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過最輝煌的年代,那是自行車時代。晨曦,朝陽橫掃古老的北京城,像藍海一般涌動的北京人都被染上微微的、薄薄的一層陽光。我騎著自行車,一身藍裝,淹沒在這巨大的自行車之流中。我感到在鳥群中猛飛的輕快與舒暢——騎在車上奮飛,像溜冰、滑翔般痛快。放眼望去,半城北京人正在奔向一天的工作。
秦瓊落魄到要賣馬,太慘了。自行車正是我的寶馬。我騎著它上班掙口糧、撫養(yǎng)妻兒,我騎著它到處寫生、尋覓藝術。我的繪畫作品大都是伏在自行車上爬進我那陰暗的破落之家的。想當年,身強力壯,忽然想起香山的一片白楊林,可入畫,快馬加鞭一小時到達,但很失望,立馬回頭。剛抵家,鄰居正叫分過冬白菜,想載藝術而未成的寶馬立即改馱白菜了。
我初次看意大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真是感動極了,可以說是我此生看過的最受感動的影片。不過,如果今日重放,估計很少會有人感興趣了。當我搬入高樓,樓下又無存車處,于是秦瓊不得不賣馬了。這匹老馬已經(jīng)是我的第二只“飛鴿”了,也已經(jīng)屬于侯寶林說的,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老朽之軀了。
一夜西風,北京城變得洋腔洋調(diào),滿眼玻璃幕墻,交通處處受阻。馬路上密密的汽車,都被規(guī)范在路標路軌中,就像湖里的魚都被困在魚籪中,活活的魚不能自由穿游跳躍。堵車,車之洪流被堵住了,從高處往低處看,北京城成了五彩繽紛的停車場。大路朝天,大家走,現(xiàn)在大家不能走。難得看到三兩輛自行車,它們悄悄地滑過堵塞的大道,鉆入羊腸小道,揚長而去。人要生存,看來異途尚多,順流不通,逆流倒通了。我坐在車里,細觀車外五花八門之伎倆,耐心等待,只是再也享受不到騎在自行車上乘風破浪地奔馳、似乎自己爭在了一切風騷之前列的感覺。
(若 子摘自團結出版社《吳冠中文叢:短笛》一書,吳冠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