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婭
佳宜陪母親周貴絨坐早晨六點一刻的班車去省里看病。在省城那家著名的精神病醫(yī)院,有她早先認識的一位朋友。三天前她打過一個電話,替母親預(yù)約了專家號。
周貴絨一直睡眠不好,最近嚴重起來。她覺得頭很沉,太陽穴像觸電似的跳著一只青蛙。晚上服了安眠藥也睡不著,有時勉強睡著半夜也會醒。她覺得她快要死了,她覺得很悲哀,以前日子那么苦,現(xiàn)在終于過上好日子,一輩子卻到頭了。她想到死后被放到一塊鐵板上去燒是件極恐怖的事,她說她會痛得死去活來,也許還會尖叫,直接從鐵板上坐起來。總之,這些漫無邊際的想象讓她吃不下睡不著,體重驟然掉了五六斤。
周貴絨將她的急劇消瘦歸結(jié)于得了絕癥,她懷疑自己得了胃癌。她說她的身體總是冷一陣熱一陣,有時手上也會冒冷汗,胸口像炸起來那樣疼。她幾乎吃不下飯,有時勉強吃幾口,也會覺得那些飯食堵在胸口下不去,這更印證了她對自己得胃癌的判斷。
佳宜帶她去縣醫(yī)院全身上下查了一遍,除了因緊張引起的輕微高血壓、多數(shù)老年人都有的淺表性胃炎,她的主要臟器基本沒大礙。醫(yī)生給她配了胃藥,讓她服用適量的鎮(zhèn)靜劑,試圖消掉她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幻想。
現(xiàn)在周貴絨一晚上能睡四五個小時了,胃也沒那么不舒服,一餐能吃一小碗的粥,但那種惴惴不安的狀態(tài)一點也沒改變。她還是懷疑自己得了胃癌,認為小縣城的醫(yī)生根本看不出她的病,要求去省市甚至是北京首都去看她的病,不然她真的要死了。
去精神病院,就是那時候冒出的一閃念。佳宜征求姐姐哥哥們的意見,他們都同意了。他們說他們很忙,這事就全權(quán)交給佳宜處理了。佳宜懷疑這樣做是不是不夠人道。他們說,對有病的人來說,看好病就是最大的人道。
原來,在哥哥姐姐們的心中,母親周貴絨差不多是個精神病人了。佳宜知道他們被她折磨得夠嗆,無論是在多重要的會議,他們都得立即接起她的電話。他們必須耐心傾聽那些關(guān)于癌癥的滔滔不絕的控訴,只要聽出口氣里有一絲不悅,她的怨恨就像瀑布那樣將他們沖垮。他們有錢,在別人眼里也算是體面的人,在她的治病生涯中也沒少掏錢,最后還是落下不孝的罪名。他們已經(jīng)不想掩飾對她的厭煩,聽口氣,就算佳宜將母親帶到火星賣掉,他們同樣會表示同意并付一筆不菲的費用。
天下起了雨,車窗玻璃起了一層水霧,公路上一片迷茫。車子帶著她們在雨中狂奔,雨刮器憤怒地揮舞著鐵臂,試圖刮去阻擋視線的每一滴雨。周貴絨緊張地盯著雨刮器,擔(dān)心它會過分用力而突然斷掉,她們的車子將會看不清視線而出事,她就會在事故中死掉。她仿佛看到車子扭著狂亂的身子向護欄撞去的情景,臉上呈現(xiàn)出雨水般濕淋淋的恐懼。
她開始抱怨天氣,說她們肯定到不了省城,就算到了也遲了,看不上醫(yī)生,這一趟算是白跑了。佳宜說她們坐的是目前最安全快捷的快客,它會準時將她們送到省城,因此她一點也不用擔(dān)心。
“你說的那個醫(yī)生,”她憂心忡忡,“她真的會等我們么?”
“會的”,佳宜肯定地說,“她是我朋友,我跟她通過電話,她說過會等我們?!?/p>
“她的話不能全信,現(xiàn)在人說話都沒準的,我心里不踏實?!?/p>
佳宜合上眼睛,她想瞇一會。昨天凌晨三點,周貴絨就起了。佳宜在睡夢中被一些聲音吵醒,起身探看,赫然看到周貴絨像雕塑那樣端坐在客廳。
她很驚訝。昨夜上床之前,她明明給她倒了水,侍候她服了安眠藥的。
“為什么不睡?”
“我怕誤了班車?!彼龖n愁地說。
回床后,佳宜也沒睡著,后來淺淺地瞇了一會。似乎已經(jīng)到了車站,候車室里擠滿了鬧哄哄的人,電子屏幕上不停地滾動著車次提示,喇叭里響起標準的廣播女音。佳宜看到周貴絨飛跑過來,焦急地說,快,來不及了。
她陡然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周貴絨背著光立在臥室門口的暗影里,焦急地說:“快起來,要來不及了?!?/p>
她拿起手機看時間,才凌晨四點。但是也不想說什么,拽著沉重的睡意下了床。
現(xiàn)金,車票,早點,路上喝的水,預(yù)備暈車的風(fēng)油精及紙巾,全都準備好了。打理完畢,佳宜和周貴絨一起坐在客廳等天明。時間還只是凌晨五點,窗外的天還黑著,但客廳里異常明亮,她們的憂愁也很明亮,她們固執(zhí)而耐心地等待窗外的天一點點變白。
在車上,周貴絨一刻也沒有停止擔(dān)憂。她覺得大雨會讓公路突然塌掉,大卡車會追尾,她們的大巴剎車突然不靈了。她絮絮地向佳宜描述這些想象中的災(zāi)難,當她描述到百車相撞的慘劇時,佳宜禁不住嘆了一口氣,“唉,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絕望地說,“飛機墜機,車子翻車,殺人放火生癌,到處都是危險。不管怎么樣,大家最后都會死掉,活著這么沒勁,真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她感覺周貴絨哆嗦著攥緊了座位扶手。佳宜將目光投向窗外,感覺連綿的雨絲像翩然起舞的仙女,往她胸口灑下了幾絲清涼。她敢肯定,因為剛才這幾句話,母親臉上的皺褶又深了幾分,她對這個判斷充滿了愉快。她戴上耳機,將自己沉進馬修·連恩性感的憂傷之中。她看見自己變成了在月光下追著火車跑的那只狼。人生就是一場奔跑,當我們奔跑著揮別時間,揮別生活,最后發(fā)現(xiàn)在鐵軌的盡頭,是永無止境的黑夜和一地的月光。佳宜看見自己像雨絲那樣飄蕩在空中,冷冷地注視著蒼茫的人間。她的母親周貴絨,公路上一車車的旅客,街道上匆匆的行人,將雛攜幼,行色匆匆,像一具具丟失魂魄的尸體,緊張焦慮地一路奔跑。就算明知道奔的是末路,也還是一路向前飛奔,就像人從一出生,就義無反顧地奔向死亡那樣。
周貴絨拿掉佳宜的耳機,她又要跟她談那其實并不存在的胃癌。佳宜翻開百度告別她,從胃炎變成胃癌,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幾年甚至是幾十年,有的人得一輩子的胃炎,但不見得最后都變成胃癌。
她似乎松下一口氣,但還是不放心,“在這得胃炎的人中,有多少人會變成胃癌呢?”
“這很難說?!奔岩孙@得很冷靜,“這個就跟交通事故那樣,有時看著危險,其實沒事,有時好好的,不知什么時候就翻車了。出不出事,全看運氣?!?
“那要真變成胃癌了呢?”
“拉一刀,切掉?!奔岩嗣鏌o表情地說。周貴絨下意識地捂緊了胸口,仿佛她已被切了一刀,那里正裸著一道流血的傷口。
九點一刻,她們的車子準時到達省城車站。下了車,周貴絨以70歲老人少有的敏捷帶頭搶出租車。佳宜叫她慢點,周貴絨滿臉怒氣,訓(xùn)斥她這么大年紀了一點都不懂事。
“你給別人讓車,別人會讓你嗎?”她怒斥道,“那醫(yī)院里的醫(yī)生,他會等我們嗎?不會有這樣的好人的?!?/p>
她一再提醒佳宜,別忘了這是大城市,走一步都不方便的地方,她甚至擔(dān)心她們永遠都到不了醫(yī)院。
她的擔(dān)心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她們排了半個小時的隊,才輪到一輛出租車。上了車,母親就催司機快點。司機說:“你想快點最好坐飛機,坐我的車你想快都快不了?!?/p>
佳宜很快明白為什么快不了,城市里的車多得跟螃蟹似的,基本上以爬的速度前進,挪不了幾步就得停下來喘氣。司機是個中年男人,看起來被車堵得心煩意亂,不斷搖頭,嘆氣,還用手敲著無辜的方向盤。
周貴絨緊盯窗外,在座位上扭著身體,將破舊的座墊弄出不安的呻吟。后來她傾身向前,抓著司機座位后面的鐵柵欄。這樣她就離司機很近,呼出的口氣幾乎都吹進了他的脖子。司機厭恨地搖下了窗,都市的喧囂頓時撲面而來,幾乎在瞬間,佳宜感覺自己被扔進城市的千軍萬馬,各種聲音裹挾著塵埃朝她們飛奔,她們被死死地包圍其中。
“靠著位置,坐好?!彼緳C命令周貴絨,“你這樣很不安全,車子顛起來,人會被摔傷的?!?/p>
“你替我們想想辦法。我們大老遠的跑來看病,要是趕不上就白跑一趟了?!敝苜F絨仍然抓著鐵柵欄,一點也沒有放松的跡象。
“這沒辦法,全中國都這樣。遇上堵車,一點辦法都沒有?!彼緳C說。
“唉唉,像我們這種又老又病的人,活著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早點死掉的好?!?/p>
“大早上你可別提死。你是坐車的,我可是靠這個吃飯養(yǎng)家的。我沒日沒夜地干,只是掙口吃飽飯的錢。你說你想死,我比你還想死。”
車動了,沒走幾步又停下。司機拍著方向盤罵了起來。佳宜往外張望,現(xiàn)在車子像死掉的螃蟹,首尾相接,擠擠挨挨,前后都看不到頭。佳宜看到很多人也像她那樣伸出腦袋往外張望,男人們靠著窗口抽煙,有人在罵娘,有人甚至不顧城區(qū)不準鳴笛的交通法規(guī),憤怒地按響了喇叭。
周貴絨已完全沒了信心,她終于放開手,將自己扔回座位。她擔(dān)心自己就這樣被丟在半路,種種可怕的預(yù)設(shè)讓她坐立不安,她突然不想去醫(yī)院了,跟司機說她不想看病了,讓師傅回頭。
司機冷冷地說:“回不去了?!?/p>
周貴絨拉開車門,被司機喝住了:“不許下車!”
她被震懾住了,但接下來,她幾乎瘋狂了,身陷囹圄的窘境讓她失去了理智,她竟然大喊大叫起來。司機對周貴絨的蠻橫視若無睹,他打開交通臺,將音量調(diào)到最高,試圖將周貴絨的聲音壓下去。
佳宜聽到他重重地頓了一下身,罵了句“神經(jīng)病”“瘋子”。
佳宜想都沒想,手中的水杯就飛了過去。她看到杯子砸中音控區(qū),發(fā)出一聲銳叫,飛出的水濺了司機一臉。那臉因氣憤而變得鐵青,整個世界都似乎變得鐵青。奇怪的是,佳宜當時并沒去想這些,她想的是她杯中的水。這是她托人從深山里找來的天然水,一年四季她只飲用它。她深信過分消毒的自來水害了她的咽喉,她相信它們還將毒害她的五臟六腑甚至血液,因此無論去哪里,她都帶著自己的水?,F(xiàn)在她為倒掉的那杯水感到惋惜,也為自己即將面臨一整天的失水而擔(dān)憂。
一段平常用不了二十分鐘的路,她們花了三倍的時間才趕到。預(yù)料中可怕的事終于發(fā)生了,當周貴絨看到精神病院的字牌時,幾乎咆哮起來。
“你帶我來精神病院,你將我當精神病人!”她驚駭萬分,“你將我騙到這里,是不是想將我丟在這里,關(guān)起來!”她在醫(yī)院門口大吵大鬧,執(zhí)拗著不肯進去,并用手中的黑包砸佳宜,試圖逃跑。
佳宜努力克制著自己,但是幾番撕扯之后,她的火氣也上來了。當這把火躥至胸口堵住呼吸、再躥到頭頂堵住思維時,她暴發(fā)了。她想她的樣子肯定是極其可怕的,雙眼圓睜,喉嚨里發(fā)出怪異的聲音。她的樣子嚇住了周貴絨,當她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姿勢挾住周貴絨時,她竟顯出一反常態(tài)的配合。
她們走進診室時,她的朋友正跟一個年輕的女病人說著什么,那女病人見佳宜進來,挺起胸口擺了個妖嬈的姿勢,親切地對佳宜說:“你好?!?/p>
“好吧,帶她出去配藥?!迸笥褜Σ∪松磉叺募覍僬f。那家屬一直滿面愁容地站在邊上,這會兒慌忙去攙她女兒。
“放開我。”那女病人說。
“不行,媽怕被你丟掉。”她的母親拽住女兒的胳膊,就像佳宜拽著周貴絨。
朋友搖著頭:“你看看,都看到了吧,到這地方來的人都這樣,他們的思維已經(jīng)脫離了正常軌道,對他們來說,這個社會一片混亂?!奔岩藥缀蹩煺J不出眼前的朋友了,十幾年時間沒見,她幾乎變了個人。四十出頭的人,頭發(fā)全白了。朋友讓周貴絨坐下,開始詢問病史。
“我沒病?!敝苜F絨平靜地說。
朋友笑了,她對這些辯解早就見怪不怪。“他們一般都會這么說。想想也是,誰會說,‘醫(yī)生,你給我看看,我好像得了精神病,這跟喝醉酒的人不承認自己喝醉是一個道理?!?/p>
“沒事,你慢慢說?!迸笥寻参恐苜F絨。
“我沒病。”周貴絨堅持說。她態(tài)度溫和,語氣肯定,表現(xiàn)出平常少有的鎮(zhèn)定從容。
“我只是胃不舒服,我想它肯定里面長了東西。她說帶我來看胃,我沒想到她帶我來這個地方。”
“你覺得不該來嗎?”
她搖著頭,“這里是治精神病的,我沒有這病,我很正常,我是被她(她用手指指佳宜)騙來的?!敝苜F絨非但沒有開始時那樣情緒激烈,甚至說話時還對朋友露出微笑,顯然想要從她那里獲得某種支持。
佳宜向朋友敘述周貴絨的病情,說她僅僅是跳一下眼皮,就懷疑有大禍臨頭。給子女打電話,要是他們偶有不接,她就覺得發(fā)生了什么不測。鄰居老人過世后,她夜夜不肯睡,怕一不小心睡過頭靈魂就出了竅。她備好了所有隨身下葬的物品,衣服鞋襪甚至連死后的遺照都拍好了。家里的衣柜,里面黑漆漆陰森森的都是她的壽衣。房間里,一年到頭擺著黑白遺照,弄得家里陰氣沉沉,搞得幾個子女都不敢回家。
“你是擔(dān)心自己會死嗎?!迸笥褑枴?/p>
“人老了就得死,投胎到人世,沒有哪個不死的。我這把年紀的人,早將生死看淡了?!敝苜F絨說。
“那你晚上不睡,是不是心里害怕?”
“人老了睡眠就少了,這也正常。我記得我娘也是上了年紀后睡不著的,吃了很多年的安眠藥?!?/p>
朋友深深地看了佳宜一眼。佳宜懂。在朋友眼里,周貴絨不但沒有佳宜事先在電話里說的那樣嚴重,還出人意料的正常。佳宜有點尷尬,她當然惱火周貴絨的偽裝,可也找不到更好的證據(jù)反擊她。
“就說今日吧,你一路擔(dān)憂,一路埋怨,一大早就擔(dān)心看不上病。一會擔(dān)心車子壞掉,一會擔(dān)心醫(yī)院關(guān)門。剛才在出租車上還想回去,連司機都說你心急,有沒有?”佳宜說。
“有,你說的沒錯,我是有點心急?!敝苜F絨這次終于承認,但她并不認為這是病,而只是一種性格上的缺陷,“我一直心急,我別的沒什么,就這心急的性格不好?!?/p>
正如周貴絨說的,除了心急,朋友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毛病。她的說話語速不疾不徐,思維清晰,邏輯嚴密,看起來比正常人還正常。然爾只有佳宜知道,她今天的表現(xiàn)跟平時判若兩人。跑一趟省城看病不容易,周貴絨卻坐在這里撒謊做戲,這讓佳宜氣恨不已。
“明明有病說沒病,就是典型的神經(jīng)病?!彼拥卣f。
“你才是神經(jīng)病?!敝苜F絨反擊,“我問你,每次打電話,你沒說三句就擱掉,說我閑出毛病。跟你說我胃有病,你說我腦子有病。我說隔壁老王死了,你說死得好,接下來都該輪到了!說實話,我嚇都被你嚇得半死!你說,是你有病還是我有???”
佳宜噎住,一股莫名的氣憤讓她手腳冰涼,渾身發(fā)抖。是的,她是說過那些,可憑這些就能判定有精神病嗎?這也未免太可笑了。幾乎沒有一絲預(yù)兆,佳宜突然暴出一串大笑。
“我看出來了,你很容易激動,平時也是這樣嗎?”朋友若有所思。
“是的,是這樣?!敝苜F絨替佳宜答了。她的臉上顯出了得色,仿佛抓住了某個有力的證據(jù),讓佳宜無法逃脫。
朋友示意周貴絨起身,讓佳宜坐了下來?!奥犖艺f,我是你的朋友,我直覺你的身上出了點問題。現(xiàn)在我來問你問題,你只需答有或者沒有,你要答得快,像搶答那樣,這樣才能看清一些事,你最好配合一下。”
佳宜突然有點心慌。她真的病了嗎?也許是的。比如現(xiàn)在,她覺得坐在這里真他媽的無聊透頂,簡直像個神經(jīng)病。她對眼前的這些充滿了憎惡,她不想回答朋友提的任何問題。她想逃,一分鐘也不愿呆下去。
朋友說:“好吧,我們開始。你是不是經(jīng)常感到莫名的焦慮或者煩惱,比如今天?”
“是的,每次陪我看病她都很不耐煩,說我是神經(jīng)病?!敝苜F絨搶答。
“有沒有無端地感到活著真累,或是覺得人生無意義?!?/p>
“是……是的吧。”佳宜遲疑著說。
“你要快,第一反應(yīng)是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猶豫?!闫綍r是不是有情緒低沉、胃口不好或晚上失眠等癥狀?”
“她服安眠藥有很多年了?!敝苜F絨又搶答。
“單位派你很多工作,你天天加班還完不成,有時產(chǎn)生了想掐死領(lǐng)導(dǎo)的念頭,有沒有?”
“有?!?/p>
“上班時,有沒有突然想甩手不干,產(chǎn)生了世界很大想出去走走的念頭?”
“有?!?/p>
“看到年輕人像雨后春筍般冒上來,你暗暗擔(dān)心他們會影響你現(xiàn)在的位子,有沒有?”
“有?!?/p>
“同事拉關(guān)系走路子晉升晉職,你鄙視他們又恨自己沒路子可走,有沒有?”
“有?!?/p>
“看到別的孩子都上補習(xí)班,你趕緊也給你的孩子報一個,怕他輸在起跑線上,有沒有?”
“有。”
“擔(dān)心孩子考不上重點中學(xué),將來考不上重點大學(xué),以后進了社會找不到好工作。你為此焦慮擔(dān)憂,有沒有?”
“有。”
“看到歌廳KTV夜夜笙歌,身邊婚外戀成風(fēng),你對丈夫也充滿了懷疑和憂慮,有沒有?”
“有。”
“看到新聞報道飛機墜機,山體滑坡,動車出軌,你害怕危險隨時會降臨你身上,有沒有?”
“有?!?/p>
“看到這么多人得絕癥,你也惴惴不安,害怕自己也會得病,有沒有?”
“有?!?/p>
“擔(dān)心房價大跌,為沒還完的銀行按揭煩惱不已,有沒有?”
“有?!?/p>
“吃快餐擔(dān)心吃到地溝油,買米怕買到打蠟米,水果怕吃到催紅素,有沒有?”
“有?!?/p>
“有人在街上向你問路,你懷疑他是騙子,有沒有?”
“有?!?/p>
“覺得社會充滿危險,隨時可能遭遇殺人搶劫綁架等事,有沒有?”
“有?!?/p>
“做事說話很急,人家說你有焦慮癥,你死不承認,有沒有?”
“有?!?/p>
“好!”朋友點著頭,向佳宜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拔铱梢钥隙ǎ愕昧说湫偷慕箲]癥。我建議你再做個心理測試,我需要檢查結(jié)果作為診斷依據(jù)。”
“不,我不需要?!奔岩司芙^,“我沒病。你剛才問的這些,很普遍,全社會都有。我要是病了,那全社會的人都病了?!?/p>
“你應(yīng)該慶幸有我這樣一個朋友,這個社會是有很多人病了,但你是他們中最先得到治療的人,你比他們幸運?!?/p>
“我沒病?!奔岩擞謭猿终f了一遍,但這次聲音明顯變輕,顯然是對自己失了底氣。
佳宜排在窗口等待繳費,她將和周貴絨一起做心理測試。擠在她身邊的人讓她感到害怕,他們的表情顯得麻木、癡呆,但眼神像深夜的磷火那樣閃爍不定,在白天也顯得極其詭異。他們的鎮(zhèn)定顯然是被藥物鎮(zhèn)壓住的鎮(zhèn)定,但那種異于常人的表現(xiàn)還是從特殊的身體上泄露出來。被藥物催胖的大肥臉,抑制不住的顫抖的手指,驟然明亮又驟然黯淡飛快掠過的眼神。讓人覺得神奇的是,排在她前面的男人突然捂著嘴偷笑起來,他用病歷卡遮住左臉,用眼角的余光羞怯地打量佳宜。
隊伍突然躁動起來,有人喊“檢查了,檢查了。”瘋子們頓時神色慌張,他們交頭接耳,不安地低聲交談著什么。有人露出恐懼的神色,用手蒙著腦袋往人群里鉆。
佳宜看到朋友匆匆跑來,“來檢查了。”她說。
“檢查什么?”
“檢查工作。”她緊張地說。
“你是我的病人,像你這樣思維清晰的,很有可能會被抽到。要是他們問你,你知道該怎么說?”
“該怎么說?”
“你就說一個字:好?!?/p>
“我說‘好?”
“對。問你醫(yī)生的服務(wù)態(tài)度怎樣,你說好。治療效果怎么樣,好。有沒開貴藥重藥品,沒有?!?/p>
“就這些?”
“就這些?!?/p>
佳宜說,好,記住了,看著她又匆匆跑開。
她和周貴絨來到治療區(qū),被一名護士領(lǐng)進一間房間,分別安置在一臺電腦前。護士簡單地示范了一下,要她們在電腦上做一些測試題。因為周貴絨不會使用電腦,就由這位護士將里面的題目復(fù)述給她,得到答案后,再由護士答到電腦上去。
佳宜點開題目,問題非常簡單。說明上寫著,該焦慮癥心理測試的評分必須根據(jù)最近一周的實情,在適當?shù)倪x項上劃“∨”,選項中的分值就是該選項所得的分值。但注意不要錯過任何一個題,也不要在同一題里打兩個“∨”。
佳宜沉著地點著鼠標,很快就答完了題目。當醫(yī)生遞給她診斷結(jié)果時,她驚訝得說不出話。她的測試分數(shù)為77分,周貴絨卻只有45分。換句話說,她是重度焦慮癥患者,而周貴絨根本就沒病。
佳宜拎了一袋藥走出精神病院。她的心跳得很快,喉嚨里不停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她緊緊地攥住手中的藥,對它們治好自己的病寄予很大的期望。我承認我有病,但是我會好起來的。她對自己說。我算是幸運的,遇上了熟悉的朋友。她及時發(fā)現(xiàn)了我的病,讓我在第一時間里得到治療,我會很快好起來。
佳宜和母親周貴絨坐傍晚六點一刻的班車回縣城。她覺得頭很沉,太陽穴像觸電那樣跳著一只青蛙。喉嚨里又緊又卡,她不停地咳嗽,想把卡在里面的東西咳出來,但是費了很大的勁也沒咳出來。
省城從她們身邊匆匆飛退,暮色從公路兩邊的田野里升上來,將她們和車子一起摁進黑暗。雨又下了起來,人間的燈火像反抗似的驟然明亮。佳宜合上眼睛,她想將今天的事好好理一理,讓她煩惱的是腦子里也下著雨,始終理不出個頭緒。
中途接到表妹的電話,問她去哪里了,她說去省里的精神病院了。
“精神病院?”她在那邊叫了起來。佳宜說是帶母親周貴絨去看病,那邊有熟人,她還順帶說了朋友的名字。
表妹驚訝地說:“她怎么又出來看病了?聽說她得了精神病,前段時間還在治療?!?/p>
雨越下越大,雨刮器憤怒地揮舞著鐵臂,試圖刮去阻擋視線的每一滴雨水。佳宜死死地盯著它,擔(dān)心它因過分用力而突然斷掉,她們的車將會看不清視線而出事,她就會在事故中死掉。她仿佛看到車子扭著狂亂的身子向護欄撞去的情景,她撲上去抱住座位,本能地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驚 蟄
這個一身黑衣神情陰郁的女人,是最后一個來到診室的。
幾個坐在走廊候診的病人,一齊抬頭看她。這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形容枯槁,表情冷漠,但衣著還算整潔,手里緊緊地抓著一只黑皮包。那些看她的人,很快沒了興趣。他們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歪頭耷腦,眼皮半睜半開,像剛經(jīng)過一場長途跋涉似的,臉上掛著非睡非醒的恍惚。
黑衣老婦掃了一眼診室的門,那里在原先“睡眠障礙科”的下面,又增加了一塊“心理治療科”的牌子。
“心理治療科?”她囁嚅著嘴唇,低低地念了一遍這幾個字,仿佛對這個新的改變感到有些詫異。
“這塊牌子掛上去已經(jīng)快一年啦?!币粋€燙著焦黃頭發(fā)的女人說。
“哦,我沒看到?!?/p>
“這說明,你已經(jīng)有一年沒來這里了?!苯裹S頭發(fā)女人得意地說。
黑衣老婦抓著黑包,遲疑了一會,側(cè)身挨著焦黃頭發(fā)女人坐下。這只黑皮包已經(jīng)很舊了,很多地方已經(jīng)脫了皮,手柄上能明顯看出里面的材質(zhì)。黑衣老婦坐下來后,那兩根手柄像找到依靠似的,跟那兩只緊抓它的蒼老的手一起,軟軟地靠在她的腹部。
“你是來配藥的嗎?”焦黃頭發(fā)女人問。
“唔?!?/p>
“我也是?!彼坪跛查g跟黑衣老婦結(jié)成了某種情誼,挨得更緊了點。她倆一齊看向坐在黑衣老婦對面的胖女人。她大約50多歲,看起來異常憔悴,蓬亂的頭發(fā),掩藏不住那張滿是淚漬和悲傷的臉。她閉著眼睛,幾乎將全身的重量壓在身邊的男人身上,嘴里不停發(fā)出疼痛般的低聲呻喚。男人雖然也疲憊不堪,還是用兩條瘦長的胳膊將她抱成一圈,在她呻喚的時候,還用尖長的下頜觸碰她的腦袋。
“他們是來做心理治療的。”焦黃頭發(fā)女人說,“他們的獨生兒子,一個月前跳樓死了。”她壓低聲音,嘴巴貼著她的耳朵。黑衣老婦感到耳窩一蓬灼熱,那是焦黃頭發(fā)女人嘴里噴出的熱氣。
“死了?”
“死了?!苯裹S頭發(fā)女人搖著頭,坐直了身子。黑衣老婦低下頭不去看對面的女人,但耳朵里全是她忍受疼痛般的可憐呻吟。
“可怕?!苯裹S頭發(fā)女人像在自語。胖女人這時重重地啍了一聲,像睡完一覺想換個姿勢似的在男人懷里拱著身體。男人拍她的肩膀低聲安慰,“再睡一會兒,現(xiàn)在還早?!?/p>
“你們掛的是幾號?”焦黃頭發(fā)女人問那男人。
“9號。”
“哦,我比你遲。我是最后一號,10號?!苯裹S頭發(fā)女人說,“我是來配藥的,我睡眠不好已經(jīng)十多年了,經(jīng)常來配藥,對這里已經(jīng)很熟了。你是幾號?”她轉(zhuǎn)向黑衣老婦。
“唔?”黑衣老婦將目光從虛無處拽回,直愣愣地看著焦黃頭發(fā)女人的焦黃頭發(fā)。
“是啊,你掛的是幾號呢?”
“唔……”她咽了一口水,緊緊地攥住了腹前的包。她的眼里布滿了因長期睡眠不足帶來的困乏,以致整個人都顯出一種極度疲憊后的恍惚和麻木。
“好吧,”焦黃頭發(fā)女人說,“慢慢等吧。反正只有10個號,一上午會看完的?!?/p>
她扭了幾下粗腰站起身,靠墻的連排鐵椅跟著吱嘎叫喚起來。胖女人似乎被驚醒了,突然高叫一聲,哭出聲來,“阿軍,我的兒??!”
她們看到她睜開血紅的眼睛,瞪著他們頭上的墻壁,但眼角只有殘留的淚漬。有人經(jīng)過她,她仍死死地瞪著眼,一眨不眨。那個此時已松開胳膊一臉悲傷的男人,抬手去擦自己的眼窩。其實那里干干的,根本沒有淚。
“兒啊,寶貝哦一一”胖女人瞪著面前的空氣又叫了一聲,身上像被刀子割著似的打著哆嗦,梗著脖子直喘粗氣。
黑衣老婦慢慢地睜大了眼睛,那里面露出一絲亮光,像是同情又像是詫異。
“你兒子……幾歲了?”她遲遲疑疑地問。
“30?!笨菔菽腥讼裱劳此频奈鴼?。
“工……作……了?”
“工作了?!?/p>
“已……成……家?”
“成了。”
“有沒…孩子?”
“沒?!?/p>
胖女人又開始大聲呻喚,連排鐵椅發(fā)出令人難受的磨牙般的吱嘎聲。這樣持續(xù)了好一會,她終于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似的打著抖,直愣愣盯著黑衣老婦的眼睛。
“你沒見過我的兒,他長得很好看……”,她瞪著死魚般的眼睛,緩緩地開口說,“他從小就長得好看,上初中時個子就有173,臉很白,嘴唇像搽了胭脂。呃,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好看……”
她停頓了一下,接連打了幾個呃逆,又緩緩地往下說:“他很乖,很聽我話。我跟他說,要好好讀書,將來才能考上好大學(xué),才能有好的前程,不像他的爹媽受苦受累。他很聽話,從小學(xué)開始就沒讓我操過心,別的孩子玩他不玩,成績很好,從重點初中到重點高中,最后考進了名牌大學(xué)?!?/p>
她說完,渾身一抽,歪下腦袋抱住鐵椅重重地喘氣。
“后來呢?”焦黃頭發(fā)女人問。
“畢業(yè)后,他又考研。我心底是高興的,他要讀書我都支持他,我們就他一個兒子。我經(jīng)常對他說,你想讀書你盡管讀,就算砸鍋賣鐵,讀到哪里媽都支持你。”
她像被嗆住,雞打鳴那樣繃直頭頸怪叫幾聲,接著又往下說:“是的,除了讀書,我舍不得他做一件事。我對他說,你只管讀好書就行了,別的媽都會做。他很乖,研究生畢業(yè),就在讀書的城市找了一份工作。很順,一切都很好,緊跟著又成了家,媳婦是他大學(xué)時的女同學(xué)——”
“她是江蘇人——”男人這時插了一句。
“對,江蘇人。外地人。他倆都沒錢,才工作,哪來的錢呢。我們湊錢給他付了房子的首付,又給他裝修了房子。結(jié)婚后,我倆都舒了一口氣。總算好了,一切都安定下來了,就算欠下一些債,我們也高興。只要還完那些債,我們就可以過幾天安樂的日子了。”
她這時不再哭泣,也不再打噎,而是大睜眼睛,定定地看著空中,像被定海神針定住似的紋絲不動。
“阿軍,你告訴媽,為什么要走這條路。媽想不通,媽真的想不通啊……”她夢囈般的自語。
“那他……有沒有生過小孩?”黑衣老婦緩緩地說。
胖女人收回目光,打了個激靈。她的男人連忙伸出胳膊去摟她,被她甩掉了。
“每次回家,我都催他,早點生,趁我們還沒老,還有力氣幫他帶小孩,趕緊生一個?!?/p>
“他怎么說?”焦黃頭發(fā)女人問。
“他說,生什么孩子,生出一個像我這樣的,多累人。從小拼命讀書,考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玩命找工作,等成完家,回頭一看,一輩子也快完了?!?/p>
“一輩子怎么就完了呢?”焦黃頭發(fā)女人不解。
“他算了一筆賬,說他現(xiàn)在30歲,等還完車貸房貸,差不多也要退休了。這么一想,好像一輩子就為這房子車子的按揭活著。他說不但自己這樣,還連累我們這么老了還要替他還債。他說就為吃口飯睡個覺的地方,就得搭上一生,真不知道這么累值不值,他不愿意他的孩子也過他這樣的一生……”
“噢——”焦黃頭發(fā)女人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這孩子,竟然會這樣想,真替他想不通。在大城市上班,有房有車有工作,跟別人比是天堂了,他竟然還會這樣想?!?/p>
“照我說,”黑衣老婦慢慢地開了口,“這種小孩,都很自私,不值得你去心痛。”胖女人和焦黃頭發(fā)女人一齊轉(zhuǎn)過臉,吃驚地瞪著她。
“這種孩子,他是來討債來的——我們做爹娘的前世欠了他,他這世來索債?!?/p>
她倆凝神息氣,支著耳朵,包括那個滿面愁容的男人,也瞪起那雙狹長而疲憊的眼睛盯著她。
“他就是來討債的,他是故意的。你看,你們給他讀書,幫他買房,又成了家,欠下一屁股的債。他從不想想你們,你們叫他早點生孩子,他提出理由,故意不給你們生。為什么?他自私,他心里只想著他自己?!?/p>
三個人緊緊地盯著她,看她從不緊不慢蠕動的嘴里,吐出那些令他們心驚膽戰(zhàn)的話。
“照你這么說,他……”胖女人渾身打抖。
“他是個不孝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不但滅了自己,還不給你們留下后代,這是最大的不孝。他是個壞小孩。”
胖女人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不是這樣的。我們家阿軍,他是乖的。我在廠里做針織,計件,坐一整天,腰酸背痛,腳都坐腫了。他放學(xué)回家,放下書包就幫我捶背。他不是壞小孩?!迸峙诵靥艅×移鸱袷抢粍拥睦巷L(fēng)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是,不是這樣的——”胖女人仍在哭著為自己的兒子分辯,“我們住在廠里的六樓,閣樓,很高,每次走到四樓,我都走不動。他搶著跑到我面前,彎下腰說,媽媽,我背你。”
“哦。真背了?”
“沒有。我不讓背。我還走得動,哪舍得他背。”胖女人說,“他就從上面拉著我的手,一步一個臺階,像拉一頭牛那樣將我拉回家。”
“唔?!焙谝吕蠇D縮了縮肩,微微蹙起了眉。她的手里仍抓著那只黑包,這時繃直身子,繼續(xù)聽胖女人說下去。
“他是個乖小孩……”胖女人還在為兒子申辯,“他經(jīng)常對我說,媽,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工作,你就不用辛苦做工了,你和爸爸就等著享清福吧。他經(jīng)常這樣對我說。”
“他上班后,你沒去廠里做工?”焦黃頭發(fā)女人問。
“不,我做。我們還得掙錢?!迸峙苏f,“為他買那房子,我們欠了不少債,我們要還掉那些債。他娶媳婦,又花了一筆錢。我們還叫他買了一輛車,在城里沒車上下班不方便。”
“哦。”
“兒子說,本來以為有工作了,我們就不用辛苦掙錢,想不到比以前還要掙更多的錢。他說他感到難受,覺得做人沒意思?!?/p>
“做父母的,兒子這樣有出息,付出也是高興的呀?!?/p>
“是,我們也這樣對他說。我們說,人家兒子連工作都沒著落,爹媽想付出都沒機會。你能達到今天這樣,我們做夢都會笑醒,哪里還會覺得苦!”
“是啊?!?/p>
“他苦笑,他說以后要好好報答我們。他說,媽,你和爸要活到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黑衣老婦冷笑?!凹热粵Q心要孝順爹媽,回報養(yǎng)育之恩,為什么自己要做逃兵?你們養(yǎng)了他三十年,花了一生的心血,他不會不知道,明明知道還去死,那他就是個大壞蛋?!焙谝吕蠇D冷酷無情地說。
“他,他一定是攤上了什么事……”胖女人大哭。
“除了死,還能有什么大事?死就是最大的事。一個逃避現(xiàn)實只想著自己的自私家伙,不值得你心痛。不許哭!不要哭!沒什么好哭的!!”
胖女人嚇得止住了哭,抬起淚汪汪的眼睛吃驚地盯著她。黑衣老婦顯得異常冷靜,威嚴的口氣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這霸道震住了胖女人,也震住了她的丈夫和焦黃頭發(fā)女人。
“哦,哦!”一直沒出聲的焦黃頭發(fā)女人這時不服起來,“他才30,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怎能說他是個壞小孩,不值得心痛?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
“這是他自己選擇要走的路,誰也攔不住?!焙谝吕蠇D面無表情地說。
胖女人的眼淚大約已經(jīng)流光了,但還是抑制不住地嗚咽起來。這聲音像從漏風(fēng)的破風(fēng)箱里跑出,跌跌撞撞毫無方向地四處潰散。她嗚咽著將身子倒向身邊的丈夫,男人又一次伸出瘦長的胳膊攬住她,臉上顯得木無表情。胖女人無力地閉上了眼睛,過度的悲傷讓她看起來像剛跟誰打了一架,渾身散發(fā)出一種極度亢奮后的疲憊。她是個臉盤很大眼睛也很大的女人,可以想見,在沒失去兒子之前,她應(yīng)該是個手腳利索、性格爽朗的女人。
焦黃頭發(fā)女人充滿同情地看著她,對黑衣老婦的話表示了不屑。“你這是在說別人。別人的事,頭頂過,自己的事,心頭過。你沒經(jīng)過這事,就沒資格說這話。我們都是過來人,曉得孩子是心頭的肉,剜掉肉是怎樣的痛?!?/p>
黑衣老婦將頭轉(zhuǎn)向焦黃頭發(fā)女人,“你……”
“是啊,我們家的也沒了,但我們這事早了……”她大大咧咧無所謂地說。
“你們是……?”
“6歲?!?/p>
“啊——”黑衣老婦臉上露出一種意外的驚訝?!霸趺礇]的?”
“河里玩水,淹了?!苯裹S頭發(fā)女人的目光變得迷離起來,像是瞬間陷入某種不堪的回憶?!拔乙辉俑v,別去河邊,別去河邊,他總不聽……”
“過去幾年了?”
“十多年了。”
一陣沉默,大家誰也不說話,像在各自想著心事。過了一會兒,焦黃頭發(fā)女人率先打破了沉悶,“這種事,我看還是早點的好——越早越好。我后頭生的女兒,11歲了?!彼谷恍α藥茁?,這表明她說的那個事在她心里已經(jīng)過去了?!芭畠汉芄裕覀兒芴鬯?,什么都依她。只能說,我們那兒子,他沒那個命。”
黑衣老婦十分注意地聽著,好像要將每個字都嚼碎吞進肚里。當女人說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時,她甚至嘴角上揚,露出了微微愉快的表情。
“是的,命?!彼龑裹S頭發(fā)女人的話表示贊許。“一個家有一個家的命,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每個孩子也都有他們自己的命運?;钪蛘咚廊ィ@都是命中注定,誰也掌握不了……”
靠在丈夫懷里的胖女人,這時舔著開裂的嘴唇睜開眼睛,受寒似的發(fā)一陣抖,又合上了眼睛。
“那么,你們家孩子幾歲?”焦黃頭發(fā)女人好奇地問。
“16歲?!?/p>
“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
“在讀書?”
“沒。死了。”黑衣老婦冷冷地說。
焦黃頭發(fā)女人張大嘴,吸了一口涼氣。倒不是孩子死這件事,而是黑衣老婦說到孩子死時的那種冷靜口氣,讓她深受震驚。
“生?。俊?/p>
黑衣老婦舉起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劃了幾刀。焦黃頭發(fā)女人明白了:割腕!她的眼前浮出一個孩子躺在一片血泊中的可怕樣子,這讓她突然戰(zhàn)栗。
“幾歲的事?”
“初三?!?/p>
“為什么?”
“不知道。”
一陣難堪的沉默,不過這難堪僅對焦黃頭發(fā)女人而言。黑衣老婦還是像剛才那樣,冷漠,平靜,似乎在說一件事不關(guān)己的事。時間,也許是時間過去久了吧,即使是再錐心的痛,也會忘記。焦黃頭發(fā)女人只能這樣說服自己。
“那么,這事過去了幾年?”
黑衣老婦豎起三根指頭,朝焦黃頭發(fā)女人晃了晃。
“3年?”焦黃頭發(fā)女人再次震驚,“那你今年是……”
“我42,樣子看起來很老吧。”她好像為此感到難為情,扯扯嘴巴想笑一下,結(jié)果像摁下了一個開關(guān),整張枯臉瞬間皺在了一起。那樣子,連60歲都打不住。
焦黃頭發(fā)女人感到有些難堪,掉開眼睛不再看她。
“你兒子……他長得怎么樣?”
“不錯,個子不高不矮,很壯實。我天天給他喝牛奶,他那時已有126斤,臉上的皮膚紅粉細白,見過他的人,都說像個女孩兒?!?/p>
“哦,很好的一個孩子。”焦黃頭發(fā)女人說。
“不!不好!”黑衣老婦斷然否認,“他是個壞小孩,貪玩,愛打游戲,不愛讀書。成績總是倒數(shù)。”
“哦。”
“我不會為他難過?!彼目跉忾_始變得激動,“為他讀書的事,我罵過,也打過?!彼l(fā)出低低的不易覺察的嘆息,“我打他,他從家里跑出去。我對他說,我供你吃供你穿,對你什么要求都沒有,只求你讀好書。你為什么這樣對我?”
“他說,書有那么好讀嗎?有那么好讀你去讀?!彼嘈Γ八?,我這是為他好啊。不讀書,干嘛去?長大了連口飯都混不到!他傻??!”
“為了讀書,我是操碎了心,不知吵過多少回。他說,總有一天,我要死給你看!”她冷笑了一聲,似乎對那個威脅充滿了鄙夷。
“他做到了,他死給我看了。他就死在家里的床上,仰面朝天,眼睛死死地瞪著,血流了一地。那把刀,就橫在床頭的地上。他本來可以不死的,血流得不多。他在割脈后,又用繩子勒自己。他夠狠,他想死,他一心想死,誰也攔不住,他成功了?!?/p>
她的表情從先前的冷漠變得激烈,黑黃的臉頰涌上了不尋常的紅暈,但是眼神依然堅定,是那種認定一樣事而絕不后悔的堅定。
“我不會哭!”她說,“我養(yǎng)他養(yǎng)了16年,16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為這么個事,他竟然走上這條路,為這種不乖的小孩心痛,不值得!”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之后又恢復(fù)平靜。她用空洞的眼神盯著對面的墻壁,像在回憶,又像在下最后的結(jié)論,“我養(yǎng)了他16年,他還給我一個死。我和他兩清了,我不想再說他,也不想再想起他……”
“你……這是嘴上說說的吧?!苯裹S頭發(fā)女人小心翼翼地反駁。
“不。”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也許只是一時想不開才做的傻事?!?/p>
“不,他不傻。他很聰明,他知道用什么才能打擊到我。他在報復(fù)我,用死來報復(fù)我,這一招最毒?!?/p>
焦黃頭發(fā)女人似乎無話可說,她不安地起身向診室那邊張望,“哎,怎么還沒輪到啊?我只是配個藥呢?!?/p>
走廊里平靜下來,胖女人已停止了哭泣。焦黃頭發(fā)女人和黑衣老婦若有所思,像在努力回憶剛剛發(fā)生的某件事。一個男人攙扶著一個女的從診室出來,焦黃頭發(fā)女人像著火那樣叫了一聲:“哎,到幾號了?”
那對男女低著頭沒理會她,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焦黃頭發(fā)女人按捺不住,起身走到診室門口張望?!搬t(yī)生,能不能插個隊???我就配個藥,不像他們那樣做心理治療費時間。”
她的要求顯然是徒勞的,可以想象醫(yī)生根本不予回應(yīng),甚至連頭也不抬。焦黃頭發(fā)女人無趣地走向走廊的另一端,留下胖女人和黑衣老婦,相對無語。
“你別哭了?!焙谝吕蠇D勸胖女人,“醫(yī)生說了,這種事,就跟天災(zāi)人禍一樣,防不住。它的概率就跟開車撞了車、摸獎摸到頭獎那樣,遇上了,躲都躲不開?!?/p>
“我……我就是想不通,他怎么能忍心丟下……”胖女人說著又去抹淚。
“所以說,這種自私的孩子,不值得你太難過?!?/p>
“但是我……”
“是的,我知道……刀割一樣,很痛,忍不住難過……確實……但是時間久了,會好一點?!?/p>
焦黃頭發(fā)女人在走廊盡頭的窗口看夠了風(fēng)景,慢悠悠地轉(zhuǎn)了回來。她發(fā)現(xiàn)胖女人和黑衣老婦已經(jīng)坐在一起,黑衣老婦拉著胖女人的手,胖女人還在低低地漏風(fēng)似的嗚咽。
焦黃頭發(fā)女人在她倆身邊坐下。她想她應(yīng)該安靜下來,她覺得自己不該用這種不合時宜的愉快,去刺激這兩個可憐而不幸的女人。
臨近中午的時候,焦黃頭發(fā)女人終于配上了藥。這時走廊里候診的病人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胖女人夫婦也看完醫(yī)生回了家。焦黃頭發(fā)女人配完藥,匆匆走出醫(yī)院,在大門外的馬路上又遇到了黑衣老婦。
“呀,你看過了嗎?藥配了嗎?”她愉快地招呼。
她看到黑衣老婦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慌,雙手痙攣似的攥緊了胸前的黑包。她突然醒悟過來,自己是這天的最后一號,這女人,根本就沒看過醫(yī)生。
她跟她并行走在一條塵土飛揚的馬路上,馬路上落滿了行人及邊上店鋪里扔出來的垃圾。她們走在上面,不時要躲一下腳。黑衣老婦佝著背,走得很慢。焦黃頭發(fā)女人這時發(fā)現(xiàn),她又瘦又小,比門診那會看上去還要蒼老,唯一沒變的是,她的表情還是那樣冷漠,平靜,目光堅定。
焦黃頭發(fā)女人還發(fā)現(xiàn),就在她們候診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變了天。早上出門時還晴空萬里的,這會兒已經(jīng)烏云密布,還能隱約聽到天空中傳來壓抑而沉悶的雷聲。哦,春雷。她想。驚蜇了,很快就清明了,到那時會有多少不安的魂魄從天空飄過呢?
她心中存著一個疑問,她很想將這個問題問清楚。要是不在這里遇上她,這個問題也就那樣過去了。但是現(xiàn)在恰巧碰上了,她的問題就不經(jīng)大腦,直接從嘴里跑了出去。
“我想問你一句,你兒子——你那16歲的兒子,真的死了嗎?”
黑衣老婦停住腳,呆呆地望著她。焦黃頭發(fā)女人覺得這句話也許不妥,于是換了一句:“那么,你說恨他,是真的嗎?”
黑衣老婦瞪大那雙業(yè)已干枯、卻像沙漠那樣荒涼空曠的眼睛。焦黃頭發(fā)女人沒看到她流淚,卻分明看到那雙深不見底的眼里,爬出了兩條冰冷的垂死的蛇,它們蜿蜒爬上她的身體,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顫抖不已。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烏云挾著雷聲,排山倒海地從她們頭上滾滾而過。黑衣老婦像被雷電擊中那樣突然僵直,雙手狂亂地抓撓胸前的衣襟。那只一直被她緊攥手里的黑包,滾落在一邊。從里邊掉出一張男孩的照片,一枚?;眨恢浑妱佑螒驒C的手柄,從馬路上滾出去很遠。
“我……”她顯得異常艱難,“我,沒有一天不想他。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夢見他站在我床前,哭著對我說,媽媽,我后悔了……轉(zhuǎn)眼又到清明,昨天夜里,我又夢到他抱著我的腿,哭著說,媽,我其實沒有死啊……”
又是一聲霹靂,她倆一齊轉(zhuǎn)頭看向天空,用眼睛搜尋那聲霹靂的源頭。黑衣老婦臉上露出了酷刑般的劇痛,她一把拽住焦黃頭發(fā)女人,驚恐萬狀地說:“怎么辦,怎么辦?他膽小,最怕打雷,這么大的雷聲,他一個人在山上,躲到哪里去???”(原載《象山港》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