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村媳婦
每個外村的女人,嫁到了我們村,都得被那些已同化了的女人,用視線、唾液和手指頭給熨燙戳點一遍,一直到她聽了話,服了氣,不霸道了,才會被女人們笑瞇瞇地接納。
比如金玉媳婦吧,長得漂亮,像個城里人,聽說還讀過書,家境殷實,當初跟金玉好,純粹是因為金玉長得斯文白凈,像個知識分子的模樣,或許將來能發(fā)達顯赫,最差,也能接他爸在鎮(zhèn)上棉紡廠的班吧。金玉家的條件也是不錯的,可是跟在家里公主一樣被嬌寵的金玉媳婦來說,那就是高攀了。
金玉媳婦結(jié)婚那天,穿了大紅的花棉襖,那料子是綢子的,摸上去滑滑的,涼涼的,好像一尾蛇穿越草叢,發(fā)出嘶嘶的響聲。金玉媳婦的臉,明顯有些不好看,原本是一粒飽滿的葵花籽,在鞭炮聲聲里,變成了癟癟的南瓜籽,而且還是空殼的。冬天的太陽是薄而稀的,好像金玉媳婦在來賓面前慘白的一張臉。跟著金玉媳婦“抱雞”來的男孩,絲毫不管大人之間的糾紛,他只一心一意地守著他抱來的那只喜慶的、有著紅艷冠子的公雞,焦急地期盼著金玉家發(fā)給他的大紅包。
金玉和金玉媳婦站在紅黃相間的高粱秸編織成的漂亮席子上,木偶一樣,隨著司儀嘹亮高亢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拘謹?shù)鼐现?。兩人對拜的時候,金玉將腦袋碰在了媳婦的胸前,滿院子看熱鬧的人都哈哈大笑,有站在墻頭上的光棍兒,趁機大喊:金玉,輕一點,撞疼了晚上媳婦沒法給你暖被窩。站在鞭炮皮中間的金玉,立刻紅了臉,倒是金玉媳婦,像一個不好伺候的女皇武則天,始終陰沉著臉。于是女人們就在人群里戳點她:瞧這新媳婦的德性,好像咱們村欠了她八百吊錢,穿得這么闊氣,是顯擺家里有錢吧?有錢又能咋樣,城里男人也永遠高攀不上。聽說了吧,新媳婦家可著勁兒地挑剔金玉家彩禮掉價、禮節(jié)不到,其實是想斷了這門親事,將她嫁到城里吃國庫糧去;現(xiàn)在好了,國庫糧沒吃上,還得跟我們一樣,過幾天就脫了綢子衣服,扛起鋤頭下地干活去……
女人們的嘴永遠也不會閑著,如果拿根針縫上了,她們也一定會拆開來,站在喧嘩的院子里,血淋淋地繼續(xù)叨叨下去。她們從金玉家找人去提親,媒人穿了一雙破鞋子說起,說到照相的那一天,金玉媳婦家族的某個女人被怠慢了,差一點將鎮(zhèn)上的照相館給砸了;還有呢,去接新娘子的拖拉機,路上拋了錨,一車人差一點凍死在冬日黎明前的微光里。不不,這些都不算什么,因為對娘家人招待不周,端了剩飯上桌,金玉媳婦非要金玉給自己家賠不是,金玉被這些漫長無邊的婚前禮節(jié)給折騰壞了,拗脾氣上來,就是不從!于是,他們還未正式結(jié)婚、卻早已成為全村新聞人物,房門也不關,當著金玉爹娘的面,就扭打了起來。結(jié)果,金玉將媳婦臉上的粉給弄花了,那臉就一面白,一面黑;而媳婦也不示弱,把金玉借來的新衣服,給抓下了一粒紐扣。
夫妻對拜的時候,知情的女人們都說,金玉是故意撞在媳婦胸前,報那一紐扣之仇的。那扣眼處,為了吉利,金玉他娘給系了一個紅布條,看上去不像是遮丑,倒像專門設計的一樣,這多少讓金玉的顏面挽回了一些。無疑,媳婦臉上的粉,也是精心又補過了的。于是一對新人,就這樣像被人強行捆綁在一起的待宰的雞,倒掛在自行車的后架上,一路凄愴地叫著,送進了婚姻的屠宰場。
司儀旁邊等著撒糖的助手二蛋早就等不及了,金玉和媳婦拜完天地還沒有離開席子呢,就將花花綠綠的水果糖,一揚手全撒進了看熱鬧的人群里。在大人雙腿和屁股間穿梭來去的小孩子們,可沾了光,身手矯健地抓住了腳下的糖塊,剝開糖紙,塞進了嘴里。男人們根本不屑那點糖,因為接下來撒的就是煙了,還是過濾嘴的高級煙,聽說為了撒的煙有沒有過濾嘴,金玉和媳婦家也鬧了一回別扭,最后還是媳婦家勝出。女人們?yōu)榱私o自家男人搶一根好煙,全拼了命,也顧不上衣衫整潔和大方得體了,有的一屁股坐在那根煙上,將之據(jù)為己有;有的先下腳為強;有的從好欺負的男人那里,劈手搶過來;也有的跑到二蛋身邊,將還沒有撒出去的幾根,一把抓過來。院子里鬧哄哄的,擁擠著女人們的尖叫聲,男人們的大笑聲,小孩子受驚一樣的哭喊聲。鞭炮也在這時,被院墻外的人給點燃了,所有聲音,都在那一刻被壓下去了,就連媳婦娘家抱過來的那只大公雞,也被嚇住了,竟拉下一大泡屎。
混亂中,金玉和媳婦早就安全撤離了人們的注意視線,回到婚房里去了。雖然是冬天,但是堂屋的門大敞著,稀薄的陽光越過門檻,灑在磚鋪的地面上。人們走來走去,好像都在操持著金玉的婚事,好像每一個人在這場婚禮中,都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迎門墻上貼著的大紅囍字,將每個人的臉,都映得紅彤彤的,男人們像喝醉了酒,女人們猶如重新結(jié)了一次婚,心里自然也被撩撥得不安分起來,有平日里愛眉來眼去的,趁機避開自家媳婦或者男人,在人群里言語調(diào)情幾句,或者趁拿什么東西的空當,身體碰觸一下。女人也不會惱,笑嘻嘻地將男人的手打掉,還罵一句:沒出息,人家金玉也沒你這么猴急……被罵的男人很受用地吹著口哨,重新混進了人群里。
整個村子的人,都匯集到了金玉家小小的院子里,并以家族的名義,送來點份子錢,當然,錢也不是白白送的,帶上全家老小,將這禮金吃回來,一點問題也沒有。因了這一頓比年夜飯還要豐盛的婚宴,全村人都喜氣洋洋的,小孩子們嘴里含著糖塊,還念叨著要吃肥肉燉粉條。能吃上一大塊原汁原味的肥肉,是所有小孩子們的夢想。在二八席還沒有開始之前,大家已經(jīng)從金玉的婚房里跑出來,等著開飯了。院子里擠得滿滿當當?shù)?,每個大人的腿上,都抱著一個饞得口水橫流的小孩子,在庭院外臨時廚房里趕制佳肴的廚師們,已經(jīng)在冬天的小風里,滿頭冒汗。不過大廚們并不著急,知道自己是這場宴席的絕對主角,越是有人來催問,越是氣定神閑,不急不躁。就連趕著日子來要飯的乞丐們,也有些著了急。
這天的乞丐是格外受主家待見的,他們總會分到一大塊肉和一碗肉湯,當然也會有丸子之類的,反正那些好飯,是每一樣都撿一點,給乞丐端過去的。乞丐就蹲在有太陽又避風的墻根下,大口地吃著肉,呼嚕呼嚕地喝著熱湯,可以聽得到喉嚨里吱吱啦啦的聲音,讓人懷疑燙壞了嗓子。但那乞丐卻一點事也沒有,喝完了肉湯,還要意猶未盡地將搪瓷缸子舔得干干凈凈,打著飽嗝再伸出手去,要一個大白饅頭,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估摸著大家已經(jīng)墊飽了三分肚子,不至于只顧埋頭苦吃,不理會新娘子的敬酒了,金玉這才帶著媳婦,端著錫酒壺和酒盅,開始一桌一桌地給人敬酒或者點煙。女人和小孩子們向來都是跟男人們分開坐的,很顯然他們也是最好伺候的來客,因為能喝酒的女人,并不太多。虛讓一下,各自用嘴唇輕輕抿上一滴,金玉和媳婦便迅速奔赴了男人的戰(zhàn)場。
金玉媳婦被男人們折騰壞了,金玉幾個還在打光棍的發(fā)小,非要讓金玉媳婦點煙不可。點就點吧,每次金玉媳婦剛剛劃著火柴,發(fā)小們就嘿嘿笑著給吹滅了,這樣幾次三番,金玉媳婦臉都氣得青了,她惡狠狠白了金玉一眼,那眼神似乎在暗示他,如果再不管管,她就一把火燒了這幫人!金玉雖然長相文氣,但也天生沒怕過誰,不知怎么的,自這媳婦被介紹給了他開始,他就成了村人嘴里的縮頭烏龜,臉上總是帶著一股子膽怯,甚至連腰都有些彎了。果然,媳婦一瞪眼,金玉就下意識地一哆嗦,嘴里也立刻抖出一句話來:兄弟,這煙就先點上吧,趕明兒我找人給你介紹個專門點煙的媳婦。眾人哈哈大笑,那光棍兄弟,也就紅著臉閉了嘴,老老實實地將煙點上了。
不過喝點小酒就耍酒瘋的男人們,可不這么好哄勸,他們也看得出新媳婦是急脾氣,一點就燃,越發(fā)地想要借此取樂。金玉想要將媳婦的酒都自己喝了,又怕結(jié)婚完了落下怕老婆的話柄,只能忍著,看男人們千方百計找了理由來勸說媳婦喝酒,即便一人勸一口,媳婦那天也喝下不少。娘家人教的規(guī)矩,金玉媳婦也是知道的,臉拉得多長都沒關系,唯獨不能當場就摔酒壺,否則,不只是晚上的鬧洞房,以后的日子,更難過。
媳婦臉上就紅一塊白一塊的,好像院墻上的白粉太劣質(zhì),一場大雨,給嘩啦啦沖刷下來大半。女人們吃飽喝足,都將視線射向這可憐的新媳婦,知道她臉上殘余的那些白粉,快要掛不住了,心里便隱隱地有些興奮,希望有些什么特別的事故會在下一秒發(fā)生。
而經(jīng)歷了一上午折騰的金玉媳婦,卻在眾人的議論和視線包圍中,忽然間有了生機。金玉媳婦接下來的反應,讓眾人大吃一驚,她竟是一個接一個地笑呵呵地敬著酒,對別人的故意為難,也不再變臉,而是痛快地接過來一口干掉。這樣的豪爽,果然鎮(zhèn)住了滿院子的男人女人,就連做飯的廚師,也聽說了金玉媳婦的豪氣,探頭看一眼院子里女王一樣的她,幽幽道一句:金玉家要改朝換代了。
我終究沒有熬到晚上鬧洞房。據(jù)說金玉媳婦在那剩下的兩三個小時里,配合得更是端莊大氣,連一群光棍男人們說的黃色笑話,她也微笑著照單全收,完全不惱不怒,以致于那群想要捉弄金玉的發(fā)小,竟是覺得自己沒趣起來。終于有個領頭的,輕咳一聲,用眼神示意眾人,新娘子的從容不迫,其實是變相的逐客令。臨走,金玉媳婦只送了一句話給尚未結(jié)婚的愣頭青們:回去好好掙錢,爭取讓嫂子也早一天喝上你們的喜酒。
男人們都說,這一句,金玉媳婦說得真是有氣魄,有舊社會大管家的威風凜凜,完全不是新媳婦羞澀怯懦的語氣。好像結(jié)婚的這一扇門一關閉,金玉媳婦就熬成了婆,可以在我們村子里跟其他老娘們一樣,昂首挺胸地走來走去,而不會被作為外村人指點排斥。
每個外村媳婦,都要經(jīng)過一兩年的時間,才能像一滴水,融入到村莊這條河流之中,成為不再會被人想起的日常。但金玉媳婦,卻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鏟平了一切堆積在她門口的棉花桿、玉米秸、朽木疙瘩等障礙。
金玉媳婦在結(jié)婚后的一個月內(nèi),便在家里大刀闊斧地實施了新政,讓原本完全聽命于爹娘的金玉,乖乖地朝她靠攏過來。媳婦要求分開鍋灶單獨吃飯,做飯刷碗、打掃庭院、地里農(nóng)活,全都做了明確分工,包括金玉爹娘老子,也別想偷懶。金玉如果表示反抗,媳婦立刻使出殺手锏:有本事去娶別的女人,反正我不陪你們一家人過!金玉當然不會再折騰一回去娶別的女人,他也知道爹娘也跟著丟不起這個臉,于是他只能聽從媳婦安排,并私下里安慰爹娘:你們老兩口,放下大權,早點安享晚年多好?反正,她也不會把這個家,朝丟人的路上去敗壞不是?
金玉媳婦當然不會敗壞這個家,她只是比別的年輕的媳婦們,早一天掃蕩掉了村子里的閑言碎語,讓男人女人們忽然間意識到,婆婆做主的時代,很快就要過去了。
后來有一天,金玉的一個發(fā)小結(jié)婚,金玉媳婦抱著還在吃奶的孩子,站在院子里看長相柔弱的新娘紅臉給人鞠躬,別人都笑新娘的拘謹和羞澀,只有她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明天一覺睡醒,朝豬圈里倒尿盆的,肯定是男人。
旁邊一個熱愛碎嘴的女人嗤嗤地笑:一年前你結(jié)婚的時候,聽說早晨起床,因為誰倒尿盆的事,把金玉給砸了……
金玉媳婦聽了只是笑,卻什么也沒說,掀開衣服,將奶頭塞到孩子嘴里,而后晃悠著臂膀,哼起一首兒歌,扭頭走出了充溢著濃郁的鞭炮味道的庭院。
墮胎
在沒有計劃生育之前,鄉(xiāng)下女人們都可著勁兒生,比著生,好像她們天生就是為了生孩子而存活在這世上的。鄉(xiāng)下小孩子呢,跟豬羊貓狗、虱子跳蚤、茅草蒺藜比起來,也沒有太大區(qū)別,不外乎就是豬的爹媽是豬,草的爹媽是草,人的爹媽是人,物種不同而已。甚至有時候,小孩子還沒貓狗的待遇好,沒見誰天天追著貓狗打,小孩子卻是常常都免不了被一頓暴打。生下來暴打也就罷了,好歹還茍活在這個人間,最可憐的是還沒有生下來,像酸葡萄一樣掛在娘的子宮壁上呢,就有被拉去墮胎的苦命了。
這樣的命,在計劃生育實施之后,屢見不鮮。按人頭點,我讀小學一年級時班里的同學,十有八九都是超生的,也都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逃避被拉去墮掉,或被爹娘主動墮掉的風險。除去想要兒子傳宗接代或者避孕失敗不得不生之外,我們小孩子完全想不出大人為何一串串地給我們生弟弟妹妹出來。我們的父輩哪個不是兄弟姐妹七八個?我的五個姑姑們逢年過節(jié)來走親戚,站成一排,只那一模一樣的笑嘻嘻的五張臉,也能嚇得我寧肯尿褲子也不敢出來見她們。我小學同學紅孩兄妹九個,他大姐的孩子出生那年,他娘也生下了他最小的弟弟。如果不是如火如荼的計劃生育,他真怕娘跟二姐再比賽著生下一個弟弟妹妹來。
其實在計劃生育實施之前,村子里就有女人受不了被一窩一窩的孩子捆綁住的生活,偷偷找私人醫(yī)生給墮胎了。那時候人們生了病,還很少愿意去醫(yī)院就診,一是遠,二是要花錢,況且鄉(xiāng)下人,動不動嬌氣地去醫(yī)院,讓人知道了會笑話。墮胎更不用說了,在人人都卯足了勁兒生兒子的年代,那是丟人的事。媳婦墮了胎,拉回家去,會被婆婆飛一個月的白眼,哪怕媳婦已經(jīng)身體不適合繼續(xù)生孩子,可是,哪個婆婆關心這些呢?
母親還沒有出嫁,就跟著村里洪先生學當赤腳醫(yī)生,后來又術業(yè)有專攻,做了接生婆,于是給人墮胎也成了她延伸出來的副業(yè)。接生是喜事,母親和要生的女人,都帶著興奮苦熬著時間。墮胎就不一樣了,要趕在天黑的時候,才敢出門,有夜色罩著臉面,還是覺得羞愧。四周靜悄悄的,可還是覺得有可疑的聲響,在躡手躡腳地慢慢跟著。
去墮胎當然是由男人陪著的,也一定需要一個金鹿牌的二八“洋車”來回馱著。在這當口上,若是做下此惡果的男人,一路上臉色難看,甚至冷言冷語,女人的心,會瞬間枯成一片樹葉,哐當一聲,從無邊的夜色中,墜落進雜草叢生的田邊深溝里。甚至,兩個人還會吵起來,在夜色的掩映下,誰也看不清誰的臉,過去“耕耘播種”時的熱烈,此刻全煙消云散。女人懼怕著身體即將帶來的疼痛,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的男人,也抱怨女人身體不爭氣,他還沒好好享受呢,就被這意外到來的孩子給捆縛住了。
但是總歸車子是要向我們村騎過來的。最熱的夏日已經(jīng)快要過去,空氣中的風,帶著泥土的濕潤,和想象中手術器械的涼意,不停息地撩起女人的的確良襯衫。那襯衫還是她出嫁的時候男人買的,這一穿,就是五六年。五六年中,她連生了三個孩子,其中兩個兒子,再生下去,也沒有太大的意義,所以想想還是算了,就此打住吧。那年頭,鄉(xiāng)下沒幾個男人愿意用婦女主任發(fā)的避孕套,那種厚厚肥肥的橡膠套,連小孩子吹氣球都費勁,從大隊里領了,掛在墻上,落滿了塵灰。
這風也將男人給吹得心軟了一些,想著總歸是女人要去受些罪的,雖然家里老太太一直說,這不算什么,當初她小產(chǎn),休息了小半天,就又包著頭巾,下地去晾曬地瓜干了。女人在鄉(xiāng)下,不管生得瘦弱還是粗壯,在男人眼里,都跟牛馬一樣結(jié)實耐用,是經(jīng)得起冬日里粗糲的大風的??墒牵杏型⑸沉Φ呐?,在男人眼里,多少還是值得憐惜的,尤其后車座上女人的臂膀,輕輕摩擦著他的后背,有那么一刻,他覺得幾乎他就是她的全部支撐。他也只能盡力地將氣息放平一些,將車蹬得平穩(wěn)一些,好像,女人已經(jīng)墮胎完了,虛弱得受不住一點風吹草動。
在這樣安靜的夜晚,我們家院子里,接待過多少來墮胎的女人呢?怕是連母親自己都記不清了。來的人大多都沾親帶故的,或者沒有什么關系,也會絮絮叨叨地扯出一個熟識的人來。在這騎車一個小時就能互相抵達的相鄰村莊里,因為有了嫁出去的女人們聯(lián)系著,多少還都是能追根溯源,扯上親戚關系的。當然,這樣的關系,不過是為了讓母親在給女人墮胎的時候,會手下留情一些,溫柔和緩一些;男人呢,在接下來的等待時間里,也跟父親有些話說,不至于讓時間變得那么尷尬難熬。
那時姐姐已經(jīng)稍稍懂事,模糊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并因此充滿了好奇,跟在母親后面問東問西。這讓母親心煩,想將她像蒼蠅一樣轟開;于是父親一聲壓低了嗓門的吼聲,便將她吼上了床,假裝睡覺去了。父母當然不知道我是早熟的孩子,以為我什么都不明白,放任我像個貓狗,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將一切姐姐想要窺視的細節(jié),盡情納入眼底。
母親進進出出地,將手術鉗子、鑷子、剪子、酒精、棉球、衛(wèi)生紙、墊子、臉盆之類的用具,以專業(yè)醫(yī)生的細致,一樣一樣搬進她和父親的臥室里去。這時候的母親,有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婦科大夫不容置疑的權威和驕傲的沉默,所有人都在她的忙碌和沉默中,成為夜晚粗糙的石灰墻上,灰色模糊的背景。背景中的父親和男人,在小聲地說著什么,他們聊的話題,我并不感興趣,不外乎是收成啊播種啊雨水啊施肥啊之類的莊稼人的事情。若在平時,兩個男人在夏日庭院里聊天,聲音會越過墻頭,飄落到另外一家庭院里去。但是那晚有些不太一樣,父親和男人的聲音,從一開始,就是墻角的蟋蟀一樣,總是擔心著有人從墻角走過,于是那聲音就自動降低了,有時候還會完全地消失掉。茶水續(xù)得很慢,常常都已經(jīng)涼了,父親和男人才想起來去喝,因為涼,便一口喝干了。他們還會下意識地發(fā)出“吱”的一聲,好像喝了一杯勁辣的白酒,只是這聲音里,夾雜著一些茫然,這茫然是有方向的,指向亮著昏黃油燈的臥室。
臥室里母親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完全不知,但女人痛苦的呻吟聲,卻斷續(xù)地傳來。那呻吟也是壓抑了的,有些尖銳,有些硌人,好像石子在玻璃上劃過。我聽了有些難受,我想父親和男人之間的談話,之所以總是被無緣無故地打斷,大約也是受了這聲音的影響。聽得出女人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那聲音的。在這聲音的邊緣,還有母親從未有過的溫柔的絮語。母親在跟女人聊著什么,可是這場對話只有母親一個人在說,女人則用時強時弱的呻吟聲,勉強回應。
鄰居胖嬸家的狗忽然間叫了起來,那叫聲詭異,怪誕,又意味深長。父親忍不住起身,朝大門口望去。果然,一個男人縮著肩,閃進胖嬸家去了。父親松了口氣,朝有些緊張的男人道:西邊又開牌局了,一晚上在燈下,也不怕蚊子將血吸凈了。
臥室在堂屋的東側(cè),沒有門,只隔著一個褪色的灰白的簾子。那簾子上印著稀疏的竹子,昏暗的燈光落在上面,便增添了一些鬼魅的氣息。
當我輕輕挑起簾子的一角,從只容一雙眼睛透過的縫隙里看向臥室時,我的確被血腥的一切給嚇住了。風從紗窗里徐徐地吹進來,蚊帳落在四面墻壁上的影子,不停地搖晃著。母親大約被這影子晃得有些頭暈,便將桌上的燈移得更近一些。女人裸露的下體,就這樣赫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母親正將一個冰冷的細長的器械,伸進女人的身體里,不停地旋轉(zhuǎn)著,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我想飛快地逃開,遠離那難聞的讓人驚懼的血腥氣,可是我的雙腿卻動不了,好像被粘稠的血給結(jié)實地沾在了地上。明明女人在疼得呻吟,可是我卻聽到有一個遙遠的聲音在笑,那笑聲越來越近了,終于嘩一下罩住了我。在一個巴掌大的肉團,從女人的身體里,啪嗒一聲跌落在搪瓷盆子里的時候,我驚悚地“啊”一聲尖叫起來。
那叫聲驚動了所有人。先是母親罵了我一句:死妮子,看什么看?!而后父親一個箭步?jīng)_進堂屋里,將我的一只耳朵輕而易舉地提起來,讓我頭暈目眩地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又揪住我的眼皮,警告道: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看你以后還偷不偷看!我的耳朵和眼皮立刻火燒火燎地疼。等我揉著紅腫青紫的眼睛和耳朵,鉆入薄薄的毯子下睡覺的時候,姐姐的聲音悄悄地傳過來:有什么好看的沒?我翻個身,蒙頭不理姐姐。她卻惱怒起來,恨恨地嘲笑我:挨頓揍,腦子也糊涂了吧?我忽然間生了氣,用腳奮力地踹向姐姐屁股。姐姐天生不是吃氣的人,又回踹我一腳,這一腳恰好踹在我的骨頭上,很疼,而那反彈回去的力,也硌疼了姐姐。兩個人都嚇得忍著疼,豎起一只耳朵,傾聽著門外的聲音。
只是一切聲音都好像消失掉了,連狗叫也沒有。又好像男人女人的到來,只是我和姐姐的一場幻覺,或者午夜的夢境。所有人都睡下了,包括蚊蟲和蚊帳上的壁虎。女人什么時候走的呢?
我醒來的時候,房間里靜悄悄的。我光腳跳下床去,跑到父母臥室門口,先四下張望一番,才小心翼翼掀開簾子一角。房間里還是簡單的陳設,早晨的陽光從綠色紗窗里透進來,落在床前昨晚放搪瓷臉盆的地方。那里除了有一兩滴風干的模糊血跡,再無任何可疑的地方。父母的床上,依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藍色條紋毛毯。紅磚鋪成的地上,有笤帚清掃過的細細劃痕。屋檐下的燕子,又跳到窗臺上,雀躍地叫開了。院子里傳來父母邊軋豬草邊拌嘴的聲音,新的一天,又千篇一律地開始了。
我失望地放下簾子,回臥室趿拉上涼鞋,拿著牙缸牙刷走進院子,蹲在梧桐樹下的磨刀石上,百無聊賴地刷著。母親從我的身邊走來走去,我?guī)状蜗虢凶∷龁枂栕蛲淼氖?,但被暴躁寡言的父親嚇得最終屁都沒敢放一聲。我的耳朵和眼皮又蜇蜇拉拉地疼起來了,好像父親重新在舊疤上,又擰了一道新傷。
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秘密。門口的楊樹底下,總有一兩只母雞刨來刨去地找尋吃食,有時候胖嬸家的黃狗也會過來湊熱鬧,撒一泡尿??墒悄翘熘形?,刨食的母雞多了兩只,那條瘦長的黃狗,也奇怪地在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像那里有什么神秘的東西,在吸引著它們。而母親則在它們“咕咕咕”“汪汪汪”的叫聲里,緊張起來。她時不時地就探出頭去,轟趕一下母雞與黃狗。
我家門口的那一株楊樹,格外地粗壯茂盛。夏日的夜晚,我躺在樹下乘涼,抬頭看枝葉間露出的一小片鬼魅的天空,那里有無數(shù)的星星閃爍。一定有一些星星,是那些娃娃變成的吧?我常常這樣驚懼地想啊想,一直想到整個的村莊都安靜下來,而我,也終于消失在浩蕩無邊的睡夢之中。
安寧,作家,現(xiàn)居呼和浩特。主要著作有《笑浮生》《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