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茶開花的時候,正好是秋天。天地遼闊且靜謐的季節(jié)。天空呈現(xiàn)出一年中最美的弧線;無遮無攔的大地的胸膛,鋪展在眼前,散發(fā)著溫暖而又好聞的氣息??墒?,幾乎沒有誰抬頭看天空一眼,也沒有誰攤開四肢,像石頭那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大地上。每年這個季節(jié),大人們注定是忙碌的,而他們懵懂的拖著鼻涕的孩子,卻不懂得天空與大地的美,一只小小的蟲子便吸引住了孩子們?nèi)康淖⒁饬?。自然,開放在秋風(fēng)中的油茶花更不會有人為之駐足與欣賞——現(xiàn)在想起來,我無疑是一個例外。
那時的我還不到十七歲,剛剛師范畢業(yè),分配在離家?guī)资锏囊凰鶎W(xué)校當(dāng)老師。那是一個懷揣著夢想的年紀。可青春年少的我,并不能確定我的夢想到底是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愿意在這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一直呆下去;期待著有那么一天,沿著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走到一個說不出具體名字的遠方去。我感到了身體里那種最隱秘的潮汐一樣的沖動。我想,也許是明天吧,我就要踏上前行的路途了。多少個黃昏來臨,當(dāng)我結(jié)束了一天的教學(xué)任務(wù),便開始做著時刻動身的準備。
那么,刻不容緩的我都在做一些什么準備呢?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真是好笑啊,我所有的準備工作就是站在窗前,茫然地注視著外面,像童話故事里的公主那樣,等待著能將她帶到遠方去的那串馬蹄聲在天空下面踏踏地響起。在這樣的等待之中,我的目光被山坡上面那些白色的花朵牽引了過去。
當(dāng)這些花朵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一點也不驚訝。我知道這些花朵的名字。在這個偏遠的鄉(xiāng)村,秋天這個季節(jié),能漫山遍野開放的,只有這些油茶樹的花朵。我是如此熟悉它們。我還記得自己拖著鼻涕的時候,和村子里的饑腸轆轆的孩子們一起,將花朵摘下來,伸出小小的舌頭,開心地舔著那些甜膩的花蜜。不過此時,這些白色的花朵,帶給我的卻是另一種慰藉——當(dāng)十七歲的我注視著窗外,注視著這些白色花朵時,我想到的是與飛翔有關(guān)的句子。我想,這些靜靜棲息在山坡上面的花朵,當(dāng)踏踏的馬蹄聲響起來時,必定會隨之飛舞,像驚飛的蝴蝶,像醒來的月光,像嗆鼻的漫天塵土。至于到底像什么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目睹了青春年少的我踏上前往遠方的道路。在它們伴奏一樣的飛舞中,我的背影越走越遠。
時間就在我注視著這些白色花朵的時候悄然流逝。有一天早晨,我驟然醒來,聽到了類似遙遠蹄聲一樣的細微聲音。這些聲音帶著秋的涼意彌漫在四周。我翻身起床。讓我陷入深深失望之中的是,那竟然是一場如期而至的無邊無際的秋雨。接下來的日子我將無法啟程。我為之惱恨,責(zé)怪這場秋雨阻滯了我預(yù)定中的行程。就在我等待這場雨停歇的時間里,我的目光仍然在那些白色花朵上面流連。剛開始,這些花朵被雨水洗過之后,變得更加光潔,像大理石一樣閃耀起幽微的光芒。這種變化多少帶給我一些驚喜與陶醉。
這場秋雨持續(xù)了很久。它下得不急不緩,看上去幾乎沒有什么破壞力量,結(jié)果卻讓人大吃一驚。在牛毛一樣飄忽的秋雨中,那些來不及收割的稻子倒伏下去;那些個頭特大的南瓜長出了綠色的發(fā)霉的斑點;胸膛一樣結(jié)實的大地在浸泡之后漸漸酥軟;大地上縱橫交錯的道路變得泥濘不堪,寸步難行。至于山坡上那些白色花朵,情況更加糟糕。它們依然掛在樹梢,卻像糜爛的紙片抑或一個人的青春一樣,再也無法用雙手將它們捧起來。
父親死的時候,處在悲傷之中的母親亂了方寸,任由前來幫忙的人們將父親潦草安葬在一個高高的山岡上。必須承認,這個地方有很多好處,可以最先沐浴到早晨的陽光,而且視野開闊。父親讀過高中,擅長書畫,還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會主席,可是這些昔日的榮光,卻是父親一生的疼痛。試想想吧,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必須在這片近似荒野的偏遠地方度過一生,內(nèi)心里該是怎樣的憋屈與不平??!應(yīng)該是這個原因,父親養(yǎng)成了一種眺望遠方的習(xí)慣。
很小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當(dāng)父親直起腰來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朝著遠方眺望?,F(xiàn)在好了,安葬在高高的山岡之上,父親的視線可以稱得上是毫無遮攔了。然而,母親一點也不滿意這個地方。當(dāng)母親從悲傷中短暫走出來時,她猛然醒悟似的告訴我們,父親埋錯地方了。原來,父親和母親早就選好了一個地方來安葬自己。我為之愕然。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做出這個決定的。其實,他們的年紀都不是太老,僅僅是年過半百而已。這個年齡的他們?nèi)赃€處在生命的巔峰時期,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卻為自己的后事做好了準備。我想象不出,當(dāng)時他們的內(nèi)心里,有沒有悲傷的情感彌漫開來,像秋日漫天飛舞的白茫茫的荻花一樣……
父親和母親共同選擇的這個地方,我看不出有什么好來,它就在山腳下,四周長滿了灌木與茅草??捎幸惶?,我突然明白他們要選擇這里的原因了。原來,這個地方曾經(jīng)是一塊莊稼地,巴掌大小。這塊小小的莊稼地里,父親和母親栽種最多的,是花生和土豆。這塊被灌木和茅草包圍的狹小土地,開花時節(jié)便是另一番景象。土豆的花朵是好看的淡藍色,而花生呢,密密匝匝的花朵,仿佛棲息著成千上萬的蛾子。這些小巧的蛾子翅膀扇動,會騰起一層薄薄的白色粉末。勞作的間隙,父親和母親一定被這美妙的景象深深吸引過。也一定是在那一刻,他們在內(nèi)心里做出了這樣一個十分重要的決定。
我們無法違拗父親和母親的這個決定。幾年過去,我們將泥土里的父親挖出來,從高高的山岡搬運到山腳下。這個時候,我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都想再看看父親一眼。早在幾天前,我就開始浮想聯(lián)翩。我揣想,個子矮小、經(jīng)??人缘母赣H是否還是以前那副模樣呢?事實上,當(dāng)我們打開棺木,出現(xiàn)在眼前的,僅僅是一堆泥土。那個眺望遠方的父親不見了。那個疼痛的父親不見了。泥土里,除了散亂的骨骼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排列整齊的十幾顆牙齒。這些牙齒依然保持著咬合的姿勢。這一定是父親身體里最堅硬的部分,只有它們才抵擋住了漫漫時光的侵蝕。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喜歡抬頭眺望的人,這個時候的父親臉帶微笑,似乎看見了什么令人怦然心動的風(fēng)景。除此之外,留在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咬緊牙關(guān)。這個時候的父親一定是肩上挑著不堪重負的擔(dān)子,他咬緊牙關(guān),是為了將單薄身體里的力量全部調(diào)動起來。
這是我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幕?,F(xiàn)在,當(dāng)這一幕浮現(xiàn)在眼前時,我突然想起了父親曾經(jīng)扎過的稻草人。父親在世時,每年都會重復(fù)這樣一件事情。他從墻角里仔細找出一根木根,然后,將稻草捆綁在上面,穿好衣服,戴好帽子,一個稻草人誕生了。接下來,稻草人便會出現(xiàn)在它去年佇立過的位置,嚇唬那些膽小的麻雀。藍天白云下面,嶄新的稻草人仿佛一道風(fēng)景。漸漸地,時光流逝,稻草人從春站到了秋。這個時候,天氣變涼,田野里沒有了需要守護的莊稼,稻草人的使命算完成了。也往往是這個時候,我們才想起它來。稻草人已經(jīng)東倒西歪,頭頂?shù)拿弊硬灰娏僳櫽?,衣服被風(fēng)撕扯開來,那些金黃的稻草要么脫落,要么腐爛。然而,父親精心挑選的那根木棍完好無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依舊一副十分結(jié)實的樣子。
可以說,在這個偏遠的鄉(xiāng)村,再也沒有比油茶樹更堅硬的木材了。這根木棍就是油茶樹的枝干削劈而成的。無疑,它是悲苦的稻草人身體里最堅硬的部分。
毛云爾,作家,現(xiàn)居湖南平江縣。已發(fā)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