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
張四維畫像
萬歷十年(1582年)六月二十日夜,內(nèi)閣首輔、太傅兼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xué)士張居正病逝,皇帝給予這位曾經(jīng)主持“萬歷新政”的帝師以崇高的榮譽,謚“文忠”、贈上柱國頭銜、恩蔭一子為尚寶司丞、命錦衣衛(wèi)堂上官與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護喪,歸葬江陵!張居正去世時,內(nèi)閣輔臣只有張四維與申時行、于有丁三人,不論是排序還是威望與資歷,申、于二人都難以同張四維相提并論,于是張四維順理成章地繼任為內(nèi)閣首輔,大明王朝進入了張四維主政時代。
張四維,字子維,號鳳磐,山西蒲州人,出生于一個鹽商世家,父親為蒲州豪賈。四維生而穎異,15歲中秀才,名列優(yōu)等,督學(xué)劉某甚奇,稱其必為國家棟梁。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鄉(xiāng)試,以第二名中舉。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中進士,因其文章、書法兼優(yōu),人選翰林院庶吉士。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授翰林院編修,在翰林院任職期間,“因詞林少事,張四維與志同道合者閉戶讀書,自傳記、諸子、百家,無不窮詣博覽,而尤好深沉之思,蓋隱然復(fù)公輔之望”。憑借其卓越的才華與軒昂的器宇,為內(nèi)閣次輔、大學(xué)士徐階所器重,被贊譽為當世奇才,“異日必濟大業(yè)者也”。當時嚴嵩專權(quán),吏治敗壞,而張四維潔身自好,“獨辟一齋,與馬自強、孫鋌數(shù)人吟誦其中,自守泊如也”!
張四維倜儻有才智,明習(xí)時事,與兵部尚書楊博交往甚厚,其舅父王崇古以兵部尚書銜,總督宣府、大同、山西三鎮(zhèn)軍事,張四維受他們的影響,亦熟知邊防事務(wù),喜歡談?wù)摫隆Bc間,張四維以熟悉邊防事務(wù),極力促成與蒙古的“俺答議和”而為內(nèi)閣首輔高拱所賞識。隆慶四年(1570年)高拱利用自己銓掌吏部的便利,破格提拔張四維擔(dān)任翰林學(xué)士,兩個月后又再次晉升張四維為吏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務(wù)。明代翰林院雖然屬于一個清水衙門,但是明代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多來源于翰林院,所以明人稱明代中央官場,“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nèi)閣”,有鑒于此,翰林院掌院這一職務(wù)不輕易受人。張四維掌管翰林院后,大臣們都說,“天子且相張公矣”。因為張四維精明干練,可斷大事,所以高拱想要援引四維進入內(nèi)閣,不料被殷士儋捷足先登。由于內(nèi)閣的紛爭,張四維遭到言官彈劾,自請辭職,以疾乞歸。
隆慶六年(1572年)春,太子出閣,皇帝召四維充任東宮侍班官,協(xié)理詹事府事。給事中曹大墊揚言張四維賄賂首輔高拱,才多次獲得升遷,張四維上書請辭,但是皇帝下旨讓他立即入朝,擔(dān)任太子的侍班官。同年夏,明穆宗駕崩,張居正與馮保聯(lián)合逐除高拱,高拱狼狽離京。張四維是一個極有良知或者說是一個富有道德感的人,其本著“為人孝友,篤于故舊,人有一德一飯不忘”的道德準則,在赴京途中從獲鹿縣改道欒城縣,與高拱會面,并安慰高拱。此時的高拱,已經(jīng)成為一個罪人,而張四維感念于高拱曾經(jīng)的提攜,無所顧忌地前往迎接,并噓寒問暖,確實需要非常大的勇氣。張居正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氣,對張四維說道:“皇帝剛剛罷黜了高拱,你就私下去見他,膽子可真大!”張四維則非常坦蕩地回答道:“我昔日事高公,猶如今天事您,一親一疏,奈何以去遠之?”從中可以看出張四維非常敦厚。
萬歷二年(1574年)明神宗詔四維以原官,仍掌管詹事府事,充任《世廟實錄》副總裁。明世宗嘉靖在位長久,章牘浩繁,諸司檔案資料缺軼,張四維極力搜集整理,自嘉靖十年以后的朝章、軍務(wù)、國賦、人事等資料,皆井然具備,深得張居正的賞識。萬歷三年三月,張居正請求增置閣臣,推薦張四維,于是張四維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人閣參預(yù)機務(wù)。他受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侍候皇上的講讀,受到皇帝的贊譽,神宗以其器度不凡,賜予“一德和衷”四個大字。萬歷四年充任重修《會典》總裁官。萬歷五年主持會試,肅皇帝《實錄》成,加太子太保,晉文淵閣大學(xué)士。萬歷六年春,主持神宗婚禮,因功加少保,晉武英殿大學(xué)士。萬歷八年一品滿考,加柱國、少傅兼太子太傅。萬歷十年以決策功,晉兼太子太師。
張居正主持國事之初,軍政財壞,國庫空虛,農(nóng)民起義此伏彼起,危機嚴重。四維極力支持張居正的一切政令主張和改革措施,推行考成法,清丈田糧,賦役征銀,推廣“一條鞭法”,裁汰冗員,減少支出,防御韃靼,平定土司,浚治黃淮等,并且取得不凡的成效。但是張居正柄國,“以刑名一切,痛繩海內(nèi),其治若束濕,人心囂然”,說得簡單一點,張居正執(zhí)政,為了追求行政效率,以法家思想治國,手段太過苛刻,且所用多小人,大失人心。張四維不同于懦弱的大學(xué)士呂調(diào)陽,他有自己的治國主張,有自己的政治見解,當張居正權(quán)力鼎盛之時,張四維就提醒他要小心謹慎,防微杜漸,“私慮主上甚少,古稱危疑。今宮府訓(xùn)調(diào),全仗淵略,然事機變幻,當查其微,物情多端,需防其漸?!笨上М敃r的張居正,權(quán)勢正如日中天,聽不得忠言。
現(xiàn)在張四維成為內(nèi)閣首輔,他決心施行自己的治國理念。張四維曾經(jīng)與內(nèi)閣次輔申時行相商今后的治國方法,“今海內(nèi)厭苦操切久矣,若以意示四方中丞直指,令稍以寬大從事,而吾輩無深求刻責(zé),宜可以稍安人心?!逼浜蟛痪?,恰逢皇嗣誕生,張四維趁機上書:“皇子誕生,普天同慶,宜以大慶施行惠政于天下,省督責(zé)、緩征徭、舉遺逸、恤災(zāi)荒,以養(yǎng)國家元氣?!笔枭希f歷皇帝命令頒布天下施行。從此,朝政大變,民心大悅,言路也打開了。在“朝事一大變”的氛圍下,張四維授意御史孫繼先上疏請求重新啟用因為建言而獲罪的大臣,如翰林編修吳中行、翰林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刑部辦事進士鄒元標,以及給事中余懋學(xué)、御史趙應(yīng)元、傅應(yīng)楨、朱鴻謨、孟一脈,員外郎王用汲、郭惟賢等人?;实劢邮芰诉@一主張,下旨:“朕一時誤聽奸惡小人之言,以致降罰失中,這本內(nèi)有名,建言得罪的,起用?!敝链耍@些之前因為反對張居正“奪情”的正直官員們重新步入了官場,官場中重新充滿了正能量。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以及張居正曾經(jīng)的親信們,害怕朝廷清算張居正,同時也害怕大權(quán)旁落,于是圖謀添置閣臣,讓馮保的好友潘晟進入內(nèi)閣理政,并進而排擠張四維,繼續(xù)掌控內(nèi)閣大權(quán)。大學(xué)士許國在其文稿《條麓堂集》卷三十四《永信錄下》中詳細地記載了這件事,“初,江陵公(張居正)病亟,而楚黨(張居正的湖廣籍親信官僚群體)大懼失勢,乃詐為江陵公遺疏,薦起新昌(潘晟)以自代,而謀去公(張四維)。先因權(quán)珰(馮保)所親信者徐巨爵,結(jié)保為內(nèi)應(yīng),而外嗽三御史交章排公(張四維)也”。御史楊寅秋上疏彈劾吏部尚書王國光“欺君蔑法,鉗制言官”等六大罪狀,皇帝下旨,“著王國光革職冠帶閑住”。接著御史曹一夔借彈劾王國光牽連張四維,張四維無奈之中,于私宅待罪。萬歷皇帝為了安慰張四維,派文書太監(jiān)孫斌前往張四維的府邸宣諭,“御史曹一夔一本論王國光及卿,其王國光欺肆,卿亦未知,朕亦不信,卿宜安心佐理,不必介意”。而張四維接到圣旨后,則向皇帝上疏請求致仕,疏文如下:“伏念臣秉性鈍直,學(xué)術(shù)短淺,備員丞弼,委為忝竊,輔理無狀,以致言官論列,負乘致寇。臣斤兩有定,伎倆已竭,況臣蒲柳之質(zhì)日漸衰殘,目吒耳聾,齒搖氣怯。既深誤國之虞,兼有憂生之慮,久擬乞休,耽擱未果。此同事諸臣所共知,非敢飾說也?!睘榱似蛐荩瑥埶木S連續(xù)上了三道奏疏,要求皇帝批準自己致仕返鄉(xiāng)。馮保為了將張四維趕下臺,指示自己的黨羽御史張問達繼續(xù)彈劾張四維,以致激怒了萬歷皇帝。朱翊鈞在張問達的奏本上批示道:“元輔懇疏乞休,已有旨慰留了,張問達如何妄言瀆擾?本當重處,姑從輕著降三級調(diào)外任。再有奏擾的,一并重治?!被实塾米约旱膶嶋H行動,顯示了對內(nèi)閣首輔張四維的器重與支持。其實,皇帝對于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的驕橫恣肆早就不滿了,只是之前礙于太師張居正與慈圣李太后的面子,一直隱忍不發(fā)。與馮保不和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張誠,暗中把皇帝對馮保不滿的消息透漏給內(nèi)閣,張四維決心反擊,瓦解反對派陣營。張四維授意自己的門生李值、江東之上疏揭發(fā)馮保的種種僭越不法罪狀,尤其是突出了馮保的貪腐受賄,使得對財務(wù)問題非常敏感的萬歷皇帝震怒異常,命張四維擬旨:“奴輩盜我威福久,其亟誅之?!辈ⅠT保的親信徐爵逮進鎮(zhèn)撫司詔獄處死,將馮保抄家流放南京,楚黨梁夢龍、潘晟、王篆、曾省吾等人也都遭到罷黜,自是朝政氣象一新。張四維以威福還主上,以政事歸六部,以言論歸臺諫,張四維居中協(xié)調(diào),更一切束濕之政,世人贊之,民心大悅。百姓們紛紛稱贊道:“今主上神圣,公道昭明,各舉其職,無廢憲度,閣臣自不相擾也?!?/p>
張四維,身上有著山西人典型的厚重與精明,身為首輔,居恒簡重,臨大事、決大疑,皆迎刃而力斷,其志在扶危定傾,其心在安利國家。其為政方式寬厚簡約,雖然不似張居正的雷厲風(fēng)行,但是卻極得人心,政局也相應(yīng)穩(wěn)定。惜乎天不假年,張四維主政時間太短,未能使萬歷朝的政局再次出現(xiàn)中興之勢。萬歷十一年,張四維的父親嵋川公病逝,四月初,張四維接到訃告,痛不欲生?;实壑篮螅伤径Y監(jiān)太監(jiān)前去慰問,并希望張四維可以“奪情起復(fù)”,依舊在內(nèi)閣處理政務(wù)。但是張四維急于回鄉(xiāng)奔喪,加之有張居正的前車之鑒,張四維婉言謝絕了皇帝:“生不逮養(yǎng),歿不奔喪,何顏以立于世上?臣寧死,不敢奉詔。”皇帝也不勉強,賞賜喪銀300兩、鈔一萬貫以及米油香燭等物品,同時派工部官員造葬、禮部官員致祭、行人司官員護喪。臨行前,張四維到文華殿辭別皇帝,“勸神宗以法祖、孝親、講學(xué)、勤政、清心、寡欲、惜財、愛民,保終如始”,這是張四維作為首輔的最后叮囑。張四維帶病匍匐奔喪,日夜兼程,廢寢忘食,導(dǎo)致身體非常虛弱。剛至家,繼母胡夫人也去世了,其后不久他的兩個弟弟又先后離開人世,張四維在悲痛交加中,帶病致哀服喪。由于體弱多病,加之因為喪事憂傷過度,萬歷十三年十月十六日,張四維病歿于家。神宗聞卒震悼,輟一日視朝,遣官治葬事,贈太師,謚“文毅”。
山西山陰人,略晚于張四維的大學(xué)士王家屏曾為張四維撰寫《張文毅公行狀》,對張四維的評價尤為出彩:“家屏為公桑梓后進,在史居誦公之文章,見其雍容爾雅,蔚為宗公。比從講筵,竊窺公學(xué)術(shù),則見其直諒多聞,納乎圣聽。公既居中持國柄,乃伏睹公憂勞夙夜,以身任天下之重。方其剪除奸邪,一日而宇宙回春,此乃與司馬文正公元祐之政豈異哉?”王家屏把張四維比作司馬光,把張居正比作王安石,把張居正改革比作王安石變法,把張四維當政比作司馬光的元祜更化,這種視角以及這種對比,卻是驚世駭俗,卓爾不凡。歷史評論,因人而異,加上評論者的立場、學(xué)識、視野的不同,評論結(jié)果更是因人而異。平心而論,張居正與張四維皆是隆慶萬歷之際的大英豪,二人皆憂心國事,希望通過變法或者改革來復(fù)興大明,重振朝綱。只不過二人的施政綱領(lǐng)不同,張居正更加喜好申韓法家之術(shù),持政苛刻,寡恩好殺,加之慈圣皇太后的倚重與信任,一定程度上代行了皇帝的無上權(quán)威,雖然政治卓著,但是為日后的倒臺埋下了隱患。張四維則為政寬仁,更加符合儒家對國家的治理,加上罷黜當權(quán)的一批奸邪權(quán)宦,啟用了大批正直的大臣,對皇帝也盡心輔佐,而不敢擅用威福,因此贏得了朝野的一致好評。但是張四維主政時間太短,從萬歷十年六月到萬歷十三年十月,只有三年時間,更多的是展示了一種救時滅火的過渡宰輔角色,所以稱其為“救時閣老”,也屬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