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明
(北京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871)
洪述祖因民初“刺宋案”而廣為人知,但關(guān)于他在前清時期的歷史,卻至今無人能講清楚。案發(fā)當時,一些報紙曾試圖追蹤其歷史,但基本上未能提供可靠線索,反而變成對洪述祖的口誅筆伐。比如說他“為人奸狠陰毒,不容于社會,在京之常州同鄉(xiāng),無不恨之次骨,素有‘洪殺胚’之綽號?!盵1]又說他“本為官場之一大流氓,犯案累累,……惟恃其能言善辯,又善逢迎之技,故至今漏網(wǎng)。其人劣跡散見近人小說中,如《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賣國奴》、《無恥奴》數(shù)種,大半寫其歷史,其萬惡不赦可想而知。大概洪述祖可謂滿清一代齷齪官僚之代表,宜其遇事生風,交結(jié)匪類,忍心害理,殘殺正人矣?!盵1]還有說“此丑也者,實一鄉(xiāng)之穢物,中國之公敵,而禽獸中之不衣冠者也?!菜氖畾q以上之人……無不知其為怪物,為惡物”[2]。諸如此類文字流傳至今,不但無助于了解洪述祖的真實歷史,反而對后來研究者客觀評價其人造成困擾。故欲了解洪述祖的真歷史,就必須撇開這類丑化、謾罵文字,盡可能從可靠史料入手考索之。
一
洪述祖(1859-1919),原名洪熙,江蘇陽湖(今屬常州)人,祖籍安徽歙縣。字蔭之(一作蔭芝、引之),又字江孫,曾用別號有清夫道人、無悶道人、觀川居士、覺庵、念難老人等。從現(xiàn)在所見史料來看,洪熙這個名字主要用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以前,此后逐漸改稱洪述祖。這一變化一直無人注意,故刺宋案發(fā)生后,時人追溯其歷史時,從未提到過洪述祖即洪熙。洪述祖前后階段的歷史就這樣被割裂開來而不為人所了解,與此有直接關(guān)系。
不過,洪述祖的高祖卻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這就是清代著名經(jīng)史學家、文學家洪亮吉。洪亮吉生有五子,原配蔣氏生長子飴孫,次子盼孫,三子符孫;側(cè)室鄭氏生四子胙孫,五子齮孫。長子飴孫,字孟慈,嘉慶三年(1798)舉人,官湖北東湖縣知縣,配汪氏,生谷曾、宛曾、彪曾三子[3]。谷曾為國子監(jiān)生,也生有三子,依次為彥先(承敏)、彥哲(承定)、承惠[4]。彥先即洪述祖生父,又名洪金貢,為陽湖縣候選訓導。據(jù)洪述祖自述,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破清軍江南大營,進攻常州,洪金貢當時正協(xié)助在籍紳士光祿寺卿趙廷祚及浙江布政使汪本銓辦理團練。四月六日城陷,洪金貢巷戰(zhàn)而死,洪家十七口皆投門前花橋后河以殉。洪述祖方生九月,與其母張氏被人救起[5]。據(jù)此,洪述祖生于咸豐九年(1859)確定無疑。
根據(jù)上述譜系,洪述祖乃洪亮吉第四代后裔,也就是玄孫(或稱元孫),洪述祖之子、戲劇家洪深則為洪亮吉第五代裔孫。洪深之女洪鈐在《父親洪深的兩次當官》中說:“父親的家族,稱得上是武進的大族。從家系來說,父親是清朝文學家、經(jīng)學家洪亮吉的第六世孫?!盵6]顯然搞錯了。戴伯元《洪深家世考》說“述祖應為承惠之子”[7],也搞錯了。
需要提及的是,刺宋案發(fā)生后,陳去病曾撰《洪述祖丑史補遺》一篇,稱洪述祖系冒充洪亮吉之后,文云:
洪蔭之者,安徽省徽州府歙縣西鄉(xiāng)之西坑人也。少隨其父經(jīng)商常州,遂冒為常州人。稍長,粗通經(jīng)史,慕洪亮吉之為人,并偵悉其無后,因更冒稱亮吉后,改名述祖。蓋其居心已不可問矣,而爾后運動,竟居然以亮吉之故,僥幸不少[8]1320-1321。
這是一段錯得離譜的記述。洪亮吉祖籍本是安徽歙縣,但早在康熙年間就已定居常州了。洪亮吉生子五人,其后人子子孫孫代有存者,并非“無后”。洪述祖九個月大時其父即死,不可能出現(xiàn)“少隨其父經(jīng)商常州”的情況。可見刺宋案發(fā)生后時人對洪述祖歷史的記述是多么不可靠,即便如陳去病這樣的學者,也會胡編亂造。
洪述祖的幼年生活是很孤苦的。其母被救后,即投父家,渡江而北,轉(zhuǎn)徙數(shù)年,靠紡績度日,撫育遺孤。雖然生計艱難,但張氏對洪述祖的教育毫不放松,時時以高祖洪亮吉母親蔣氏督催幼年洪亮吉讀書的故事勉勵他,希望他也能夠成為一名學者。洪述祖曾自述其六歲后母親督學情形道:
不孝六歲,太宜人令赴鄰塾,授《禮記》“中庸”、“大學”二篇,日數(shù)行。夜篝燈,就短足幾,太宜人且織且督課,書聲、機聲相應和,恒至漏數(shù)下不止。鄰里憫太宜人勞苦,勸以不孝學賈,可得飽食,且速成。太宜人婉謝之曰:“此子大宗一線也,忍令其墜先緒乎?且撫孤吾分內(nèi)事,何敢以為苦。兒學不成,乃吾苦耳?!彼煸斒觥稒C聲鐙影圖》事?!稒C聲鐙影圖》者,先高王父編修君(即洪亮吉——引者)為母蔣太宜人作也。編修君學行為海內(nèi)宗仰,故太宜人每以為勖。聞者咸感嘆去,至有泣下者。繼而江南北悉平,宦游戚串稍與故鄉(xiāng)通耗,不孝姑母劉隨宦于皖,迎太宜人挈不孝往。姑死返常州,依先季父君沐先生于北岸里,不孝由是得從季父傳習經(jīng)義,太宜人所至操作如故[5]。
“季父君沐先生”,即洪述祖叔父洪彥哲。關(guān)于洪述祖由安徽姑母家返回常州后的讀書情況,洪述祖在后來印行的《如水齋讀書志聞》自敘中是這樣記述的:
同治己巳,述祖年十一,自皖之貴池還里,依季父君沐先生居北岸湯氏宅,從薛孝廉佳先生授讀《毛詩》,日以陸德明《釋文》寫注于下,《尚書》則以王西莊《后案》講解。夜歸,季父又自授《段氏說文》數(shù)十字。童稚無知,新苦其繁重,不甚解也。季父每過塾中,縱論經(jīng)史,薛師輒有問難,娓娓至數(shù)小時不休。述祖課畢旁聽,雖不知其所以然,而耳習能詳,頗多記憶。少長,為制藝詞賦所溺,未暇及此。迨弱冠補弟子員,得昆山顧氏《日知錄》、高郵王氏《經(jīng)義述聞》二書,日夜讀之,證以童塾舊聞,時有觸悟。恨季父久歿,無從就正。又館食無定,不能時從薛師質(zhì)疑,或于歲暮相過,偶一商榷而已。是編經(jīng)義各條,追憶季父、薛師舊說為多,間有己獲,不更標異,名曰《讀書志聞》,寫藏篋中,久未編校[9]。
照上述情形來看,民初李定夷所撰《洪述祖外傳》說他“聰穎異常兒,及十一齡,四書五經(jīng)皆讀畢”[10],是有根據(jù)的。而《民立報》據(jù)洪述祖鄉(xiāng)人所言,說他“少孤,依舅氏劉姓,頗遲鈍。及至十八九歲,大病幾殆,已而愈,大反常度,且極聰穎”[11],則與實情不甚相符。
由洪述祖自敘可知,其少年至青年時期,走的也是當時一般讀書人的路子。他曾多次參加科舉考試,但并不順利?!逗槭鲎嫱鈧鳌氛f他“年十四,應童子試,時提學者為林天齡,愛其詩賦,拔冠一軍,由是文名噪甚,咸謂將門洵無弱卒,洪氏有子矣。顧述祖青衿而后,困于棘闈,屢試不售,自知文章憎命,遂絕意科名?!盵10]到光緒十四年(1888年)為止,洪述祖至少參加過五次鄉(xiāng)試,均名落孫山。
二
據(jù)后來與洪述祖頗為熟識的傅增湘講,洪述祖“少年有才,好談經(jīng)世之學,兼覽百家之書,旁及占卜星象奇遁之術(shù),靡不通曉,議論豪放,嵚奇自喜。然挾術(shù)任智,敢為大言,行多不軌于正”[12]114。既屢試不售,遂橐筆外出,以謀生計。關(guān)于他的早期謀生經(jīng)歷,在1918年11月京師高等審判廳的審訊文件中,是這樣記錄的:
審判長問:你又叫洪英[蔭]之?
答:是。
問:你從前都作過甚么官?
答:我始而讀書,既而鄉(xiāng)舉未仲[中],遂與人作幕府。
問:都與誰作幕府?
答:我與左文襄公及浙江巡撫于連元、兩江總督劉坤一作過幕府,后來又與臺灣劉中丞作幕府[13]。
這段記錄極潦草,不僅有幾處別字,而且將浙江巡撫余聯(lián)沅的名字錯寫為“于連元”,所記左宗棠、余聯(lián)沅、劉坤一、劉銘傳四人按擔任地方大員的先后順序來看,也是錯亂的。這種舛誤的造成,不能排除是因為洪述祖對法官訊問采取了敷衍態(tài)度,但更大的可能是法官草率記錄所致。同樣是記述早期謀生經(jīng)歷,洪述祖為其母所撰《行略》中所述就很不相同,他說:
不孝先后入閩縣陳閣學寶琛、吳縣潘中丞霨、湘陰左文襄公幕府,太宜人貽書勸勉,以為所主得人,宜遇事取益,而尤重閣學敦尚氣誼,能學行交勖,戒不孝砥礪而自勉焉。光緒丙戌(即1886年——引者),臺灣建行省,不孝應今巡撫劉公銘傳之招,佐平番社,以軍諮敘勞奏保,以知縣用[5]。
洪母《行略》約撰于光緒十九年(1893)或二十年(1894),其中并沒有提到洪述祖曾作幕兩江總督劉坤一處。傅增湘《記洪述祖遺事》則云,洪述祖“為諸生時,即冒職官冠帶,通謁劉忠誠坤一,上書言時事?!盵11]114從洪述祖膽敢“冒職官冠帶”通謁劉坤一這一舉動來看,當時洪述祖年齡不大,還不為官場所知,時間應在光緒六年(1880)至七年(1881)劉坤一第一次擔任兩江總督,也就是洪述祖虛齡二十二歲至二十三歲時候。這應當是洪述祖嘗試外出謀生的開始,但極有可能如傅增湘所言,只是求見劉坤一,上書言事而已,并未入其幕府,因此洪述祖在其母《行略》中未提此事。
洪述祖正式外出作幕,始自佐理陳寶琛幕府,而非如法官所記錄的那樣始自佐理左宗棠幕府。光緒八年(1882)底,陳寶琛接替洪鈞出任江西學政。九年(1883)春,陳寶琛向江西巡撫李文敏咨報所延閱卷幕友七人,其中之一便是“江蘇附生洪熙”[15],即洪述祖。十年(1884)春,洪述祖仍在陳幕,但同幕閱卷幕友大變,除洪述祖、謝章鋌外,又到王可莊(仁堪)、陳叔毅(寶璐)、林戟卿(際平)、范中林(鍾)等。是時,適逢沈葆楨之子沈瑜慶來訪陳寶琛,洪、沈二人遂于幕中訂交。
洪述祖在江西作幕時,正值中法戰(zhàn)爭正式爆發(fā)前夕。光緒十年(1884)四月,清廷命曾國荃為全權(quán)大臣,赴上海與巴德諾議約,并命陳寶琛為會辦,洪述祖遂轉(zhuǎn)入江西巡撫潘霨幕府。九月十七日(1884年11月4日),潘霨奉召入京覲見。此后,洪述祖至福建,轉(zhuǎn)入左宗棠幕府。先是是年六月,法艦擾臺灣,清廷命劉銘傳以巡撫銜督辦臺灣防務。七月,法艦突襲福州馬尾軍港,清軍損失慘重,清廷遂命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洪述祖即在此情形下加入左幕。九月,劉銘傳為保衛(wèi)臺北府城,自基隆撤守,致使法軍輕易占據(jù)基隆。朝臣紛紛指責劉銘傳,左宗棠亦指責劉銘傳“坐守臺北,不圖進取”[15],據(jù)洪述祖鄉(xiāng)人傳言,左宗棠奏稿實系洪述祖操筆[11]。
在福州期間,洪述祖結(jié)識了鄭孝胥,后者在光緒十一年正月二十四日(1885年3月10日)日記中寫道:“陳伯潛適上省,往訪,坐客甚眾,有陽湖洪蔭之,稚存之玄孫也?!盵16]是年八月,左宗棠卒。九月,臺灣建省,清廷以劉銘傳為首任巡撫。洪述祖即于是年晚些時候被劉銘傳延入幕府,辦理奏牘事宜。前引洪述祖為其母所撰《行略》說“光緒丙戌(即1886年——引者),臺灣建行省,不孝應今巡撫劉公銘傳之招”,不夠準確,因臺灣建省在光緒十一年(1885)而非十二年(1886)?!墩衲先請蟆?913年4月23日刊登《洪述祖前事》云“洪述祖當光緒戊子(即1888年——引者)時,入臺灣巡撫劉銘傳幕府”[17],也是不準確的。洪述祖入幕次年秋,適逢臺灣中、北兩路發(fā)生“生番”反抗斗爭,劉銘傳督兵鎮(zhèn)壓,洪曾參與,事后劉銘傳上奏朝廷,為出力各員弁請獎,開列名單中之“候選縣丞洪熙”即洪述祖,候選縣丞系洪述祖此前報捐所得[18]。劉銘傳“擬請以知縣不論雙單月歸部選用”,是年十二月十二日奉上諭:“縣丞洪熙等,均著以知縣不論單雙月歸部選用?!盵19]137-145
這一時期,洪述祖與寓居上海的王韜曾有交往。在王韜存留尺牘中,有一封致洪述祖的信,論及臺灣“生番”問題,其言道:
去冬一別,冉冉至今,云萍海角,自此遠矣。臺灣入版圖僅二百載,生番潛匿深山中,久阻王化,非剿殺不為功,然非囗囗之用心也。《文獻通考》所紀毗舍耶國,恣睢裸袒,殆非人類,其即今之生番歟?器械、文字、歌謠、言語,俱有荷蘭之遺,殊足異也。荷蘭在明末,據(jù)臺地不過十數(shù)年而已,濡染若此,則非不可教者也。法當畫井建廬,計口授丹,教之種藝,教之蠶織,以倫常培其性天,以詩書消其戾氣,勿令客民虐待之,其民始可用也[20]卷六。
從開頭兩句來看,洪、王二人應是光緒十一年(1885)在上海結(jié)識,洪述祖旋于是年冬赴臺灣佐劉銘傳幕府。上信則應寫于光緒十二年(1886)秋冬洪述祖隨劉銘傳鎮(zhèn)壓“生番”前后,信中一方面對清軍剿殺“生番”表示支持,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教化之重要。王韜還就臺灣建設(shè)問題向洪述祖提出建議:“臺灣幅員之廣,物產(chǎn)之庶,殆可甲東南數(shù)省。講求富強之術(shù)者,尤當于此留意焉。開諸礦、筑鐵路、創(chuàng)機器、廠局,凡可以西法行之者,無不可舉而措之?!盵20]卷六
三
洪述祖在臺灣七八年,初為劉銘傳座上賓,后淪為階下囚,對其一生影響甚大,有關(guān)情況須特別交待。
先是光緒十四年(1888)春,臺灣商務局在英國訂造的“駕時”“斯美”兩艘快船行將造竣,劉銘傳命洪述祖帶領(lǐng)約百人,乘法國公司輪船前往英國鈕開司驗收,所選人員“自管事細崽以迄水手、舵工,無不精益求精,慎之又慎”[21]。洪述祖一行接輪后于五月十一日(6月20日)自英啟程,五月二十七日(7月6日)已過蘇伊士運河,約在七八月間回到臺灣[22]。
返臺后不久,洪述祖第五次到金陵參加秋試,仍未中。是年秋冬,洪述祖似曾赴京師短暫一行,目的不詳。在京與葉德輝訂交,當時葉德輝正準備參加第二年的會試[23]。1919年洪述祖死后,葉德輝曾寫詩悼念,有句云:“卅年名耳北江孫,燕市論交握手溫。越歲南歸聞噩耗,見人西笑說煩冤?!盵24]從二人訂交到洪述祖死去,恰好約30年,故有“卅年名耳北江孫”之句。“越歲南歸聞噩耗”,是指光緒十五年(1889)葉德輝南歸后,聽到了洪述祖被劉銘傳奏參并系獄的事。這件事在宋案發(fā)生后各報追溯洪述祖歷史時均有記述,但說法差別很大。如《民立報》云:
前二十年,洪以世誼,進干劉銘傳,留之幕。劉以中法一役,視師臺灣,洪初甚擅權(quán),繼因購械吞款,又因洪曾學洋涇浜西語,令與外國人周旋,又擅受賄賂,遂為劉公所知,大怒,以令箭召回,欲立置重典,后經(jīng)其知友代求免死,下之獄。在獄中三年后,不知如何運動出獄,至上海[25]。
《大中華民國日報》云:
洪述祖字蔭芝,江蘇陽湖人,原以佐雜在臺灣候補,因盜賣軍火,私通某國,事發(fā)為閩撫劉銘傳所捕獲,已綁縛市曹,擬正軍法,為同寅諸人跪求,改為充軍。此前清光緒甲申年事也。戍邊十年,遇赦回籍,復捐知縣[26]。
《民主報》云:
彼之先祖洪亮吉號稚存者,前清中華之文豪,因是洪述祖既以名人之子孫,又小有才,乃自少即得侍食于諸侯,見諸某報所謂劉銘傳為臺灣巡撫時,洪因案下獄,此即其為虺之初步。其案即向德國購買輪船,吞攫巨款是也。劉忿甚,幾欲死之,然彼時洪之親故達官聞人遍海內(nèi),爭以洪亮吉之故,竭力營救之,雖未即釋,在獄中供給甚豐,且日招聲妓以相娛。彼時臺吏之慕雅者,欲博厚待名人子孫之名為之,于是洪始知社會固無物,由偷蔥而做賊。劉既解職,繼其位者召[邵]某釋洪出獄,顧?quán)l(xiāng)里之長者皆不相齒,于是數(shù)年中,洪止能作奸拐、肆小惡[2]。
《亞細亞日報》云:
洪述祖為文人洪雅[稚]存之曾孫,文筆頗條鬯,言論亦能動人。在臺灣時,甚為巡撫劉銘傳所倚任。與法國訂造輪船二艘,洪述祖侵吞巨萬,為劉撫所覺,洪逃之上海,劉撫屢催不歸,乃電令滬道拿獲,押解至臺,囚之一年有余。及邵友濂繼任巡撫,得多人為之運動釋出[27]。
以上各條記述中,關(guān)于案發(fā)時間,《民立報》云“前二十年”,逆推之,即光緒十年(甲申,1884),《大中華民國日報》也說是“甲申年事”,兩報顯然都搞錯了,因當時洪述祖根本就不在劉銘傳幕府。關(guān)于洪被下獄原因,有“購械吞款”,“擅受賄賂”,“盜賣軍火,私通某國”,借“購買輪船,攫吞巨款”等數(shù)種不同說法;而所購之船,又有德造、法造兩說,實則兩輪皆為英國所造。關(guān)于洪被系獄時間及出獄情況,或云“在獄中三年后,不知如何運動出獄”,或云“戍邊十年,遇赦回籍”,或云“囚之一年有余,及邵友濂繼任巡撫,得多人為之運動釋出”[17]。
查劉銘傳上奏揭參洪述祖,是在光緒十四年(1888年)十一月初六日,距洪述祖從英國回來大約三個月,奏云:
再,查機器局需用料件,經(jīng)臣奏咨在案。因有商務局快船自英回國之便,當經(jīng)辦理機器局委員東河候補知府丁達意開單,交押船委員候選知縣洪熙順便購買。及至船抵臺灣,查收物料,洪熙將發(fā)貨行單藏匿不交。經(jīng)臣追出,竟敢裁碎,挖去花押。據(jù)洋匠畢第蘭查核,單內(nèi)有收回用七分、三分不等,顯系舞弊侵吞。現(xiàn)飭該洋匠至外洋調(diào)取行帳。另查揑報商務領(lǐng)船經(jīng)費二萬余兩,皆有賬可稽。該委員抗不繳還,貪鄙無恥,行同搶奪,若不嚴行參辦,不足以儆貪邪。候選知縣洪熙請旨革職,永不敘用,交淡水縣監(jiān)追,俟侵吞公私款項繳清,方準釋放[28]237。
光緒十四年十二月初一日奉朱批:“洪熙著革職,永不敘用,余依議,該部知道?!盵29]237據(jù)此,洪述祖被系淡水監(jiān)獄,應是在光緒十四年(1888)底奉旨之后,罪狀有二項:一是借購買機器料件,侵吞公款,一是捏報商務局領(lǐng)船經(jīng)費二萬余兩。而洪之鄉(xiāng)人則傳言,劉銘傳開始并不知道洪述祖吞款事,“后劉偶入洪室,見昔日左彈劾劉之奏稿系洪操筆,乃大怒”,于是以洪吞款為由,將其下淡水獄中[11]。
洪述祖是趙鳳昌妻弟,此案發(fā)生時,趙正在湖廣總督張之洞幕府,據(jù)劉厚生《張謇傳記》,洪曾向趙求救,而趙“得述祖求救之訊,即懇之洞向劉銘傳說情,之洞即電銘傳,大致言‘述祖為人,我不深知,可否念其為名人洪北江先生之嫡裔,與以寬大處理。’銘傳得電后,即奏參述祖革職了案?!盵29]
張之洞曾否發(fā)電向劉銘傳說情,由于未見相關(guān)電報,尚待進一步考證。不過,劉厚生與趙鳳昌、洪述祖后來都很相熟,其所言當非空穴來風。只是劉銘傳并沒有給張之洞面子,不僅將洪“奏參革職了案”,還將洪“交淡水縣監(jiān)追,俟公私款項繳清,方準釋放”。劉并札飭臺灣商務局及機器局調(diào)查此案。而洪母則堅稱洪述祖是無罪的:
吾兒為人骨傲氣盛,勇于事而不避怨,佐劉公二年,科以他罪則不可知,今以巨款為罪,則吾兒自臺灣歸吾家,不增一畝之田,一椽之瓦,豈有藏金二萬而顧如此乎?且七月旋差,八月赴試,九月被劾(據(jù)劉銘傳片奏,實為十一月——引者),又豈以一月之久,而揮金二萬者乎?此其意不難曉也[5]。
光緒十七年(1891)四月,劉銘傳卸任臺灣巡撫,清廷任命邵友濂繼其任,未到任前暫由布政使沈應奎護理巡撫之職。沈繼續(xù)調(diào)查洪案。調(diào)查結(jié)果是:“該革員赴英驗收‘斯美’、‘駕時’兩快船,實計多費不符銀一萬一千二百五十兩三錢六分。又購買機器料件共享銀二萬二千九兩八錢八分一厘六毫,核與運回料件相符。內(nèi)惟青鉛等貨有三分回用銀三百四十五兩,生鐵等貨有七分回用銀七百零三兩,共計銀一千零四十八兩,未據(jù)該革員繳還。至發(fā)貨行單共系九張,內(nèi)有購買槍子銅等貨行單一紙,已經(jīng)裁斷單尾廠名,花押擦破,其余八紙并無裁破?!盵30]為防止洪述祖將所得“隱匿寄頓”,沈應奎派員查抄其寓所,結(jié)果僅得書籍、衣服等件,估價約值銀七兩一錢五分,此外并無產(chǎn)業(yè)。又咨由江蘇巡撫請其原籍陽湖縣調(diào)查,結(jié)論是“該革員生長在外,久不回歸,并無房產(chǎn)資財”[30]。光緒十八年(1892)秋,邵友濂就洪案上一片奏,報告調(diào)查情況,推翻了劉銘傳的結(jié)論,認為洪述祖赴外洋購辦機器料件,的確存在因公擅自挪用及濫用款項情形,但“并無侵吞情事”。經(jīng)調(diào)查,其家中亦“無財產(chǎn)隱匿寄頓”。因其“家產(chǎn)盡絕”,所侵挪公款無法追回,符合部議“準豁免之例”,請“準予豁免”,“遞回原籍管束”,永不敘用[30]。光緒十九年(1893),洪述祖被系獄五年后重獲自由。
四
洪述祖約在出獄次年,即光緒二十年(1894)北上,為其同鄉(xiāng)津海關(guān)道盛宣懷雇用。其時中日戰(zhàn)事將發(fā),洪于是年夏、秋兩次被盛宣懷派赴朝鮮,分別至漢城、平壤辦理電報事務,以保證戰(zhàn)時線路暢通。平壤之役,清軍大敗,一路退過鴨綠江,朝鮮盡失。主帥葉志超及盛軍統(tǒng)領(lǐng)衛(wèi)汝貴皆被朝廷嚴懲。洪身歷是役,又先后為衛(wèi)汝貴、葉志超幕客,當時遂有傳言,謂衛(wèi)汝貴敗退系洪主謀,又謂平壤之失系洪豎白旗投降所致。種種不齒之事,加諸洪身,喧騰一時。不過初時尚為口耳相傳,官私書籍皆未見有記述。漸漸地,洪述祖的所謂“丑史”,成了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素材,清末蘇同所著《無恥奴》的主人公“江念祖”,就是以洪述祖為原型塑造的。迨民初宋案發(fā)生后,報紙、筆記又紛紛揭載洪述祖甲午期間的所謂“丑史”,其中以《民主報》所載最為詳細。然而,此類記述多為不經(jīng)之談,與史實相去甚遠。實際上,洪述祖兩赴朝鮮,不但盡力辦理電報事務,還就處理朝鮮問題提出頗有眼光的建議。在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前致盛宣懷密函中,洪述祖寫道:
倭人布置仁川、漢城一路不遺余力,節(jié)節(jié)要隘,皆屯重兵,栽埋地雷。韓京南山復支炮以待,漢城已在掌握。此刻我國即派兵來,已落后著。彼能以逸待勞,我兵已無進路。且倭人日夜搬運子藥、軍裝,源源而來,大有久踞之勢。中國若欲依賴英、俄空言調(diào)處了事,斷不足恃,緣即使決裂,彼已先操勝算也。若屬邦兩字一去,又經(jīng)倭人主持韓政(現(xiàn)在要挾之語),顯系法取越南故智,未識中朝何以處此。卑職愚見,速撤牙山之兵,由鴨綠江登岸,再加東省馬隊,輔以陸師,盡收朝鮮北境,得寸則寸,至漢城以北而止。倭退兵,則我還地于韓;倭踞漢,則彼此守邊,惟力是視。此上策也。召還袁使(指清廷駐朝鮮總理通商交涉事務委員袁世凱——引者),撤收電局,爭屬國之名,外以海軍游擊洋面(不可真戰(zhàn)),牽制其來路,徐圖陸路恢復之舉,此中策也。若遷延不斷,既不能保護韓邦,又不令葉軍、袁使早歸,及至事機決裂,仍歸倭人之所欲甘心而不能自主,此下策也[31]21。
洪述祖所建上策可謂大膽、果斷而又有戰(zhàn)略眼光。其后葉志超自牙山敗退至平壤,平壤被日軍圍攻,且因后路被抄而失陷,乃至清軍一路敗退至國境以內(nèi),無一不反證了洪述祖判斷的正確??上洳呗晕词墚斁终嬲匾?,清軍行動遲緩,終致朝鮮盡失。洪述祖認為“陸路足可勝倭”,但擔心朝廷“終不肯大舉”,不幸被他言中。他在中策中提出“以海軍游擊洋面(不可真戰(zhàn)),牽制其來路,徐圖陸路恢復之舉”,并認為“中國海軍萬不足臨大敵……只可留守威海”[31]21,結(jié)果黃海一戰(zhàn),北洋海軍以主力迎敵,慘遭失敗,以致威海不守,全軍覆沒,也不幸被他言中。
至于平壤陷落時洪述祖豎白旗及鼓動衛(wèi)汝貴狂退之事,不過是野史家的杜撰。葉志超敗退至奉天,朝廷尚未治其罪時,曾致函盛宣懷,希望盛宣懷看在洪述祖“槍炮之余,生還不易,遇便曲加栽植”[32]。當時在奉天辦理后路轉(zhuǎn)運事宜的袁世凱也寫信給盛宣懷,請其對洪述祖“務乞垂憐優(yōu)惠,以勸勤事者”[33]。但盛宣懷并未理會,于是,洪述祖回到江蘇,在鎮(zhèn)江以行醫(yī)養(yǎng)家糊口。光緒二十一年(1895)底,李經(jīng)方因洪述祖生計困頓,也寫了一封長信給盛宣懷,希望安排洪述祖出任鎮(zhèn)江招商局幫辦一職。函云:
茲有懇者,貴同鄉(xiāng)洪蔭之大令,與弟多年交好,去年荷蒙驅(qū)策,兩次轉(zhuǎn)行,九死一生,滿嘗艱苦,一切情形,久在洞見,無煩贅述。該令命定磨蝎,忌謗滋多,今年京口懸壺,欲以借此自暇,而一家十數(shù)口正復不易支持。近又遭其從兄之喪,屬以全家老弱,添此一肩重累,真覺窘不可言。弟與該令曩在英京共事,熟知其才其識,迥異常人,加以憂患余生,飽經(jīng)閱歷,實為可用之才。近來把晤江干,雖困苦萬分,而精悍之色猶見眉宇,廢棄亦覺可惜。弟訊其近況,亟思代為設(shè)法,而茫茫海內(nèi),廣夏萬間,斷推執(zhí)事。且該令曾隸宇下,寸長尺短,久經(jīng)大匠裁成。倘蒙愛惜人材,固屬馳驅(qū)益奮,即弟免其窮餓,亦當銜結(jié)終身。近聞鎮(zhèn)江招商局向有幫辦一席,自吳令佑曾調(diào)差后,至今尚未妥人,可否仰求執(zhí)事推愛垂憐,俯念洪令家累甚難,俾得濫竽充數(shù),接辦此差。則不獨身受者感戴宏慈于無已,即弟重荷德愛敢釋拳拳。茲特囑洪令趨叩臺端,一聆訓誨,務望進而教之[34]。
不過,盛宣懷并沒有施以援手。
五
光緒二十一年(1895)以后,洪述祖主要在上海謀生。想必是不愿受當時外間流傳的各種謗言困擾,漸漸地,洪述祖不再使用“洪熙”這個名字,而改名洪述祖。從現(xiàn)有資料看,首次使用“洪述祖”這個名字,是光緒二十三年(1897)秋在《求是報》刊發(fā)文章時,署名為“陽湖洪述祖”(詳下文)。其時,正值維新思潮興起,洪述祖與維新派人士多有往來,參與了不少活動,包括籌建鐵路公司,反對纏足,主張戒煙,建議改革練兵制度等等。
先是戶部郎中兼軍機處章京陳熾積極主張興建鐵路,與陳熾關(guān)系密切的陳季同、林崦、洪述祖等遂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春在上海設(shè)立大中公司,計劃招商股興建蘇滬鐵路。此舉引起盛宣懷不滿,認為該公司對其招股籌建盧漢鐵路造成了干擾,構(gòu)成了威脅。為了阻止陳熾等實施計劃,盛宣懷于三月二十五日致電李鴻章,希望李鴻章聯(lián)系翁同龢,請朝廷明降諭旨,禁止商人自行招股籌辦鐵路[35]。由于盛宣懷、李鴻章等人阻撓,大中公司招股修路最終流產(chǎn)。
此一時期洪述祖的另一活動,是積極支持汪康年、梁啟超等在滬籌劃成立不纏足總會,曾于光緒二十三年四月朔日(1897年5月2日)致函二人,表示愿意入會,并為出謀劃策,函云:
頃讀廿五期報(指《時務報》——引者),所論禁纏足一會,甚愜鄙懷,即鄙人愿首先入會。有二女二子,長女已笄,纏足恐難再放,但不知報名系何式樣,應否另行開單,何處注冊,望再詳示。此事圣祖時本有厲禁,嗣因強人解放,諸多未便,遂至中輟。此刻若以光緒二十年所生女為限,只要朝廷宣一文告,謂纏足本在禁例,且除誨淫外,別無所用,此后若再犯禁,父母以殘人支體論,該女不得請封,雖妻以妾論。其纏足已久者勿論。若能解放者另有褒獎,則陋俗自能革除。緣現(xiàn)有功令可以借口,為人母者,亦不肯令該女受此殘酷矣。昨函致次亮(指陳熾——引者),曾以此事為宜入封章,似較入會效驗更速,公以為何如?[36]
由函可知,洪述祖主張通過朝廷發(fā)布文告的形式來禁止纏足,認為這樣才能革除陋俗,較之自下而上呼吁廢止纏足,效驗更速。并且洪述祖還曾致函陳熾,建議其就禁止纏足事上奏朝廷。不纏足總會成立后,洪述祖擔任了董事之職。
繼不纏足總會之后,光緒二十三年(1897)秋在上海又有戒煙公會成立,其宗旨“專在保全未吸煙之人不再吸煙為主”,但已吸而愿戒,或愿戒而戒不掉者,均可入會。一時名流如康有為、鄭觀應、鄭孝胥、經(jīng)元善、羅振玉等紛紛加入。洪述祖不但加入該會,而且是積極分子,《戒煙公會章程后敘》即以“陽湖洪述祖”名義在《求是報》刊出,對戒煙公會成立表示贊賞。
《求是報》是維新運動時期重要報刊之一,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夏秋間由洪述祖與陳季同、陳壽彭、陳衍等創(chuàng)辦,陳衍為主筆,洪述祖任總理,“月出三冊,多譯格致實學以及法律規(guī)則之書”,“每冊皆有論述,風行一時,捐資助刊預購者麕至”[37]615。大約半年后,因陳衍應張之洞之聘赴湖北而停辦。洪述祖除在該刊刊發(fā)《戒煙公會章程后敘》外,又刊發(fā)《擬練新兵營章程》,針對以往練兵弊端,提出十六項主張。如“軍火應宜一律,步隊快搶無論用何式樣,總須通營一律”,使各兵專心習熟;“新兵永遠不準開革,如有過誤,小則杖責,重則罰餉,如誤軍令,寧殺勿革”,以免營官貪得截曠銀兩之弊;“營官必用士人”,以免檄文征調(diào)之時,因不識字而導致軍令外泄,“承平暇日可將測量、算法及古今中外戰(zhàn)陣史事,編成冊本,在營講解,使各兵通曉大義,自然有勇知方”;“操練必須認真”,“訓練之方第一不外一勞字,要使自朝至暮,習有常課,既免游惰思淫,并可使身體結(jié)壯,技藝精熟”;“規(guī)矩必須整肅”,營中宜潔凈整肅,煙、賭二項須一律禁止,水、旱煙袋亦不準入營,無故不準飲酒,出營須掛號并限以時刻,營外之人一概以營門為限制,不準進營窺探;“地圖亟須講求”,“何處練兵,即先從練兵之地,首先繪圖,與兵講解,然后一縣一府,逐節(jié)推廣,遇有兵事,各給分圖,指明出入道路,自然了然于胸,確有把握”[38]。
這一時期,除了與維新派人士往來密切外,洪述祖與往來上海的日人亦多有交往。如西村天囚《江漢溯回錄》曾記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九日(1898年1月30日)“游覽張園,由董康介紹會見駐舊金山領(lǐng)事余益齊、《求我(是)報》總理洪蔭之?!盵39]鄭孝胥閏三月二十二日(5月12日)記:“洪蔭之持日本青浦奎堂、松平稻香扇來索書。”[37]655四月初六日(5月25日)又記:“詣張園,集者二十余人,客有松平、青浦、稻垣(日本派至暹羅公使)、盛京卿四人。姚賦秋、洪蔭之二人皆在。席散,姚、洪邀余觀所租園角地數(shù)畝,擬為藏園吟社者?!盵37]657特別是在駐滬辦理郵船事務的永井久一郎的詩集中,有多首吟詠與洪述祖等聚會的詩歌,一同聚會者還有曾廣銓、汪康年、姚文藻、董康、羅振玉、章炳麟等[40]。
六
光緒二十四年(1898)春,《求是報》???。此后洪述祖似一度在上海商務局辦事。鄭孝胥曾記:“洪蔭之來,談商務局事。余曰:商務局之設(shè),將以保護商家也,無權(quán)則不足保,不信則不能保。有權(quán)而人信之,商務可以興矣?!盵37]654
光緒二十五年(1899),洪述祖又為南洋正律法官、三品頂戴英國頭等律師擔文延辦文案[41]。同年八月,署福建布政使余聯(lián)沅調(diào)任蘇松太道兼江海關(guān)監(jiān)督,洪述祖又入其幕。陳榮廣《老上?!吩疲骸昂槭鲎嬷魑臓?,大權(quán)在握,所入甚豐,青樓、酒館為惟一之消遣地?!盵42]二十六年(1900)夏,義和團在津京迅猛發(fā)展,余聯(lián)沅特札委洪述祖“會辦海防營務事宜”[43],頗受余之信任。其時東南督撫大員正謀劃“東南互?!保嗦?lián)沅是關(guān)鍵人物之一,在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及盛宣懷等支持下,余聯(lián)沅出面與各國駐滬領(lǐng)事商談,于五月三十日(6月26日)議定《東南互保章程》,接著又訂立《保護上海城廂內(nèi)外章程》。洪述祖作為余聯(lián)沅的幕僚,曾參與這一交涉,但因缺乏資料,詳情難得,僅見余聯(lián)沅之孫后來記云:“適八國聯(lián)軍入侵,李鴻章派兩江總督劉坤一、上海道余聯(lián)沅,在上海與各國駐滬領(lǐng)事交涉,實際上是先祖主其事(類似現(xiàn)在外交部特使),翻譯是先祖的譯文文案(秘書)洪述祖(戲劇家洪深之父)?!盵44]
兩廣總督李鴻章在八國聯(lián)軍進軍北京之時,于六月十二日(7月8日)再被朝廷任命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他乘輪至滬后,便以身體不適為由,遷延觀望。于是,在李鴻章周圍聚集了一些人,為其出謀劃策。沈曾植在七月二十一日(8月15日)發(fā)出的一封家信中透露:“傅相處楊莘伯(即楊崇伊——引者)、劉學詢、洪蔭之與伯行公子(即李鴻章之子李經(jīng)方——引者)終日密謀,不知所關(guān)何事?!盵45]可知洪述祖也是當時為李鴻章出謀劃策的人之一。如前所述,洪述祖與李經(jīng)方相識多年,頗有交情,因此他在李鴻章處出入并不讓人意外,只是因為缺乏資料,洪述祖等當時為李鴻章籌謀何事,尚待進一步考證。
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余聯(lián)沅接替惲祖翼,署理浙江巡撫。余聯(lián)沅署理浙撫期間,正值教案頻發(fā),他所做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與法國駐上海總領(lǐng)事白藻泰及該國浙省總主教趙保祿等交涉,將浙江全省新舊天主教案及耶穌教案一律議結(jié),洪述祖作為撫署洋務委員,是辦理此項交涉的主要人員之一,余聯(lián)沅在給朝廷的奏報中曾提到過他,稱為辦理教案,“經(jīng)臣派委署按察使候補道許貞干督同臣本署洋務委員候選同知洪述祖、江蘇試用通判萬鐘元與之妥為商減,竭力磋磨”。至于耶穌教案,除衢州案情較大,歸全權(quán)大臣辦理外,金華、溫州、處州、紹興各府屬案情皆較天主教案損失為輕,共議償恤洋六萬余元,也由許貞干、洪述祖等一律議結(jié)[46]。
洪述祖雖然只是浙撫余聯(lián)沅的幕僚,但權(quán)力甚大,傅增湘說他“把持浙政,聲勢赫奕,有‘二巡撫’之稱”[12]114。《中國黑幕大觀》則有一段材料具體記述洪述祖與許貞干狼狽為奸、攬權(quán)納賄情形:
洪述祖者,著名劣幕也。曩年余啟沅(應為余聯(lián)沅——引者)升任湖南藩司留任上海道時,會浙撫惲祖翼丁內(nèi)艱,朝議浙省為東南要區(qū),交涉孔棘,一時苦不得其人,遂命余往攝篆。余適病莫能興,遂挈洪往。洪乃大肆其鬼蜮伎倆,威權(quán)獨攬,賄賂公行。其私寓距撫署不遠,門聯(lián)有“杜門謝客,借箸籌邊”語,閱者莫不咋舌。候補道許貞干與之狼狽為奸,人多側(cè)目。許時適夤緣權(quán)臬司篆,新任運司黃祖洛到浙后,不飭赴新任,使之升署臬司,而以許調(diào)署運司,逮秋審屆期,屬縣例有公費,復調(diào)署臬司,飭黃到新任,幾視司道大員互相調(diào)署為兒戲,亦外省僅見事也[47]。
洪述祖佐理浙幕期間,還有一事可記。其時適逢清廷下詔實施新政,林紓等人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春集資在杭州創(chuàng)刊《譯林》雜志,月出一冊,內(nèi)容涉及政學、史學、商學、法律等,尤以譯述明治維新時期之財政、稅收、公債、練兵、興學為重點,以為借鑒。洪述祖與許貞干曾捐款資助該刊創(chuàng)辦,許貞干并以按察使名義發(fā)出《飭通省購〈譯林〉札》[48],由此亦可窺見洪述祖當時思想傾向之一斑。
七
在余聯(lián)沅交卸浙撫署篆后的一年多中,洪述祖的行蹤如何,有待進一步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直在為重新進入官場而活動。其事甚至引起吏部尚書張百熙(潛齋)特別注意。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一封致軍機大臣瞿鴻禨的密函中,張百熙寫道:
已革知縣洪熙,前在臺灣,經(jīng)臺撫奏參革職,永不敘用,并監(jiān)追侵吞款項,嗣經(jīng)邵筱翁奏結(jié)“免追而永不敘用”字樣,并未請錯也。去年報效萬金,由李文忠奏請開復,并不聲明“永不敘用”字樣,實屬取巧。該員聲名狼藉(極有才,僅聽其言論,無不賞識之者),在余晉珊浙撫幕中頗極招搖,晉珊之世兄親為其表兄言之,其表兄宋大令為庚午年侄,親為潛言之,其人尚可使用乎(用晉珊名片寫信到處張挪賣缺等事,皆所不免,晉珊在浙聲名之損,均由此人)。現(xiàn)由吏部查明請旨,似不應使此等劣員再為親民之官,公能主持(只要依議便得),實屬陰德之事,不啻為生民造福也[49]。
據(jù)此,洪述祖為了重新進入官場,曾在光緒二十七年(1901)不惜以“萬金”行賄李鴻章,請其“奏請開復”。吏部尚書張百熙因其人聲名狼藉,密告軍機大臣瞿鴻禨,希望聯(lián)手阻止。然而,其事未果,雖然李鴻章已經(jīng)死去,二十八年(1902)九月,上諭還是準許洪述祖開復原官,以知縣仍歸原班選用[50]。九月二十八日(10月29日)吏部驗看,十月十九日(11月18日)引見,奉旨照例分發(fā)湖北,于十二月初八日(1903年1月6日)到省[19]1。
關(guān)于洪述祖到湖北后的情形,《大中華民國日報》在刺宋案發(fā)生后追溯洪述祖歷史時有如下記述:
岑春蓂任湖北江漢關(guān)道,委洪充漢口清丈局坐辦。后以勾通洋人,盜印地契,醸出交涉,鄂督張之洞擬置于法,得趙鳳昌為之發(fā)電求救,謂系名士洪北江之后裔。張僅將其驅(qū)逐出境,從寬免究[26]。
洪在擔任清丈局坐辦期間,曾協(xié)助漢黃德道兼江漢關(guān)監(jiān)督陳兆葵向漢口龍王廟一帶江岸業(yè)主購買土地。光緒三十年(1904)二月初七日《新聞報》曾有報道:
漢口清道局委員洪大令述祖,因本鎮(zhèn)龍王廟上迤一帶江岸極險,渡劃往來如織,近來日本展拓碼頭,安泊躉船,德人亦曾因此購買該處上游土地,以便添設(shè)碼頭,安泊躉船,實與民劃有礙,曾經(jīng)前任關(guān)道照會駁阻,并恐串售外人,故又由委員等向該處業(yè)主王姓等購買,計給價萬余金,隨取具契約糧券,稟請江漢關(guān)道,轉(zhuǎn)發(fā)夏口廳遵照立案[51]。
據(jù)此則洪述祖代表漢口官方向龍王廟一帶江岸業(yè)主購買土地,主要是擔心當?shù)貥I(yè)主私下將土地串售給日本人和德國人,從而防范后者在那里擴張碼頭,損害當?shù)卮ど?。所謂“溝通洋人,盜印地契”,似乎因業(yè)戶不明內(nèi)情,懷疑洪述祖借此勾結(jié)洋人,從中漁利,因而才有此種說法。實情如何,有待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洪述祖并沒有因此“釀出重大交涉”而為張之洞驅(qū)逐,因購地事發(fā)生時張之洞根本就不在湖廣總督任上;所謂趙鳳昌發(fā)電向張之洞求救,也是子虛烏有,似乎將光緒十五年(1889)年前后洪述祖在臺灣被劉銘傳下獄后趙鳳昌發(fā)電向張之洞求助那件事混為一談了。
事實上,洪述祖在湖北的大部分時間內(nèi),是受到重用的?!睹窳蟆穱L云:“張之洞督鄂時,洪捐一通判至鄂。洪能詩,又善作詼諧語,飲量亦甚佳,酬應趨逢,尤其絕技,乃為張所激賞,委以優(yōu)差至十四處之多,每月所入在二千元以上,在漢口作威作福,無惡不備,為嫖界大王之一?!盵25]此種記述或有不實或夸張,但也反映出洪述祖的確曾受到重用。從現(xiàn)在所能找到的史料來看,洪述祖除擔任過漢口清丈局坐辦外,還曾被陳兆葵任命為漢口厘局交涉文案,梁敦彥到任漢黃德道兼江漢關(guān)監(jiān)督后,又委派他兼辦鄂中洋務交涉。漢陽府夏口廳也曾任他為發(fā)審委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曾受命辦理漢口清道局及警察事務,經(jīng)歷了漢口警察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辦過程。
先是,端方鑒于漢口“人煙太稠,街衢不潔,冬令則宵小出沒,火患堪虞,夏令則穢氣熏蒸,易染疫疾”,下令“推廣河街清道辦法及參酌省城警察章程,開辦漢口全鎮(zhèn)清道事宜,以期潔街道而資巡警”。于是,陳兆葵出示,自光緒二十九年十月初一日(1903年11月19日)起,“將團??偩指臑榍宓揽偩?,仍于循禮、大智、由義、居仁四坊各設(shè)清道專局,選派巡勇及清道夫役,按段辦理,總期實事求是,裨益地方”[52]。洪述祖受命辦理漢口大智坊清道局事宜。其間,洪述祖因“目擊夏口廳境內(nèi)道路崎嶇,一遇淫霖,水即沒髁,爰籌集巨資,委袁春山把戎督率人夫,認真修筑,從此王道坦坦,行人受惠良多”[53]。鑒于武昌已建立不少學堂,而漢口遲遲未辦,洪述祖又以漢口大董家巷觀音堂住持僧不守戒規(guī)為由,將佛像移往大觀音閣,而以屋字改為大智坊第一初等蒙學堂,其十方庵則改為夏口廳中學堂[54]。這兩所學堂應當是漢口最早的新式學堂。
光緒三十年八月初一日(1904年9月10日),漢口清道局仿省城武昌辦法,改辦警察,洪述祖接續(xù)辦理警察事宜[55]。九月,梁敦彥調(diào)任直隸津海關(guān)道,漢黃德道兼江漢關(guān)監(jiān)督一職由籖捐局總辦桑寶(鐵珊)署理,于九月十六日(10月24日)接篆。光緒三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1905年3月1日),江漢關(guān)監(jiān)督一職又改由武昌鹽法道繼昌(蓮溪)擔任。繼昌到任后,整頓警務,因洪述祖“兼差重疉,氣焰甚張”,“將洪所辦各要差一律撤委,并擬詳參,經(jīng)人緩頰始止”[56]。洪述祖見在漢口難以立足,遂于三月間辭去漢口警察第二局總辦之職,結(jié)束了其在漢口兩年多的工作,很快憑借私人關(guān)系重返上海?!渡陥蟆吩镀渌较逻\動情形:
當洪之初赴上海也,以得張督有揭參之消息,故至滬運動某尚書調(diào)往差遣,尚書知余晉珊中丞前曾為洪欺朦,大受其累,故不之許。后由會辦鐵路之某京卿代為紹介,尚書不得已,遂以委札予之[57]。
所謂“張督有揭參之消息”,當指前述江漢關(guān)道繼昌欲詳參洪述祖之事?!澳成袝敝冈喂げ可袝魷k理商約事宜的呂海寰?!渡陥蟆吩鴪蟮溃骸昂蜓a知縣洪述祖大令,向游各當?shù)乐?,頗著能名。聞商約大臣呂、盛兩公以大令深能辦事,特咨請張香帥調(diào)委,隨轅差使,聞制軍以事關(guān)商政,擬即照咨遣往。”[58]“某京卿”則指李鴻章之子李經(jīng)方,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奉旨以候補四品京堂隨同呂海寰、盛宣懷辦理商約事宜。李經(jīng)方之所以招攬洪述祖,是因為他當時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即籌筑安徽全省鐵路公司總辦,計劃首先建造由皖南蕪湖至廣德州與浙江交界之干路,定公司名“商辦安徽全省鐵路有限公司”。為此,李經(jīng)方在滬設(shè)立了“安徽全省鐵路駐滬通信接待所”,任命洪述祖為公司駐滬坐辦。隨即,為了籌款,洪述祖與李經(jīng)方謀劃創(chuàng)立蘇、浙、閩、贛、皖五省鐵路總會,但因信用不孚,各方態(tài)度消極,五省鐵路總會之設(shè)最終無果[59]。
此后,洪述祖繼續(xù)協(xié)助李經(jīng)方辦理安徽籌筑鐵路事宜,曾于光緒三十二年十月初一日(1906年11月16日)赴蕪湖參加安徽鐵路第二次會議,“演說鐵路利害,鼓掌之聲雷動”[60]。然而,到了光緒三十三年(1907)二月,皖紳洪汝闿等就線路問題提出異議,認為經(jīng)營皖南不如經(jīng)營皖北,因南線必俟浙贛路成乃能圖謀,北路則可直接蘆漢,轉(zhuǎn)輸尤便。李經(jīng)方則強調(diào)當初曾刊印鐵路圖說,遍示全省,洪汝闿等所言不可從[61]。不久,李經(jīng)方被朝廷任命為駐英公使,退出安徽鐵路公司,洪述祖也隨之離開鐵路公司。
除了協(xié)助李經(jīng)方辦理安徽鐵路事宜外,這一時期洪述祖還幫助李經(jīng)方在滬經(jīng)理房地產(chǎn)事宜。陳去病《洪述祖丑史補遺》曾記其事,并及洪當時在滬生活情況:
洪蔭之者,安徽省徽州府歙縣西鄉(xiāng)之西坑人也?!炼∥磥砩虾#蛞园不胀l(xiāng)名義,結(jié)識李伯行經(jīng)方。時李方經(jīng)營滬寧車站東首之愛而近路一帶房屋,乃即囑洪為之監(jiān)督,并經(jīng)理放租事宜。于是洪遽擇其善者為己住宅,而以旁舍出租。時余方偕同志組織國學保存會,設(shè)藏書樓以供人士披覽,其屋即從洪租得也。洪既與余等為鄰,又見琳瑯滿室,車馬駢闐,便思托人介紹,欲以書籍相寄。奈為同人所拒,洪競無如之何。每當夕陽西下,僅與其私人徘徊于藏書樓之門外,約略有所刺探,作一二不滿之語而已。然其人雖被擯,其家僅與余等隔一垣,故諸凡瑣屑事輒有所聞。今亦不暇詳紀。惟有一事,足見其人之兇暴者,則虐待家中奴婢是。時其家約有奴婢多名,年約二十許,暇時則露臺作嬌態(tài),調(diào)笑謔浪,又無所不至。雜唱男女相悅之詞,至為淫俚俗鄙,不堪入耳,幾不識人間有廉恥事者。然一經(jīng)呼喚,輒翩然而入。入來片時,即又聞呼叱聲,枰擊聲,鞭撻聲與哀號聲,紛然迭起。久之,余或登樓檢書,則往往聞啜泣聲,唏噓猶未已也[8]1320-1321。
按洪述祖自湖北回到上海是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春夏間,而非陳去病所說丁未年(1907)。國學保存會成立是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春,該會藏書樓舉行開樓禮則在光緒三十二年十月初四日(1906年11月19日)。因此,陳去病所記有關(guān)洪述祖的見聞應為乙巳(1905)至丁未(1907)前后之事。
李經(jīng)方于光緒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1907年5月7日)被任命為駐英公使后,五月十八日(6月28日)《申報》刊登了其隨員名單,據(jù)說名單中原本有洪述祖,“嗣以不孚輿論,遂行撤去”[62]。
八
大約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或三十二年(1906),洪述祖便已在奉天捐得道員雙月選用,接著又捐三班分指直隸試用,于光緒三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1907年11月3日)驗看,十月初五日(11月10日)由吏部帶赴內(nèi)閣,經(jīng)欽派王大臣驗放,奉旨照例發(fā)往直隸。十月二十三日(1907年11月28日)到省,十一月一日(12月5日)派委會辦直隸全省水利總局事宜[19]1。旋在洋務局辦事,接著又任印花稅局會辦[63]。一年試用期滿甄別,直隸總督楊士驤給其考語為“精明干練,頗知大體,堪列優(yōu)等”,奏請留省補用[64]。這期間,洪與在天津辦理實業(yè)的周學熙有交。當時,開辦不久的湖北水泥廠與周所辦啟新洋灰公司形成競爭,啟新公司曾“托周味西同年學銘、洪蔭之觀察述祖到滬說合,加以恫嚇,為一網(wǎng)打盡之計”[65]。
宣統(tǒng)元年(1909)十月,陳夔龍接任直隸總督,陳未到任前,暫由布政使崔永安護理直督。十一月,洪述祖被崔永安任命為井陘礦務局總辦,參與運費交涉。時葉恭綽正在郵傳部任職,曾參與同洪述祖的交涉,《葉暇庵先生年譜》記道:
先生任路政司及鐵路總局二職,經(jīng)驗益弘,恒思糾正既往之弊端,開拓將來之業(yè)務;復痛感外人壓迫及政治腐敗之苦,不憚孤軍奮斗至于再三。時北方諸煤礦強半在外人之手,一日,北洋大臣派洪述祖代井陘煤礦要求減輕運費,先生以一礦既減,他礦相援,鐵路火車本缺,將悉所有之車,不足為運煤之用,至要之糧食軍需,將何從運濟?鐵路之開支及借款本息,將何從取償?堅持不允,洪不歡而去[66]。
除代表井陘礦務局與郵傳部就京漢鐵路運煤減價事進行交涉外,洪述祖擔任總辦期間,井陘礦務局又與法國東方匯理銀行于宣統(tǒng)二年(1910)五月簽署抵押借款合同,準借庫平海關(guān)白寶銀七十五萬兩,以發(fā)行三批債票為擔保,每批二十五萬兩?!盀槭箓备袚F鹨?,礦務局將該局井陘縣或其他地方現(xiàn)有或日后取得之各種動產(chǎn)與不動產(chǎn)抵押給銀行及其繼承人或轉(zhuǎn)受人”[67]。對于此舉,天津《益世報》后來在回顧井陘煤礦發(fā)展情形時,曾寫道:
井陘煤礦原系直隸與德商合資興辦,嗣以規(guī)模狹小,出煤無多,經(jīng)德人漢納根與前總辦洪述祖商訂發(fā)行債票,籌有巨款,始購添機器,改良工程.又將每年所售之款逐年加入產(chǎn)業(yè)之內(nèi),日積月累,礦業(yè)始漸發(fā)達[68]。
其中提到的“發(fā)行債票,籌有巨款”,即指井陘礦務局與法國東方匯理銀行簽署的抵押借款合同。該借款對井陘煤礦發(fā)展起過重要作用,因此也可以說洪述祖有一定貢獻。然而,到了宣統(tǒng)二年十一月二日(1910年12月3日),洪述祖又被陳夔龍以其“聲名平常,罔知自愛,心粗膽大,辦事荒謬”為由,奏請革職[69]。而據(jù)報紙報道,洪述祖被革職的真正原因是他在辦礦過程中有謀取私利行為,“北洋候補道洪述祖私與德人(實為法人——引者)訂立合同,借款七十五萬兩,但顧回扣之小利,竟忘將來之大害。近雖由陳小帥撤差查辦,豈足以蔽其辜哉?!盵70]
洪述祖在天津期間,與曾經(jīng)長期擔任袁世凱幕僚的傅增湘交往密切,傅增湘也曾提到洪述祖“以管井陘礦局,擅貸外債,為陳督部筱石(夔龍)所劾罷”,并說他曾去安慰洪述祖,不料洪述祖一點也不沮喪,反而說:“吾自推命運,今歲當?shù)闷娴湥澮怨偈埋萋?,殊可喜也?!盵13]115傅增湘還詳細描述了洪述祖在天津的奢華生活,想必他撈了不少錢。傅增湘寫道:
光宣之交,(述祖)以道員待補于津門,與余相谉,頗至傾挹,文宴過從,月必數(shù)集,狂言怪論,恒驚座人。性嗜奢華,精治肴饌,廚夫月給,等于幕賓。嘗謂生我者父母,養(yǎng)我者廚子,雖置之五倫之一可也。治第于河北車驛之右,與顏韻伯(清末天津畫家)望衡而居。高樓華廈,陳設(shè)精麗,曾導余周覽內(nèi)外,庖湢皆列,咸有思致。家有四妾,懼其逸也,皆為重門,出則嚴扃,攜鑰而去,令其竹戲(打麻將)以遣日。樓巔有平臺,而高其垣及肩,謂以便家人憑眺,而御者不得窺其姝麗,以內(nèi)樓正對車室也。此皆其親以語余者。然亦多雅嗜,書畫書籍,鑒別殊精。今篋中所藏鈔本《楚梼杌》、《忠烈事實》二書,猶君所持贈,云居閩中時得之傅節(jié)子(福建藏書家)家,知余好明季野史,謂此君家物,可傳刻之[13]114-115。
此期間,袁世凱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底被清廷逐回河南彰德原籍。宣統(tǒng)三年(1911)七月間,袁世凱為安排諸子前往天津讀書之事,曾親筆給袁乃寬寫信道:“最可慮者,諸兒就外,轉(zhuǎn)致荒廢。然寓內(nèi)有毓生,在外有老侄及范、馨、述諸公,至交必不負我,差可放心?!盵71]此處“范”指嚴范孫,即嚴修;“馨”指張鎮(zhèn)芳,字馨庵,袁世凱表弟,時在天津任長蘆鹽運使;“述”即洪述祖。可知,罷職后的袁世凱與洪述祖依然是有聯(lián)系的,而且視洪為“至交”。另外,宣統(tǒng)元年(1909),袁世凱的心腹、民政部右侍郎趙秉鈞退職后,也居住天津。有報道說,趙當時“與洪曾有翰墨緣”[72]。
辛亥武昌起義后不久,清廷以袁世凱為內(nèi)閣總理,袁以趙秉鈞為民政部首領(lǐng),趙又任洪為秘書,參與機要。洪曾率先草擬清帝“退位詔書”,為袁謀劃南北議和之事。不久,洪南下上海,時唐紹儀為北方議和代表,“洪以舊識,日造唐之門獻策,唐頗采納”[28]。洪因此常以“革命元勛”自居。民國元年(1912年)3月底,唐紹儀出任國務總理,以趙秉鈞為內(nèi)務總長,不久,趙又因唐之推薦,任洪為內(nèi)務部秘書[73]。但洪并不安于其位,且因攬權(quán)舞弊,與內(nèi)務部同僚矛盾重重。數(shù)月后,趙秉鈞派其調(diào)查江南水上警察事宜,洪離京赴滬,從而與共進會會長應夔丞建立了聯(lián)系,宋案即緣此而生[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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