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剛(山東)
草 木(選章)
劉學剛(山東)
一棵毛谷英在哪里扎根發(fā)芽,看似隨波逐流,實則有著堅韌的抗爭和頑強的意志。
一根穗子細而長,能結出千百顆籽粒,籽粒雖小,卻可以安靜地等待十多年:在干旱的土壤,它等待一場雨;在僵硬的地方,它呼喚一陣風。它不擇肥瘦之地,哪里都想闖一闖,就是農田里,它也想和莊稼做做鄰居,它從不認為它是雜草,搖動著自己的穗子,很是悠然自得,鋤頭見了,把它連根拔去,一個鯉魚打挺,它撲棱棱又站了起來。
鋤頭的勤勞和它的頑強不無關系,它越頑強,鋤頭越勤勞,一遍一遍地鏟除,等谷子沉甸甸黃燦燦了,還是有毛谷英探出一些茸茸的小穗,扮個鬼臉。其實,谷穗,它是我們的糧食,也是大地的物產。那毛谷英豐收了,是牛驢馬羊的糧食,不也是大地的物產嗎?我們不應該對土地過于苛求,土地屬于整個物種。
山坡溝渠河畔地邊,是毛谷英的王國。在我的故鄉(xiāng)洪溝河南岸,毛谷英的穗子很打眼,遠遠看著,黃綠相間,猶如一群擠在一起的小狗小雞,穗子在頂端豎起,就像頑皮的孩童頂著圣誕老人的帽子,成群結隊,前呼后應,喜氣洋洋,出盡風頭。
毛谷英發(fā)芽的時候,也是細細的嫩嫩的兩瓣綠葉,如同嬰兒出生的模樣,大都差不多,就像乳白的霧凝成的鮮亮的露珠,讓人不忍心碰觸,只是靜靜地端詳。眨眼間,風一吹或者雨一停,它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伸出綠色的葉子,看起來像一個剛睡醒的人,無比的舒展和歡暢。一節(jié)一節(jié),它見風就長;一層一層,草葉也在向上攀升。長到一尺多高的時候,頂端就吐出一個嫩綠的小穗來,草葉不再攀升,只是觀望著,凸鼓的小穗慢慢往外擠,竟拖拽出一根細而長的莖稈來,那樣子,像一頭鹿,很突兀地站在它的草原,巡視著它的王國。
在它的下面,節(jié)上分杈,杈上生葉,葉間吐穗,如此擴散開去,一棵毛谷英就形成一蓬一蓬的墨綠,每一穗綠纓盡管起點不同,但都到達了天空的高度。
小蓬草是一種會飛的植物。
田畔路旁,溝渠曠野,甚至耕地果園,它想飛到哪里就會飛到哪里,多么瀟灑,多么優(yōu)雅。
在莊稼地里,就會遭到鐵锨鐵犁們的追趕,這些武器寒光閃閃,迫使小蓬草退到路邊躲進河底,莊稼地再松軟再肥沃,那是人家莊稼的地盤,僵硬、陰濕、晦暗的角落,才是它們最后的棲身之所。
它們也會落戶村莊的屋角墻根,有的竟然飛過高高的院墻,在農家庭院里站穩(wěn)了腳跟,個子一躥,就是一米半,都簇擁成繽紛美麗的窗花了。小蓬草的花確實美,就像唐詩宋詞里的菊,綠葉含翠搖風,白花絲絲抱蕊,香含清露,質傲寒霜,宛如神女仙娥飄飄臨凡。
這無比詩意的小蓬草,和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就入鄉(xiāng)隨俗了,在我們那里,它有一個俗名,土得掉渣的俗名,說出來都叫人目瞪口呆:驢肘棍子。瀟灑走四方的旅行家就是故鄉(xiāng)旮旮旯旯的驢肘棍子。大俗者大雅。天上撲棱棱飛得賊快的蝙蝠,我們喊它“檐邊胡子”;水里慢騰騰爬得賊慢的蝸牛,我們叫它“蝸羅牛子”;那地上直溜溜長得賊高的飛蓬,稱它為“驢肘棍子”,就包含著親近的愿望和樸素的贊美了。
小蓬草也飛往城市,只要能落腳的地方,哪怕是水泥路面窄窄的裂縫,它也想扎下細細的根須,在黑暗的根部確立的堅定自信,挺秀在每一片新生的綠葉上,盡管遭受著車輪的碾壓。小蓬草飛向草坪,飛向花園,飛得果敢而又執(zhí)拗,并不知道花匠鄙視它們,揮著鋤頭,斬斷它們的枝,刨掉它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