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權(quán)壯
摘要:魯迅身處大變動、大危機的歷史時期。當(dāng)時絕大多數(shù)民眾沒有受過精神洗禮,而先知先覺如魯迅者自身也存在某些不足,因此異常孤獨、彷徨,這深刻地體現(xiàn)在其前期的作品中。本文以《墓碣文》為基礎(chǔ)文本,聚焦“墳” “死尸” “本味” “微笑”等散點,兼顧中國近現(xiàn)代史與魯迅的人生經(jīng)歷,結(jié)合魯迅其他作品尤其是《野草》部分篇章,作互文式解讀,希望從中窺探魯迅早期的精神狀貌。
關(guān)鍵詞:“墳” “死尸” “本味” “微笑”
中圖分類號:I21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5349(2017)24-0102-02
《墓碣文》是魯迅散文詩集《野草》中比較短小的一篇,寫得很隱晦。從全文來看,它是有情節(jié)的:“我”夢中到達一處“孤墳”,墳前有墓碣,碣前碣后均有文字。前面寫墓中“死尸”(是一個象征物,并非無生命力),離奇的思維與深切的觀察,還歇斯底里般“自嚙”,以致“胸腹俱破,中無心肝”,但臉色“絕不顯哀樂之狀”;碣后寫“死尸”“抉心自食”的目的——“欲知本味”,但它陷入悖謬當(dāng)中:要知道“本味”就得趁新鮮,可是“創(chuàng)痛酷烈”,痛感掩蓋了“本味”;若痛定之后則“心已陳舊”,似又變味了?!八朗彼坪跽J定了別人不能解開它的死結(jié),所以前后碣文都以“離開!”之語驅(qū)逐路人。作為平常人的“我”自然希望趕緊離開;就在“我”逃離之際,“死尸”卻坐了起來,“口唇不動,然而說”“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1]
梳理文句后,下文聚焦“墳”“死尸”“本味”“微笑”等散點,兼顧中國近現(xiàn)代史與魯迅的人生經(jīng)歷,結(jié)合魯迅其他作品尤其是《野草》中的一些篇章,作互文解讀,希望從中窺見魯迅早期的心魂。
一、“墳”
魯迅比較喜歡“墳”。他曾在廈門大學(xué)附近的墳叢中拍照,神情自若;第一部雜文集起名為《墳》,“后記”中說:“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2];《野草·過客》里,“過客”執(zhí)意走向的也是“墳”;除此之外,其他作品還散布著各種各樣的“墳”,比如“夏瑜”與“華小栓”各自的墳(《藥》),“呂緯甫”那夭折的“小兄弟”的墳(《在酒樓上》)等。至于與“墳”相關(guān)的人與事就更多。魯迅為什么那么青睞這個鮮有人跡、生死交界的地方呢?我覺得原因至少有五個:
第一,在那個動蕩的年代,生命太容易毀滅,而魯迅的身體又不好,死亡的幽靈常縈心頭。
第二,這里安靜、孤寂、遠離塵囂,能夠讓他安撫身心、好好思考。
第三,“墳”常為世人所避忌或遺忘,魯迅反叛的個性很自然地傾向于與之為伍,而創(chuàng)作上,還可以借助其陰森恐怖的氣氛強化作者與周圍環(huán)境決裂的決心。《墓碣文》主要體現(xiàn)這三點。
第四,“墳”代表死,在特殊心境下,還意味著苦難的終結(jié)與人生的解脫。比如《孤獨者》里,當(dāng)“魏連殳”死了之后,“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3];《過客》中,“過客”深有感觸地說,“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4],因為“同我有關(guān)系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5]。因此,“墳”成為那些他關(guān)心、同情卻無力助他們掌握命運的人的收容所,成為他艱辛探索路上種種沉重包袱的暫時解脫的中轉(zhuǎn)站。
第五,死與生是辯證的,“墳”代表死,卻也意味著生,當(dāng)舊事物被埋葬之時,正是新事物誕生之日。所以,即便“過客”的路的終點是“墳”,可仍要探尋“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6]
魯迅消滅舊世界的決心是徹底的。他一再表示,連自己也應(yīng)該像舊事物一樣,隨舊世界一同消亡?!斑^客”說,若給他布施的人不滅亡,便要“詛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7];《野草·題辭》里,他歡呼,“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8]。馬克思說過,哲學(xué)的消滅正是哲學(xué)的實現(xiàn)。[9]從這個意義上說,“墳”暗含著魯迅作品及其自身價值的實現(xiàn)。
二、“死尸”
將人格由“一”分拆為“二”或“三”的模式在《野草》中普遍存在,比如“我”與“影子”(《影的告別》),“我”與“死火”(《死火》),“我”與“蠟葉”(《蠟葉》)等。這讓人聯(lián)想到精神分析法中有關(guān)“自我”“本我”與“超我”的觀點。以此來解《墓碣文》,可以設(shè)想,“我”“死尸”和化為塵土?xí)r微笑的“死尸”分別對應(yīng)著“自我”“本我”和“超我”。
首先,“我”是一個略顯怯懦的凡人形象。這不能說跟魯迅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單從作品來看,類似的形象活躍在魯迅的作品中。比如《祝福》里用模棱兩可的話搪塞“祥林嫂”的新派知識分子;《故鄉(xiāng)》中那個面對“豆腐西施”表現(xiàn)得拘謹尷尬、支支吾吾的回鄉(xiāng)知識分子;甚至在魯迅晚年寫的半散文半小說《阿金》中,“我”也是一個既討厭麻煩制造者“阿金”那副洋奴相卻又選擇忍氣吞聲甚至自責(zé)多管閑事的都市知識分子;等等。生活中,魯迅孤僻傲立,不善交際,面對生人尤其是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下層群眾時,常表現(xiàn)得很拘束、木訥、卑弱,找不到共同話題。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為什么魯迅早年跟工農(nóng)階級離得比較遠。
其次,“死尸”眼光獨特、思維怪異,“欲知本味”而“抉心自食”以致“胸腹俱破”,但又義無反顧、無怨無悔,這很符合魯迅個性中沉郁、內(nèi)省、隱忍的一面,算是魯迅的“本我”。將“死尸”這個惡心形象加以正面塑造,以丑為美,除了受波德萊爾散文詩的影響,更是魯迅的個性使然。
不奇怪的是,在魯迅的作品中,凡是跟他精神相通的大多是些世所難容如貓頭鷹類的“梟蛇鬼怪”[10],比如“高大身材,長頭發(fā),眼球白多黑少”[11]的“范愛農(nóng)”(《范愛農(nóng)》),“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目光如“兩點磷火”的“黑衣人”[12](《鑄劍》),“眼光陰沉”[13]、窮困潦倒、滿身傷痕、狀若乞丐的“過客”(《過客》),“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14]的“魏連殳”(《孤獨者》),等等。
最后,據(jù)“死而有靈”的說法,化為塵土?xí)r微笑的“死尸”應(yīng)是“死尸”的靈魂。從廣義來說,人的勞動成果就是人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對于作家而言,人走了,作為其精魂的凝聚——作品會長存。“死尸”相信自己在灰飛煙滅之后會獲得世人的認可,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從而超越懦弱的凡俗的“自我”和焦頭爛額、身心俱創(chuàng)的“本我”,成就“超我”。
讓人感慨的是 “自我”和“本我”是如此背離,而“超我”的實現(xiàn)又是以“本我”的消滅為前提,現(xiàn)世的幸福被推到了身后,這是魯迅的不幸,也是時代的不幸。
三、“本味”
“本味”指什么呢?應(yīng)是“死尸”對自身精神特質(zhì)的認知。只有知道“本味”是什么,才能探尋“為什么”,然后尋求自我解救之路。可是,這個問題,在我看來,是魯迅難以解答的。
第一,“死尸”身處人間邊緣,它是孤獨的,自我封閉的,人間的很多信息很難真實地充分地抵達荒?!,F(xiàn)實中,魯迅真正接觸的大都是一些底層小知識分子,本身就是彷徨中的一群;對于工農(nóng)階級,雖充滿同情,但有較大隔閡,對于如何激發(fā)他們潛藏著的“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的能量,也不清楚。魯迅還難免帶著知識分子的孤傲和“驅(qū)逐旁人”[15]的心理;整個一部《野草》就是一個發(fā)揮到極致的精英文本,彌漫著的虛無、感傷乃至頹靡氣息,高度晦澀與私人化的措辭,讓人望而卻步。因此,他是難以將理想安放在現(xiàn)實基石之上的。
第二,它的思維方式是兩極生硬對立的,比如文中的“狂熱”與“中寒”“天上”與“深淵”“一切眼”與“無所有”“無所希望”與“得救”“不以嚙人”與“自嚙其身”“答我”與“離開”等,沒有中間狀態(tài)。這當(dāng)然表示它獨特的視角、深邃的思考和徹底的品格,可是,非此即彼的思維也令它時時翻卷在動蕩不定的情感海洋中,掏空自我,終至“殞顛”。
第三,它認為,所謂“本味”就是自己“抉心”瞬間的“味道”,要求精準。其實,“本味”應(yīng)是相對的。套用現(xiàn)代物理學(xué)的“測不準定理”,要絕對真確地體嘗“抉心”瞬間的“味道”,不管是劇痛之中,還是痛定之后,都是不可能的;更重要的是,“人的本質(zhì),在其現(xiàn)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16]“人對自身的任何關(guān)系,只有通過人對他人的關(guān)系才得到實現(xiàn)和表現(xiàn)”[17]。因此,即便真能獲取“本味”的官能感覺,不突破個人主義藩籬,缺少先進階級的歷史視角,還是得不到“真味”。
四、“微笑”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這句話是全篇乃至整部《野草》陰冷沉悶的氣息中罕有的閃光。雖然,魯迅并不知道自己的“本味”是什么,但他知道每個大變動的歷史時期總會產(chǎn)生一些先知先覺先行者;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這是他們難以擺脫的命運。魯迅所推崇的“摩羅詩人”“舊軌道破壞者”[18]如尼采、盧梭等,往往生前都得不到認可,死后才響遏行云,成為民族精神的獨特標記。
魯迅隱約明白到自己跟這些杰出人物有親緣關(guān)系,隱然樹起衡量自己價值的歷史坐標,從而在孤獨的人生中存留一份希望和信心,默默領(lǐng)受人世加諸身的種種哀傷苦痛。只是,這種預(yù)約式的慰藉并不能從根本上改善他孤獨的境況與不斷過度損耗的身心,這篇短小的《墓碣文》預(yù)示著偉大的魯迅終難免早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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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魯迅. 魯迅全集(編年版)第5卷[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
[9][16][17] 馬克思,恩格斯.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12]魯迅. 魯迅全集(編年版)第1卷[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
責(zé)任編輯:孫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