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馨,女,陜西清澗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延河》《延安文學》等。出版散文集《秋在室雜記》。
很多事情都是偶然發(fā)生的,比如這次旅行。
出門的頭一天晚上,小利打來電話,因為老父親病了,她的行程得取消了。
于是,一個從夏天就開始憧憬和籌劃的約定突然間碎在了地上。
雖然我們都明白,這個年齡所承擔的責任和義務(wù)無可推卸,只是……
那計劃中的幾天,早已經(jīng)被我摘了出來,如同撕下的日歷,上面標注著特殊的記號:我的旅行日?,F(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處置它,沒辦法讓它歸位。
第二天,按計劃登機,上飛機的時候,心里突然一亮:風景名勝,早晚都會約到想去的人,不著急在此一時。而眼下,既然沒有同行的人,是不是就可以隨心所欲,去一個只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在幾萬尺的高空,一個地名脫口而出:
修水。
我要去修水
我的計劃是先乘高鐵到武漢,再從武漢出發(fā)去修水,這是最近的路線。
修水位于江西、湖南、湖北三省交匯處,從地圖上看,修水與南昌、長沙、武漢三地的距離差不多,基本就是三角形的中點。
然而修水竟是個沒有鐵路的地方,這讓生長在偏遠小城的我暗暗吃了一驚。
一路都在上網(wǎng)搜尋,看到有好多當?shù)厝送虏坌匏煌ɑ疖嚨氖拢贿叡г怪贿呥€把自己體驗過的交通方式附上。首先自然是坐長途公共汽車,還有一個選擇是“快的”。
我的理解,“快的”應(yīng)該就是出租車,跑長途的出租車。
打開當?shù)卣拈T戶網(wǎng)站,交通頁除了兩個快的公司的聯(lián)系方式外,沒有任何內(nèi)容,這么看來,快的應(yīng)該是當?shù)匾环N重要的出行方式了。
G98從西安出發(fā)到廣州,沿途只有三個站:鄭州、武漢、長沙,速度蠻快。
車廂里只有幾個中國人,此外全是金發(fā)碧眼的中老年白人,嘰嘰喳喳的,精神和熱情與跳廣場舞的中國人沒什么兩樣。
在武漢下車,驗了票,徑直去咨詢處,被告知武漢站沒有省際客車,也沒有省際出租車。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不能再去漢口站耽誤時間了,還是打“快的”。
在高鐵站大廳里的熱干面小店里,來一份清水煮熱干面。然后,打開手機,找到了修水網(wǎng)站上的快的聯(lián)系號碼。
你好!可以帶我去修水嗎?
電話那端,一個男人很大的嗓門:你在武漢站?你等著!
我等著。一邊用比平時慢兩倍的速度仔細品嘗了這種著名的武漢小吃。
快的真的很快就到了高鐵站廣場前的馬路邊,是一輛白色雪鐵龍,原來是私家車。我馬上走到車頭前拍了一張照片。這時,后座門打開了,一個男人下了車,示意我坐到里面去,我有些發(fā)懵:車里居然已經(jīng)坐了四個人!
大腦急速運轉(zhuǎn):上還是不上?
下車的男人在催促,心一橫,擠了上去。
上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汽車照片發(fā)給一直擔著心的家人。然后,才開始觀察同車的人。
司機大概有三十來歲的樣子,從側(cè)臉看面無表情,絲毫沒有做生意應(yīng)有的客氣。上車時我跑到車前拍照片,他當時就從駕駛室探出腦袋表示了不滿,這會兒,嘴里噼里啪啦說著我完全聽不懂的方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管他,我又沖著他的側(cè)臉拍了一下,他回過頭看我一眼,一臉的不屑。我一邊發(fā)照片,一邊自顧自地解釋:親友不放心,拍個照片發(fā)圈里。心里說:管你怎么想,非拍不可,安全第一。
副駕駛坐了一個女孩,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暈車,頭向一邊垂著,隨著車的顛簸晃蕩著。
我的左邊坐著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皮膚粗糙發(fā)紅,一看就是山里人,右側(cè)就是方才下車的男人,似乎是個上班族,他不想被擠在中間,所以,以先我上車的有利條件,迫使我無選擇余地地坐在這個最不舒服的位置。
后座擠了三個人,我還在中間,258公里的長途,我的腰椎能承受得了嗎?
他們開始有說有笑,像是熟稔的朋友一樣。
我被語言隔離,只能安靜地望著窗外,時不時拍一張路標照片發(fā)給妹妹,告訴她正安全行駛在預(yù)定的路線上。
漸漸地,進入了山區(qū),前方的路,如一柄韌性極好的劍,彈跳著穿山越澗,又似一匹綢緞,不斷頭地從連綿起伏的群山間抽出來。
青山碧水。這是江南的冬季。
天色已晚,終于,遠遠地,看到了“修水”二字,楷體,且是豎寫,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路標,心里一陣歡喜:果然合我心意。
進了城,先分別把其他三位送到目的地,司機又開始跟我聊,告訴我,我訂的酒店在修水河的對岸,旁邊就是政府機關(guān),很安全。下了車,跟司機招了招手道別,一回頭,身邊就是一塊路牌,綠底白字:散原路。
散原路!陳散原!
幾個小時前,一家位于散原路一號的酒店從網(wǎng)上跳入了我的眼簾。
眼前這棟高樓便是,霓虹燈閃爍著,溫暖親切。
終于到了。
有一個地方叫桃里
前臺的兩個女孩一邊幫我辦入住,一邊問我要住幾天,我說,那得看計劃順不順利。
有一個地方叫桃里,你們知道怎么走嗎?
桃里啊,兩個女孩互相看著,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好像不太遠,我們沒去過。
進房間簡單整理了一下行李,其實沒有什么行李,一個小的雙肩包,里面除了最小號的旅行用洗漱用品,就只有手機、雨傘、自拍桿和一個小記事本。我把洗漱包和雨傘取了出來,小包更輕便了。
從武漢的一碗熱干面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出去補充一點能量了。但首先我得在這張看起來還舒服的床上讓繃了一天已經(jīng)嚴重突出的脊椎骨放松一下恢復一下。
散原路應(yīng)該是這個縣城的主干道之一,街道很寬,建筑也很漂亮,夜色中的霓虹燈閃閃爍爍,處處展示著一座年輕城市的風采。于是跟的士司機說:你們的老城在哪里?請帶我去。
原來老城在修河對岸。說是老城,與中國許多城市一樣,其實并沒有保留下來什么古建,繁盛期大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沿街都是兩三層的現(xiàn)代磚混建筑,像國內(nèi)常見的鄉(xiāng)鎮(zhèn),很雜亂的樣子。
后來基本明白了一件事,我們在建筑方面的歷史,大都被摧毀于改革開放以后。在此之前,至少地面上的建筑物還是基本保存的。
南方的小城,因為雨水多的緣故吧,沿街的店鋪都有寬闊的穿廊,廊檐下的小店鋪,打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流光溢彩,加上各家都開足了音響叫賣,在行人稀少的夜色中,有一種寂寞的喧鬧。
我在拐角處店鋪的二樓上找到了一家西餐店。初來乍到,不了解當?shù)氐娘嬍常晕鞑瓦€是比較安全的選擇,至少它葷素分明。
返回時,的士司機是個大男孩,聽我不是本地人,開始用帶著本地腔的普通話滔滔不絕地介紹此處的特產(chǎn),男孩自顧自地說著。
我說修水的名人有誰你知道嗎?
知道啊,陳氏五杰啊,黃庭堅啊,黃庭堅就用貢硯寫字。
那你知道桃里嗎?我明天要去桃里,可以帶我去嗎?
桃里???可以的,就是好遠。
因為已經(jīng)與小師傅約好,所以便一直睡到自然醒,像在家里休假一樣,懶懶地起床,懶懶地去吃早餐。
吃飽了飯,開始給小師傅撥電話,誰知男孩一聽我的聲音就著急地責問我:怎么現(xiàn)在才聯(lián)系啊,我以為你不去了,又沒有你的電話,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出車了,離城很遠了。
我有點不相信了,怎么一大早就出城了,哪有那么多長途生意???昨天先打的那個車我也是問過的,司機就不愿意去桃里,這個小師傅也必定是反悔了的。
怎么辦?
再聯(lián)系旅游專線吧。
電話里一個男人告訴我這不是旅游公司,而是縣旅游局。
我很客氣地咨詢?nèi)ヌ依锏慕煌üぞ吆偷缆非闆r。
然后,在差不多二十多分鐘的時間里,這個自稱姓“桂”的旅游局工作人員,反復詢問我的身份、來歷、到修水的原因、目的以及到底在修水有沒有熟人。
“你不可能就為了桃里來修水啊”,“你不可能一個熟人都沒有吧”,“你到底來修水做什么”……
反復解釋都沒有用,心里便毛糙糙地像長出一叢雜草,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只想知道距桃里多少公里,有旅游車嗎?
他讓我等一下,他要百度一下。
我被這句話震住了,此刻心里的雜草上又生出一團疑云。
片刻后他告訴我24公里。
這是旅游局嗎?旅游局連本縣這么重要的地方最基本的情況都不知道?
就在我已經(jīng)失去信任要掛電話的時候,他急急忙忙地說:你等一下,我過賓館來看你。
這下我徹底懵了。這絕對不會是旅游局。
我馬上聲明自己的身份,告訴他我要與當?shù)卣f(xié)取得聯(lián)系。
然后掛斷了電話。
很快,當?shù)卣f(xié)文史委主任過來接我。當然,按照工作慣例經(jīng)過了一些身份證明程序。
年輕的文史委主任對于我的突然來訪也表示了驚訝。
我只有滿懷歉意地向他解釋自己正在休年假,這本來只是一次純屬心血來潮的私人行為,最后卻不得不驚動組織。
主任和司機都笑了,說旅游局的確有位姓桂的同志,是一位負責人,很認真很熱心,絕對不是壞人。
人家“反?!钡脑颍且驗槲业摹胺闯!?。
只是一次靈機一動的出行,在人們看來已經(jīng)脫離了常規(guī),覺得不可思議了。
沒想到的是,這位才到文史委履職的主任也沒有去過桃里,他笑著說太不應(yīng)該了,你從千里之外專程趕來,我們守在跟前卻從沒有想著去看看。
這兩天,修水藍天白云,但顯然不久前剛剛下過大雨,去桃里的路,是一條紅色的泥濘的鄉(xiāng)村公路,窄窄的,彎彎曲曲的,加上想要避開積水的坑洼,一路上,汽車扭來扭去地像是在跳舞,實在躲不開的時候,便嚎叫一聲粗暴地輾軋過去,濺起一片黏紅的泥漿。這才明白出租車為什么不愿意攬生意了。
那天到桃里后,司機師傅不好意思地向我示意,我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身都是泥漿點兒,軍綠色的棉大衣上像是開滿了紅色的花朵。大概是上下車開關(guān)車門時不注意,濺了自己一身。
司機是北方人,在偏僻的贛西縣城,能見到一個北方人還是不容易的,而且是來自毗鄰陜西的內(nèi)蒙古。我問他怎么找到修水,他笑了,一口與陜北方言相近的內(nèi)蒙話:先找到修水的媳婦,跟著媳婦來的。原來他們是在深圳服役時相識的。
路上要經(jīng)過一座小石橋,很窄的,一輛車剛剛能對付著過去的小石橋。車開過去之后,我們都下了車,發(fā)現(xiàn)距這座小橋七八米處還有一座更窄的小橋,只能一個人通過,是用整塊條石搭建的,大概很少有人經(jīng)過了,石頭上鋪滿了深綠色的苔蘚。小橋右側(cè)是一條白色瀑布,斜掛在蒼綠色的山坡上,再緩緩地流經(jīng)我們面前的小橋。
盧主任先從小橋上走了過去,看見我面有懼色,便開玩笑說,你一定得走一走啊,當年陳氏父子天天要從這兒經(jīng)過哦。
石橋太窄,且沒有護欄,那么些苔蘚,肯定又濕又滑,而且,我恐高。
正在猶疑,剛剛認的內(nèi)蒙老鄉(xiāng)就像熟稔的朋友一樣,一把拉起我的手,硬把我拽了過去。
這是陳寶箴陳三立天天走的橋啊。
與近年來各地打造的農(nóng)家休閑景點相比,還是喜歡這里未經(jīng)雕琢粉飾的自然村落,雖然雜亂,雖然凋敝,卻是鄉(xiāng)村本色。山野里的樹木花草,是按照物競天擇的法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著,千百年來悠然自得地隨著節(jié)令的變換或繁榮或枯敗,生生不息;山間的溪流,是那么隨意那么恰到好處地冒出來,隨著地勢或匯聚成潭或涓細如線或掛在巖上,一邊自成風景,一邊迂回向前;路邊的民居,或木屋或磚房或閃著琉璃光澤的小樓,有的廢棄了破敗了,門前已是荒草萋萋,有的院落整齊,炊煙裊裊,幾只大白鵝正搖搖擺擺地巡邏在附近。人間的煙火氣令這一切籠罩著一片佛光。
到達陳家大屋時已是上午十時。
陳寅恪的家鄉(xiāng)
當?shù)厝税堰@座宅院叫做“陳家大屋”,正屋門額高懸“鳳竹堂”三個字,這是陳寶箴的曾祖父陳騰遠所題,寄望陳氏子弟延續(xù)義門陳氏的風骨與輝煌:“鳳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鳳有仁德之征,竹有君子之節(jié)?!?/p>
鳳竹堂前左右各立一座旗桿石,是陳寶箴與子陳三立先后考中舉人和進士后所立。
仿佛有人用很輕很輕的筆觸把它點綴于環(huán)山繞水的一塊開闊地上,白色的低低的山墻里,露出白色的房子、黑色的房頂和墻脊,以及徽派建筑風格的馬頭墻,是所謂粉墻黛瓦,江南一帶常見的民居形式。
即使不懂堪輿之術(shù),一望便知,這是一塊精心挑選的占據(jù)了地理上和風水上優(yōu)越位置的寶地。面南而坐的鳳竹堂,如在一只寬大舒適的躺椅中,房屋整體與四周連綿起伏的山體非常和諧,不突兀,不招搖,樸素自然。
門前是一大片已經(jīng)開始枯黃的草地,一條碎石小徑穿過草地,十來只白色的鴨子正在尋尋覓覓地踱步。
一座寧靜的、安然的院落。
大屋里曾經(jīng)生活過的人,現(xiàn)在都已作古。陳家寶樹在這里生根散枝,大樹上綴滿了奪人眼目的寶石,其中最有名的是陳寶箴、陳三立、陳衡恪、陳寅恪、陳封懷,一門四代五人,人稱“陳氏五杰”。
生于1831年的陳寶箴,是清末著名維新派骨干。近代史上最著名的維新變法只有在湖南才得到了真正的實踐,那是因為陳寶箴時任湖南巡撫。當日大清王朝的地方督撫中,他是唯一支持維新變法的實權(quán)派,沒有他,維新變法就是一紙空文的書生變法,連實驗的土壤都沒有。
他在湖南巡撫任內(nèi)可謂是政績輝煌。
他推行的新政,包括創(chuàng)辦礦務(wù)、輪船、電報等近代工礦交通郵電業(yè)及制造公司。
他開辦的時務(wù)學堂,招考啟事由他親自擬就,還在長沙設(shè)立南學總會,創(chuàng)辦了《湘學》和《湘學報》。
他把求賢書院改為武備學堂,開始訓練新式軍官,引進西方新式的武器,想要仿照西方國家訓練培養(yǎng)出一支強大的軍隊,
他深知用人之道,“戊戌六君子”中,劉光第、楊銳由他保薦入朝為官,譚嗣同是他實施新政的得力助手,梁啟超是他聘用的時務(wù)學堂總教習。一眾維新骨干一時齊聚湖南。
他一心希望通過借鑒和學習西方經(jīng)驗,用先進的教育、實業(yè)和軍事力量,來挽救末世的帝國。
他的學識、見識、勇氣和能力應(yīng)在康梁之上。
我想,近代湖南在思想領(lǐng)域始終走在全國前列,風云人物輩出,陳寶箴率先在湖南實施新政功莫大焉。
康有為有詩稱:“師師陳義寧,撫楚救黎蒸。變法興民權(quán),新政百務(wù)興?!?/p>
亦師亦友的曾國藩也為他作詩:“議事有陳同甫氣,所居在黃山谷鄉(xiāng)。萬戶春風為子壽,半瓶濁酒待君溫?!?/p>
1900年的北京城一片肅殺之氣,慈禧在剿滅維新派之后,處死了大批維新骨干和支持者。這一年春夏之間,陳寶箴“忽以微疾卒”,死因不明,令人嘆惋。
雖然陳寶箴并不贊成康有為的激進主張,他是一個希望通過漸進改良來強國立本的溫和派,可慈禧還是不能放過他。
作為陳寶箴的長子,陳三立是父親新政的積極推行者和主力干將,變法失敗后與父親一起被革職。
作為詩人,他是近代“同光體”詩派的領(lǐng)袖人物,有“中國最后一位傳統(tǒng)詩人”之譽,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人物。
作為公子,他生性灑脫,自號散原,當時人們把他與譚延闿、譚嗣同并稱“湖湘三公子”,與譚嗣同、徐仁鑄、陶菊存并稱“維新四公子”。泰戈爾來華時稱他為中國詩壇代表,被他婉謝。蔣介石廬山避暑時曾致意希望一見,被他婉拒。
很多人知道陳三立,可能并不是因為他在文學上的成就,而是他在民族危亡時刻讓國人看到了中國士人的精神和氣節(jié)。
他就是那個在日本侵華期間立誓“決不逃難”最后絕食而死的85歲老詩人。
抗戰(zhàn)勝利后,江西省政府將贛西北臨時中學改為省立散原中學。
陳三立生前曾刊行《散原精舍詩》及其《續(xù)集》《別集》,死后有《散原精舍文集》十七卷出版。
他養(yǎng)育了幾個青史留名的好子孫。
長子陳衡恪又名陳師曾,近現(xiàn)代著名畫家、藝術(shù)教育家,次子陳隆恪為著名詩人,四子陳方恪為著名編輯、詩人,幼子陳登恪為著名詞人,孫子陳封懷(陳衡恪次子)為著名植物學家,中國植物園創(chuàng)始人之一,有植物園之父之稱。
而三子陳寅恪,是中國近代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人稱他是“公子之公子,教授之教授”,他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已是天下皆知。
因為對民國年間一些名士軼事及傳記的興趣,我看到了一些有關(guān)陳寅恪的資料。
從陳寅恪到義寧陳氏,再追溯到義門陳氏,我對陳氏家族千余年來的歷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搜尋關(guān)于他們的書籍資料。
其中讓我久久不能忘懷的是,一千多年前,義門陳氏家族三千九百余口人,共十九世同居,他們奉行33條嚴格的族規(guī),家族內(nèi)采取供給制,經(jīng)濟均等,財富共享,新生兒滿月即由家族統(tǒng)一撫養(yǎng),父母每七天才能領(lǐng)回一晚,以后的教讀婚配,包括姻親間的禮尚往來,都由家族統(tǒng)一安排。這種對子弟有組織的集中教養(yǎng)方式,我只記得有古代斯巴達可與之比擬,但斯巴達的孩子是在七歲后才離開父母集中訓練,因此哺育了一個強悍的勇士種族,而義寧陳氏,則是孕育了一個文脈綿延的學者官宦世族。
史料記載,到1001年(宋咸平四年),義門陳氏通過科舉考試在朝為官者430人。1044年(仁宗慶歷四年),義門陳403個子弟同時中舉,被選擔任朝廷要職的18人,到地方任職的29人,堪稱蔚為壯觀,這還僅僅是一次科考的成績。
他們創(chuàng)造的人才集聚的奇跡,震驚朝野,以至于讓皇權(quán)感到了威脅,最后以國家的名義強行將這個家族肢解分裂。
1062年(宋嘉祐七年),仁宗出于抑制義門陳氏以及教化天下的雙重考慮,下旨令義門陳“分莊天下”,龐大的義門陳被分為291個小莊,以抓鬮形式,遷居全國各地。
陳寅恪的祖先在這次分莊中,被遷到福建,后輾轉(zhuǎn)數(shù)遷,到清代遷至江西義寧,也就是今天的修水縣。
閱讀了這段塵封的歷史,除了感嘆學養(yǎng)一事非三代兩代人的努力可為之外,更添一重世間功名利祿的虛無感。即使像陳氏這樣的家族,如果不是在近代又出了一個陳寅恪,如果不是受近年來突然掀起的民國熱的影響,誰會去重翻這段遠逝的歷史?有幾個人能知道世間曾有義門陳抑或義寧陳?
雙井黃庭堅
進入江西之后,總是有靈山秀峰撲面而來,有滿目蒼翠的清爽,也有置身深山的神秘。來到雙井,卻又豁然開朗,河川開闊,茶田綿延,遠遠的,極目之處,是如波浪般緩緩起伏的青山,一峰連著一峰,一直蜿蜒至天邊。
山水美景之外,雙井值得一看的地方有黃庭堅故居、黃庭堅墓、高峰書院。
說是故居,卻不可與建于清代的陳家大屋相比。一千多年已過,現(xiàn)在能看到的只是修建在舊址上的嶄新的仿古建筑。
緊挨著故居的高峰書院是我國第一所以書院命名的山村小學,這里是黃庭堅就讀的黃氏私塾芝臺書院的原址?,F(xiàn)在能看到的書院門等建筑,是明代重建,清代修繕,應(yīng)該算是雙井村真正留存的古建。
故居里展示著黃庭堅各個階段的詩詞和書法作品拓本,以及宋代雙井黃氏的譜系。有宋一朝黃家出了48位進士,其中四位官至尚書,小小的雙井村因此有了“華夏進士第一村”的美譽。
最有名的是黃庭堅祖父這一輩,兄弟十三人,有十人中了進士,時稱“雙井十龍”。
黃庭堅的祖父是同輩兄弟中最晚考中的吧,當時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且兒子也早已先他中了進士。
所以到了黃庭堅,已經(jīng)是祖孫三代進士了,家學淵源自不必說。
村子很小,墓園也在近旁,宋代修建,歷代都有修繕,現(xiàn)有沈鵬題寫的門額“山谷園”。
而我在雙井最大的收獲,則是從書院的一位老師處得到一本他們自編的課本。
課本左上角注明“江西修水高峰書院傳統(tǒng)文化教育讀本”,書名《雙井黃庭堅》,由曾任書院校長的朱忠衛(wèi)先生主編,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
聽介紹說是小學的自編課本,我以為就是少兒故事書,收集編撰了一些黃庭堅的傳說,成年人也就是姑妄聽之。但等閑下來翻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犯了慣性思維的錯誤。
全書共有六篇。第一篇是“黃庭堅生平”,內(nèi)含黃庭堅年譜,從生年到卒年,六十一年里,仕宦調(diào)遷,文學活動,書法研習,朋友往來等等,歲歲都有記載。
蘇東坡、秦觀、米芾等中國人爛熟的名字,時時穿插其中,讓人感嘆那是一個哺育巨匠的時代。
讓我感嘆的是,不僅資料來源都有出處,而且文字簡潔干凈,古樸典雅,適合所有人閱讀,不是一般常見的幼兒讀物。
用這樣的課本來做啟蒙教材,雙井村的孩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勝在人之初了。
在修水只呆了三天。
有民諺說修水出美女,甚至說是天下第一美女縣。我特意向當?shù)厝舜蚵犃诉@種說法的來歷,意外的是答案竟與陜北有關(guān)。原來這個江南的美女縣與馳名天下的美女縣米脂還有些淵源。說是當年李自成兵敗途經(jīng)修水,把隨行的三千嬪妃留在此地,以后嫁為民婦繁衍生息,子孫后代自然個個美貌。
米脂人李自成造就了江南美女縣,感覺這傳說簡直就是為了讓千里來尋的我開心一笑才編出來的。
離開修水那天,還是搭了一輛快的,快的師傅與我聊了一路,一邊聊著,一邊想著,眼前總是出現(xiàn)那些雞鵝,那些褐色短尾的母雞,那些雪白長頸的大鵝,在陳家大屋墻外的草地上,在雙井書院門前的開闊地上,正三三兩兩地閑閑地踱步。
這里的鄉(xiāng)村,道路兩旁,房屋前后,田壟之間,雞鴨鵝時時可見,也不躲避來往的人和車,自由自在地散步、啄食,一種閑適田園的感覺。
在我的家鄉(xiāng),這樣的景致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了。
還有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那些地名,猶如一本史書在面前一頁頁翻過。
這讓我聯(lián)想到陜北那些失落了的地名,如今,只能從典籍里尋找它曾經(jīng)的風韻,重溫它所承載的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