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我猜想,戰(zhàn)國時代高漸離擊筑的竹尺,一定是寒竹。不然,就不會發(fā)出響遏行云的金石之聲。眼前,幾只蝴蝶踏葉而過,帶走的是三十年一遇的寒竹花期。
我住在成都錦江邊,常散步的地點是著名的望江樓公園。記得漢學家比爾·波特曾經對我說過,為了寫作《禪的行囊》,他在望江樓竹林里低頭徘徊,像一只迷路的筍子蟲。他不為別的,是為了聞到唐朝的氣息、唐詩的氣息、月涌大江流的氣息。竹是什么?古蜀文化里,竹、簇、笮構成了龐大的竹文化譜系。北魏楊承慶曰:“竹得風,其體夭屈,如人之笑也。”在我看來,是否還暗含了一層風入竹林、竹葉的裙裾發(fā)出的婆娑之聲?
望江樓公園一度是國內竹子種類最多的公園,有近三百種。估計我學習一輩子也未必能將其逐一辨識,所以,我目迷五色,不辨東西,自然無法成為竹林七賢的好學生。但這不等于沒有會品竹的高人。比如,明朝四川狀元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說道:
“杜子美《竹》詩:‘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李長吉《新筍》詩:‘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又《昌谷詩》:‘竹香滿凄寂,粉節(jié)涂生翠。竹亦有香,細嗅之乃知?!?/p>
這不但標舉了“竹香”的自然性質,更是在中國詩學感覺譜系里,把慣常視覺化的竹子予以嗅覺呈露。楊慎近乎老吏斷案,“竹香”飄逸而起。
但偏偏有人卻不以為然。明朝學人俞弁在《逸老堂詩話》中,來了一個逆向思維:
“老杜竹詩云:‘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太白雪詩云:‘瑤臺雪花數(shù)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李賀四月詞云‘依微香雨青氛氳。元微之詩云‘雨香雨澹覺微和。以世眼論之,則竹、雪、雨何嘗有香也?”
所謂“世眼”,就是目迷五色之眼,遠不具備從大自然里采擷屬靈的那一根飄飛的絲絳。順勢而下,就自然還有一個“世鼻”。學者俞弁這一論述貌似正確,實則冬烘無比。其實,他不明白,竹香、雪香、雨香其實是存在的,它們在白云蒼狗的間歇里微露腰肢與粉肩,靈光乍現(xiàn),倏然而逝。
初夏時節(jié),我來到井岡山景區(qū)核心區(qū)茨坪鎮(zhèn)。此地屬羅霄山脈中段,位于半山區(qū)域,坐落在崇山峻嶺間的小盆地間,雖然海拔僅僅比山下的新市區(qū)高出四五百米,但來自山脈深處的罡風俯沖而下,蕩滌初夏的熱力,在盤山公路上鋪排出一種亙古的氤氳,直透五內,雜慮漸消,還能感到一種爽意。
茨坪中心有一人工湖泊,原來為面積八十畝的水田。1979年冬天,井岡山人在政府的號召下投入到挖田造湖的勞動中,花了一個冬春就建成了這片湖。后來,著名書畫家陸儼少來此潛心創(chuàng)作期間,為之題寫“挹翠映波”,因而命名為挹翠湖。湖里堆滿了大樹的倒影,讓翠碧的水體進一步幽深,直到發(fā)出藍光。遠方的山巒,是無邊無際的竹海,以各自不同的俯仰與挪移,在風中打開了它們的翅膀。我從仰視的角度看過去,竹梢就像是急飛之中的雞毛信。
翌日,我來到茅坪、大井等地游覽。若有若無的雨絲飛舞,細微的雨聲與嫩竹嘎嘎作響的拔節(jié)之聲相互纏繞,讓一座空山充盈著自然的韻律。穿行其中,竹影婆娑,仿佛有一個背影以絕世武功踏葉而舞。
江西的毛竹蓄材量為全國第二。井岡毛竹分布廣泛,因為高大茂密而顯得深碧,它們在風里晃動,風在林間游走,樹葉的背光面被風翻起來,宛如十萬根槍刺。我聞到了毛竹的氣味,那是雨絲浸潤毛竹之后,揮發(fā)出來的氣味,極淡的清芬里,又含有一絲澀,讓人霍然一振。幾滴露水滴落在我額頭,一回頭,幾根毛竹把我攔腰抱起……
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山風把某樣東西朝我吹來,那是一點微小的東西,一點碎屑,一個神秘的原子。到底是竹林的氣味、雨絲的氣味,還是山林的氣味呢?抑或是它們的總成?風夾帶著一小片竹葉打在我眼睛上。半閉眼睛,毛竹的香味非常細嫩,所以我無法牢牢控制它,氣味宛如葉上走水、竹上行蟬,一再掙脫嗅覺,被大地蒸發(fā)而起的土壤氣味所擾亂,也被我粗重的呼吸所破壞。但是,隨后它又固執(zhí)地回來了,只有一丁點味可聞,倏地又消失了。我其實無需集中注意力,聞到了,接著消失了,驀然回首,我又嗅到了……我知道,這就是魂牽夢繞的竹香。
望江樓公園的竹林,攪動千年錦江的氣息,混合著濯錦、人居、水體、楠木以及歷史偶爾泄露出的薛濤箋的胭脂木氣味。井岡的竹海,吹來的是千里莽野、峭拔云端、從未被馴服過的豪氣。前一種氣息聯(lián)想起可人的生活,另外一種,是打開骨髓、直灌頭頂。
在上井村,有一座著名的“百竹園”,規(guī)模比成都的望江樓公園要小一些。方竹、湘妃竹、楠竹、羅漢竹、苦竹、淡竹等等,應有盡有。而我特別留心的,卻是園里的寒竹。在我的老家鹽都自貢市,以往鹽區(qū)均采用竹管輸送鹽鹵,寒竹盡管比較細,但具有抗腐蝕的超強能力,因而一直被廣為采用。井岡山寒竹是珍稀名貴的竹種,多生長在海拔一千二百米以上的高山,在江西僅分布在井岡山一帶。竹子小的細如毛筆,大的也只有一寸直徑。寒竹生長在井岡山,更有其特殊地緣意義,它們完美地詮釋了堅韌的底蘊。
懸崖孤石之上,大竹、樹木難以立足,幾乎都有寒竹的蹤跡。寒露一到,漫山遍野沖天而起的寒竹筍,箭桿崛立,吃滿力道,引而不發(fā)。疾風也奈何不了它們,它們精神抖擻,等到霜雪壓頂時,白居易說“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披雪的寒竹反而倍顯俏麗,連竹葉也不會脫落。萬物瑟縮時節(jié),唯有寒竹崛立。
寒竹沒有香味。寒竹什么氣味也沒有。
寒竹太瘦,唯有破風之聲。
寒竹瀟瀟灑灑地打開它的枝葉,金鉤鐵畫,將高敞喬木的陰影一刀一刀剁成碎屑。它的主干,宛如龍筋。我猜想,戰(zhàn)國時代高漸離擊筑的竹尺,一定是寒竹。不然,就不會發(fā)出響遏行云的金石之聲。眼前,幾只蝴蝶踏葉而過,帶走的是三十年一遇的寒竹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