別諸生》)可見,王陽明的這套學問是從淺近處講起,不離人倫日用,以“良知”為統(tǒng)攝,上貫天道,下接人事,具有本體和工夫的意義。從道德本體的維度而言,“良知”作為一種道德本體和道德價值,古今貫通,并不因為時間、空間乃至個體的不同而有所差別。所謂“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詠良知四首示諸生》之一)從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工夫而言,從“致良知”入手,反身自省,破除煩惱,在事上磨練,簡易而有效果,所謂“問君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莫道圣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詠良知四首示諸生》之二)
王陽明秉持了《周易》中“崇德而廣業(yè)”的精神,這使得他一生的軌跡也不同于之前的儒家學者。對此,他在自己的詩作中亦有所表露:“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須憐絕學經(jīng)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月夜》之二)可見,在陽明心中,對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的追求和愿望十分強烈,即使像朱熹、鄭玄這樣的大學者在他心中也尚未能達登峰造極之境。
在傳統(tǒng)儒家的觀念中,能夠實現(xiàn)人生三不朽是士人所追求的目標和境界,王陽明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一方面,與歷代許多優(yōu)秀的儒家士君子相同,王陽明以自我德行完善為目標,以成圣成賢為志向,經(jīng)歷各種磨難和打擊,仍然能夠挺立起道德的主體性,臨危不懼,泰然處之,在困境面前巋然不動,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據(jù)記載,王陽明因救官員戴銑而上書朝廷,得罪了宦官劉瑾,從而被牽連下獄,廷杖三十。在獄中,他寫下了不少詩歌佳作[7]。比如,“囚居亦何事,省愆懼安飽。瞑坐玩羲易,洗心見微奧。乃知先天翁,畫畫有至教。包蒙戒為寇,童牿事宜早;蹇蹇匪為節(jié),虩虩未違道?!抖荨匪墨@我心,《蠱》上庸自保。俯仰天地間,觸目俱浩浩。簞瓢有余樂,此意良匪矯。幽哉陽明麓,可以忘吾老?!?《讀易》)通過讀易,王陽明獲取了強大的精神力量,而這正是他后來不斷戰(zhàn)勝各種磨難,取得事業(yè)上成功的重要精神資源。當他被貶貴州龍場,面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他卻能聊以自慰,苦中尋樂:“我聞莞爾笑,周慮愧爾言。上古處巢窟,抔飲皆污樽?;O陽內伏,古穴多冬暄。豹隱文始澤,龍蟄身乃存。豈無數(shù)盡榱,輕裘吾不溫。邈矣簞瓢子,此心期與論?!?《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之三)這正是儒家所提倡的一種“孔顏之樂”,這種“樂”并不因外在環(huán)境、個人遭遇的好壞而有所改變,這是一種源于對儒家圣賢境界的通達而自然流露出來的精神境界。
另一方面,與歷代很多儒家知識分子不同的是,王陽明不僅“崇文”,而且“尚武”。這種“尚武”的精神使得王陽明對于安定社會、建立軍功有著極大的興趣。而這也在他的詩歌中有所體現(xiàn)。據(jù)記載,王陽明在15歲獨自一人考察居庸關返回北京的夜里,夢見自己拜謁漢代伏波將軍馬援廟,并為此賦詩一首:“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盵4]可見,汲汲于“事功”正是王陽明畢生的追求。而正因為如此,王陽明一生在平定叛亂、剿滅匪患、穩(wěn)定社會等方面樹立了卓越的功勛。當王陽明接受朝廷派遣,歷經(jīng)千山萬水來到江西廬陵時,一股豪情壯志在胸中涌動:“萬死投荒不擬回,生還且復荷栽培。逢時已負三年學,治劇兼非百里才。身可益民寧論屈,志存經(jīng)國未全灰。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瀾豈易摧!”(《游瑞華》之二)可見,盡管王陽明遭受了“百死千難”的打擊,但這并不影響他保有這種安邦定國、兼濟天下的志向。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本文作為研究底本的663首陽明詩歌及其散佚詩中,集中體現(xiàn)出佛教思想的詩作有近118首,約占19%。
眾所周知,陽明心學與禪宗思想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歷來學者對此都有論及。日本學者忽滑谷快天曾高度評價:“王守仁之學是孔門大乘,說心外無物,徹頂徹底,一元能貫通。當時禪者皆雜學,西來之一枝遂墜地矣。然而王氏之子,卻得達摩之真意,可謂偉也?!盵8]陳榮捷也敏銳地指出陽明深受禪宗影響,“每用禪語,又引禪口故事”甚至“又用禪家方術”,此則為宋代理學家所未曾有[9]。這種緊密的聯(lián)系也同樣體現(xiàn)在王陽明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現(xiàn)存王陽明全部詩作之內容與佛教直接相關者即逾80首,又涉及寺廟逾20座。其間禪學韻味濃厚而深遠,透露出禪思的智慧。
王陽明在龍場貶謫期間,不但閱讀佛經(jīng),而且與僧人的交往日漸頻繁,在“居夷詩”中就有不少反映他與僧侶來往的詩文[10]。如“淥水西頭泗洲寺,經(jīng)過轉眼又三年。老僧熟認直呼姓,笑我清癯只似前。每有客來看宿處,詩留佛壁作燈傳。開軒掃榻還相慰,慚愧維摩世外緣?!?《泗州寺》)可以看出,王陽明對于佛教的態(tài)度是比較親近的,無疑,通過與佛教僧人的接觸以及自身學習佛法,他吸取了佛教里面不少思想資源。王陽明認為,通過靜坐來修習“定”的工夫,能夠克服內心的浮躁和妄動。他說:“雨霽僧堂鐘磬清,春溪月色特分明。沙邊宿鷺寒無影,洞口流云夜有聲。靜后始知群動妄,閑來還覺道心驚。問津久已慚沮溺,歸向東皋學耦耕?!?《霽夜》)同時,王陽明的詩歌中有不少禪機,這在他與師友、學生往來唱和的詩作中有所體現(xiàn)。如“巖頭有石人,為我下嶙峋。腳踏破履五十兩,身披舊衲四十斤。任重致遠香象力,餐霜坐雪金剛身。夜寒雙虎與溫足,雨后禿龍來伴宿。手握頑磚鏡未光,舌底流泉梅未熟。夜來拾得遇寒山,翠竹黃花好共看。同來問我安心法,還解將心與汝安?!?《無題》)這里,王陽明引用了“香象”“金剛”“頑磚”等佛教用語,并化用了寒山、拾得的典故,以詩的形式表達了自己的禪學思想。
王陽明悟道后,開示弟子的詩歌很多都表現(xiàn)出了禪宗思想,甚至著名的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傳習錄·錢德洪錄》)中的“絕對心”亦與禪宗有所關聯(lián)。禪宗是教外別傳的宗派,佛法的要義則包含在禪學里,而禪學的要義即在“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句。禪宗認為心就是禪體。換言之,心的本體境界就是禪。無論是參、是悟、是證,始終不離一個“絕對心”?!敖^對心”是超認識存在的,不能以分別心去把握,也無法用文字加以形容。只有實參與親驗才能夠親識本心、自見本性?!秹?jīng)·行由品第一》有載:“善知識,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盵11]此句意為菩提自性是人人所原有的智慧覺性,本自清凈。因眾生一念不覺,緣慮望境,沾染塵垢,遂致蒙蔽覺性,妄執(zhí)分別,因而不見自性的本來面目,不能證得如來智慧德性。由此可見,眾生與佛的不同只在一心:心若背覺合塵即是眾生,心若背塵合覺即是佛。王陽明融會了神秀和慧能的禪宗心法,其意在于人心本明澈。神秀禪師與六祖之意是人心本無塵埃,每個人都具備佛性——二者之意有相同相通之處。四句教第四句所說的“為善去惡”的格物工夫,即“致良知”的工夫,也明顯是借鑒了禪宗悟修并重的思想,強調知行合一。
再看陽明的《致良知四首示諸生》:“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蓖蹶柮髟谶@首詩中所體現(xiàn)的儒家本心論思想和佛教“觀心”說如出一轍?!叭巳俗杂卸ūP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即指每個人都有佛性,萬事諸物變化的根源唯人心所想、所作。這首詩與佛偈“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我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眾生都有真如妙心,依此真心來修行,將來功行圓滿,立地成佛。這個心、佛及眾生是三無差別之意,是佛教根本的道理。依此看來,眾生的一念心就是佛,所以修行就是要修心,修心即可成佛?!秹?jīng)》所謂“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之句也與王陽明此處的思想有相通之處。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本文作為研究底本的663首陽明詩歌及其散佚詩中,集中體現(xiàn)出道家思想的詩作有近215首,約占30%。
在對陽明詩歌的分期研究中可以明顯見得,陽明一生中曾數(shù)次出入于道家思想,靜坐等道教修行方法幫助王陽明度過了一次次的人生磨難,在其“龍場悟道”中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以至于其很多詩歌明顯帶有濃厚的道家色彩。陽明詩歌中固有對道教仙境的迷戀,但更多流溢的是詩人對灑脫自在的道家情懷的向往。
九華山是佛道圣地,王陽明曾兩次流連忘返,詩興盎然。31歲初游九華山,陽明作《九華山賦》:“扣云門而望天柱,列仙舞于晴昊。儼雙椒之閉門,真人駕陽云而獨路。翠蓋平臨乎石照,綺霞掩映乎天姥。二神升于翠微,九子鄰于積稻……磚鵬翼于北溟,釣三石之巨鰲。道昆侖而息駕,聽王母之云傲。呼浮丘于子晉,招句曲之三茅。長遨游于碧落,共太虛而逍遙。亂曰: 蓬壺之藐藐兮,列仙之所逃兮;九華之嬌矯兮,吾將于此巢兮?!贝碎g洋溢著對仙道的追慕之情,非參悟道教之人難以寫出如此上乘的道教大賦!寫于此游的仙道詩佳作還有:“靈峭九萬丈,參差生曉寒。仙人招我去,揮手青云端”(《列仙峰》)、“仙骨自憐何日化,塵緣翻覺此生浮。夜深忽起蓬萊興,飛上青天十二樓”(《化城寺》其二)亦充滿了道家情思。兩年后,王陽明擔任山東鄉(xiāng)試主考而有機會登泰山。泰山的雄奇磅礴再次激發(fā)了詩人對仙道的思慕之情,作《登泰山五首》:“藐矣鶴山仙,秦皇豈堪求?金砂費日月,頹顏竟難留。吾意在龐古,冷然馭涼颼。相期廣成子,太虛顯遨游??蓍孪驇r谷,黃綺不足儔?!?其二)以及 “塵網(wǎng)苦羈縻,富貴真露草! 不如騎白鹿,東游入蓬島……擲我玉虛篇,讀之殊未了。傍有長眉翁,一一能指道。從此煉金砂,人間跡如掃?!?其四)
陽明一生思想性格和行為深處,又一直充滿著“進”與“退”“仕”與“隱”“入世”與“出世”的矛盾與困惑。如果說“三不朽”是王陽明形象的正面,那么一生未曾淡薄的道家隱逸情結則是王陽明的一個鮮明的側影,構成了王陽明立體的、豐富的、真實的、辯證的人生。王陽明一生中曾有一段兩年多的隱逸時光,即被王陽明自嘲為“吏隱”的貶謫龍場時期。雖是被迫在偏僻荒涼之地艱難“歸隱”,但陽明還是很快在隱逸中重拾了自我。如《居夷詩·龍岡漫興五首》:“投荒萬里入炎州,卻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何有陋?身雖吏隱未忘憂。春山卉服時相問,雪寨藍輿每獨游。擬把犁鋤從許子,謾將弦誦止言游?!?其一)正因為有了道家超脫自如的心態(tài),才有了王陽明“龍場悟道”的可能,隱逸之心使詩人的生命得到了升華與解脫。
王陽明兼具哲學家與詩人的雙重氣質。就其詩歌創(chuàng)作來看,他融理學情懷與詩人性靈為一體,既是前七子復古詩風的代表,又足開晚明性靈一派,故而展開論述陽明詩歌有著深刻的學術意義。就詩學思想而言,王陽明雖不以詩論家名世,卻有諸多精彩的詩學觀點,不僅在當日詩界獨標一格,而且對后來的詩歌解放思潮亦有深刻的影響;從其創(chuàng)立的陽明心學來看,它昭示著一股嶄新的社會思潮和文學思潮的到來。隨著明中期朝政的進一步惡化,文士的生存環(huán)境日益險惡,中興的理想遭受了沉重的打擊,復古運動漸趨沉寂。心學被越來越多的文人尤其是徐渭、李蟄和公安三袁等革新派文人所接受和采納,最終演化成了明代后期社會思潮與文學思潮的核心內涵。至此,明代文學正式進入了率真得近乎狂放、斑斕得令人目眩的晚明時期。
在陽明漫長的人生軌跡中,他曾多次受到儒釋道三教思想的深刻影響,這均在他的詩文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陽明早年時期曾對佛老思想十分迷戀,這一點在他的詩作中常有所流露:“我愛龍泉山,寺僧頗疏野?!?《憶龍泉山》)仕途不順時,對神仙生活的向往之情更加強烈:“世外煙霞亦許時,至今風致后人思。卻懷劉項當年事,不及山中一盤棋?!?《題四老圍棋圖》)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正處在青年銳意進取大好時機的陽明,為何如此向往佛道仙侶般的生活呢?
首先,王陽明一生深受儒釋道三教思想的影響,這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融合三教思想提供了可能性。其次,從王陽明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來看,他自幼體弱多病,故往往寄望于通過學習道教的養(yǎng)生之術來達到強身健體的目的[10]。據(jù)考證,弘治元年(1488)王陽明17歲時,奉旨到江西南昌完婚,在新婚之夜偶遇一位道士,因與之談論養(yǎng)生之道而耽誤了婚期,次日才返回[7]。由此可見,在王陽明早年汲汲于追求養(yǎng)生的過程中,道教為他的這一訴求提供了深厚的理論資源。因此在他的詩歌作品中廣泛蘊含著道教思想,也便不足為奇了。最后,在王陽明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中,佛道兩家的思想曾一度給予了他心靈深處極大的慰藉,并不斷促使他加深對人生的反思,龍場時期就是非常典型的代表[10]。經(jīng)歷了研讀佛教經(jīng)典及與僧人的往來漸密后,王陽明對于佛教產(chǎn)生了更多的認同感,也積極吸取其中的觀念作為自己學問構建的思想資源。
“和合共生,三教兼容”可以說是王陽明思想的一大特點。儒釋道三教從不同側面鑄就了王陽明豐富、鮮明的個性特點,三教之間的相互融匯吸收為王陽明心學體系的形成提供了深厚的思想資源。
那么,這三家之間的內在關系怎么樣呢?從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佛道思想對于王陽明心學體系的構建有著重要作用,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王陽明學問的主體在于佛道二家。從王陽明一生的學術趨向來看,他始終“以儒為體,以佛道為用”,這在他的詩歌作品中也深有體現(xiàn)。比如,王陽明在被貶貴州龍場后,雖然處境潦倒,心情悲涼,但在經(jīng)歷過一番內心的掙扎和痛苦之后,他卻振作起來,鉆研《易》理,分析命運,自得“玩易窩”,“羊腸亦坦道,太虛何陰晴?燈窗玩古《易》,欣然獲我情。起舞還再拜,圣訓垂明明;拜舞詎逾節(jié)?頓忘樂所形。”(《雜詩》之三)王陽明在貴州貶謫期間,受當時的貴州提學副使席書之托,主講貴陽書院,對推動貴州乃至整個西南地區(qū)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7]。在與學生重游陽明小洞天時,他寫出了這樣的詩句:“古洞閑來日日游,山中宰相勝封侯。絕糧每自嗟尼父,慍見還時有仲由。云里高崖微入暑,石間寒溜已含秋。他年故國懷諸友,魂夢還須到水頭。”(《夏日游陽明小洞天喜諸生偕集偶用唐韻》)可見,封侯拜相,比肩孔孟,這仍是他的志向所在。
從某種角度上說,安邦定國、經(jīng)世濟民始終是王陽明的志向,這也正是儒家所倡導的“修齊治平”的理想。王陽明一生正是沿著儒家的這種理想而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致力于實現(xiàn)“人生三不朽”的事業(yè)。王陽明在事功方面頗有成效,在教育講學方面亦培養(yǎng)了不少優(yōu)秀弟子,使心學的發(fā)展薪火相傳。在他的教學生涯中,常?;梅鸬纼杉业脑捳Z來闡發(fā)自己的思想,始終出入佛老而歸本于儒,談佛論道終究滲透到了傳儒上來,所以他說:“爾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問人。但致良知成德業(yè),謾從故紙費精神。乾坤是易原非畫,心性何形得有塵?莫道先生學禪語,此言端的為君陳?!?《示諸生三首》之一)概而言之,王陽明詩歌中的三教思想相互交融,相輔相成,構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但究其根本仍是以儒家為立腳點,這正是王陽明一生為學與事功的真實呈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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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梁春燕]
ElucidationoftheConfucianism,BuddhismandTaoisminWangYangming′sPoetry
HAOSu-tong1,NIChao2
(1.School of Philosophy,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4,China;2.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Wang Yangming has the double temperaments of philosopher and poet.Divided into two periods with the "The Enlightenment of Longchang" as the boundary,his poems contain the rich thoughts of Confucianism,Buddhism and Taoism.The Confucianism in Yangming′s poems mainly is embodied in the importance of inner moral cultivation and the emphasis of "poetry as teaching" to inherit the Confucian poetictradition;the famous "four-sentence teaching" is incorporated with the Zen-Mind,revealing the wisdom of Zen;his poems were full of the obsession with Taoist Wonderland,showing his longing for the free mood of Taoism."The Enlightenment of Longchang","official hidden"thought,and his life experiences could be connected with Taoism.In a word,the thoughts of Confucianism,Buddhism and Taoism blended together in Wang Yangming′s poems to constitute an indivisible whole.
thoughts of the three religions;Yangming′spoems;governing the state
2017-10-15
郝蘇彤(1993-),女,河北石家莊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哲學研究。
B248.2;I206
A
1008-9233(2017)06-003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