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彪
從后來長輩們的敘述中,我知道,我應該是見過奶奶和外婆的,但打從記事起,我的生活里就只有爺爺和外公了。
記憶里,爺爺和外公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他們有如土地一般黝黑的皮膚密密地爬滿了粗糙的皺紋和暴突的青筋,我的小手撫上去,便有一種宕蕩起伏的感覺。爺爺高大,清瘦、硬朗,年輕時曾在大上海的船廠做工,打拼的精干依稀可見。外公稍矮,胖墩墩的,卻是一個美髯公,長長的須發(fā)黑里竄白,飄飄揚揚,很有些脫俗和不凡。
爺爺和外公生活在鄉(xiāng)下,守望著田地,守望著四季的收成。在單位工作的父母領著年幼的我們住在城關,與他們不遠不近、不即不離。
老家的自留地是一片李園。當十幾株李樹開始掛果的時候,爺爺就會在園子的角落搭一個小小的草棚,日夜守在園子里。
爺爺?shù)睦顖@有兩個品種,一個是紅皮紅瓤的,叫荔枝李,還有一個青皮紅瓤的,叫西瓜李。李子帶皮可吃,皮有點兒酸,果瓤卻是甜甜的,果瓤的甜和著那點兒酸一起嚼,酸酸甜甜的,滿嘴生津。
每年四五月麥收季節(jié),李子熟了,爺爺找了叔伯堂兄幫忙采摘。等李子全部摘下來后,爺爺會挑到集市上賣一點兒,鄉(xiāng)親里分一點兒,揀出兩大籃最好的,一口氣擔進城,讓我們分享。
母親是不會讓我們可著性子吃的,她說,李子吃多了會滑腸。那時候,我們兄妹仨可都不認這個理兒。上學前,趁著母親背轉身的一會兒工夫,我們匆匆將李子一把一把地塞進書包,眼看書包要脹破了方才罷休。
長長的暑假,母親也會將我們送回老家。那是何等無憂無慮的時光哦!山梁上、河塘中,草垛上、柴堆旁,村頭的老樹下、林間的旮旯里……哪里沒有我和小伙伴們瘋瘋癲癲的身影?每天午餐、晚餐,非得爺爺滿村呼喚、尋找。
有一次,我在一個堂叔公家的柴禾堆上發(fā)現(xiàn)一本沒有封皮、無頭無尾的書(后來才知道竟是《青春之歌》),看了兩頁,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看得如癡如醉。天黑了,爺爺叫我不動,只好將電燈線拉到門口;晚飯做好了,爺爺自己喝了幾口酒,便索然無味地放下筷子;后來,爺爺也陪著我坐下來,默默地看高闊的夜空里星星的閃動和劃落。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翻過了最后一頁,爺爺嚯地站起來,將煨在灶膛的粥罐扒拉出來,倒入碗里,擺在我面前。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那淡淡的粥香,是以怎樣強勁的沖擊波,引發(fā)我肚子里排山倒海般“歡呼”的。
外公進城,也是我們的節(jié)日。
一個臨近公歷新年的夜晚,我們還在吃飯,只聽得屋外一聲呼喊,母親說是外公的聲音,急忙開了門,卻見一只大竹籃從黑暗中“跳”將進來,竹籃晃悠了幾下,才看到一襲黑衣黑褲的外公風塵仆仆地站在了燈光下!
在兄妹中,母親是最小的一個,她上面一個姐姐、四個哥哥,所以母親自然倍受寵愛。她的幾個兄弟和嫂嫂得知父親要進城去看望小妹,都不惜將自個兒家中最好的事物“貢獻”出來,過西張,大女兒又往擔子上添了一些,所以外公帶的東西一定極其豐富。長街的橫包粽、隔砂糕、酒盅糕、蘿卜絲團,還有青蟹、蟶子、魚等小海鮮,“漓鹵溚漿”擺了一桌子。
最難忘的是,外公常常會偷偷地往我的口袋里塞進三五分錢。
千萬不要小覷了這三五分錢,在那個年代,可能就是一個普通家庭一天的生計。后來,我才知道,這三五分錢,對于嗜酒如命的外公也是同樣的重要。外公把子女們每月給他的零花錢都毫不吝惜地送進了代銷店,往往到下旬,就身無分文了,可他從不向子女們吭氣,天天去代銷店賒酒,每次不多,一二兩就夠,代銷店也是只管賒給他,一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是村子里年紀最大的長者,二來,外公會在下個月初把賒賬結算清楚,“誠信度”極高,或者是他的哪個兒子、孫子知道了,也會為他結了酒賬。外公喝酒絕不講究,不用“配”酒的點心,兩三分錢一兩的糟燒白酒一下倒進嘴里,然后用手緊緊抿實了嘴巴,慢慢地品。外公說,酒氣也是酒,怎么可以浪費!
外公要回去了,母親買好車票,將他送到車站,眼看著外公排在發(fā)車的隊伍進了站臺,才揮手道別匆匆趕回單位上班。誰知母親一轉身,外公就跑出車站,退掉車票,“叭噠叭噠”走著,開開心心地上路了。我知道,外公是舍不得那幾毛車票錢,那幾毛錢,夠他幾天的酒呢。
事后母親責問,他卻振振有詞:“一個熟人有急事,正愁買不著車票……”一副助人為樂的樣子。
看看,外公多么調(diào)皮!
爺爺、外公先后走了,我再也感受不到他們?nèi)谌诘年P愛了。爺爺和外公都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他們樸素、日常、微小的給予,這樣溫暖,讓人聯(lián)想起從前那些散布在田間、覆蓋在種子上的稻草!
這關愛和溫暖一直潛存在我的心頭,像酵母一樣,活著,生長著!在這個世界上,爺爺和外公是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