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 盧夢雨
摘 要:司馬遷生年存在兩說,此兩說均以《博物志》為主要考證依據(jù),拋開《博物志》,以司馬遷著述為主要考證對象,可以得出另外一種結(jié)論。其推演思路是以《報任安書》的寫作時間征和二年為基準點,以“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向前推出司馬遷出仕的時間在元狩六年至元鼎六年之間,從而排出“景帝中五年說”,在確定了司馬遷出仕時間段后,依據(jù)“二十而南游江、淮”一句來推算他出仕時的年齡在前117至前111年之間,由此向前推,得出司馬遷的生年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段”,即司馬遷生年當在武帝建元三年至七年間(前138—前134)。
關(guān)鍵詞:司馬遷生年;《報任安書》;景帝中五年;武帝建元六年
中圖分類號:K23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12-0108-06
司馬遷生年迄無確認,最有代表性的有兩說,即以李長之先生《司馬遷生年為建元六年辨》及郭沫若先生《〈太史公行年考〉有問題》為代表的生于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說,和以王國維先生《太史公行年考》及錢穆先生《司馬遷生年考》為代表的生于漢景帝中五年(前145)說,兩說各執(zhí)其辭,爭論將近一個世紀。本文擬對此問題作一分析。
一、司馬遷生年諸說辨析
關(guān)于司馬遷生年的討論出現(xiàn)兩種說法,其關(guān)鍵分歧出在對司馬貞和張守節(jié)兩個注釋看法不同上。這兩個注釋都出現(xiàn)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一個是在“(司馬談)卒三歲而(司馬)遷為太史令”一句下,司馬貞《史記索隱》注曰:《博物志》:“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雹倭硪粋€是在“五年而當太初元年”一句下,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注云:“按:遷年四十二歲?!雹?/p>
這樣,若依《索隱》,則由元封三年上推28年,是武帝建元六年(前135);若依《正義》,則由太初元年上推42年,是景帝中五年(前145)。兩說相距十年,起碼必有一說不對,或兩說皆不確。兩說皆認為,司馬貞與張守節(jié)所注司馬遷的年齡都是依據(jù)《博物志》,分歧只在:主景帝中五年說者認為司馬貞所引《博物志》上的“二十八歲”乃“三十八歲”之誤;主武帝建元六年說者則認為張守節(jié)所注之“四十二歲”乃“三十二歲”之誤。二說之分歧,應(yīng)該在于所引《博物志》究為“二十八”還是“三十八”,這是各說各有理的。也就是說,到底是司馬貞所見本的“二十八”對,還是張守節(jié)所見本的“三十八”對的問題。郭沫若據(jù)漢簡書寫通例而說:“漢人寫‘二十作‘廿,寫‘三十作‘卅,寫‘四十做‘卌。這是殷周以來的老例,如就廿與卅,卅與卌而言都僅一筆之差,定不出誰容易、誰不容易來?!雹鄞笋g王國維所說“三訛為二乃事之常,三訛為四則于理為遠”④也。我們覺得郭氏之說為長,郭是言道理,言之亦成理。那么王之“景帝中五年說”與李長之、郭沫若所主之“武帝建元六年說”都可依此理去說,不過是“卅”訛為“廿”還是“卌”訛為“卅”的問題,所以二說于此“廿”“卅”“卌”這上面也真是難辨雌雄的。兩說各依一己之判斷,又各尋出若干證據(jù)以實其說,然雙方各有軟肋,故不能辨別清楚,是成學術(shù)疑案。
近又重讀王重九先生《從王國維、郭沫若共認的“先漢紀錄”考定司馬遷父子的生年》一文,談到《博物志》“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一句“司馬”后究為“遷”還是“談”作了如下解說:
“司馬”下奪“遷”字,最成問題。但此說原非王、郭所創(chuàng)獲,乃來自清人張文虎校刊之“金陵局本”《史記》。張氏究有何據(jù)?在其所著《??酚浖馑麟[正義札記》中,只字未及,顯出臆斷。首按,《晉書·張華傳》略謂:張華學業(yè)優(yōu)博,尤熟漢武時事,雅愛書籍,天下奇秘,世所稀有者,悉在華所,持此以推,《索隱》所引必為張華根據(jù)所見“先漢紀錄”載入《博物志》者。原文于“司馬”之下必有主名,是“遷”是“談”,以在今本“逸篇中”不得而知,抑或在張守節(jié)征引時,以對司馬遷有所“偏愛”,遂將應(yīng)注于“談為太史公”下的“先漢紀錄”,以開頭為“太史令”三字,反注于“遷為太史令”之下。但以心有不安,闕而不書,亦未可知。時至南宋黃善夫合刻“三家注”時,未見增補,歷元、明至清同治前,多次翻刻,皆能“闕以存疑”,有待后人;惟獨晚出的金陵局本《史記》,反破例補入“遷”字,司馬遷生年問題之所以不能順利解決,除史少明文之外,張氏的“自我作古”,誤己誤人,博如王、郭,亦為所囿,未始不是一大原因。次按,西漢一代擔任太史令而姓“司馬”的,只有談、遷父子,筆者認為“司馬”下所奪的不是“遷”而應(yīng)是“談”。根據(jù)有二:一是所列籍貫有問題;二是所列除官年代有問題。⑤
施丁先生在《司馬遷行年新考》,提出司馬遷生于“景帝中五年”。
《史記會注考證校補》卷八(日本,1961年發(fā)行)寫明了“年二十八”的“二”,南化本是“三”;并對此作了說明:“按,依南化本,則遷生于景帝中五年,與《正義》說同,今本《史記》三訛為二。”南化本的校記,校補本的說明,很值得重視,惜王國維當年未見南化本,而如今我國學者未注意《校補》書。⑥
施氏找到了一個“三”訛為“二”的證據(jù),雖是孤證,亦足欣喜。他說,至今卻“尚未發(fā)現(xiàn)《正義》‘年四十二之‘四訛為‘三的”⑦。這就把“建元六年說”的一條路給堵死了。但是我們?nèi)钥梢宰穯枺核^“南化本”(按,這個本子是南化氏所藏南宋黃善夫本《史記》)的作“三”不作“二”的依據(jù)又是什么呢?施氏說:“我認為,張守節(jié)依據(jù)《索隱》‘年三十八之文,以推斷司馬遷作史時42歲,這個說法是可以成立的,至少說不是妄言?!蹦敲次覀円部梢詥枺弘y道南化本沒有可能是由《正義》之“四十二”推出的“三十八”么?因為是孤證,就總不能說很穩(wěn)當。而袁傳章先生更有力地駁之曰:
黃善夫本《史記》的《索隱》實作“年二十八”,并無“年三十八”其文。上杉氏所藏的黃本自不例外。作“三十八”者,乃上杉氏藏本(即水澤利忠所稱的“南化本”)標注于書眉的批注,但并無任何版本的依據(jù)。這種來源不明的標注,情況及其復雜,自然算不得什么“鐵證”。⑧
故“景中五年說”固因南化本而得支持,然猶不可以之為定讞也。再者,“三十”訛為“四十”也不是沒有,袁傳章先生就找出不少例證。⑨但是,我們現(xiàn)在依照王重九先生及傳為施丁先生的此一“新說法”,可以干脆不說“卅”“廿”的問題了,因為《索隱》“注非其處”,這對以往考太史公生年的文字是具有顛覆性的。
主景帝中五年(前145)與主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兩派所依據(jù)的司馬貞引《博物志》此條,原皆以為指司馬遷,今若指司馬談,則一切說法都須再行考量。那么現(xiàn)存的張守節(jié)《正義》中注太初元年司馬遷四十二歲就成了唯一推算司馬遷生年的時間依據(jù),則此“新說法”自有利于“景帝中五年說”。
首先我們說,王重九先生對《索隱》注引《博物志》的重新詮釋是有道理的;其次我們說,王重九先生的詮釋,最有意義的是讓我們可以別出一徑去思考,而不必一定糾纏在一直也糾纏不清的二八、三八之誤,還是四二、三二之誤上。
那么,既然說《博物志》所記與司馬遷無涉,亦即司馬貞所引《博物志》的記載若不足為依,則張守節(jié)在“太初元年”下所注之“遷年四十二歲”若也是依據(jù)《博物志》,就難以定其是非了,這個“四十二歲”也有可能就是誤書誤認使然,但這還是囿于《索隱》所依之《博物志》說的是“遷”非“談”,同時疑點還是太多,所以固然不能遽然把這個“四十二”否定掉,也似不能遽然如王重九或施丁先生所言,簡單地從太初元年向上推四十二年把司馬遷的生年定于景帝中五年(前145)了事。
二、從《報任安書》中推定司馬遷生年
如《博物志》所記是“談”非“遷”,則《索隱》所引對于考據(jù)司馬遷生年就無太大價值,遽然以《正義》的“四十二”為據(jù)又頗覺符節(jié)多有不合,所以,不如徹底拋開《索隱》和《正義》,別辟路徑,以司馬遷著作中所記之相關(guān)資料作為推算其生年的材料來作一番考據(jù)。近世學人考《報任安書》應(yīng)寫于征和二年(前91)⑩,這個考證結(jié)果對考證司馬遷生年的意義十分重要,盡管《報任安書》寫作時間亦存他說,如“太始元年說”和“太始四年說”B11等,但最有說服力的還是“征和二年說”。我們認為寫于征和間的理由也有如下數(shù)端。
其一,《報任安書》中所謂“今少卿(任安字少卿)抱不測之罪”當指其因戾太子事件而獲罪之事。其事在征和二年(前91)。施丁以為是指任安在戾太子事件之前,“而且一定是在為益州刺史時所坐他事”B12,其據(jù)多有不穩(wěn)。如果從《田叔列傳》所附褚先生補記上看,任安在戾太子事件中是取騎墻態(tài)度的,所以武帝說他“是老吏也,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欲合從之,有兩心”B13。可以說事實上任安在戾太子事件中,是沒有什么罪過可言的,有人告了他一狀,武帝就覺得他騎墻?;?,就把他抓起來。而武帝這時候也可能并不喜歡這個任安了,因為他說:“任安有當死之罪甚眾,吾?;钪??!盉14亦即謂任安經(jīng)常犯規(guī),武帝都沒有和他計較,這大概不能像施丁說的是任安常因犯死罪而下獄,武帝都沒有讓他死。武帝在這里是說氣話,意思是:我過去在一些事上不與你計較也就罷了,今當如此嚴重事件,你卻不能旗幟鮮明地忠君保國,朕如何能夠輕饒!這個“罪”,任安大概沒有想到,別人大概也沒有想到,所以說“不測之罪”,固“不測”本也是一種婉轉(zhuǎn)的說法,但這里也或可指實。
其二,《報任安書》中談到司馬遷遭腐刑時,《史記》是“草創(chuàng)未就”。既云“草創(chuàng)未就”,至少是大半未成。史公太初元年(前104)開始作史,至天漢二年(前99)被陵禍,已經(jīng)五年,而猶言“草創(chuàng)未就”,那么天漢二年,到太始元年(前96)才三年時間,余下的大半就那么快地寫完了么?是可懷疑。就是到了太始四年(前93)也就接近征和年了,而若《報任安書》寫于征和間,那么上距被陵禍就過去了七八年,從時間上說,或許更較“太始年間”合理一些。
其三,任安給司馬遷寫信的時間,自是在司馬遷被陵禍之后,而司馬遷被陵禍之時,任安大抵也在中央(褚先生補《任安傳》先說他在中央任北軍使者護軍,后來又任益州刺史的,而刺史是巡察郡縣的,亦?;刂醒?yún)R報),此窺《報任安書》或亦可得消息,如書中敘被陵禍之后曾說“此正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有不然邪?”而司馬遷接到任安的信之所以不報,這里面也大有可說:可以說司馬遷一開始就不想回信,因為他對任安這類“故舊”很失望。《報任安書》中談到他被陵禍時,“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這“不為一言”的人中,或許就有任安。他也不過就是一個“全軀保妻子之臣”,是為史公極不恥之人也。而這人又是他的“故舊”,這就更令他傷心。而任安寫信給司馬遷都說些什么呢?從《報任安書》上約略可知,他是在勸司馬遷“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wù)”,這話從何說起呢?自然是任安認為司馬遷沒有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wù)了。而在遭了刀鋸之禍以后,司馬遷除了他必須做的一些政務(wù)之外,主要的事就是寫《史記》了。那么以此或可推知,任安的勸諫背后,也或多或少地隱含著他對司馬遷耽于作史的不解、不屑與不滿(不滿一定是有的,如《報任安書》中說“若望仆不相師用,而流俗人之言”者)。這從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著重申說作史對他的重要這一點上自可看出。任安老于世故,一定不會在史公被陵禍以后很短的時間寫那信的,他是后來以益州刺史身份寫的。這樣,他也一定是在史公遭腐刑后一段時間內(nèi)看到他耽于作史,而認為這并不是賢臣所必為,更何況他也未必不知道史公之作史對武帝有所觸怒,所以在李陵事件的陰影漸漸消解下去之后,他才寫信給司馬遷“責以古賢臣之義”B15,從時間上分析,任書大抵寫在太始年間于理較近。而史公《報任安書》寫于征和也就說得過去。
順便提及,司馬遷何以接到信后并沒有很快回復卻又在任安下獄將死之時寫去這封回信,自然是一開始他并不愿意理會任安(理由已如上說),而任安這時也多少是被冤屈下獄的,當此之時,司馬遷或許認為任安對他的“只可與智者道,不可與俗者言的”話還能夠聽得進去。
其四,戾太子事件時,武帝在甘泉(見《田叔列傳》褚先生補),事件后回來,就開始治相關(guān)人物的罪。這應(yīng)是是年(前91)七月戾太子自殺以后的事,任安見拘應(yīng)在此間。第二年的征和三年(前90)正月,武帝又西巡,這計劃大抵也是早有的,而司馬遷也是計劃中要從行的,這大概就是《報任安書》中所說的“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上雍”B16。給任安寫信時,從駕西行應(yīng)在計劃中而尚未成行。那么《報任安書》中所說之“會東從上來”,應(yīng)該是指太始四年從駕東封泰山歸來。那么前所推論任安遺史公書當在太始年間的話亦在理中。以此亦可見《報任安書》應(yīng)是寫在征和而不是太始?;诖耍覀兛梢砸颉秷笕伟矔分杏小按镙傒炏露嗄暌印敝涠蚯巴扑?,上面的論證,可以看作是以征和二年(前91)為基點向前推算司馬遷出仕之年的關(guān)鍵依據(jù)。袁傳璋先生也曾因“征和二年”為基點推之云:
自征和二年(前91)上推二十年是元封元年(前110),自此上推一年是元鼎六年(前111),上推七年是元狩六年(前117),司馬遷“仕為郎中”的年代不出于元狩六年至元鼎六年之間(前117—前111)。司馬遷“二十南游江淮”的年代當不出元狩五年至元鼎五年(前118—前112)的范圍。由此上推二十年,司馬遷當生于建元三年至元光三年(前138—前132)中的某一年。B17
袁傳璋之推算固亦準《博物志》,但脫開《博物志》,其所推算亦能成立。人或以為袁氏“基點”說不能成立B18,其實這不過是找個支點,也無可無不可,我們覺得找一個“支點”或云“基點”,還是可以展開司馬遷生年的探討的。
三、從司馬遷自述中推定其生年
我們認為欲考司馬遷生年,應(yīng)須從現(xiàn)存漢代典籍特別是司馬遷的自述中尋找?guī)讉€關(guān)鍵的“時間點”。一是《報任安書》寫作時間的征和二年(前91);二是以《報任安書》中所述“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上推至“仕為郎中”的年代:元狩六年至元鼎六年之間(前117—前111)。如果再考出司馬遷入仕時間,問題就好解決了。但司馬遷入仕時間卻頗迷離莫辨。《史記·太史公自序》云: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B19
司馬遷自言其“二十”南游,“二十”歲是個點。南游回來就“仕為郎中”了,那么南游需要多少時間?鄭鶴聲認為“假定五年也不為過”B20;袁傳璋認為一兩年就回來了,袁說有三個依據(jù)B21,其說較鄭長。那么司馬遷應(yīng)是二十二三歲就仕為郎中了。《報任安書》中之“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至少應(yīng)從征和二年(前91)上推21年,至多上推27年,才能合上“二十余年”,這個時間應(yīng)是在元狩六年(前117)至元鼎六年(前111)之間。而司馬遷仕為郎中后,馬上又“奉使西征巴、蜀”,按《集解》引徐廣曰:“元鼎六年平西南夷,以為五郡。”那么應(yīng)該說,司馬遷仕為郎中至遲在元鼎六年(前111),下距征和二年(前91)有21年,與《報任安書》“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若合符節(jié),枘鑿無誤。如是,則司馬遷在元鼎六年(前111)為郎中時是“二十”南游一二年后歸來之時,則司馬遷仕為郎中的元鼎六年(前111)其年齡當在二十一二歲,再以此年上推22年,則其生年至遲應(yīng)在武帝元光二年(前133),最早也不早于武帝建元二年(前139)。
那么,這就有幾個問題須說:第一,《報任安書》寫作時間既定于征和二年(前91),則司馬遷的入仕時間不會早于元狩六年(前117),這是按27年推算,所以施丁引《封禪書》太史公曰:余“入壽宮伺祠神語”,而推司馬遷仕為郎中“至遲在元狩五年(前118)”的說法似乎不好成立。B22第二,若依張守節(jié)注,太初元年司馬遷四十二歲,上推其生年應(yīng)在景帝中五年(前145),那么“二十南游”之時應(yīng)是武帝元朔四年(前125),此距其入仕之最早可能的時間元狩六年(前117)有8年的時間,那么這8年司馬遷都在“南游”么,若依上引袁傳璋先生考論,實在相差太遠。更何況我們這是以“二十余年”最長的時限可能計算,而我們從《自序》的敘述口氣看,司馬遷“仕為郎中”后不久即“奉使西征巴蜀”,事在元鼎六年(前111),因此,司馬遷“仕為郎中”的時間,應(yīng)該是更接近元鼎六年。于是則更證明張守節(jié)所注太初元年司馬遷四十二歲于理為遠。所以考司馬遷生年,不止是司馬貞所引的《博物志》不足為依,張守節(jié)的注也頗難以為依也。
如果司馬遷的入仕時間是在元鼎四五年間,那么將司馬遷南游的時限考出即可推出生年。上引袁傳璋認為一二年;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認為一年;季鎮(zhèn)淮《司馬遷》認為“至少也需要一二年”。鄭鶴聲《司馬遷生年問題的商榷》認為五年也不為過;施丁《司馬遷行年新考》也認為“沒有四五年時間,是不能圓滿成功的”。
假定南游所用時間為兩年,那么元鼎四五年間(前113—前112)司馬遷二十二三歲;假定南游時間為五年,那么元鼎四五年間(前113—前112)司馬遷二十五六歲。依前者推,司馬遷當生于武帝建元六七年間(前135—前134);依后者推,則司馬遷生于武帝建元三四年間(前138—前137)。合其兩說,則司馬遷生年當在武帝建元三年至七年間(前138—前134)。若再考出司馬遷南游始于何年,則更有益于將其生年的時間準確鎖定。王達津先生曾提到,元狩六年及元鼎二年兩次詔遣博士分循行天下,司馬遷“必在分曹循行的隨從之選內(nèi)”B23。這并不是沒有可能,因為迄今也難定司馬遷的南游到底是私人行為還是官方行為。若確實司馬遷是元鼎二年(前115)出游,那么依其《自序》所言“二十而南游”之說,則其生年在武帝建元六年(前135),此非依司馬貞引《博物志》推出者也。
四、司馬遷生年推定思路
結(jié)論還不能確定,所以保守的說法應(yīng)是司馬遷生于武帝建元三年至七年間(前138—前134)。這個不確定的結(jié)論之推演思路是:一是我們依據(jù)的基準時間點是《報任安書》的寫作時間的征和二年(前91),關(guān)于《報任安書》寫作時間還有“太始四年(前93)說”(王國維等)和“太始元年(前96)說”(施丁)等,然皆未若“征和二年(前91)說”于理為長。二是這個時間點定下以后,就是依據(jù)“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向前推出司馬遷出仕的時間。這個出仕時間不能鑿實于某一“點”,只能是一個“段”,即在元狩六年(前117)至元鼎六年(前111)之間。但這個時間“段”的確認,足以把“景帝中五年說”排除了。三是我們確定了司馬遷出仕的時間段后,又試圖依據(jù)司馬遷《太史公自序》中“二十而南游江、淮”一句來推算他出仕時的年齡。因為《自序》中敘述了他游歷歸來后,接著寫了“于是遷仕為郎中”。仕為郎中的時間我們認為就是他出仕的時間,而這個時間已經(jīng)推算出是在前117至前111年之間,那么如果我們能推知他南游所需時間,就大概能推出他的生年。但南游所需時間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們認為袁傳璋先生所考為一兩年的結(jié)論較他說為長,但又不能遽然否認南游時間為五年左右的看法,所以我們只能把兩說合勘。四是由此兩說向前推,于是得出司馬遷的生年也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段”,即司馬遷生年當在武帝建元三年至七年間(前138—前134)。
我們這個推導是從后往前推,我們也看到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曾維華先生在其《司馬遷生年新證》一文中是從前往后推,其文略曰:
通觀司馬遷所撰《太史公自序》的體例,基本上是按時間先后順序記述其生平事跡的?,F(xiàn)據(jù)中華書局標點本《史記》節(jié)錄如下: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遷生龍門,……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還報命。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fā)憤且卒。……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五年而當太初元年,……于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這里不僅時間先后順序排列清晰,而且其活動、事跡也頗為連貫銜接。這樣,對《太史公自序》中所說:“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遷生龍門……”可以理解為太史公(司馬談)為官在前,生兒子司馬遷在后。
那么司馬談何時出仕的呢?曾先生也述之于前了:
《史記·太史公自序》明確說“太史公(司馬談)仕于建元、元封之間”,即司馬談為官的時間是在“建元”至“元封”之間?!敖ㄔ?、“元封”均為漢武帝時年號,其間包括“元光”、“元朔”、“元狩”、“元鼎”等年號,時間跨度從公元前140年至前105年?!敖ㄔ惫灿辛辏劣谒抉R談為官始于“建元”哪一年,司馬遷雖然沒有明載,但上限可確定為“建元元年”至“建元六年”,即前140—前135年的六年之間。B24
司馬談的出仕時間知道了,司馬遷又是司馬談出仕后生的,則其最早也就生于建元年間了,曾先生所論其理亦長,其推論結(jié)果亦與我們相近。
五、結(jié)語
我們認為所謂考據(jù)者,固為別是非、證有無,定猶疑、析紛亂也,然亦不止于此。我們看《史記》之筆法、氣勢,以及其好惡之明顯、意氣之昭彰,似非四十歲以后人作。在《史記》中,那種血氣方剛、個性張揚,處處可見,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那也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所為。在《史記》中我們也總能感到史公遭腐刑之后的那種義憤,以及他對那種世態(tài)炎涼有了切膚之感而后產(chǎn)生的對世事的激烈批判。如果考校其心態(tài)與行為,這是三十六七歲的形狀還是四十六七歲的形狀呢?私意以為是前者。我們固然不能絕對地以年齡去作判斷,但年齡應(yīng)該是一個比較重要的依據(jù),我們分析作品,倘不計作者的生活背景、文化背景和年齡背景,那么對作品的評價就失去一塊很重要的依托。所以,考證,并不是單純地去考出個結(jié)果,如果為考證而考證,則如解數(shù)學題,嚴謹固嚴謹,而生命的活力也盡失。司馬遷的生年,在建元六年前后,則他的《史記》是在其生機勃勃的年齡狀態(tài)下開始寫作的,揆之《史記》的文風,或非無據(jù)。
注釋
①②B19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6、3296、3293頁。
③郭沫若:《〈太史公行年考〉有問題》,《歷史研究》1955年第6期。
④轉(zhuǎn)引自丁德科編:《司馬遷與〈史記〉》研究年鑒》2011年卷,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3頁。
⑤王重九:《從王國維、郭沫若共認的“先漢紀錄”考定司馬遷父子的生年》,《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3期。
⑥⑦B12B22施?。骸端抉R遷行年新考》,陜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4、3—4、100—101、20頁。
⑧袁傳璋:《從書體演變角度論〈索隱〉〈正義〉的十年之差·所謂日本“南化本”〈索隱〉作“年三十八”的“鐵證”實為偽證》,《太史公生平著作考論》,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頁。
⑨參見袁傳章:《王國維之〈太史公行年考〉立論基石發(fā)覆》,《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
⑩參見程金造的《從〈報任安書〉商榷司馬遷的卒年》(收入《司馬遷與史記》,中華書局,1957年)、李功勛的《司馬遷生卒年考辨——駁王國維〈太史公系年考略〉》(載于《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1期)、陳紅的《司馬遷生年辯證》(載于《貴州社會科學》2008年11月)等。
B11參見施丁:《司馬遷寫〈報任安書〉年代考》,《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4期;徐朔方:《〈報任安書〉作于漢武帝太始四年補說》,《史漢論稿》,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
B13司馬遷:《古典名著白文本·史記》下,岳麓書社,2016年,第707頁。
B14趙福海:《昭明文選研讀》,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11頁。
B15班固撰,王繼如主編:《漢書今注》,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1600頁。
B16《漢書》李奇注“薄,迫也,迫當從行也”,顏師古謂李說是。
B17B21袁傳璋:《太史公生平著作考論》,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2—53、47—48頁。
B18陳曦:《〈報任安書〉作年為基準點不能成立——就〈報任安書〉作年與袁傳璋先生商榷》,《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7月。
B20鄭鶴聲:《司馬遷年譜》附錄《司馬遷生年問題的商榷》,商務(wù)印書館,1956年重印本。
B23王達津:《讀郭沫若先生〈太史公行年考有問題〉后》,《歷史研究》1956年第3期。
B24曾維華:《司馬遷生年新證》,《中華文史論叢》2013年第1期。
責任編輯:王 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