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保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名名復合名詞(如“籃球、馬車”)是漢語中非常能產(chǎn)的構詞形式,其能產(chǎn)性表現(xiàn)為其語義關系的多樣性,比如“馬X”中“馬”的語義內(nèi)容,在“馬車”中是動力,在“馬刀”中是指騎馬活動,在“馬勺”中是指“像馬一樣”的形象等。從造詞角度來看,我們主要關注的是在認知對象并以名名復合形式來命名時,我們是從哪些角度來認知對象的,涉及到哪些造詞模式和機制等。名名復合名詞以雙音節(jié)XY為主,就其視角來看可分兩類,一是以X為變量,Y為常量,如“XA(足球)”類復合名詞;二是以X為常量,Y為變量,如“BY(馬車)”類復合名詞。前人對“XA”類復合名詞的造詞已有一定的研究,如“結合法”造詞[1]、“說明法”造詞[2]或者“語素合成法”造詞[3]等,其中劉宗保以“X球”類復合名詞為例對該類復合名詞造詞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全面的分析[4],但對“BY”類復合名詞的研究,前人主要關注的是同樣的語法形式,內(nèi)部有不同的語義關系,如呂叔湘對“馬X”類詞語內(nèi)部語義的分析[5],但相關的研究并未涉及造詞視角的討論。因此本文具體以“馬X”類復合名詞為研究個案,分析用同一個語言形式“馬”來表征的造詞模式及其凸顯和隱含機制等問題。語料主要來自《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6]、《現(xiàn)代漢語雙序詞語匯編》[7]及網(wǎng)絡搜索。
我們首先根據(jù)相關詞典和網(wǎng)絡對這類復合詞進行檢索,鑒于造詞研究是以詞的理據(jù)分析為前提,因此這類詞中內(nèi)部理據(jù)不透明的如“馬蓮、馬鮫、馬桶”等不在分析之列。據(jù)此,“馬X”類復合名詞主要有:
馬鞍馬鐙馬蹄馬掌馬鬃馬車馬騾馬刀馬燈馬褂馬褲馬靴馬槍馬賊馬樁馬夫馬勺馬鞭馬蓮馬鮫馬道馬店馬幫馬隊馬術馬戲馬鰲馬竿馬桶馬路
前人對復合詞造詞的模式也有過討論,劉宗保將現(xiàn)代漢語造詞研究中的造詞模式概括為“材料組織”模式、“歷時衍生”模式和“語義構成”模式等[8]。但上述模式多與結構分析相糾葛,很難反映造詞法本身所涉及到的認知語義等因素,或者涉及語義分析,但概括有余,分析不足。因此,本文對造詞模式的探討更關注的是造詞時從哪個視角來識解認知對象的問題,著力挖掘其背后的認知語義因素。
靜態(tài)識解是基于對象處于靜態(tài)情境中表現(xiàn)出來的相關特征進行認知命名,如將對象所在的整體作為命名對象的一個特征(如“馬掌”),這種基于“整體-部分”關系的認知識解就是靜態(tài)識解。
1.“整體-部分”模式
這是一種常見的認知模式,整體在認知上是處于較為凸顯的地位的,因而更容易識解為特征,如“馬蹄”,“馬”是整體,“蹄”是其一部分,類似的還有“馬掌、馬鬃”。此外還有一種廣義的“整體-部分”關系,表現(xiàn)為“套件關系”,如“馬鞍、馬鐙”等,“馬鞍”是指安在馬上的一種馬具,是騎兵的一種裝備,“鞍”是安在“馬”上的套件,“馬鐙”也類似。
2.“來源關系”模式
認知對象時,對象的來源也是容易凸顯的,因而成為命名對象的區(qū)別特征。就該類復合詞而言,來源關系是指繁殖生命上的來源,以“馬騾”為代表。為了更清楚地說明問題,這里與“驢騾”進行對比。“馬騾”是指“公驢和母馬交配所生的后代”,而“驢騾”是指“公馬和母驢所生的后代”,這兩種動物都是馬和驢雜交的后代。但在認知命名時,凸顯的對象都是雌性,即“馬騾”中的“馬”是“母馬”,“驢騾”中的“驢”是“母驢”。從認知上來說,這一命名反映了最初始的認知思維,即從繁殖的角度來看,雌性是后代的“來源”,具有認知上的凸顯性。
認知對象往往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處于動態(tài)的場景中,在認知時會從動態(tài)的視角來識解對象,因此在造詞時就會把對象納入到其動態(tài)的場景中進行命名,這就是動態(tài)的識解,具體的造詞模式分為下面幾類:“場景-角色”模式、“角色-場景”模式與“角色關聯(lián)”模式。
1.“場景-角色”模式
所謂“場景-角色”模式是指,認知對象本身是某個事件中的角色,該事件構成某個場景,在認知該對象時,是凸顯事件場景中的某個角色作為對象的區(qū)別特征。如“馬刀”,其造詞時的最初理據(jù)是指“騎兵騎馬打仗時用的刀”。認知命名對象“刀”是“騎馬打仗”這一活動事件中的工具,“馬”本身是“騎馬”這一活動場景中的凸顯角色。因此,我們把認知對象與某類活動場景關聯(lián)起來進行認知的造詞模式稱為“場景-角色”事件模式,即“馬”是被識解為與其相關的活動場景,而認知對象如“刀”是該場景中的某類角色。符合這類造詞模式的復合詞還有:
馬燈馬褂馬褲馬靴馬表馬槍馬賊馬店馬路
這類造詞模式的顯著特點是,主體在識解認知對象的特征時,是凸顯了活動事件中的“馬”這一對象,而非整個事件本身。也就是說,“馬”所關聯(lián)的是一個與之相關活動事件,主體在認知這一事件中的“燈、槍”等工具時,是提取了活動中的“馬”,而舍棄了與馬相關的其他要素,如“騎馬”中的“騎”這一動作成分。
2.“角色-場景”模式
與“場景-角色”模式不同的是,認知對象本身是表達一個活動場景,如“馬戲”,“戲”這一認知對象本身包含了演戲的參與者、戲的發(fā)源地等,被范疇化的是一個事件活動場景。在“馬戲”的認知命名過程中,認知主體是從戲的參與者角色來識解的,即是有“馬”參與表演的戲。同樣的還有“猴戲”等。也就是說,“馬”是戲這一活動場景中的一個角色,故定性為“角色-場景”模式。與此模式相同的還有“馬隊”、“馬術”等詞。
“場景-角色”和“角色-場景”模式從對認知對象的識解角度說,是對認知對象的一種內(nèi)部識解,即把認知對象識解為一個包含某種角色的整體,命名時是從這個整體中凸顯某個角色來作為對象的認知特征。以“馬戲”和“京戲”為例,兩者的造詞區(qū)別在于,首先是對“戲”的認知,即戲一般而言是由“人”來演的,因此沒有“人戲”這一名稱,但如果演戲的參與者不是人或者除了人還有其他角色參與的話,如“馬”,那么這就與我們傳統(tǒng)的對戲的認知有很大區(qū)別,而這種區(qū)別就在于其參與角色是“馬”,因此,命名為“馬戲”。
但與“京戲”的造詞相比,“京戲”是從戲的發(fā)源地或者說是屬于某個地方的,可以認為是“時空模式”,這一模式與“馬戲”的區(qū)別就在于一個是整體的掃描,一個是動態(tài)的掃描?!熬颉笔前褢蜻M行整體掃描,忽略了戲中的參與者等角色。而“馬戲”是動態(tài)掃描,即從戲的具體內(nèi)部進行動態(tài)識解,注意焦點是其參與角色。
3.“角色關聯(lián)”模式
同時,與“馬刀”等“場景角色”模式不同的是“牛刀”類復合詞,“牛刀”是殺牛的刀,“?!迸c“刀”之間是動作對象與行為工具的關系,兩者共同構成了該事件行為。而“馬刀”非殺馬的刀,即“馬刀”中“馬”與認知對象并不發(fā)生語義上的直接關聯(lián),“馬”單獨構成一個事件場景,“刀”是場景中的一個角色。而“牛刀”則是事件中直接相關聯(lián)的角色,故定性為“角色關聯(lián)”模式。符合此類造詞模式的復合詞還有:
馬勺馬鞭馬樁馬道馬夫
上述復合詞中相關聯(lián)的角色很多是工具或處所與對象,如“馬勺、馬鞭、馬樁、馬道”,“馬夫”則是事件中的施事和受事角色。這類模式的造詞特點可以通過比較進一步凸顯其中的區(qū)別,我們以“馬賊”與“國賊”及“馬槍”與“鳥槍”作為比較對象。“馬賊”與“國賊”相比,從對象的認知經(jīng)驗來看,“賊”的認知框架中包括受害者或者說受害對象,“國賊”中的“國”即是這種角色,因此是屬于“角色關聯(lián)”模式,而“馬賊”并非如此,表示的是“成群騎馬搶劫的盜賊”,可以認為“馬”所關聯(lián)的場景是賊搶劫行為的“方式”。同樣,“馬槍”與“鳥槍”相比,“鳥槍”是指打鳥的槍,與“馬鞭”屬于同類造詞模式,“馬槍”并非是指打馬的槍,而是指騎兵騎馬時帶的槍。
該模式是一個小類,主要是指從認知對象的動力源的角度來識解的,如“馬車”是指馬拉的車,這里的“馬”是車的動力,這種模式反映了認知視角是基于對象的動源來看的,因此稱為“動源模式”。對于不同類型的認知對象,人們可能從其不同的視角來識解和命名,如交通工具,認知時很多都著眼于其動力的來源,因為這符合交通工具發(fā)展的規(guī)律,即每種交通工具發(fā)生新老交替,往往表現(xiàn)為動力方式或者動力源的變化,如由“馬車”到“汽車”到“火車”等。當然不同的是,“馬車”和“汽車”中的“馬、汽”都是車的動力,而“火車”中的“火”是動力的燃料來源,但其視角仍然是基于動源的。
造詞是從復雜的認知對象中,用有限的語言形式來表征一定的概念或意義,而在有限的形式背后實際上隱含了豐富的語義內(nèi)容,關于這一點,呂叔湘曾將語言表達意義的機制形象表述為“有點兒像打仗,占據(jù)一點,控制一片”[5]。從造詞的角度看,我們更關注這種“占據(jù)一點、控制一片”背后的機制,即在造詞過程中,如何從豐富的語義內(nèi)容中選擇凸顯具有代表性的這“一點”來造詞表征,同時隱含了“一片”。
造詞的分析以詞的理據(jù)為前提,理據(jù)是一個詞的得名之由,同時也包含了詞創(chuàng)造時的語義內(nèi)容,但在語言形式上并沒有完全呈現(xiàn),而是有所舍棄。符淮青也指出詞的語素義不只提示了詞義的某些內(nèi)容,還包括詞義必須具有同時語素義并沒有表示的“暗含內(nèi)容”[9]。造詞分析必須參考這些“暗含內(nèi)容”,如“馬刀”,其中的“馬”就暗含了“騎馬”這樣的語義內(nèi)容。但問題是,我們在分析這些“暗含內(nèi)容”時,哪些語義要素是造詞時的必選項,與造詞密切相關?這些暗含內(nèi)容以什么形式儲存在詞的語義底層?
國外有學者在研究“N+N”類復合詞的生成時中曾有相關的假設。Levi認為這類復合詞是來自于底層的關系小句或者是補足結構(complement structure)[10]。朱彥在分析語義構詞法時,把復合詞的底層描寫為述謂結構形式[11]。
上述關于復合詞語義底層的假設可概括為“句法假設”,即把底層的語義以線性句法形式展開,以利于截取相關的句子成分進行表征。但這幾種分析存在不少問題,最重要的是底層句法形式的任意性比較大,一個表層形式的復合詞可能對應多個底層句法形式,這就使得生成模式缺乏客觀性。
我們認為復合詞的凸顯更多的是認知操作而非句法操作,當然為了便于操作,需要以線性的形式來表示,我們認為要把與表層語素義密切相關的內(nèi)容表征出來,同時,這個底層的內(nèi)容表征必須是核心的語義框架,如“動作+對象/工具+對象”等,這些核心的框架是認知模塊,復合詞的底層形式是多個認知框架的組合,是名詞性成分之間的概念整合框架。
“馬X”類復合詞造詞屬于“N1+N2”類復合名詞造詞,其凸顯與造詞模式具有相關性,據(jù)此,我們把該類復合詞中的凸顯類型分為“靜態(tài)凸顯”和“動態(tài)凸顯”。
1.靜態(tài)凸顯
所謂“靜態(tài)凸顯”是指在造詞的凸顯過程中,只是從對象自身的語義框架中提取認知特征,語義底層是描摹對象的狀態(tài)性特征,如屬性構成、形貌、時空等。
屬于“靜態(tài)凸顯”的造詞主要是靜態(tài)識解模式類的造詞。這些模式在造詞過程中,是把“N1”看成完整的靜態(tài)對象。我們以“馬鬃”為例,在對“馬鬃”的認知過程中,先是進行范疇化歸類,即先是把認知對象范疇化為“鬃”,同時對這一對象的特征進行區(qū)別,即從“鬃”所處的整體“馬”來進行識解,認知操作是把整體的“馬”進行靜態(tài)的掃描并直接提取作為范疇特征的。
2.動態(tài)凸顯
與“靜態(tài)凸顯”對應的即為“動態(tài)凸顯”,指在造詞凸顯過程中,認知對象處于動態(tài)的場景中的,我們在進行識解時,需要從動態(tài)場景中的相關要素來提取特征,也即在造詞過程中有個逐漸掃描和聚集的過程,與這類凸顯相關的造詞模式主要是“動態(tài)識解模式”,該類造詞模式的本質是有個動作行為作為認知場景,而對這一認知場景中的相關要素進行選擇過程中,必然伴隨著動態(tài)的聚焦過程。如對“馬刀”的命名就屬于這一類,其涉及的核心動態(tài)場景就是“騎馬”。這一凸顯的過程就是掃描“騎馬帶刀”這一場景,在命名對象范疇化為“刀”時,識解其區(qū)別特征時聚焦到動作的對象“馬”上。
從這點來看,靜態(tài)凸顯與動態(tài)凸顯的區(qū)別在于,靜態(tài)凸顯是從認知對象本身提取特征的過程,而動態(tài)凸顯則是從認知對象的場景中聚焦特征的過程,也就是說,動態(tài)凸顯有個焦點化過程,而靜態(tài)凸顯則沒有。
與凸顯相對的是隱含,隱含的語義主要是與凸顯特征相對應的并與詞本身的理據(jù)義相關的。我們主要關注的是隱含的語義類型,即與凸顯相關的哪些語義類型在造詞過程中被隱含。
我們分析隱含的語義類型是基于對詞義的內(nèi)省和詞典的釋義兩者的結合?;谠~義的內(nèi)省是因為有的詞典釋義并不能反映詞的理據(jù)義,因而就難以明了詞的隱含語義,只能通過語素義的探究以及與其他同類詞的對比釋義來分析,如“球鞋”,《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釋作“一種帆布幫兒、橡膠底的鞋”。這個釋義并沒有反映理據(jù)義,因此通過對詞義的反推或者同類詞如“球衣”的釋義來分析,如“球衣”的詞典釋義為:“球類運動員比賽或訓練時穿的服裝”,因而“球鞋”就是“球類運動員比賽或訓練時穿的鞋”。
有的詞典的釋義內(nèi)容與其理據(jù)義不相干,而是從其科學意義或者是使用的意義來解釋的,因為造詞是基于對事物的感性認知,是一種通俗解讀,而非科學意義上的解讀。因此對于這一類釋義中涉及到的科學性或精確性的內(nèi)容,即使沒有得到表征,也不算做隱含的內(nèi)容,如“磁頭”,詞典釋義為“錄音機、錄像機等機器中用于記錄信息的換能元件,用來轉換磁信號和電信號。不同的磁頭能記錄、重放和消去聲音或圖像”。與理據(jù)義相關的只是“……換能元件,用來轉換磁信號和電信號”,其中的“錄音機、錄像機等機器中用于記錄信息的……不同的磁頭能記錄、重放和消去聲音或圖像”等與詞的理據(jù)義無關,因此不會分析為隱含的語義內(nèi)容。據(jù)此分析,隱含的語義類型主要有下面四種:
1.零隱含
即在造詞表征過程中,N1與N2都直接通達詞義,沒有隱含的語義內(nèi)容,詞的表征形式與底層的語義內(nèi)容是平行的。如“馬鬃”即為“馬的鬃毛”,“山頂”指“山的頂端”。當然,這里說的“零”不是語義上毫無其他隱含內(nèi)容,而是指在核心的語義對應上的覆蓋率是基本完全覆蓋的,因此是“零”。表現(xiàn)在“馬X”類復合名詞中主要為:
馬鬃馬鐙馬鞍馬蹄
這類隱含類型的模式以“靜態(tài)識解模式造詞”為主,在這類造詞中并不是主要的隱含類型,因為這不符合造詞的經(jīng)濟性和能產(chǎn)性要求。
2.述性隱含
所謂述性隱含就是認知對象本身就和某個述性語義內(nèi)容相關,認知時而未凸顯與其有關聯(lián)的動作本身。述性包括動作性和表述性,動作性就是很多文獻中說的謂詞性隱含,而表述性則是指隱含的并不是動作,而是諸如用“像……”、“用來……”等表述性語義成分。這類隱含是基于認知對象本身提供的語義框架,這一框架中蘊含了述性成分,如“木床”中的“床”,如果從屬性質料角度來認知的話,其語義框架就是“是由……制作的”,隱含的動作為“制作”。“車速”從其屬性載體角度識解的話,其語義框架是“……運行的速度”,其隱含的述性成分是“運行”,“球菌”從其形貌取像的角度來認知,其語義框架是“像……一樣”,蘊含的表述性成分是“像”,等等。
同時,我們根據(jù)組合成分中是一點隱含即“N1或N2”中的某個成分有述性隱含還是兩點都有述性隱含,即N1和N2都有隱含,分為“單點隱含”與“雙點隱含”兩個小類。
大部分名名復合詞中都是單點隱含,基于不同的語義框架,其隱含的述性成分在具體的動作或表述內(nèi)容上會有差別。這類隱含的典型造詞模式是“動態(tài)識解模式”類,該類模式的造詞是基于相關的動作事件的情景來命名的,隱含的述性成分大部分是動作性的,如“馬刀”,其區(qū)別性特征“馬”隱含了動作“騎”。除了“馬X”類造詞模式中的動態(tài)識解模式外,有的復合造詞中的“時空”類造詞模式也是單點隱含型的,如“夜鷹”是指夜晚出沒活動的鷹,隱含的是認知對象在某個時間段的行為,即“活動”??臻g類也是如此,如“壁虎”是指在“墻壁上爬行的像虎一樣的動物”,“手表”是指“戴在手腕上的表”,這里的“壁、手”等都是空間方位,但實際上是隱含了在某個空間范圍內(nèi)的動作如“爬行、戴”等。
3.雙點隱含
“雙點隱含”是根據(jù)不同的認知對象,會有不同層面的述性成分被隱含,如“馬鐙”是指“在馬鞍上兩旁供騎馬人腳踏的東西”,“馬”這一成分中隱含了“騎”這一動作,而“鐙”則隱含了“供腳踏”這一述性語義。又如“球鞋”,是運動員訓練或打球時穿的鞋,其中的“球”隱含了“打球或踢球”這一述性行為,而“鞋”則隱含了“穿”這一動作。
所謂“域性隱含”是指與認知對象相關的范域,在認知中因為其語義是背景性的而被隱含,這類范域性的語義隱含包括兩類,一是范域隱含,二是框架域隱含。
所謂“范域”隱含是指特征N1往往是附著于N2的某個范圍中,或者是N2是存在于N1所表示的范圍內(nèi)。前者如“球刀”,是指“冰刀的一種,裝在冰鞋底下,刀口較厚,兩端稍翹起,用于冰球運動”。可見,這里的“球刀”實質上指的是“冰球鞋底下的刀”,也即隱含了“刀”的附著部位“球鞋底下”。
又如“磁卡”,指的是“表面帶有磁性的卡”,特征“磁性”的范域是處于卡的“表面”。同樣的后者如“球門”,指“足球、冰球等運動中,在球場兩邊設置的像門框的架子”。其中所隱含的“范圍”是“在球場兩邊”。
“框架域隱含”主要是指處于轉指框架中的成分,被管轄的部分常被隱含,如整體是管轄部分的,通常是部分域被隱含,這在前文分析中有很多例子,如“馬鬃”是指“馬頸上的長毛”,這里的“馬”其實是指“馬頸”,即隱含的是其部分。有的是在“對象-主體”的框架內(nèi),主體被隱含,如“馬店”指“主要供馬幫客人投宿的客店”,這里的“馬”指的是“馬幫的人”,也即使用馬的主體人被隱含。
4.附屬性隱含
這類隱含主要是指被隱含的語義是非常規(guī)的或不突出的,與凸顯的特征相比是附屬性的。如“馬騾”是指“公驢和母馬交配所生的雜種”,只凸顯了起生育作用的“母馬”,而隱含了認知上比較次要的“公驢”。與此相對的是“驢騾”,指“公馬和母驢所生的后代”,兩者正好相反。又如“球菌”是指“細菌的一種,圓球形、卵圓形或腎臟形,種類很多,如雙球菌、鏈球菌等”。“球”是指球形,但這類詞在造詞時實際上隱含了其他與球有一定關聯(lián)的形狀,如“腎臟形或者卵圓形”等,但因為這些形狀與“球形”相比,認知上的可及性不高,因而被隱含沒有被表征。同樣的還有“球果”,指“穗狀花序的一種,球形或圓錐形,由許多覆瓦狀的木質鱗片組成,長成之后,很像果實”,造詞時隱含了“圓錐形”這一非典型特征。
名名復合名詞的造詞機制問題主要是涉及到如何將復雜的語義關系用簡單的名名復合形式進行表征的問題,關于這一點,沈家煊從概念整合的角度提出了“糅合”和“截搭”機制[12],王軍討論了隱喻、轉喻、概念整合等認知語言學理論對名名復合詞的解釋力[13],黃潔則運用參照點理論對漢語的隱喻和轉喻名名復合詞進行了研究[14],方清明從認知角度分析了新創(chuàng)名名復合詞的諸多問題[15]。但這些分析更多關注的是隱喻或轉喻等較為特殊的復合名詞,對“馬X”類普通名名復合詞的造詞機制較少涉及。
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事物處在多樣的聯(lián)系中,作為對事物范疇化表征的語言范疇,也存在著不同的關聯(lián),其中有的實體是關聯(lián)性的(relational),有的是非關聯(lián)性的(nonrelational)[16]。Langacker認為,名詞與形容詞或動詞的區(qū)別就在于,名詞是非關聯(lián)性實體,而動詞或形容詞是關聯(lián)性實體[17],名詞這一特征也被稱為“語義自足性”。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作為非關聯(lián)性實體的名詞,相應地蘊含著與其有關聯(lián)的動作或屬性,如“馬”或“鞭”,“馬”這一名詞所蘊含的與其有關聯(lián)的動作常是“騎”,“鞭”這一名詞所蘊含的與其有關聯(lián)的動作常識“鞭打驅使”,這是符合人的認知經(jīng)驗的。正因為名詞與相關聯(lián)動作之間的蘊含關系,因此名名造詞時,只通過表征名詞就可以蘊含相應的動作行為,這突出的表現(xiàn)在上面的“動態(tài)識解”造詞模式中。因此,在認知相關的對象時,雖然認知場景是一個動作行為,如“騎馬打仗”等,但在命名時,只凸顯其中的“馬”這一名詞性成分,而不會影響相關事件語義的表達。
從造詞的動因上來看,造詞的目的是通過給事物命名一個區(qū)別性的特征,以使該事物與他物進行區(qū)別。因此給事物提取區(qū)別特征的過程,其實就是與他物的判斷和比較過程。如“馬勺”與“飯勺”的不同,一個在于用來喂馬,一個用來盛飯。這就涉及到認知識解過程中的選擇與比較凸顯的過程。
認知語言學認為,識解操作包括注意/凸顯、判斷/比較等過程,其中注意和凸顯過程包括選擇(selection)、注意力轄域(scope)、梯度調(diào)整(scale adjustment)和動態(tài)關注(dynamic)。我們認為該類復合詞造詞過程中對“馬”這一認知特征的識解就是選擇和凸顯過程。
選擇識解過程是指在我們認知對象并識解時,其注意力是集中在那些與我們認知經(jīng)驗相關情景或者要素,而忽視那些與我們經(jīng)驗無關的情景要素。相應地,在選擇時就會選擇前者。
就“馬X”來說,這類造詞過程對“馬”的識解主要有兩點,一是對“馬”自身要素的識解,如馬的部位或者馬作為動力來認知,二是把“馬”識解為一系列與馬有關的情景事件,如“馬刀”等中的“騎馬打仗”活動情景、“馬店”中的“馬幫客人”等,而這些都是圍繞“馬”來進行區(qū)別的。我們更關注第二種類型的凸顯,即從這些活動情景中提取“馬”作為區(qū)別特征。
從“馬”本身來說,上文已分析其蘊含了相應的動作行為事件,這是凸顯同一個“馬”但能激活不同的認知活動場景的認知基礎。但從橫向選擇比較的角度來說,這種選擇與人們的認知經(jīng)驗有關,即在對這些對象進行命名時,是基于主體選擇那些能引起注意的與認知經(jīng)驗相關的情景要素來命名,而那些非相關或者不是很凸顯的情景要素則得不到表征。
我們知道,“馬褲、馬刀、馬靴、馬槍、馬燈、馬賊、馬店”等詞命名背后涉及到的認知經(jīng)驗與“騎兵”或者“馬幫”有關,它們是騎兵的裝備或者騎馬活動等。也就是說,對這些騎兵或馬幫有關的裝備、工具等認知命名時,“馬”是其中最顯著性的特征,在選擇過程中,注意的焦點就會落到“馬”上。如認知“馬槍”時,作為武器裝備的還有“步槍、手槍”等,主體在對騎兵所使用的“槍”進行命名時,通過認知體驗以及與“步槍、手槍”的比較,其最凸顯的特征就是這類“槍”是騎兵騎馬時用的,與“馬”密切相關,因而凸顯了“馬”來命名。
同樣,對“馬店”的命名也有深刻的認知體驗,它是指為馬幫客人投宿的客店,而非為馬歇息時使用的客店。我們知道“店”主要的服務對象就是來投宿的客人,因而有“客店”的命名。在認知中,我們一般對投宿的客人身份是不會注意的,反映在命名中不會從客人的身份上來凸顯。但如果某類客店是專門為某種身份的人設的,則認知時投宿的客人身份自然得到凸顯,“馬店”的命名即是如此,即是專門為馬幫的客人投宿開的店,這里的“馬”是說明馬店客人的身份。
另外,“馬槍”又命名為“騎槍”。從造詞上來說,“馬槍”與“騎槍”所指是相同的,但在認知命名時,認知的視角不同,“馬槍”凸顯的是“騎馬”這一活動,是從與“馬”相關活動中來識解的。而“騎槍”則凸顯的是“騎兵用的槍”,即是屬于騎兵的一種武器。這兩個造詞,一個是凸顯了行為事件中的角色,一個是凸顯了行為本身的角色。
因此,在認知過程中,“馬”成為注意的焦點和選擇對象,同時因為其非關聯(lián)性,隱含了與其有關聯(lián)的動作行為,因此在認知與“馬”相關的行為事件時,直接選擇“馬”這一語言形式來表征認知的結果。
“馬X”類復合名詞造詞是名名復合造詞的微觀體現(xiàn),現(xiàn)有學界對這類復合詞的研究側重于對復合詞語義理解機制的討論,因為名名組合的內(nèi)部語義關系多樣,特別是一些新創(chuàng)的名名復合詞,如果不了解這些詞的理據(jù)和實際所指的話,在理解時確實會出現(xiàn)多種分析的可能,如“馬刀”也可以理解為“宰馬的刀”,因為就有表示“宰牛的刀”的“牛刀”這樣的詞。但從造詞的角度來看,說話者在認知這些對象并造詞時,并不存在這種多解的可能性。
因此,造詞認知模式及其機制的研究可以為揭示組合內(nèi)部語義關系多樣性與理解單一性提供清晰的解釋路徑。造詞與人的認知體驗密切相關,選取哪一個特征作為認知對象的區(qū)別特征,既要視認知對象本身所具有的語義概念內(nèi)容,即認知視角的問題,同時還需把認知對象放置在更大的比較框架內(nèi)進行選擇和聚焦。當然,名名復合造詞并不能反映事物多樣性的全部,與事物特征相關的還有性質屬性、動作屬性等側面,因此我們還需要從“A+N”和“V+N”的視角來分析這兩類復合名詞的造詞模式及相關的機制,從而在總體上了解名詞性復合詞的造詞規(gu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