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冬夜,正睡得朦朧,被人輕輕推醒。國英姨娘的臉,在我的眼前晃,她說,乖乖,要起來了,要去接新娘子了。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我是被當作小伴娘,接到她家住的。
能被選作小伴娘,是很榮耀的一件事。全村有那么多女孩子,不是長相不討喜,就是屬相不好,犯沖。我有著一副圓臉蛋,望之團圓可愛,且屬相又好。國英姨娘權衡再三,最終選定了我。
做伴娘的好處多多,能一連好幾天,吃上好吃的,這是其一。能討得許多喜糖,裝滿兩只小衣兜,好些天里,嘴里都是甜的,這是其二。又突然從不起眼的小角色,變成了眾星捧月的那一個,每個人見著我都會笑,說上一句,啊,梅,你要去帶新娘子啊。言語里,頗多羨慕。我覺得自己很重要很重要了。我還有個更大的私密的快樂,那就是,我可以,出遠門了!——我將被一輛自行車載著,到一個陌生的別樣的地方去。這對于生活在偏僻鄉(xiāng)下的十歲女孩子來說,他方,是極具誘惑力的。盡管,那是夜里面去。
那些年,按吾鄉(xiāng)風俗,接新娘子,都是在夜里進行的。冬天的夜,真是深,像屋后的大河一樣深。天上的星星,卻亮得很,像灶膛里的火星子。接新娘子的自行車,被新郎官推出來了,上面纏著紅綢布。載我的自行車上,也纏著紅綢布,是新郎官的一個表兄騎的。國英姨娘給我口袋里塞幾塊糖,叮囑我,乖,你要坐穩(wěn)了啊。我點點頭,跳上車后座,覺得自己像跨上了駿馬,真神氣??上?,是夜里,少有人看得見。
新娘子家在另一個鎮(zhèn),有三十多里地的路。我只記得拐過了很多彎,路過了很多橋。四周的田野,人家的房子,像一座座山巒,酣睡著,充滿神秘。天冷,泥路又多顛簸,很快我的腿腳就麻木了,身子也麻木了??尚母C里,卻像揣著一團火,說不清的,就那么熱烈地燃著。夜很靜,靜得天上星星呵氣的聲音,似乎都聽得到。新郎官和他表哥都不說話,他們只顧埋頭踩著車。我也不說話,只聽得見自行車的車輪子,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響,一聲連著一聲。那么曠遠,像一支永遠也彈不完的歌,它就那樣載著一個小女孩,走呀走呀,走向無窮里去。
半路上,我摔過一個跟頭,從自行車的后座上被顛下來。那一跤,跌得不算重,但因我的腿腳麻木了,愣是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新郎官和他的表兄嚇壞了,他們搓著雙手,圍著我說,妹妹,這怎么才好?我暗暗給自己鼓勁,終于,一瘸一拐上了車。他們都長舒一口氣,剝一塊糖塞我嘴里,叮囑我,妹妹啊,你千萬別對人說你摔過跟頭的呀。
一晃好多年了,我回老家,遇到當年的新娘子,她都做奶奶了。她攙著她的小孫孫,在路邊的一棵女貞樹下玩耍。我說,你可記得當年,是我坐著自行車去接你的呢。她眨巴著一雙皺紋密布的小眼睛,愣愣看著我,旋即笑了,可不是。想當年……
想當年什么呢?門前的路,早已換成水泥路,平坦寬廣,公交車幾乎駛到家門口??粗噥碥囃?,我們微笑著,都沒有再說話。
(選自《東臺日報》2017年6月8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