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牛莊是中國東北首個約開口岸，而1861年英國卻以營口假牛莊之名開埠，從此營口變?yōu)閲H條約體系中的牛莊。開埠后，牛莊（營口）在多國貿易的拉動下，一躍成為整個東北唯一的國際貿易中心，同時也變成了近代東北亞地緣政治經(jīng)濟紛爭的策源地。20世紀初，牛莊（營口）因大連的崛起而式微。牛莊（營口）的起落既反映了航運條件與港口腹地的共振關系，也折射出東北亞國際戰(zhàn)略布局源于經(jīng)濟又先于經(jīng)濟考量的時代特征。

關鍵詞近代，牛莊（營口），條約港，地緣政治

中圖分類號K25 ？眼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17）20-0024-09

1858年，中英《天津條約》約定增開牛莊（Newchwang）、登州等10處通商口岸。1861年，實際開埠地卻被英國改設在地處遼河入?？诟浇臓I口，①國際上從英國稱營口為牛莊。對此，國內學者已多有論述。②然而，出于多種因素，國內外學界對牛莊（營口）這一曾在國際政治、經(jīng)濟史上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中國東北首個約開口岸關注不足，本文試正之。

一、英國緣何選擇牛莊（營口）開埠

英國之所以選擇牛莊開埠，是應其貿易需求和東北亞戰(zhàn)略布局而定。地處遼東灣的牛莊（營口）雖不是十分理想的港口，但因其地理位置顯要、有相對成熟的腹地而入選。

營口港的內河航線主要是遼河，在陸路交通極不發(fā)達的中國東北腹地上，其交通優(yōu)勢十分明顯。遼河計有兩源，南源為河北省平泉縣的光頭山，北源為內蒙古自治區(qū)克什克騰旗西南的白岔山。遼河流經(jīng)之地多為平原、沙丘，河水攜帶泥沙較大，受泥沙沉積等自然因素影響，遼河入?？跀?shù)度下移。600多年以前，“大遼河③入海埠頭，初設于牛莊”。④牛莊⑤在明初稱牛莊驛，又稱牛家莊，是山海關至遼東的重要驛站，亦是遼河入海口的主要碼頭，明初遼東駐軍衛(wèi)所的糧餉漕運多由牛莊碼頭接卸。茅元儀《武備志》卷141、陳組綴《皇明職方地圖》（卷下）皆有從牛莊港出揚子江開洋，至“梁房口，入三岔河，收牛壯（莊）碼頭泊”等記載。⑥牛莊亦是清政府遼東海運的首開港，通稱三岔口，為東北與內地聯(lián)系的唯一大港?？滴跄觊g，遼河在牛莊西北折而西南入海，故商貨于牛莊“乘舟渡海”。⑦依托遼河腹地豐富的資源與渤海灣的便利條件，牛莊與江浙、閩南沿海地區(qū)建立了私營性質的貿易往來關系，“遼左海禁即弛，百貨云集。海艘自閩中十余日即抵牛莊。一切海貨，有更賤于江、浙者”。①乾隆初，因泥沙淤塞，港口下移至今營口北40里之白蒿溝（又稱梟姬廟），時“為繁盛之口岸，南北商船麇集于此，奉省土產(chǎn)由是通往天津、山東、上海等處，市肆林立，人民殷富”。②道光初，海船漸棄牛莊白蒿溝，主要改泊于沒溝營（營口）、田莊臺。③不久，大船又下移至距田莊臺五里的隆臺亭。至19世紀中葉，牛莊已無法?？看笮拓洿?。④清政府的官方采購點也改至營口港。⑤至咸豐時，營口港私營貿易十分繁榮，“奉天沒溝營、田莊臺等處為商賈輻輳之地，船只來往向有規(guī)費”。⑥由此可見，遼河航道的自然淤塞速度較快，并非理想的海港分支水系，但因其地處遼南，腹地移民較多，潛在市場相對成熟。因此，盡管遼河港口一移再移，而貨商形表影附，登陸之后仍“以牛計為市場”，仍按舊習泛稱遼河港口為牛莊港，這應是英國將營口港誤記為牛莊的主因，同時也充分說明在港口腹地陸路交通體系未形成時期，內河航運是海港極其重要的支撐體系。

再者，比對中英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早在《天津條約》之前英國就將營口誤記為牛莊，并一直試圖打開中國東北的門戶?！稄B門志》載：“道光十二年三月，有船來廈門，船主曰胡夏米；求通市，不許……后又駛至浙江、江蘇、山東、奉天、高麗求市，皆不許。”⑦另據(jù)《營口縣志》載：“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曾有英國政府官員高特萊夫乘海船到過遼東灣，發(fā)現(xiàn)遼河口一帶往來帆船甚多，貿易興盛，出口物資主要為‘豆類與藥材。所以他們深知東北特產(chǎn)豐富，垂涎已久，并知東北遼東灣貿易港口為牛莊，才提出牛莊開港的要求?！雹嘣贀?jù)英方史料可印證，道光十二年前來的胡夏米應指英東印度公司總監(jiān)林賽（Hugh Hamilton Lindsay），胡夏米是其化名?！案咛厝R夫”則指德籍傳教士郭實獵（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當時，清政府只限廣州一口通商，遠不能滿足工業(yè)革命后英國的海外市場需求。基于此，英東印度公司想在中國北方另辟口岸，因而從1831年開始，沿海北上，相繼在廈門、福州、寧波、上海、朝鮮與琉球等地展開了一系列帶有政治、外交和商業(yè)色彩的探查活動。而其所探查的港口，除后兩者外，皆成為《南京條約》五口通商之首選。⑨這足以證明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早期探查對本國政府決策的重要作用。1831年9月，郭實獵與英國人亨特（Hunter）、道遜上尉（Capt.Dawson）等乘船北上遼東灣，重點考察了錦州和錦州港。⑩1832年2月27日，郭實獵陪同林賽、里斯船長（Capt. Rees）乘“阿美士德號”（Lord Amherst）商船再度北上，主要目的是“探查適合開展國際貿易的港口，除了萬不得已的自衛(wèi)外不得使用武力，而是要盡一切可能來調和與當?shù)厝酥g的關系，目的是想在當?shù)亟⒂谰眯缘馁Q易基地”。{11}同年10月20日，郭實獵搭乘鴉片商查頓的商業(yè)快船“氣精號”（Sylph）再次北上。11月末至12月初到達遼東灣，“考察了牛莊遼河入海口和錦州附近的水域”。{12}經(jīng)過三次考察，郭實獵認為“滿洲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13}由此可以推定，英國早在1830年代就將營口誤記為牛莊，并將其列入開港計劃之中。

從國際方面考量，英國堅持牛莊開埠的另一重要動因是想以牛莊為據(jù)點，一方面防止俄國勢力南下，侵擾其在北京和長江三角區(qū)已確立的優(yōu)勢地位；另一方面想與俄國競爭中國東北成熟的腹地資源，打破俄之壟斷。實際上，英俄對抗始于俄國對出?？诘奶綄?。從17世紀起，俄國就在為出?？诓┺摹Ｉ郴氏蚝邶埥M受阻后，開辟了從堪察加越阿留申群島至美洲的航路，同時還堅持向黑海擴張，企圖占領海峽和君士坦丁堡，但卻屢遭英國阻撓。為此，俄國曾多次試圖利用其在太平洋沿岸的優(yōu)勢來牽制英國。1780年北美獨立戰(zhàn)爭期間俄國采取武裝中立政策，并竭盡全力削弱英國的海上威力亦緣于此。而“英國在北美洲失去了相當大的一部分殖民地，并因此加緊向西北擴張，這就使太平洋沿岸與近東及亞洲市場一起，成了英俄矛盾新的策源地”。①從19世紀40年代起，沙俄趁奧斯曼帝國衰落之季奪取了黑海海峽，將勢力擴大到巴爾干半島。而1853年的克里米亞戰(zhàn)爭使英國與俄國為爭奪巴爾干半島開始正面交鋒，戰(zhàn)火一度燃到了東北亞海域。時俄軍早在西伯利亞總督穆拉維耶夫的帶領下將黑龍江河口、堪察加半島等戰(zhàn)略要地據(jù)為己有。據(jù)此，穆拉維耶夫指揮俄遠征隊沿黑龍江而下，通過太平洋向俄國艦隊提供補給。②英法聯(lián)軍對東北亞水域所知甚少，雖實力遠勝于俄軍，卻因不熟悉地形而被迫撤出。③俄國雖在東北亞海域分戰(zhàn)場取勝，卻喪失了黑海的駐軍權，不得已再度轉向黑龍江水域。④1858年始，俄國通過條約侵吞了中國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包括庫頁島、海參崴在內）100多萬平方公里領土。面對俄國在中國東北的囂張態(tài)勢，英國多次派軍艦前往東北亞水域打探。1854年，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會員托瑪斯·阿特金森（Thomas Witlam Atkinson）赴東北亞搜集情報。他認為“俄國在黑龍江殖民的重要性對俄國而言是至關重大的。就像德國人所說的那樣，是世界強國的標志。（占領黑龍江后）其海軍就可以從界于波羅的海和黑海的陸地封鎖中釋放出來。俄國在中國和日本的北海中占據(jù)了主導位置，使這些領土與世界其他地域聯(lián)系得越來越緊密”；⑤1855年4月7日，時任香港皇家工程師指揮的衛(wèi)廷漢姆上尉（Bernard Whittingham）從香港出發(fā)隨艦隊耗時6個月考察了日本海、韃靼灣、鄂霍茨克海、日本、薩哈林島和俄軍駐地阿沿等地；1857年8月9日，英將特朗森一行乘軍艦“巴羅庫塔號”（Barracoutta）到遼東灣考察。這些考察者所反饋的信息對英國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時挺進大連，并在戰(zhàn)爭結束后力主開放牛莊等決策皆有重大干系。另據(jù)《清實錄》載，英商船在《天津條約》前夕也多次到訪營口，“諭軍機大臣等：前據(jù)玉明等奏，沒溝營河口有夷船停泊”。⑥這些事實說明，英國在距離中國首都較近、兼具相對成熟腹地的牛莊（營口）開埠是其經(jīng)過多次實地探查后的刻意行為，而營口取代牛莊不過是早期考察者不熟悉港口名稱變遷而發(fā)生的一個小插曲。這一點從英國學者對營口和牛莊的介紹中也可印證：“營口位于遼河口，通常被歐洲人叫做牛莊，但這是錯誤的，因為（真正的）牛莊位于營口遼河上游30余英里處。牛莊與營口之間還有一個港口叫田莊臺，該地至1873年一直是駁船的卸貨地，但沒有外國船造訪營口港以外地區(qū)。額爾金公爵將營口命名為Ying-tzǔ，簽訂《天津條約》時就用該名。營口位于遼河左岸，距遼河口8英里，發(fā)展迅速，居民6萬人。”⑦“不要把牛莊港混同于舊牛莊城，牛莊城據(jù)說原來在海邊，但現(xiàn)在是一個并不重要的、離海邊30英里的內陸城鎮(zhèn)……其港口已遷至營口?！雹鄀ndprint

營口代牛莊開埠后，英國駐牛莊首任領事密迪樂將領事館從海城的牛莊鎮(zhèn)遷至沒溝營三義廟（今營口市站前中興里附近）。不久，法國、瑞典、日本、挪威、荷蘭、美國、俄國、德國等皆相繼在營口設領。因為修改國際條約比較困難，所以英國領事在往來書信和文件中皆稱營口為牛莊，其他國家亦從之。當時西方也有一些學者堅持用“營口港”之稱，如“大豆及其粗加工商品——豆餅和豆油都沿著遼河被運至Ying-tzǔ”。①英國選擇營口的過程充分體現(xiàn)了腹地支撐重于港口的自然條件，而港口的戰(zhàn)略地位又勝于貿易機遇的時代特征。

二、從英文史料看牛莊（營口）

國際貿易之影響

牛莊（下文皆指營口）一經(jīng)開埠，便有外國船只駛入貿易，遼南地區(qū)豐富的自然資源激發(fā)了西方人對遼河口岸及其腹地的濃厚興趣?！霸谶|河口的濕地上，有成千上萬只野鵝、野鴨、兔子、野雞、鷸、杓鷸、水鴨在春秋時節(jié)棲息。野兔、孔雀、鷓鴣、鷸、杓鷸、麻鷸、大鴇、金千鳥等動物的數(shù)量數(shù)不勝數(shù)，鹿和其他幾種羚羊類的動物以及老虎等在吉林和黑龍江地區(qū)都可以覓到。所有流向北部阿穆爾河的河流中都有大量的魚?！雹凇凹志硟鹊教幎际囚~，松花江盛產(chǎn)鮭魚，還有海岸鱈魚、鰈魚、鯖魚、銀魚、大蝦、小蝦以及各種各樣的其他魚類……水果有葡萄、梨、西伯利亞紅海棠、胡桃及一些不同種類的李子和桔子?！雹凼艽擞绊懀皝砼Ｇf港貿易的外國商船不斷增加。為提高港口的吞吐量，牛莊港沿河新設碼頭50余處，英國人把持的新式海關（首任稅務司為英人捷馬吉）——東海關④亦應運而生。東海關專司征收輪船進出口稅，管轄港口輪船停泊區(qū)及周圍50里內貿易口岸的海關事務。英國人把持的新式海關廉潔高效，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相關資料保存得較完整，為學者從國際視角審視牛莊港的變遷提供了珍貴的史料。⑤

牛莊開埠初期，正值俄國侵吞中國東北邊疆大面積領土之季，清政府為絕外患，開始移民實邊。而牛莊港水路運輸能力的加強為關內移民提供了方便的水上通道，大量的季節(jié)性移民流入中國東北，為牛莊港口、腹地的開發(fā)提供了充足的人力支持。東北區(qū)域社會經(jīng)濟在牛莊與國際社會貿易的拉動下迅速提升，其國際影響力亦不斷提高，這一點從西方人對中國牛莊的相關研究中可以佐證：

首先，牛莊開埠促進了區(qū)域社會移民群的形成，帶動了中國東北從傳統(tǒng)農業(yè)經(jīng)濟向商品經(jīng)濟的轉型，加速了交通網(wǎng)絡的形成，使遼南地區(qū)迅速致富?！柏毟F，從實際意義上講，幾乎是沒有聽過的，除非在貧困或洪災的時候。事實上，每年春天大量工人從其他省份來到牛莊，一直工作到港口要關閉的時候再回家，所以那里不乏用工雇主。”⑥新型農業(yè)、工業(yè)的雇傭關系改變了東北傳統(tǒng)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模式。而季節(jié)性的商販也為東北農民提供了從商經(jīng)驗。雖然牛莊每年近4個月的封凍期內國內和國際航線受阻，但冰凍給腹地貨物的積聚和陸路運輸提供了良機。⑦“每年牛莊港封凍前的12月初，有5000余名從山東來的小商販在牛莊登陸，之后在滿洲一直待到3月末?！雹?890年，據(jù)摩爾根委員會的牛莊貿易報告顯示：“在結冰前的100天內，進入牛莊的馬車有547輛，由2340匹牲畜拉著，主要是騾子和馬，共運進約100000噸貨物，回程時這些馬車多數(shù)都滿載著進口貨物?！雹峥陀^地講，當時流入牛莊的進口貨物多在上海登陸后再經(jīng)海路轉運至牛莊，以棉布、羊毛、鐵、雜貨及鴉片為主。牛莊海關亦對每年的進口商品做了統(tǒng)計，如“1885年，美國有102000匹斜紋布進口，英國有9000匹；美國進口187999匹平布，而英國只有20000匹。1886年的報告也是如此：英國的T布，已降到了28215匹”。①然而，一些有識之士卻質疑牛莊海關數(shù)據(jù)的準確性，并親往口岸實地調查，發(fā)現(xiàn)“大量的斜紋布的確是英國產(chǎn)的。這些布以小捆的包裝方式到港，綁著像美國布捆那樣的繩子，被按照美國貨來計算”。②事實上，“1886至1887年，美國應本土人的要求，不再出口重新組合物布制品到中國”。③由此可證，牛莊的海關數(shù)據(jù)在國別分配上存在誤讀，但經(jīng)東海關的進口總額應是可信的。而英國人統(tǒng)計的海關數(shù)據(jù)尚未包含經(jīng)牛莊西海關入港的大量駁船。這些駁船由山東、天津等地出發(fā)，經(jīng)西海關運進糖、絲、宣紙、大米、藥、卷煙、夏布等貨物。從此可知，擁有國際和國內雙向進出口渠道的牛莊在西方人的持續(xù)關注下漸入佳境，成為當時中國東北唯一的國際貿易大港。

牛莊港的繁榮促使清政府加快了港口與陸路交通線高效銜接的步伐，同時也激起了俄國的覬覦。19世紀90年代末，清政府與俄國同時從南北雙向向牛莊鋪設鐵路。1899年，中東鐵路“南滿支線”修至牛莊，1900年京奉線的溝幫子至牛莊通車。鐵路與航運的有效銜接一度使牛莊的進出口貿易空前繁榮，進一步推動了牛莊港國際貿易的發(fā)展。牛莊港在開通了上海、煙臺、天津等多條國內直航航線的基礎上，續(xù)開了至日本、英國、德國、法國、美國等多條國際航線。港口的吞吐能力和通航頻率亦在不斷攀升，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達到了峰值，“1894年牛莊港進口貨物總值約733586鎊，棉花進口額為1122174鎊，英國占346，995鎊，英屬印度和其他殖民地為570766鎊，美國為453914鎊?？傆嫗?515170鎊”。④可見，英國一直占據(jù)著對牛莊進口貿易的大宗，美國后來居上，占牛莊貿易總額的50%強，⑤“1897年對外貿易額為900萬兩，1904年驟增至1700萬兩”。⑥至1910年代，牛莊港進口商品來源仍以英美為主。日據(jù)南滿后，這種情況發(fā)生改變，1916年，“牛莊港吞吐貨物總量的45%來自日本，32.5%來自英國，15.5%來自國內，其他國家所占比重很少。進口商品約1534945鎊，本土商品為1136200鎊，同年出口商品2349582鎊”。⑦1919年，牛莊與日本的通航次數(shù)更加頻繁，“牛莊至日本的郵船每周都航至下關、神戶和大阪”。⑧

其次，牛莊的國際貿易調整了中國東北傳統(tǒng)的種植結構，加快了東北國際貿易的多元化進程。牛莊開埠前，營口地區(qū)的鴉片走私情況十分嚴重，常有外國船只混入。“近來兵民沾染惡習。吸食鴉片。其沿海地面，如錦城之天橋廠、海城縣之沒溝營田莊臺、蓋平縣之連云島、金州之貔子窩、岫巖廳之大孤山、數(shù)處?？跒樯綎|江浙閩廣各省海船停泊之所，明易貨物暗銷煙土?！雹帷耙拇缮虾１瘪偅驍_及牛莊并沿海各口。當經(jīng)諭令玉明等體察各海口情形。”⑩開埠之初，大量的西方商船攜鴉片涌入。在他們看來，牛莊港地處東北亞一隅，港口初開，管理上存在諸多漏洞，有機可乘?！斑|東省對我們而言至關重要，我們的一些船只在已開放的牛莊那里從事海疆貿易。該地主要的出口商品是鴉片?！眥11}受鴉片暴利驅使，遼南、吉林、黑龍江等地大量種植鴉片，一段時期內，東三省已開墾的土地約一半或三分之二都被種上了罌粟。{12}“松花江下游，從三姓至黑龍江的移民主要受鴉片種植的誘惑，當?shù)仄毡樽C實，遠勝于輪船通航地……富錦，松花江邊上、三姓下游最大的城鎮(zhèn)，幾年內就從一個赫哲人的小村子發(fā)展成一個人口逾10萬的大鎮(zhèn)，主因是其為一個大的罌粟種植區(qū)?！眥13}據(jù)西方人統(tǒng)計，“滿洲鴉片的產(chǎn)量僅次于印度，只需改進一下固化和制造鴉片的方法就足以和印度鴉片相提并論”。{14}鴉片暴利提高了輪船的航行頻率，而輪船的增加又使谷物和大豆的生產(chǎn)有利可圖。19世紀80年代后，鴉片在進步人士的呼吁下，才真正成為國際社會和國內政府厲行禁止的商品?！叭绻麖默F(xiàn)在開始，英國政府通告所有的印度商人不許將鴉片帶入中國，既不允許種植也不允許運輸鴉片，那么中國政府將會立即遵從，完全禁止種植和吸食鴉片”。①最終，鴉片貿易在內外雙重壓力下走向衰落，“光緒六年（1880年）以后，牛莊港鴉片進口量明顯下降，進口鴉片只有1194擔，價值65.9萬海關兩。光緒七年（1881年）進口454擔，價值22.4萬海關兩，占進口貿易額的14.6%。光緒八年鴉片進口額降至12%”。②endprint

鴉片貿易衰落后，中國東北的永久性移民利用相對成熟的國際航運體系，應國際貿易需求而調整了種植結構，大豆、谷物等農作物和經(jīng)濟作物種植量不斷增加，各種養(yǎng)殖業(yè)、畜牧業(yè)蓬勃發(fā)展。牛莊港出口貿易開始以糧食和地方土特產(chǎn)品為大宗，輸出的貨物按不同地域的需求被運往世界各地，中國東北的土特產(chǎn)漸被中國南方和西方國家所認同?！肮枮I開始大量種植小麥。河流里擠滿了許多最優(yōu)良品種的魚，包括鮭魚和鱘魚，更東部的地區(qū)有野生的蜜蜂生產(chǎn)大量的優(yōu)質蜂蜜?！雹邸皾M洲藥材豐富，除人參外，至少還有60種藥材出口，幾乎全是草藥和樹皮。雜貨有豬鬃、麝香、甘草、薏米、蓖麻油、馬鬃、玉石和許多其他雜貨。滿洲還有大量支線貿易未被海關計算在內。如大量的舢板貿易……”④“豬肉多又便宜，好牛肉和羊肉也不少。山羊肉是僅次于豬肉的最受歡迎的肉。因滿洲到處都是山羊?！雹輷?jù)海關記錄，農畜品逐漸在19世紀90年代成為牛莊港出口的主流商品。“一石高粱（133磅）為4先令，即每噸3鎊6先令。占據(jù)出口量1/6的小米是每噸4鎊。1891年，牛莊出口高粱44056噸，價值145385鎊；出口小米8811噸，價值35244鎊。單是輪船運輸?shù)募Z食總額為180629鎊，各種貨物的總值為402827鎊?！雹蕖?891年進出牛莊的舢板有1662艘，其中843艘赴天津，287艘赴山東，532艘是赴更遠的南方。天津貨物運輸量每艘約35噸，合計29505噸。山東舢板載重約為5740噸。遠赴上海、寧波、福州和澳門及其他一些非條約港口者有42560噸，所有舢板合計載重有77805噸?！雹叱隹诘耐撂禺a(chǎn)主要有高粱、小米、大豆、豆餅、燒酒、藥材、咸魚和豆油?！俺私z、人參和鹿茸外，舢板的貨物種類幾乎等同于遠洋輪船。運往南方的貨物總量為42560噸，價值約為222198鎊。”⑧

最后，牛莊港帶動了周邊港口的發(fā)展和繁榮，致使大連最終反超牛莊。牛莊發(fā)達的國際國內貿易條件必然會為周邊港口創(chuàng)造機會，許多商船因牛莊港繁忙，或為避稅而改在他處裝卸貨物，周邊地區(qū)港口的貿易實現(xiàn)了同質化發(fā)展?！霸谡麄€滿洲的海岸線上，錦州、撫順、貔子窩和大孤山等一些港口經(jīng)常有當?shù)氐拇辉煸L，有些地方只能容鄰近省份的小船進出，或作為過往船只的避風港。這些港口的本土貿易額幾乎等同于牛莊。錦州的貿易總額為300000鎊，撫順和貔子窩的貿易總額為200000鎊、150000鎊，大孤山為350000鎊。因而滿洲的貿易總額加起來可達1652827鎊。還不包括三姓至哈巴羅夫斯克（伯力），吉林至北京的陸路貿易。每年春天松花江開河后，大量的糧食都從三姓運出，至哈巴羅夫斯克卸貨后裝載一些進口的外國貨返航……鐵路通車后，把活牲運到遠方市場成為可能。1891年，牛莊總出口額為3672194鎊?！雹匐m然周邊港口的共榮分化了牛莊港的貿易份額，但整體上促進了區(qū)域社會的開發(fā)，提高了中國東北的國際影響力。一位在牛莊、大連實地考察過的西方學者說：“滿洲已站在了我們最古老的殖民地——紐芬蘭的前頭。作為一個工業(yè)品的重要進口地，在未來的20年里，將會超過歐洲的土耳其、哥倫比亞共和國以及英屬圭亞那?！雹谥袞|鐵路全線竣工后，大連港以其常年不封凍的天然優(yōu)勢和腹地陸路交通的便捷性異軍突起，而遼河河道的不斷淤塞、冬季冰封等客觀條件限制的牛莊港開始于20世紀初由盛轉衰，“大連可全年對外通航，可以從這里駛往世界各地。美國東方貿易公司常年都可以把貨物直接運抵大連，而不像以往一樣先運抵上海，再轉至牛莊。牛莊港有4個月不通航，成本高，不便捷。對日本而言，大連的位置比牛莊更方便，不久的將來，大連就會占有滿洲一半的貿易份額”。③然而，一些英國人仍堅持牛莊港的前景是樂觀的，“牛莊作為港口和貿易中心的位置雖然遭到了來自大連和中國與滿洲至華北鐵路的競爭，但是該地仍然，而且一定會以其在遼河上的位置保持著一種特定的貿易份額，該位置會使其成為富饒的遼河盆地的中心”。④為此，英國商會等組織還多次到訪牛莊，嘗試改善港口的自然條件和人為干擾因素，恢復其昔日繁榮。英商會亞洲汽油公司經(jīng)理羅伯森（Mr. Robertson）曾對到訪的英商會負責人說：“閣下對牛莊的訪問無疑對改善該地的方案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不僅惠及中國人民，也會對所有外國人有利。我們在此居住多年獲利頗豐，深知其衰落的原因，因此冒險抓住這個機會在閣下面前陳述該港的實情及限制其發(fā)展的障礙。首要問題是疏浚遼河。這里的外國社區(qū)最近多次討論此事，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牛莊就不可能成為國際大港?！雹萑斩響?zhàn)爭后，旅順軍港的戰(zhàn)略位置更加令人矚目，日本刻意發(fā)展大連，不斷降低關稅和運費，“從牛莊運至沈陽及其他地點的稅率高于大連運至同樣地點的稅率”。⑥國際貿易中心因此移至大連。但在英國等西方國家的努力下，牛莊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仍維持了良好的貿易份額，“1912年為1700萬兩，1917年跌至780萬兩，1923年至1400萬兩上下，1925年激增至2290萬兩，1926年又跌至1600萬兩”。⑦

三、從東北亞地緣紛爭看

牛莊港的國際戰(zhàn)略地位

牛莊港在近代東北亞國際紛爭中占有重要位置。在西方人眼中，牛莊的戰(zhàn)略位置遠勝于其商業(yè)價值，“牛莊是幅員遼闊、物產(chǎn)豐富的中國東北通向外部世界的唯一港口，也是去年剛剛竣工的西伯利亞大鐵路延長線（牛莊至山海關）上的終點，其重要性自不待言”。⑧確實，牛莊港對近代東北亞國際關系和地緣政治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具體而言：

其一，牛莊港是19世紀英俄遠東博弈的競技場和爭奪焦點。如前所述，英國人選擇牛莊的主要目的是至少要將俄國限定在中國東北。而當俄國獲得了中東鐵路的修筑權后，英國最擔心的就是俄國會將鐵路線繼續(xù)南延，直抵津京，進而南下入侵英國苦心經(jīng)營的長三角勢力圈。為此，英政府走出了限制俄國的最重要的一步棋，即獲得山海關至牛莊延長線的鐵路修筑權，將英國勢力楔入中國東北。俄國同樣十分重視牛莊，其主持的中東鐵路支線最早的開建點就設在牛莊。之所以如此做，主因是地形復雜的遼東半島的鐵路建設面臨著多項打通隧道、架設橋梁的艱巨工程，而牛莊支線可以成為臨時運輸線，實現(xiàn)南北雙向工程的同時推進，來自日本和俄國的鋼軌可由輪船運抵牛莊，再用畜力車運往鋪設點。①此外，牛莊港還能運送來自山東等地的打通隧道和架橋的華工?！岸韲哪繕耸紫仁墙ㄔ旃枮I和海參崴之間的交通線，其次是建造哈爾濱和旅順港之間的鐵路。因此，在這些鐵路段中，南向建造工作要比北向建造工作推進得快。去年早期，建造工作從4個點同時開工，即海參崴、亞瑟港、牛莊和哈爾濱。”②俄國借此全力建造牛莊至沈陽的鐵路，同時派重兵把守關鍵站點。③1899年5月6日，第一輛運送鐵路建設物資的小火車開至大石橋，④標志著該支線具備了以路養(yǎng)路的能力，從而加快了中東鐵路的鋪設進度：10月23日，大連與牛莊鐵路正式通車；1900年4月，旅順港至大房身之間的鐵路通車。而英國則堅持獲得了山海關至牛莊鐵路線的修筑權，對英國而言，在“滿洲獲得的這項權利是對俄國插手京漢鐵路的最有力的回擊”，⑤促成了1899年4月29日英俄協(xié)定的簽署，兩國以牛莊為節(jié)點達成了對華南北鐵路線的分割：“除牛莊—山海關線外，英國不在長城以北籌建鐵路或獲得特權，俄國不在長江地區(qū)籌建鐵路或尋找特權。山海關至牛莊鐵路指揮仍由英國人擔任，路權屬中國，鐵路不會讓與任何別國?！雹奕欢韲炇稹队⒍韰f(xié)定》的真正目的是想把英國勢力排除到關外，不但處處阻撓其修鐵路，還勒令清政府允許其建設一條山海關至牛莊的平行線，而英國根據(jù)英俄協(xié)定不能有任何反對意見。⑦endprint

甲午戰(zhàn)爭開始后，英、日、俄三國針對牛莊海關進行了多次爭奪。日本攻陷牛莊并欲占領海關，時任英國牛莊領事的霍斯（Alexander Hoise）“吃晚飯時得知日本指揮官將至，立即命令升起英國國旗，穿上制服，以英女王的名義按正式的外交禮儀接待了日本軍官。直言英國駐牛莊海關登記在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赫德名下，是英國財產(chǎn)，不能交與任何其他國家”。⑧日本從大局著想，未敢強奪。1900年8月4日，俄軍在“庚子之亂”中以保護牛莊為名侵占了該地，并在海關官邸升起了本國國旗，霸占了海關。英考察者苛責本國政府無能，“霍斯若在，俄國將不可能升起國旗，也不可能對條約港進行獨裁管理”。⑨后來，英國提議同在牛莊的英、美、日三國領事聯(lián)合抗議俄國占領牛莊，逼其退出，但又擔心其可能會損害中東鐵路或新城大連和牛莊。⑩而俄國根本不想交出牛莊，在他們看來，“若把營口歸還中國，就等于失陷了一個完整的俄國城市，就等于喪失一個通向滿洲的商業(yè)上和政治上的重要門戶——一個百萬富港”。{11}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以牛莊為中心的遼東地區(qū)又成為日俄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戰(zhàn)火波及該地184個村屯，4252戶，2萬多人遭受戰(zhàn)火災害，死傷150余人。{12}

其二，牛莊是西方人考察中國東北的補給站和首發(fā)地，也是西方人獲取東北亞時政情報、歷史地理信息的窗口。牛莊開埠后，便捷的水陸運輸和多國領事的入駐使其成為西方考察者的前站。英國率先向牛莊派駐了首任領事密迪樂。密迪樂本人酷愛探險，多次考察遼南地區(qū)，為后繼者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在其引導下，以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為首的西方學術團體和個人以為牛莊為基地，陸續(xù)進入中國東北考察，在地理探險、商機捕捉、軍情搜集等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1861年，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派出由在華居住八年的米奇（A. Michie）{13}任隊長的首支“滿洲”考察隊在牛莊登陸，受到了時任牛莊領事的密迪樂等人的款待和考察指導。密迪樂曾多次考察遼南，對當?shù)氐娘L土人情頗為了解，因而能給考察者提供必要的建議和補給。在牛莊領事館的幫助下，米奇順利完成考察并指出：“滿洲的貿易主要受限于資金投入不足、交通欠發(fā)達和人口數(shù)量少等三大因素。滿洲沿岸貿易交通主要依賴于唯一可通航的遼河，然而遼河卻欠缺可通航的支流……缺乏良好的公路導致內陸運輸成本增加?！雹倨浜?，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威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揚哈斯本（Francis Younghusband）、霍斯（Alexander Hoise）等人亦皆從牛莊港登陸并在此休整，之后在領事館的協(xié)助下對中國東北邊疆和內陸地區(qū)做了細致的考察，搜集了大量有關中國東北的氣象、植被、貿易、農業(yè)、長白山區(qū)的地理環(huán)境、東北邊疆軍情等第一手資料。如1896年6月，英國駐華公使竇訥樂在接到來自牛莊的情報后，立即向總理衙門求證是否存在《中俄密約》，但李鴻章只承認存在鐵路協(xié)議，別的一概否認。②事后證明，牛莊的情報是精準且及時的。牛莊因是西方考察者的集散地而成為西方獲得“滿洲信息”的情報中心，其成果為本國政府調整和制定對華政策及參與東北亞國際競爭起到了重要的參考作用。

其三，牛莊成為西方實業(yè)家商業(yè)理念的實踐地，也是向中國東北播撒西方文明的窗口。隨著牛莊港貿易的繁榮，英、法、美、日、俄、瑞典、挪威、荷蘭等8國皆在牛莊設領。在本國領事的協(xié)助下，許多西方實業(yè)進入牛莊創(chuàng)辦實業(yè)，牛莊成為西方近代工業(yè)和金融業(yè)的早期試驗場。光緒二十一年英商太古洋行在牛莊投資設立機器榨油廠，標志著東北乃至全國新式榨油業(yè)的肇始。其后各國實業(yè)家陸續(xù)在牛莊開辦了汽水廠、電氣廠、火柴廠、印刷廠、繅絲廠、煙草廠、玻璃廠、食品廠、磚瓦廠等多家現(xiàn)代化工廠，其中，英美煙草公司與日本的東亞煙草會都設有分廠。③這些新工廠引進的工業(yè)技術和經(jīng)營理念帶動了整個東北地區(qū)工業(yè)的現(xiàn)代化進程。工業(yè)品的地產(chǎn)化進一步促進了進出口貿易的繁榮，同時也帶動了金融業(yè)的發(fā)展，牛莊成為東北早期的金融中心之一，當時俄國道勝銀行等外國金融機構都在此設有分行。中方有世昌泰、裕生源、豐泰文等多家銀爐打造銀元，商人“自立市場于天后宮內，每晨各商人入市場，操其盈脯，不復聽命于錦市”。④牛莊私自打造的銀元嚴重擾亂了市場貨幣體系，沖擊了國際貿易市場。“這里的貿易由于缺乏一個標準和穩(wěn)定的貨幣體系而承受著巨大的傷害。以被融化的銀條為例，這是市場上最惡劣的手段之一。且過境稅阻止了貨物的自由流通，對所有的商人而言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⑤后來，中國協(xié)會（China Association）協(xié)助整治牛莊的金融體系，成立了公議會，打擊私造銀元，提出在交易中不使用現(xiàn)銀，改在從賬面上劃撥，結算時再使用現(xiàn)銀。⑥這種非現(xiàn)金交易形式的出現(xiàn)帶動了整個東北金融體系的近代化。此外，牛莊因多國人口共處，國際貿易往來頻繁而成為中國東北最早的西方文化和科技文明的策源地，較早地建立了愛爾蘭教會醫(yī)院、國際紅十字會基地等現(xiàn)代化的公益性機構，為世界和平和人民健康事業(yè)做出了重要的貢獻。牛莊還最早設立了郵務總局、天主教堂，成為向中國東北內地播撒西方文明的中轉站。

【作者簡介】趙欣，吉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歷史地理，中外關系史。

【責任編輯：杜敬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