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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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愚認為,孫權的隱忍性格,皆出于謹慎行世的處世方式和其秉持“保守”的文化思想。
想當年,孫權從其兄手中接過東吳印綬時,還只19歲,雖乃兄自覺勝己十倍,足當大任,然畢竟是一個閱歷輕淺羽翼未豐的少年啊。因此,為弟對兄長的臨終遺言,定當刻骨銘心終身堅摯不忘:
“天下方亂,以吳越之眾,三江之固,大可有為。子布等幸善相吾弟?!蹦巳∮【R與孫權曰:“若舉江東之眾,決機于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使各盡力以保江東,我不如卿。卿宜念父兄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善自圖之!”
是時少年心中,牢牢地記住了兄長的囑托。一是“吳越之眾,三江之固,大可有為”?!氨姟币舱撸貜V人稠也;“固”既為地理之優(yōu)勢,又可謂東吳基業(yè)之穩(wěn)固,是乃受之重任而能有所作為的客觀有利條件。年少而不失雄心,男兒自應有擔當。兄長重托,擲地有聲,弟擔大任豈可碌碌無為?!“有為”之志于茲深摯心中,有大作為者方顯丈夫本色啊。
再是缺乏軍事才能和兩軍決戰(zhàn)的經(jīng)驗,遠不及兄之能“與天下爭衡”。兄長在時,連炙手可熱不可一世的曹操對之都存三分懼畏,自己遠遠不及。即使有“爭衡天下”之志,一時新任而又無兄長“決機”之能,豈可輕易縱橫天下爭雄于強手之林呢?因而守住“三江”,保住基業(yè),才是自己的本分啊。
三是念父兄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盡力以保江東。如上所述,為弟心中明白,既少“決機”之才,理應“舉賢任能”?!澳睢眲?chuàng)業(yè)之艱,日以盡心“盡力”,善“圖”長策,諄諄之囑重如泰山,自當鐵肩擔起重任穩(wěn)保江東基業(yè)啊。
因此,孫權當初受印之時,恰有自知之明,“保江東”的觀念更是根深蒂固。這個“?!弊?,可謂貫穿在他一生之中。
三江雖固,卻有眈眈虎視,成敗無常,存亡有時,且年少擔以大任,“?!敝嚯y矣。猶恐狂放而失,心取收斂求穩(wěn)。久而養(yǎng)成隱忍之性,“?!迸c“守”,成為他亂世爭雄的一種潛在的座右銘。
虎氣略遜,銳氣不足,然英氣猶在,不失為人中豪杰。
日之有憂,夜亦深慮,任賢人以納良策,聞逆耳以警言行。得勢不忘形,失意不懈怠,縱然有心劍指天下,時或憑欄笑看吳鉤,然“隱”而可“忍”;亦可出手稱豪。能直能曲,能屈能伸,偉偉然大丈夫之氣概也。
細想起來,孫權出手屢建奇功,多出于“?!迸c“守”,而非主動出兵進攻。出于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的考慮,既可“隱忍”于強敵,也可“隱忍”于弱者,果然左右逢源,出奇制勝。前曾“隱忍”于弱者劉備,締結孫劉聯(lián)盟,終而以弱勝強以寡敵眾擊敗曹軍百萬大軍于赤壁;又曾“隱忍”于強者曹操,于蜀魏交戰(zhàn)之際,自與曹軍前后夾擊相與呼應,乘隙一舉奪取荊州并致關羽死于非命;繼而又“隱忍”于魏帝曹丕,幸免其乘危出兵滅吳而取彝陵之勝大傷蜀國元氣……還有大小不等的諸多戰(zhàn)事,不是皆為“保江東”而于“隱忍”之際激發(fā)出來的智慧和力量嗎?
由此可見,“隱忍”決非屈就強勢俯首臣服而不謀進取。與其說是性格,毋如說是一種方略,一種對策。正如趙咨對魏帝曹丕所云:“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鄙砜汕?,心志不可屈;情可忍,精神不可忍。骨氣和氣節(jié)還在,自尊、自信、自由和自主的人格也在,既守江東基業(yè)又“虎視天下”的雄風更在內(nèi)心深處!
是的,他曾屈身過,屈求過,屈忍過,乃至騎墻過,背信過,負約過,然愚奉勸讀者諸君,人處非常時期,不必過分計較人的行為意義和價值標準。在三國亂世,是非概念已然模糊,道德文章已然淡化,更何況曾經(jīng)的統(tǒng)治者的所謂正統(tǒng)文化和倫理價值日趨土崩瓦解。在野的、民間的、甚至草莽的文化隨之瘋長,良莠之間是是非非一時難以分辨。人活在亂世,思想則在邊緣。各方雄強為爭奪天下相互殺伐,孰是孰非,誰能說清?
其實,孫權的隱忍,實為制衡各方力量的一種策略,是坐穩(wěn)江東劍指天下的一種心術。從文化哲學的視角看來,園中寓方,方中見園。是陰陽相克又相生,剛柔互對又互濟。由是體現(xiàn)在治國經(jīng)略和軍事謀略中,既可聯(lián)蜀抗魏,可聯(lián)魏抗蜀,也可單方靜觀其變等待有利時機以出其不意,坐收漁翁之利。如此等等,悉皆隨時應變據(jù)勢圓通。
于是,在復雜紛紜的對抗中,時或明爭與暗斗交互,陽謀與陰謀更替,時或力量對比出現(xiàn)反轉,成敗得失懸念迭出,諸方的關系錯綜復雜于其間,場景的節(jié)奏和跌宕呈現(xiàn)出富有戲劇化的審美張力。
曹操豪宕,劉備懷柔,孫權隱忍,三者交集間,常中見非常,非常中或有常,真假正邪誰能說得清?若以顏色類比,一黑,一白,一灰,三色交相涂抹,又有誰能說分明?
或許這就是藝術真實的魅力之所在,是激發(fā)讀者審美聯(lián)想的豐富之所在吧?
灰色,恰為交渾的雜色,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黑白白已難以分清了。
雜色的呈現(xiàn),批判的游移,個性化的彰顯,多元化的體驗……
人,行走于歷史的風雨,東倒西歪,時順時逆,到底還是挺直腰桿奮然前行了。
人,站在歷史的邊緣上,南轅北轍,旋得旋失,到底還是演繹出人生的活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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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吧,任其自然。莫里哀說:“描畫人的時候,就必須照自然描畫。”
人物形象的藝術趣味,即在于既有情致,又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情境中呈現(xiàn)出來。
好看,就好;有趣,也好;有味,則更好了。
說到好看,且有趣、有味,這吳魏交兵的濡須之戰(zhàn)倒可一觀。
時建安十七年冬十月,曹操為報赤壁戰(zhàn)敗之仇,起兵四十萬直逼江南,欲置孫權于死地。兩軍對壘,水上鏖戰(zhàn)。一方勞兵攻急不服水土,一方以逸待勞以攻為守,拉鋸數(shù)月互相勝負。直到來年正月,春雨連綿,水港皆滿,曹操心憂,猶慮曠日持久難以為繼;其實,孫權也憂啊,唯慮魏軍不退國門堪危。一則以暗生退兵之意又恐東吳恥笑;一則以雖秉持隱忍之心卻揣度情勢無掩崢嶸。斯時斯情,孫權當機立斷,隨即遺書勸退,果真一紙即退曹操數(shù)十萬兵,其威莫大焉。
細賞斯書,確實頗有意思:
孤與丞相,彼此皆漢朝臣宰。丞相不思報國安民,乃妄動干戈,殘虐生靈,豈仁人之所為哉?即日春水方生,公當速去。如其不然,復有赤壁之禍矣。公宜自思焉。
首先拉近關系,同為一朝之臣,何以攻訐之急?繼之以直落落列數(shù)罪責,并以一嚴厲反問直言其非“仁”之舉;進而以“春水方生”為警言,只因曹兵皆北人不習水戰(zhàn),而吳軍通習水戰(zhàn),權衡雙方,成敗得失似無懸念,一軍之帥豈可視為兒戲?“公當速去”,是為上策也。這個“速”字,頗可玩味??禳c撤兵吧,“春水方生”你已陷入僵局,一旦水盈江南爾等還不是死路一條!最后以“赤壁之禍”猛擊一掌,使其警醒而“自思”。前車之覆,后車之鑒,你怎能還不接受教訓呢?語氣雖無凌厲之勢,卻柔中見剛,落筆千斤。一針見血,你自個兒掂量掂量吧,孰是孰非,何去何從,其中利害得失,公當思之而自知自量,那還猶豫什么呢?
這封信,短短61字,卻一字一矢,矢矢無虛發(fā);一字一鞭,鞭鞭皆留痕;一字一金石,聲聲鏗鏘作響。罵也罵了,罵得痛快淋漓;砭也砭了,砭得綿中藏針;勸也勸了,勸得血中見骨。
說得好,真?zhèn)€好!孫權之文韜武略于茲可見一斑。
怪也哉,這個飛揚跋扈者竟然不記恨,不生怨,甚至看到還有兩行字:“足下不死,孤不得安”時,依然不驚心,不發(fā)怒,還大笑起來,慨然放言“孫仲謀不欺我也”。如此這般,反倒把憂思化解了。于是也當機立斷“下令班師”,“自引大軍回許昌”去了。
一箋數(shù)言,彼此相契。
身為丞相之曹公者,明智自度,前行有節(jié)。有雅量,有大氣,果然非等閑之人也。
嗬,好個孫仲謀!骨氣在,劍氣在,文略也在啊。
可見,孫權的隱忍,自有一種韌性,一種凜然之氣,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
這封書信,氣度不凡,但震懾曹公的,依然是一種隱忍的智慧和策略。這隱忍,竟從凌厲的話鋒中透出一縷為對方著想的關切之情;甚至于字里行間,還約略顯出一抹似有若無稍縱即逝的詩意來。
那就是愚最為欣賞的八個字:“春水方生,公當速去?!币唤核?,草長花開,正是江南好光景。然吳主吃透北人怕水,曹公怕水。昔日赤壁輸于水;今之軍士困于水。目前之困境,熟諳兵法如曹公者,豈能不憂慮?赤壁之痛,機智如曹公者,豈能不自思?吳主警言,豈能不反???是啊,“春水”之“方生”,已經(jīng)“水港皆滿”了,“軍士多在泥水之中”,已然苦不堪言,哪里還有戰(zhàn)斗力?一旦形成水患,豈不“復有赤壁之禍”嗎?傲氣十足的魏主當然心中有數(shù),吳主所勸“速去”二字,豈不正中下懷嗎?一個“方生”,是時間的暗示,是水漫大地的預示;一個“速去”,是時間的逼迫,也是空間的指向,這是唯一選擇的良機。話從吳主口中出,不正合魏主心中意嗎?
“春水”東流,魏軍北去。吳主一紙退兵,魏主順階而下,兩廂得宜,烽煙彌散。這是勇者的對決,也是智者的對話啊。
愚之所以覺得這段戰(zhàn)事好看,正因有趣,且有味。
“春水方生”,給人的聯(lián)想是詩意,而非戰(zhàn)爭;這“方生”二字,把一段時光的痛,瞬即化為初春的明媚;這“速去”二字,又把南北兩軍的空間對峙,以及進退之間的時間疾緩相對,瞬即化為春暖的風景。
因而,盡管干戈相向,是殘酷的,血腥的,然而,當我們走近兵家的內(nèi)心,靜心地注視它,感悟它,發(fā)現(xiàn)其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體味其鮮明的個性特征,做到如狄德羅所說的那樣,不過分的美化或是過分的丑化。那么,我們在充滿生氣和性格活力的人物形象上,或許會觸發(fā)自己的思情和想象,在審美的廣闊天地走得遠些,更遠些……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