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wèi)東
以詩人柏樺《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芬粫?981到2017年間的詩歌為樣本,從統(tǒng)計和文本細讀的角度看,身體、母語與時間構成了柏樺詩歌美學的三個底層維度。身體經(jīng)驗的表達、漢語詩歌美學的探索和時間意識的解構,使柏樺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保持著高度的實驗性。身體經(jīng)驗成為柏樺詩歌美學特質(zhì)的源點,詩歌美學的探索是其作品語言表現(xiàn)力的支點,而時間意識的解構,則構成了其詩歌先鋒性的根基。這三個特質(zhì)緊密關聯(lián),相互制約、互為表里,構成了柏樺詩歌美學的底層,是柏樺詩歌創(chuàng)作能夠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對抗各種潮流的根本,也是詩人得以保持創(chuàng)作連貫性的基礎。
(一)身體經(jīng)驗的表達
我喜歡柏樺詩作的原因,始于其作品中細致的身體經(jīng)驗表達。柏樺詩歌中對身體經(jīng)驗的表達策略,游刃于身體美學與身體政治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先鋒姿態(tài)的同時,既保持了詩歌語言的張力,亦對東方古典美感有新的升華與重塑。
從文本統(tǒng)計與細讀的角度來看,柏樺詩歌中涉及身體經(jīng)驗表達的句段有很多。在《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芬粫?,柏樺寫作中敏銳的感官體驗,構成了身體經(jīng)驗表達的基礎。比如,1988年寫于重慶的《夏天,啊,夏天》中“她曾代表沉默的人民/她曾裸露一只乳房/她曾試圖滅亡”這樣的詩句。
對身體的書寫,向上抵達對個體主體與自由的思考,則為柏樺詩歌預留了廣闊的空間。曹夢琰對此理解非常準確,“柏樺的氣質(zhì)型怪癖和他的才華促成了他最初詩歌語言的清新與激動人心,作為一種對常態(tài)僭越的語言,這是一種獲得軀體存在感的語言?!雹僭谏眢w美學與話語政治之間,柏樺的詩歌具有輻射性的力量,它從身體實際的境遇出發(fā),卻介入了現(xiàn)實與審美兩個空間。
柏樺詩歌的身體經(jīng)驗表達,敬文東亦有明確的判斷。敬文東指出,“柏樺的詩歌寫作幾乎全部聽憑于他的肉體所感受到的事件”②這樣的寫作技巧和考量,使柏樺能夠在朦朧詩之后,后先鋒詩歌的影響下,保持詩歌語言的長期的局部探索。畢竟,在漢語詩歌語言發(fā)展的階段中,沒有人能從整體顛覆這個語言體系,身體經(jīng)驗的表達這一關對漢語詩歌來說,是尚未完成的一個功課,也是眾多詩人創(chuàng)作的突破口??梢哉f,以這種身體經(jīng)驗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為起點,探索漢語詩歌的語言表現(xiàn)力,這是柏樺詩歌的一個鮮明特質(zhì)。
柏樺作為對身體經(jīng)驗的處理最成功的詩人之一,不在于暴漏身體的殘缺與局限,也不在于把身體作為某種消費符號,而是超越這種二元對立的范疇,直接探索身體的處境。比如,《身體十章》這首詩“額君臨顏面之上”這樣的超短句子,柏樺在寫作中,抓住特有的身體經(jīng)驗,把它作為深入母語寫作的一種方法,進入漢語詩歌獨特的審美空間,這是一種有效的寫作策略。尤其是在口水詩和走向另一個極端的晦澀難懂的實驗詩歌的圍剿下,這種小心翼翼的策略,恰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另一首《嘉靖皇帝的一生》其實始源仍是身體經(jīng)驗。我作為散文作家,曾經(jīng)寫過《魯迅的十七歲》一篇散文,因此對柏樺寫嘉靖皇帝的詩作思路頗有認同。身體經(jīng)驗是每一個詩人,處理好身體經(jīng)驗之后,詩人才能進入母語的深邃空間,才能進一步探求漢語復雜的意象、美感,身體經(jīng)驗與時間的交錯,帶來了漢語詩歌少見的雅逸之美,這是進入了歷史空間之后才有的審美效果。
整體來說,柏樺新世紀以來詩歌美學的淵源與早期身體經(jīng)驗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是他有力氣在漢語詩歌語言方面探索的基礎,也是其最近十余年創(chuàng)作風格形成的關鍵。身體經(jīng)驗與詩人的五感緊密纏繞,它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青春期之后的詩人,能深入的母語空間深度。而基于對身體經(jīng)驗的不同理解,詩人對詩歌空間的開拓也會呈現(xiàn)不同。
(二)詩歌美學的探索
由于柏樺的詩歌語言表現(xiàn)力,慣于以身體經(jīng)驗為出發(fā)點,尋求形式與語境的突破,所以其詩歌之美極少會出現(xiàn)怪誕、晦澀、突兀等感受。詩歌語言的表現(xiàn)力與日常生活中身體經(jīng)驗的表達緊密關聯(lián),這使得柏樺的詩歌能夠細致地呈現(xiàn)出一種雅逸之美。
柏樺的詩歌美學,在1989年12月的《蘇州記事一年》就已經(jīng)奠定,90年代開始的《演春與種梨》,后來的《在破山寺禪院》,2010年的《在蘇州,有所思》,都是這種風格的延續(xù)與推進。這種推進,至少要考慮漢語詩歌批評與現(xiàn)代詩歌技巧等兩個關鍵問題,一定程度上,它決定了柏樺詩歌的語言觀,表達的是柏樺在詩歌語言方面從未放棄過努力。這種策略,其實引用江弱水評論柏樺近作《水繪仙侶》所說的話最恰當不過,“無論在認識層面還是在操作層面,柏樺這首詩都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范例,證明了文言與白話的水乳交融。”③《水繪仙侶》如此,《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芬粫拇罅孔髌罚嗍侨绱?。
在詩歌美學層面的探索之外,柏樺在語言方面的實驗與詩歌問題的探索,也是同步進行的。這一點,李振聲看得非常清楚,“柏樺似乎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他要把他的箋注抬舉和安置到整個詩文本的支柱、主體和中心的位置上去?!雹軓陌貥逶婏L中也可以看到這種努力,“表面看去是輕描淡寫的客觀敘述,散淡的言語卻藏匿著作者的主觀看法和情緒?!雹菰谠妼W觀念無法重起爐灶,漢語詩歌遭遇低潮的90年代和世紀初,柏樺在語言方面的實驗,一直都保持了這種耐心。這種耐心,對于詩人的成長與轉型有何意義,王東東在評論柏樺詩歌的時候早已講過,“積極審美是一種政治美學,呼喚行動和信仰……”語言的實驗如何避開這個陷阱,柏樺對此有清醒的思考。王東東認為“柏樺通過對時代多情的回顧克服了時代的錯位感”⑥,柏樺這部詩集中的《知青歲月》等作品所表現(xiàn)的問題也是如此。對此,評論界早有共識,“他(柏樺)的詩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之間做出了有效的資源綜合,并將其納入到自己的抒情話語之中。”⑦這本詩集里的作品,像《望氣的人》《在清朝》所抵達的美感,都是柏樺在這個方向努力的結果。只是與很多詩人不同,他并沒有依次標榜自己,即使詩歌處于文化消費的驅(qū)趕之下。我想,詩人的底氣應該就是來自他們這種對詩歌美學與生命處境的深刻理解。
(三)時間意識的解構
柏樺詩歌的時間意識,蘊含了他的身體經(jīng)驗表達、詩歌語言探索的關鍵。語言技巧和身體經(jīng)驗的表達的更深層內(nèi)核,就是其作品內(nèi)在的時間意識。柏樺說過,“多年前我在接受杭州詩人泉子的訪談時,就曾說過“:‘夏天是我個人命名的一個詩學時間觀?!雹喟貥宓臅r間停留在南方、下午、夏天,它是典型的東方非線性的時間,悖論可以變成現(xiàn)實,反諷可以成為幽默,因此柏樺的理想主義色彩和先鋒性一直保存的很好。
關于時間問題,批評家周東升討論柏樺的作品《柏樺的詩觀與寫作》時說過,“不論是自傳體的追憶,還是詩歌的表達,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柏樺對于時間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性。而這種敏感性的結果,并不必然是病態(tài)的、急切的、焦慮的、神經(jīng)質(zhì)的,也可以是緩慢的、溫婉的、神秘的、日?;摹!币园貥宓脑姼琛稇已隆贰段鞑貢窞槔?,時間的倒錯、記憶的回環(huán)、歷史的解構,如此大膽,卻有如此輕描淡寫、接近口語的流暢表達,這一方面是柏樺在漢語詩歌表現(xiàn)力方面苦心孤詣的結果,也是其對當代詩歌各種復雜現(xiàn)象的回應。
柏樺詩歌中的時間意識,代表了其先鋒性與超越性的一面。新世紀以來的漢語詩歌中,能直面時間問題的詩人不多,時間就是坐標,包含對過去事件的理解和判斷,這不是只顧埋頭語言實驗的詩人能夠承擔的。對世間的理解關系到柏樺詩歌語言與身體經(jīng)驗的所指,否則就會陷入口水詩或虛無主義的窠臼。從這個層面說,“柏樺對過去與現(xiàn)在的‘疊合與‘過濾,顯示出他從情緒狀態(tài)進入冷靜思考的過程?!雹崛绻鄙龠@個基礎,身體經(jīng)驗的表達就會陷入欲望書寫與規(guī)則博弈的對立中,難以再繼續(xù)深入漢語詩歌的美學空間。
注釋:
①曹夢琰:《向左傾斜的身體——柏樺詩歌論》,《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
②敬文東:《“下午”的精神分析——詩人柏樺論》,《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6年第3期。
③江弱水:《文字的銀器,思想的黃金周——讀柏樺的〈水繪仙侶〉》,《讀書》,2008年第3期。
④李振聲:《柏樺:箋注自己詩作的那個詩人》,《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5期。
⑤王麗娟:《柏樺詩歌的漢風之美》,《文學界》(理論版),2011年第2期。
⑥王東東:《“而魯迅也可能正是林語堂”:柏樺、江南詩歌與逸樂》,《詩歌批評與細讀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2012年8月。
⑦王麗娟:《柏樺詩歌的漢風之美》,《文學界》(理論版),2011年第2期。
⑧唐小林,柏樺:《關于柏樺詩學的對話》,《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5期。
⑨滕斌:《柏楊的二元向度抒情策略——以〈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禐槔?,韶關學院學報,2007年第10期。
(作者單位: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