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思宇
摘 要 以知乎社區(qū)“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中的相關問答為案例,從記憶之場、記憶主體、記憶內容三個維度,來展示網絡社區(qū)成員對于創(chuàng)傷記憶建構的過程。研究發(fā)現,基于救援者、直接受難者、間接受難者身份的知乎成員在作為“記憶之場”的“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中,以“場景復現”為主要記憶框架,通過彼此之間的問答協(xié)作,對汶川地震進行了集體記憶建構。借由這種對地震親身體驗進行“再現”和“表征”的“文化創(chuàng)傷”過程,集體成員在“苦難”和“抗震救災”敘事中感受到彼此之間悲歡相通,從而進一步加強自己的身份認同感和民族共同體意識。
關鍵詞 創(chuàng)傷;集體記憶;知乎社區(qū);汶川大地震
中圖分類號 G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0360(2017)19-0001-08
北京時間2008年5月12日,四川省汶川縣映秀鎮(zhèn)附近發(fā)生8.0級強震,共造成了69 227人死亡,374 643人受傷,17 923人失蹤,成為了中華民族永遠無法磨滅的巨大創(chuàng)傷。9年已矣,山川終會寧靜,震區(qū)也終將重生,但如此多的生命已然逝去,這一段沉痛的記憶永遠也不會,更不應被忘卻。
彼時的互聯網世界正風起云涌,一眾社會化媒體引領信息時代的浪潮。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官方記憶”不再是唯一記憶檔案,各個主體通過書寫相關回憶以構成民間的記憶檔案。因此,相較于30多年前同樣慘烈的唐山大地震,人們對于汶川地震的記憶是延續(xù)的,它既決定我們對于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認知,更深刻影響我們對集體、對社會生活的態(tài)度。本研究所關注的問題即是,在網絡空間中,人們究竟如何建構關于這起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集體記憶,以及它對集體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1 創(chuàng)傷記憶與網絡空間
“創(chuàng)傷記憶”研究最初是針對20世紀發(fā)生的巨大災難,如兩次世界大戰(zhàn)、猶太人大屠殺等,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相關研究皆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旨在為受難者提供一個可以重新理解、詮釋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記憶框架,幫助受難者恢復對自我的認同,對集體的認同。例如,施瓦茨展現的越戰(zhàn)老兵、政治精英、大眾媒體、設計者等多元主體對越戰(zhàn)創(chuàng)傷記憶的意義爭論[1],阿瑟·尼爾探討的獨立戰(zhàn)爭、南北內戰(zhàn)、日本偷襲珍珠港對塑造美國人身份認同的重要影響[2]。但是,這些研究大多集中于歷史事件、社會變遷,鮮有研究者關注如地震等自然災害所產生的創(chuàng)傷性事件。當今世界正處于相對和平的時期,可以認為,那些對曾在遙遠年代因社會變遷、歷史發(fā)展而承受深重苦難者的關懷固然不能缺少,但對當下因自然災害的毀滅性打擊而承受痛苦創(chuàng)傷者的關注也極為重要。
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伴隨著互聯網深度介入生活,學界對網絡空間下“集體記憶”的研究也產生了越來越大的興趣。范迪克認為技術極大地影響了人們對回憶的形塑,如“谷歌搜索化”可能重新定義“長期以來被保存在大腦和模擬介質(如照片、日記或家庭錄像)中的記憶”[3]。揚·阿斯曼則擔心以網絡為基礎的新媒體的出現,加深了“記憶的危機”[4]。黃順銘、李紅濤對中文維基百科“南京大屠殺”條目(2004—2014)的考察成為頗具代表性的個案研究。他們參考海倫娜·多娜沃斯基對維基百科中關于前蘇聯歷史的書寫之戰(zhàn)的研究,將維基百科視為全球記憶空間,對“南京大屠殺”條目自創(chuàng)建以來的編輯過程進行詳細分析,通過展示這場記憶之戰(zhàn),揭示多元化網絡主體如何在這一平臺建構相關的歷史記憶[5]。值得注意的是,在看似多樣化的文章中,不少研究還是呈現較為明顯的同質化,即研究框架相同,研究方法單一。在大數據時代,利用諸如網絡爬蟲等程序提取海量數據,并綜合運用定性、定量的分析方法來探究網絡視域下的“集體記憶”建構,或許會為彌合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之間的裂縫提供一種可能。
2 研究問題與方法
2.1 研究問題
本文對知乎社區(qū)中“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下自2011年9月11日(話題創(chuàng)建日)起至2017年4月28日的問題及其回答進行了內容分析以探究下列問題。
1)網絡社區(qū)中記憶建構的記憶之場是什么?有什么特質?這對建構方式帶來了什么變化?
2)網絡社區(qū)中是誰在對創(chuàng)傷性事件進行記憶建構?其建構主體有何特質?他們之間有何關系?
3)網絡社區(qū)成員建構的主題是什么?它又對集體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2.2 研究方法
筆者首先利用Gooseeker軟件在2017年4月28日抓取了知乎社區(qū)“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下共175個問題,但因并非所有問題都圍繞著汶川地震這一主題,如回答數頗多的“如何評價《‘范跑跑這七年》這篇采訪稿”之問,故筆者又以是否圍繞汶川地震為標準,對175個問題進行篩選,最后得到一個包含著112個問題的樣本?;谶@個總樣本,本文采用個案研究法來進行整體探究,同時通過定量—定性的內容分析法和社會網絡分析法來詳細分析網絡社區(qū)成員對創(chuàng)傷記憶建構的過程,以及成員之間的互動關系。
3 知乎社區(qū)對“汶川大地震(2008)”的記憶建構
3.1 于何處書寫?時空虛化與記憶之場
2011年9月11日18時3分4秒,知乎用戶“李夢晨”創(chuàng)建了話題“汶川地震”,在此后的6年間,這一話題經過不同用戶的14次編輯,終形成現在的話題“汶川大地震(2008)”。在話題中,成員可以提出相關問題或對相關問題進行回答,進而書寫對汶川地震的回憶。因此,筆者在這一部分的研究就是基于知乎社區(qū)作為記憶之場的事實而展開的。
3.1.1 知乎社區(qū)——“脫域”機制下的虛擬記憶之場
互聯網對于作為記憶承載場所的作用顯然是從突破其時空邊界開始的。過去,我們聚集于紀念碑、博物館、遺址等實地,由這些具體的環(huán)境風貌刺激我們,使我們相關的集體記憶得以浮現。實地環(huán)境的確能夠幫助我們辨別自己的位置,整理出更系統(tǒng)的集體記憶,但這些實地場所也是我們的記憶賴以生存、維系之處,它們一旦變化,將可能導致集體記憶的斷裂。endprint
網絡社區(qū)將我們的“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中,從通過對不確定的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的關聯中‘脫離出來”,構成了我們相互交往、溝通的新場所,吉登斯稱此為“脫域”機制[6]。因此,網絡社區(qū)并非單純地將我們線下生活的場所搬到網絡環(huán)境中,而是本身即意味著一種生活交往方式的革命性改變,一切從屬于這一虛擬社區(qū)的結構、規(guī)則、價值,也是現代時空轉換組合中社會關系重構以及社會變遷的特征?;诖?,大多數在地理空間上互無關聯,甚至在時間上也未同步的記憶主體,聚集到了同一網絡社區(qū)中,現實時空的局限已不再是問題,鮮有場所承載記憶的苦惱已被拋之腦后,他們基于對“專家系統(tǒng)”的信任,利用彼此都能了解的一套“象征標志”[7],書寫自己對相關事件的回憶,而這些信息正是集體記憶的基礎。
知乎社區(qū)于2011年正式上線,但在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限制注冊和封閉管理后,于2013年3月才面向全部公眾開放注冊。正是之前的這段封閉時期,為知乎打造了良好、理性、和諧的社區(qū)氛圍,并由此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入駐。據知乎官方稱,截至2015年3月20日,知乎注冊用戶已經達到1 700萬。正是這些用戶迅速為“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注入了生命力,使這一話題成為了承載這些災難記憶的“記憶之場”。于是,經由“話題—問題—回答、評論—贊同、反對、評論”的程序,用戶可以自由參與到相關集體記憶的書寫和建構中。
3.1.2 “5·12”——作為象征的記憶之場
圖1揭示了樣本中問題個數與提問日期的關系,在圖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所有提問基本都集中于5月12日,還有一部分集中于5月13日,而剩余問題則十分松散、平均地落在不同日期里,且一個日期中的問題至多不超過兩個。圖2揭示了樣本中回答個數與回答日期的關系,而此圖結果與上述類似,大部分回答集中于5月12日。事實上,“5·12”在2008年之前都不過是一個平常的日期,但自2008年開始便作為汶川大地震的紀念日,中華民族的受難紀念日而被賦予深重的意義。用戶“周廣恩”回答道:“一看到512這三個數字,第一個想起的就是汶川地震。雖然不會刻意的去數多少年了,但是這一天絕對不會忘記!”
人的一生中保存著許多回憶,大部分都處于休眠狀態(tài),它們只有在碰到外界刺激時才會被喚醒,并被記憶主體表述為話語在集體中表達出來?!?·12”,作為一個聯系著那場巨大災難的符號,在這8年間被周期性地重復喚起,召回了我們關于那場地震的記憶,而“5·12”也作為一種象征性的記憶之場,在不斷的發(fā)展、變化中,因人們的意愿或者時代的洗禮而變成一個集體的記憶遺產中的標志性元素。
3.2 誰的記憶?網絡賦權與大眾協(xié)作
2013年3月,知乎社區(qū)以“與世界分享你的知識和經驗”為宣傳口號對所有網民開放了用戶注冊,成員可以通過回答和提問兩種方式參與到真正的問答互動。正是在這種交往和溝通實踐中,知乎用戶完成了對一些事件的回憶。因此,筆者在這一部分的研究就是基于知乎用戶作為記憶書寫主體的事實而展開的。
3.2.1 問答協(xié)作關系下的社會網絡
一般而言,在社會化問答社區(qū)中會提供以下服務:“提問者可以將其信息需求表達為用自然語言描述的問題的形式;其他用戶可以通過這項服務為提問者提供答案;基于這項服務和參與服務的用戶形成問答社區(qū)”[8]。因此,知乎社區(qū)里的每個成員都可以分享自身的知識和經驗,并借助問答互動在彼此之間建立聯系,而這也如知乎聯合創(chuàng)始人黃繼新所說的:“知乎上的一問一答,其實是社交?!?/p>
基于這種“提問—回答”的協(xié)作書寫記憶之模式,成員彼此的關系便尤為值得關注,它反映了成員之間的互動特征與社交方式。所以,筆者在此借助Ucinet軟件和NetDraw軟件,利用社會網絡分析方法來揭示這一記憶書寫社群的關系網絡。在作為樣本的14個高回答率問答中,有相當一部分成員選擇匿名參與,由于匿名會為我們確定記憶書寫主體的身份帶來困難,筆者在此將剔除匿名用戶,僅對“具名提問—具名回答”的關系進行研究。
在本次研究中,筆者經重名檢查(知乎允許用戶重名)和匿名刪除后,共收集到來自13個高回答率問題的1 828個問答參與者資料,因此建構了一個1 828×1 828的正方鄰接二值矩陣。需要說明的是,雖然筆者并未收集“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下所有樣本問題及其回答,但高回答率問題及其回答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很大的代表性,所以筆者仍會審慎地以此項研究結果作為整個社會網絡關系的參考。
該社會網絡共有1 828個用戶,相互之間形成了1 842種聯系。
首先,密度從宏觀上描述了網絡中各個節(jié)點之間關聯的緊密程度(取值范圍[0,1]),相互為正比例關系。如表1所示,該網絡圖密度僅為0.001,說明網絡成員相互之間的關系十分松散。從圖3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社會網絡分布著以“尾宿八” “赤坂”“王浩大笨蛋”等為中心節(jié)點所構成的13個成分,成員之間僅有少量聯系。
其次,平均距離和互惠性分別反映了網絡中的信息傳達速度和成員交互程度。該網絡的平均距離是1.008,說明成員之間傳達信息十分迅速。但是,該網絡的互惠性是0,這說明成員之間的交流基本為單向。
最后,我們來著重看一下該網絡圖的中心性,也即出入度,它反映了傳播過程中的“權利”問題。該網絡的出度集中性為0.11%,而入度集中性竟為74.59%,這說明該網絡存在十分明顯的集中性和中心化。從圖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除“周昊天”“tiger”“比利”分別回答了三個問題,另21人分別回答了兩個問題,其余1 000多人僅回答了一個問題。圖的左上角有一個面積最大的節(jié)點,它代表著用戶“Miss Chen”,在它周邊圍繞的則是對她所提問題進行過回答的用戶,共有1 626人,而這一成分是整個社會網絡的重點。在社會網絡中,那些擁有極高點入度的成員決定著討論的中心,社區(qū)成員紛紛圍繞著這些主題展開對汶川地震的記憶書寫。在此,“Miss Chen”提出的問題是:“汶川地震時,你在做什么?”該問題關注汶川地震的“過去”之時間維度,引導成員喚回記憶中災難發(fā)生時的endprint
景象。
3.2.2 匿名問答:助推多角度記憶書寫
在上一小節(jié)的研究中,筆者剔除了匿名用戶,但網絡匿名確實是一個不得不關注的現象。自互聯網產生開始,虛擬空間中傳播主體便不斷通過身份隱匿來對傳播過程施加影響。知乎官方指南提到,“用戶在自己不便于公開身份提問或回答時可使用匿名功能”,這種狀態(tài)是可逆的,但無論回答還是提問,需要保持其一致性。
本次研究共收集問題數112個,其中匿名問題占21%,共24個,具名問題占79%,共88個;收集回答數2 213個,其中匿名回答占14%,共310個,具名回答占86%,共1 903個。從數據中我們可以看到,成員匿名并不在少數,大約占總量的1/5。但是,此處僅僅通過數據并不能有更多發(fā)現,于是筆者整理出所有匿名提問的內容。
仔細閱讀過這些題目后,筆者的目光停留在了這些內容上:N19、N20中對于汶川捐款明細的質疑,N70中對于處分相關負責人的質疑,N83中對北川真正死亡人數的質疑,N89中對地震原因的質疑,N99中對豆腐渣學校責任人調查結果的質疑。顯然,這些對官方的質疑從某種程度上極大地挑戰(zhàn)了官方記憶建構的框架。它們喚起人們關于汶川大地震的相對邊緣事宜的回憶,從而讓人們于這些框架下書寫記憶。
在知乎社區(qū)中,網絡匿名隱藏了提問者的真實身份,給提問者帶來更多的安全感,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使人們相對自由地討論問題,且無需顧慮可能導致的后果。雖然,我們看到這些問題暫時并沒有多少人回答,但至少它為我們提供了喚起回憶的另一些框架。
3.2.3 記憶刪除:消失的“屠狗”之爭
筆者曾在2017年2月24日對“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下的“精華”內容進行試采集,最終得到一個包含71條熱門回答的樣本,其中,排名第一的對汶川大地震中屠狗之問的回答引起筆者的注意,但這一回答卻在4月28日采集得到的信息中消失。筆者在知乎、甚至全網進行檢索后才發(fā)現,原提問網頁連同相關回答已經被刪除。
具體而言,一位匿名用戶曾在“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下發(fā)表題為“2008年汶川地震中捕殺狗是真實的嗎?”的問題,據2017年2月2日的網頁快照顯示,描述如下:
“某條狗的震前預警救了不少村民,而地震后政策要求撲殺野生動物。
原文:http://m.tianya.cn/bbs/art.jsp?id=4838118&item=free”
提問者所附的是天涯社區(qū)一篇題為《汶川地震小狗救49個村民的性命,最后被人吊死》的文章。近年來,“玉林狗肉節(jié)”等一系列沖突事件引起了社會對“愛狗人士”的關注,所以此問題一拋出,也受到了知乎用戶廣泛而激烈的討論。那么,這一問題到底是因何被刪除的呢?從知乎給出的官方指南上,我們似乎可以找到答案:
“當你的提問沒有回答時,可以點擊問題下方的「刪除問題」進行刪除操作;當一個問題有回答時,它就不再屬于你了,你不能隨便刪除它,這與答案是不同的。若判斷問題違反知乎提問規(guī)則,不論有沒有回答,都請舉報,管理員會刪除?!?/p>
顯然,這樣一個擁有廣泛討論的問題只能是由知乎官方刪除的,并被官方判定為違反提問規(guī)則。從知乎的違規(guī)行為界定來看,該問題被刪除可能是因為“違反法律法規(guī):發(fā)布違反國家相關法律法規(guī)及「七條底線」「九不準」管理規(guī)定的信息”,或“出現不友善行為,如羞辱、謾罵、攻擊知乎用戶”。由此可知,網絡社區(qū)中記憶書寫的權利并非絕對賦予大眾,它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會受限于各種各樣的環(huán)境因素。
3.3 建構了什么?場景復現與創(chuàng)傷敘事
在知乎社區(qū)里,集體記憶是在問答的社交方式中被一步步建構而成的,它與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談話實踐在本質上并無二異,不同的是談話內容轉瞬即逝,至多對談話中的共同在場者產生一定影響,但當我們在知乎社區(qū)“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下書寫自己的記憶時,它就經由媒介以文字、圖片、音視頻等各種可供閱讀觀看的形式保存了下來,迅速融入到社會公共空間之中。它不僅僅屬于我們,而是屬于任何人。在某種程度上,這些問答保留的是一個集體在流動時間里的所有回憶與認同。因此,筆者在這一部分的研究就是基于知乎問答作為記憶建構內容的事實而展開的。
3.3.1 “場景復現”——創(chuàng)傷記憶建構的主要框架
筆者在“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下共收集到112個問題,通過對這些問題內容的細讀,將其分為“事實陳述”“觀點討論”“信息咨詢”三類,“事實陳述”重在讓回答者說出自己的經歷,“觀點討論”重在讓回答者說出自己的意見看法,“信息咨詢”重在讓回答者給出客觀確定的答案。
基于以上分類,圖4揭示了各個分類下問題數目和相關回答所占各自比例的關系。我們可以通過內環(huán)清楚地看到,112個問題大致均勻地落在了三個類目中。但是,外環(huán)的占比情況十分戲劇化,關于“事實陳述”的答案占據了總答案的81%,“觀點討論”和“信息咨詢”分別僅占16%和3%,這說明大部分社區(qū)成員都是圍繞自己的地震經歷展開彼此之間的對話。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三個分類中,“觀點討論”與“信息咨詢”下的問題幾乎沒有重復的內容,所關注的是汶川地震的方方面面,而“事實陳述”中的問題雖有不同形式,但內容大多一致,所關注的皆為地震發(fā)生時的個人經歷,如“對汶川地震,你還記得哪些情形?還留有哪些印象”,或是地震之后的個人生活,如“汶川地震幸存的人們,你們在做什么”。因此,筆者對于“事實陳述”問題進行細分,并歸為兩類,其一著眼于“過去”;其二著眼于“現在”。
基于第二次細分,圖5揭示的是更為細致的問答占比關系。我們可以從內環(huán)中看到,關于“事實陳述”的問題比較均勻地落在“過去”與“現在”兩個維度,但是外環(huán)依然呈現出極不均勻的色帶,關于“現在”的“事實陳述”的答案僅占總答案的2%。因此,關于過去的“事實陳述”之問題以占總問題19.17%的數量,獲得了占總答案79%的回答,符合“帕累托法則”,即20%的問題貢獻了80%的討論。對于這20%的問題,筆者通過細讀將其概括為“請講述你在汶川地震發(fā)生時的經歷”,當中就包括了筆者在第2節(jié)提到的整個社會網絡的重點——“Miss Chen”的問題:“汶川地震時,你在做什么?”這些問題以場景復現為要求,喚回那些散落在記憶深處的創(chuàng)傷性回憶。正是在彼此的講述與交流中,成員作為靈動的主體,以及不同程度的親歷者,將自己抽離于現在的時空,穿越回汶川地震那段時間的情境中。所以,在知乎社區(qū)“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下的相關討論中,“場景復現”成為了創(chuàng)傷記憶建構的主要“框架”。endprint
但是,如果單純以這個框架來概括社區(qū)成員對汶川大地震的記憶,還是流于問題表面,因為社會中的蕓蕓眾生也有各自對事件的認知框架,前者是社會學意義上的,強調集體之功能性,后者是心理學意義上的,強調個人之能動性。接下來,筆者將探討個人是如何在“場景復現”框架下書寫相關記憶的。
3.3.2 創(chuàng)傷記憶建構的主要敘事
沒有什么比鮮活而真實的經驗更能夠引起共鳴,如果說我們在閱讀媒體報道或是口述史時,還必須通過記錄者去間接地感知、描摹事件場景,那么當我們在閱讀甚至評論這些答案時,便仿佛與這些親歷者進行了一場最直接的交流與溝通:他們在屏幕前回憶過往的創(chuàng)傷體驗,通過敲擊鍵盤親自講述那些或悲傷或幸運的故事,此時的文字已不僅僅是文字,它隨同圖片,承載著親歷者本人的情感,為我們提供了一段如同昨日重現般的創(chuàng)傷性影像。從下面這張詞云圖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
圖6將該問題下1 626個回答的文本內容之詞頻的一部分通過可視化方式呈現了出來,可以看到,除了占據第一的“地震”,“我們”與“當時”分別是詞頻排行的第二和第三名,而“我們”代表了敘述的角度,“當時”則代表了敘述的時間維度。創(chuàng)傷記憶正是于這種再現和表征的過程中,真正將個體苦難上升為集體苦難,而觀者則在與親歷者的對話中,感同身受。
雖然,這些創(chuàng)傷性記憶因個體的差異呈現出了多元敘事,既有對無私救援的感激,也有對生死瞬間的感悟,對人之渺小的無奈,甚至還有對人性黑暗的揭示,但整體而觀,筆者還是以講述者身份為標準總結出三類主要敘事,它們重構了具有重大意義的過去,提供了眾人表框經驗的認知結構。
1)救援者:“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事實上,救援者所感到的痛苦和恐懼毫不亞于直接受難者,他們明知前方盡是艱難險阻,卻仍要冒著生命危險,深入重災區(qū),夜以繼日地進行救援工作?!拔纳健痹诨貞洉r就談到,自己本是作為新兵,以一腔熱血跟隨大部隊趕赴救援,然而當他們坐在車上深入北川,看到那些慘不忍睹的場面時,大家紛紛沉默了,繼而找出紙筆開始為自己寫遺書。顯然,這種初入災難現場的生命本能,讓很多人動容了。
從數量上來看,來自于救援親歷者的回答并不多,但總能獲得較高的贊同數和評論,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因此也一直占據著“汶川大地震(2008)”話題的精華板塊。作為當時的一名解放軍,“顧盼”僅簡單說了一句“我在現場救人,表現突出榮立了三等功”,并配上大量救援現場的圖片,便收到了1 548個贊同和145條評論,位列“汶川地震時,你在做什么”相關回答的第二名。作為救援者,他們描繪了災難現場最真實也是最殘酷的畫面,但他們的無私奉獻卻傳遞給了大家正能量?!拔曳鹕饺恕痹诨卮鹬蟹Q,決定進入災區(qū)的初衷可歸為一句話:“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2)直接受難者:逝者安息,生者堅強。作為對這起巨大創(chuàng)傷事件的直接經驗者,他們的答案內容里并未充斥著明顯的悲傷與痛苦,反而是在回憶了地震當天的細節(jié)后,又較為豁達地感嘆了對生的慶幸。但是,當我們仔細檢視那些被直接受難者“言說”的回憶后,還是能感受到地震的毀滅性影響,以及他們隱匿在平淡文字下的真正悲傷與后怕。一位來自汶川的匿名用戶描述道:
“噢對了我還記得那天地震以后整個天黑壓壓的一片,灰塵全都被揚起來了,看遠處的天就是黑煙滾滾的感覺。事過之后再回憶,只有慶幸我當時不在震中,不然以我作死的程度,估計連尸體都挖不出來。昨天七周年,一時間也是五味雜陳,只想感嘆一句,活著真好?!?/p>
即使直接受難者并未用聳動的詞語去形容這些回憶,但他們所經歷的災難細節(jié),以文字或圖片的形式被記錄下來,成為了向其他成員展示的最直接真實的創(chuàng)傷記憶。他們聯結著那段過去與現在,聯結著地震與未親歷地震的我們,他們的存在與出現即是對那場創(chuàng)傷事件的鮮活展示。但是,于災難親歷者本人而言,回憶并非為了展示那些既往的傷痛,沉湎于痛苦的災難,而是為了感恩幫助,珍惜生命。所以,正如“Dylin”在回答中說的那般:“七年了,生者堅強,逝者安息。”
3)間接受難者:“此日漫揮天下淚”。在間接受難者的講述中,最重要的感情表達便是“悲傷”。如果說直接受難者更強調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往事已矣的豁達,那么間接受難者則更容易表現出巨大的悲痛。他們通過各種媒介的周期性信息傳播而感到相同痛苦經歷,在心理學上,這被稱為“替代性創(chuàng)傷”?!皠?奎木”在回答中講述了當時默哀的細節(jié):
“聽著寢室外傳來的汽車喇叭聲和防空警報,看著電視轉播畫面中,全國各地的道路上,司機們都停下車,按響汽車喇叭……再一次淚流滿面。為死難者,為這個民族。這樣的民族這樣的國家,怎么可能不強大!”
地震的間接受難者雖未能親身體驗到災難現場的種種,但通過其他媒介也目擊或了解到了大量殘忍、破壞性的場景、故事,并參與到各種或紀念性、或作為幫助的儀式行動中,他們所遭受的是“替代性創(chuàng)傷”。出于對遭受深重苦難同胞的同情和共情,間接受難者往往會呈現出更為“悲傷”的記憶敘事。這種超脫個人的悲痛,可以“徐小疼”和“上帝的微笑”在回答中皆作引用的一句詩來概括:“此日漫揮天下淚”。
3.3.3 文化創(chuàng)傷與集體認同
亞歷山大曾在世紀之交提出“文化創(chuàng)傷”之概念,他認為,“當集體成員感覺到自己被置于某驚恐事件中,集體意識因此而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他與該事件相關的記憶自此有了永久的標記,并使其未來的身份從根本上發(fā)生了無可逆轉的改變時”,文化創(chuàng)傷便產生了[9]。借由這一動態(tài)過程,個人“創(chuàng)傷”被“言說”,置于公共空間被眾人討論。這一理論為我們檢視知乎社區(qū)成員對汶川地震的記憶書寫行為提供了參考。
1)受難者與公眾之關系。在創(chuàng)傷敘述的過程中,受難者與公眾的關系一直是該創(chuàng)傷能否被體驗為集體創(chuàng)傷的關鍵,這可以理解為公眾是否能對受難者產生“共情”,是否能夠設身處地、認同和理解別人的處境。研究發(fā)現知乎成員經常形容這種關系的詞語便是“同胞”。用戶“Alex waker”以自身的創(chuàng)傷回憶向公眾言說作為直接受難者“同胞”而體驗到的類似的巨大悲痛,用戶“張孝勇”則以直接受難者的身份表達了對同胞援助的感激之情。二者殊途同歸,皆指向從屬于一個民族共同體的強烈認同感。endprint
因此,建構文化創(chuàng)傷的重要性是在集體中建立一種休戚與共的情感,成員可以進而構筑集體意識的共同參與感。具體而言,它并不需要每位成員都真正經歷過此創(chuàng)傷性事件,只要將這個集體形塑為一個具有同一身份標識的情感凝聚體,就能“喚起成員猶如經歷過此創(chuàng)傷事件的經驗”[10]。并非我們都經歷過汶川地震,但如果我們認同汶川地震的受難者就是我們的手足同胞,那么在分享他們的鮮活回憶時,我們也會體驗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傷痛,當我們繼續(xù)進入那些全國人民眾志成城、抗震救災的情境時,我們更能夠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愛與力量,而它們來自于整個中華民族。
2)創(chuàng)傷敘述的主題。在檢視這些被重構的創(chuàng)傷記憶時,筆者發(fā)現“苦難”與“抗震救災”是兩個最重要的敘述主題,前者關注災難本身,重在對災難場景的重現或個人感悟的描述;后者關注災難背后的民族力量,通過對負面記憶的正面轉化,賦予創(chuàng)傷事件本身以積極意義。
在“苦難”敘事中,直接受難者并未以過于悲傷的語言去講述自己的親身體驗,但那些直接目睹了慘烈場景的救援者和通過各種媒介間接目睹或了解了災難現場的間接受難者,在描述自己的創(chuàng)傷體驗時則帶入了強烈的個人情感,那是一種面對消逝生命的無力和悲痛。事實上,這種來自于個人的“苦難”還會被進一步建構為“國難”。“張方”在答案中談到自己每年都會在社交平臺發(fā)同一首詩:“哀哉西南地,往事若許年。巴山悲夜雨,蜀魂啼杜鵑。逝者長已矣,生者猶愴然。今逢國難祭,長歌悼汶川?!薄癤intong Liu”則直接回答:“勿忘國殤,多難興邦”。
與此同時,另一種關于“抗震救災”的敘事則是通過對創(chuàng)傷事件的正面轉化,通過對民族大愛的彰顯,讓成員共享驕傲與自豪的情感體驗,并進一步加強自己的身份認同。作為地震中的直接受難者,“二哥”在回憶地震經歷中寫到:
“這場地震,讓我們永懷感激之情,在大災大難面前,我們這個民族是團結的,是凝聚的,是感動的,謝謝所有在地震中幫助過我們的善良可愛的人。在天災面前。我們都只有一個名字,中國人?!?/p>
“苦難”與“抗震救災”的敘事主題共同構成了這段文化創(chuàng)傷過程的民族主義氣質,它決定了創(chuàng)傷是如何被再現和想象的。借由這種被重構的創(chuàng)傷體驗,集體成員感受到彼此之間榮辱與共、悲歡相通,并進一步加強自己的身份認同感。
4 余論
成員在知乎社區(qū)進行的是一種日常的溝通實踐,敘述者在不知不覺中承載了歷史,構成了民間的記憶檔案,而其他成員則宛如穿越回那山崩地裂、生死離別的瞬間,產生了一種無可抑制的“共情”心理。
然而,“共情”即使讓人產生認同,也不一定能促使我們將“態(tài)度”轉化為“行動”?!绑w驗式經驗引發(fā)的是感受、體驗不同命運的移情作用,但這樣的情緒和感受,只能讓觀眾得到凈化作用,卻無法轉化為積極的行動與力量”[11]。知乎成員“郝南”曾是一名入職不到一年的普通牙醫(yī),在汶川地震發(fā)生不久后毅然決定作為志愿者深入災區(qū)進行救援工作。在一次次失敗的救援后,他發(fā)現了災情信息嚴重不對等的情況,并為之創(chuàng)立了“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就此踏上全職公益的道路。同樣,當我們帶入自己回望這場創(chuàng)傷體驗時會發(fā)現:我們?yōu)槭湃サ纳鳒I,我們?yōu)樯叩膱詮姽恼?,我們?yōu)槟垡恍目拐鹁葹亩袆幼院馈?墒牵斘覀兺顺鲞@個虛擬社區(qū),又有多少人能將內心的感受與認同轉化為生活中的行動和力量?
倘若,文化創(chuàng)傷帶給我們的影響只停留于精神層面的集體認同,那這種局限本身就應該引起我們的思考。畢竟,對一切苦難悲傷的集體記憶,即使加強了我們對自我身份和民族凝聚力的認同,也唯有落實在行動層面上,才能更具真正的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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