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松
鄉(xiāng)間史
北國四月,春風在枝頭涂抹著
尚未呈現形狀的樹葉
沒有人贊美,辛勤的勞動者
正從遠方的大雪中歸來
向田野靠近,并把幾粒鳥鳴
像種子一樣埋進村頭的寂靜
百里之外,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圍住了落日
這個浪跡天涯的異鄉(xiāng)人
像一盆火,將久違的故事持續(xù)到深夜
多年以后,少時的伙伴須發(fā)皆白
在月下敲響曾經熟悉的柴門,犬吠陌生而尖銳
和頭頂的星光遙相呼應
這一切都像我內心深處不能再修改的雪
但它們始終沒有透露,那時
我躺在從未謀面的奶奶懷里,夢見
一匹白馬穿過了黑暗籠罩的原野
一封寄給蝴蝶的情書
我早已料到自己,會有那么一天
像葉芝一樣老了
在爐火旁打盹
回想起一生迷戀的女人
熱烈的吻,像一只起舞的蝴蝶
如今靜止于嘴唇的虛無
窗外,雪花不停地飄落
我知道是那些不懂愛情的孩子們
又翻亂了我早年束之高閣的情書
他們一直想要找到通往幸福的捷徑
而我不能說出,兩個甜蜜又痛苦的矛盾體
總要剩下一顆心來盛裝永世的孤獨
像那只美麗的豹子,乞力馬扎羅的雪
躺在彼此永恒的懷想之中
像我柔軟的舌頭,終于告別了
最后一顆堅硬的牙齒
體內埋葬多年的北風,全部呼嘯而出
但已吹不動你頭頂上的那片積雪
像葉芝一樣老了
只是十根不肯屈服的手指,依舊保留著
當初撫摸你時的溫度
人間煙火
從小媽媽就告訴我,我是石頭窠里蹦出來的
如今,走在十二月的大雪中,我須發(fā)皆白
光陰虛度,距離想象的生活
越來越遠,血氣方剛的情懷一落千丈
而在冰冷的山頭上,我把不能降妖捉怪的夢想
歸結為始終沒有得到一根如意金箍棒
我的行囊里,裝有故鄉(xiāng)和落日的影子
這沉重卻讓我的遠方步履輕松
無比懷念,那些一支羽毛作筆的日子
我吃五谷雜糧,選擇文字猶如小鳥啄食
紙做的老房子四處漏風
嚴寒中靈魂大病不起,只有翅膀
在大雪中一意孤行,背上閃著幽藍之光
在人間找尋天堂和地獄之路
月亮,仿佛是唯一的窄門
開始就是錯誤的,這世上的穿越
更像一只迷途的螢火蟲,在空盲的眼瞳中
光明蓄滿指甲大小的喜悅,看不見的長袍
裹緊一身仙風道骨,在枝頭,衣袂飄飄
任憑黑暗法力無邊
現實是疼痛的,木柈子噼叭作響
把燒紅的鐵爐坐進一個人的胸膛
火焰,像有美麗身段的少女
在萬眾矚目中,又一次登上十米跳臺
而我只看見從雙手間滑落的沙子
壓低水花,投身于時光的河流
這漫長的等待,令人窒息
十二月的大雪越積越厚
樹洞里,松鼠抱緊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取暖
身邊睡著還沒有吃盡的種子和果實
在松嫩平原,我繼續(xù)堅持喝西北風
指手畫腳,或一言不發(fā)
并不時用肩頭的鳥語,抖落頭頂厚重的積雪
背 影
所有的背影都像一本大書,總是
需要我們不停地翻閱從前的細節(jié)
我的爺爺,一位名不見經傳的
牧羊人,他把呼喊的羊群
從綠色的草原趕入了白云
然后是小雨點兒,攜帶著他的體溫
從雷聲里落下來,讓我的沉默發(fā)亮
讓岸上那些細碎的砂子,像充滿回憶的
大海一樣,依靠四季濕潤的嘴唇
輕輕吸吮一顆藍色星球旋轉的重量
寂靜多么遼闊,當落日跳下山巔
黑暗漫過遙遠的地平線
從我的背影里,你們也應該看見一條
紅色的河流,它日夜喧響著
奔赴一顆苦難雕刻花紋的心
那時,黃昏的麻雀,像一枚枚圖釘
鉚緊了北方屋檐上的雪
仿佛怕自己的靈魂,跟著羽毛飛走了
而用兩只爪子,緊緊地按住
這個在風中微微有些晃動的世界
開往雪國的列車
一陣急促的警鈴,從白雪的隱喻里
驅逐出一只憤怒的蝴蝶
頃刻,它就用呼嘯遺棄了我們
和一個裝滿銀子的世界
從一聲汽笛的頂部跳下來
攪動液態(tài)的雪,在冰冷的鋼鐵上騰起熱烈的泡沫
又推開白浪紛紛讓出一條通向遠方的道路
整個冬天,我都夢見這只巨大的蝴蝶
緊貼著閃閃發(fā)光的軌道,振翅滑翔
迎著西伯利亞的寒流,這飽含速度的雪
因為消逝而充滿了悲壯的力量
我的落日也因此遼闊而蒼茫
一座俄式的城堡,烈性酒是孤獨的
白雪上的野狐貍也是孤獨的
我們有著一樣的守候和期待
穿越平原,又跨過山谷
終于在一顆心中,停止了左沖右突
它把自己埋葬于大雪中
頭枕著森林和大地的寂靜
在黑暗的盡頭,像死亡的手指
又一次掐滅白色的火焰
開往雪國的列車
今夜不停地經過無名小站
在我熟悉的生活里,丟棄下一片片陌生的白雪
迷失的旅客,就像水井邊
冒著熱氣的冰碴兒,語氣堅硬而尖銳:
“沒有出發(fā),就已經抵達。這怎么可能?
我的肉體一直靜靜地坐在里面,
我的靈魂在外面遠遠地看著它?!?/p>
虛掩之門
詩歌是雪和火焰,它們虛構了
我的人生。寂靜的一頁
可能并沒有讀者。因為字里行間的
灰燼,尚不足以掩埋
燕子的消逝。天多么空
當村莊陷落為一個沉重的詞,我依附于
一個簡單的筆畫。春風從大樹里突然竄出
掀翻螞蟻正在新葉上翻閱的家族史
旁觀者幸災樂禍,沒有痛感
我討厭他們,像一堆垃圾,在這個早上
又一次,被犯精神病的拾荒者
丟進了一直被小說家模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