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只要注意一下相框，就會發(fā)現(xiàn)漂亮油漆遮不住材料的低劣。這是合成材料。照片上每張臉的表情都不一樣，年長者比較僵硬，雖然告誡自己一定要放松，但無法做到。年輕人假裝嚴(yán)肅，其實滿不在乎。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孫女像教幼兒識字一樣指著照片上的人問爺爺這個哪個，他們是誰，和哪個是一家。他全都能答對，從沒出過錯。他八十二歲了，并不糊涂，偶爾假裝糊涂，以便和孫女玩這種一問一答的游戲。孫女每次都像獎勵小孩一樣稱贊爺爺“真厲害”“真聰明”。

照片是兩年前的國慶節(jié)拍的，他抱著兩歲大的曾孫女坐第一排，身后是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婿。第三排是四個兒媳和兩個女兒。第四排是孫輩，十個人。第五排十二個孫輩七個曾孫輩，曾孫輩抱在孫輩們的懷里，第六排是身材高又年輕的曾孫輩，九個人，九張臉像九個初生的太陽。沒有發(fā)福，距離又最遠(yuǎn)，九個人占據(jù)的寬度比第二排的六個人還短。

相片裝框掛在墻上后，看上去像一棵枝葉繁盛的大樹，以他為根，以兒孫輩為橫出的枝條，以曾孫輩為花和果。同時也像一個菱形的陀螺，因為生生不息而永遠(yuǎn)不倒。

他很喜歡這張照片，一個人在家時，他像偉大的藝術(shù)家悄悄欣賞自己的杰作一樣，露出會心一笑，既得意又滿足的表情，同時還有小小的懷疑，擔(dān)心這不是真的，擔(dān)心出現(xiàn)變故。

除了自己，他不愿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孫女的游戲他一次也沒錯過，但數(shù)清楚到底多少個人卻總是出錯，他不是忘了數(shù)某個曾孫輩懷里的孩子就是忘了數(shù)自己。正確答案是四十五個人。數(shù)錯后重數(shù)，樂此不疲，他有的是時間。

拍全家福是大學(xué)當(dāng)教授的小兒子的主意，“一定要把全家人聚齊，拍張全家福！”說了四年才實現(xiàn)，有兩次還是他自己一家缺席。這次終于聚齊，比發(fā)起時多了三個人，少了兩個人。當(dāng)時奶奶還在，曾孫輩有一個沒成家，兩個沒生孩子。照片擴(kuò)沖好后，全都說好，從現(xiàn)在起每年拍一張。但一半人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即便聚齊，人數(shù)也一定會有變化。就像裝滿玉米的口袋，一旦有玉米漏出來，即便有人努力去堵塞漏洞，還是免不了有玉米漏掉。

老人想到的不是玉米，而是一堆土豆，只要從中拿走一個，其他土豆就有可能滾下來?？瓷先ト蓟畋膩y跳，但老天爺要帶走誰是不用和他商量的。他一個人在家時越來越不敢看照片，就像看多了不吉利。越不想失去的東西越容易失去，這是他年輕時就感悟到的，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進(jìn)入老年后感悟更深也更加靈驗。不過，越是不敢看又越是想看，他像年少時珍惜零食一樣，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吃多少次，每次吃多少，以便延長零食帶來的快樂。但計劃總是落空，剛開始還能勉強(qiáng)執(zhí)行，只要少掉一半就會自暴自棄地給自己開脫，干脆一頓吃完算了，吃過癮就不再想了。吃完后又立即后悔，東西沒有了，食欲依舊旺盛。現(xiàn)在也一樣，他勸自己每天看一次就行了，但等不了多久又不知不覺地站在了相框面前。他像少年一樣慚愧，像中年一樣?；?。愧疚抑制不住的貪愛之心，同時又包庇地想，看又看不爛。

相框之上有一臺石英鐘，這是二十多年前買的，當(dāng)時剛開始流行，這是全村第一臺石英鐘。每當(dāng)報時的鐘聲響起來，悅耳又悠揚(yáng)，聽著滿心歡喜。石英鐘還顯示日歷，雖然花花綠綠的掛歷也很流行，但他更喜歡時英鐘上的日歷，因為它是動態(tài)的，人還在睡夢中，新的一天就已經(jīng)滾動顯示出來了。對一個勤快人，這仿佛是一種鼓勵，一種提醒。不知何時，石英鐘不再報時，時針和秒針一動不動，分針從六往上走，走到十退下來，像爬坡乏力的老太太。最后終于走不動，在六和七之間搖擺，現(xiàn)在徹底安靜下來，停在了一年前某一天三點三十一分。電池沒電了，兒子和女婿都說過，下次記得帶電池來換上。他自己也想過，應(yīng)該抽時間去買一對。現(xiàn)在沒人再提這事了，看時間的工具太多了，用不著石英鐘。當(dāng)他意識到石英鐘停擺的時間，正好是相框掛上去的時間，他禁不住深受震動，巧合即暗示，雖然他不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從這天開始，他就寧愿時針永遠(yuǎn)不要朝前走，仿佛時間一旦朝前，一切就有可能另當(dāng)別論。

他的擔(dān)心是有根據(jù)的。拍照提前兩個月，老伴就會在上面。她病倒后躺了半個月才過世。按照本地風(fēng)俗，下葬后第四十九天要壘墳，所有的孝子必須回來，哪怕往墳上只加一捧土都行，這既是儀式也是昭示。墳壘得越大越說明人丁興旺，昭彰家族和睦，后人有地位有教養(yǎng)。照片正是壘墳結(jié)束后在老房子前面拍的。與安葬時不同，相隔近兩個月，心里已不再悲傷，合家團(tuán)圓是這么難得，全都禁不住面帶微笑，為這難得的團(tuán)聚真心贊嘆。照片掛上去后，小兒子說，要是媽在上面就好了。平時聽力不好，但這句他清清楚楚聽見了，眼淚一下滾出來。她斷氣時他都沒有流淚，因為他早知道死是必然的，她年紀(jì)大又渾身是病。這天晚上，他像孩子一樣凝噎，他難過的不是死亡，而是突然襲來的孤單。過了五十多天，他才意識到再也聽不到老伴痛苦的呻吟。

還有一個沒能參與拍照的親人是他長孫。長孫在鎮(zhèn)政府當(dāng)電工，能說會道，見到任何人都笑嘻嘻的，嘴甜，能隨時隨地見機(jī)說出逗人發(fā)笑的歇后語或諺語。十二歲進(jìn)養(yǎng)老院：福氣來早了點。殺豬不吹氣：軟打整。肚臍眼打屁：妖（腰）里妖氣。一匹茅草頂一顆露水，生成一個人就有一個人的福氣。上吊也要找根大樹子嘛。要變泥鰍，就不要怕泥巴糊眼。都說他應(yīng)該去當(dāng)演員，保證能逗樂好多人。鎮(zhèn)政府工資低，當(dāng)電工又危險，在縣水利局當(dāng)局長的三女婿也就是長孫的三姑爹準(zhǔn)備把他調(diào)到電站去當(dāng)調(diào)度員，就在辦手續(xù)的前一天，他爬到電桿上架線和電桿一起倒下來，后腦勺砸在石頭上，流血很少，但沒能救活。全家人都反對讓老人去殯儀館，骨灰盒拿回來下葬也沒讓他參加。長孫的死訊傳來，他連連唏噓，老天爺，你不把我這七老八十的帶走，把年輕人帶走干什么呀。平時，別的年輕人死了也如此感嘆，但人人都看得出兩者的區(qū)別，情分是大不相同的。雖有不同，情感又真實不虛。他不怕死，怕的是不講公平正義。死是一個人的事，公平正義是所有人的事。也許正是沒有參加長孫葬禮的緣故，他常常忘記他已經(jīng)死去，老是感覺他出門久不歸，不時在心里想，乖孫好久沒來看我了。他喜歡他永不凋謝的笑容。

照片上的人因他凝聚，他觀看時不想厚此薄彼，對某個人多看幾眼，或者對某人視而不見。實際上他做不到平分秋色。他最心疼的是懷里的曾孫女?？傆X得她像一口氣，像一個脆弱的雞蛋，不小心翼翼保護(hù)就有可能破碎。小女孩的聲音一歷耳根，他的身體就有反應(yīng)，仿佛祖孫之間對上了宿世的暗號，終于找到了自己人。他捉住她的小手，贊美她乖巧、聰明，她會做出害羞狀，低眉順眼，仿佛承受不住老祖祖夸獎。這在他的一生中從未經(jīng)歷過，年輕時喜歡的女子也沒有這種表情，雖然也害羞，也靦腆，但很快就會笑嘻嘻的。他覺得這不是因為血緣關(guān)系在起作用，是他們之間甚深的因緣。他們的人生注定將擦肩而過，他并不遺憾，惟有感謝上蒼給他這么珍貴的禮物。

他的眼睛不好，他自己知道，別人也知道，有一天竟然看見一滴眼淚掛在大兒子的臉上，看得真切，他吃了一驚，立即想到，他在為死去的兒子悲傷，那是他唯一的兒子呀。他頓時感到應(yīng)該立即和他談?wù)?，?yīng)該勸勸他，人死不能復(fù)生，你歲數(shù)不小了，要好好愛惜自己。他沒有為此和他交談過，這無疑是最大的疏忽。進(jìn)入老年后，子女們的事他盡量少管，但作為父親，他覺得他的寬慰也許比別的人管用。正想著，發(fā)現(xiàn)這不是眼淚，是上方的石英鐘淌下的液體，電池稀出水了。液體很稠，還有一滴懸在半空，似已凝固。他忙找來毛巾，把相片上的水擦干凈，以免電池水腐蝕照片。照片輕微受損，兒子的臉變模糊了，比平時更憂郁。作為長子，他對他管教最嚴(yán)，現(xiàn)在覺得過頭了，完全沒有必要。他是幾個子女中最老實最聽話的，弟弟妹妹都愛欺負(fù)他?，F(xiàn)在再想來，和他的縱容與嚴(yán)苛不無關(guān)系，不許他申斥，甚至不允許他說他受到委屈，因為他是大哥，“大哥就應(yīng)該像個大哥的樣子”。大哥是什么樣子呢？不茍言笑，忍辱負(fù)重，這也太不公平了。他覺得他可以對他心生怨恨，可他偏偏是子女中最孝順的，他有容忍一切的能力和胸懷。想到這里，他又難過又慚愧，一滴渾濁的眼淚不知不覺滾了下來。老大，下輩子我們不要再做父子，我們做兄弟吧，我一定讓你開開心心的。

但是，來生是否能夠相見？他不敢保證。那么，我就是永遠(yuǎn)對不起你的父親！他用叉衣服的叉子把石英鐘捅下來，咣當(dāng)一聲摔在地上，散了一地，還騰起一股嗆鼻的灰塵。原處反倒顯眼，白凈得發(fā)亮。上了年紀(jì)后做事，指東打西、力不從心的時候多。今天捅石英鐘又準(zhǔn)又快，感覺是另外一只手替他完成的。石英鐘散開了，時間并沒散開，一下明白，鐘表記錄的時間容易破碎，真正的時間無邊無際又無始無終。就像在大海里舀了一勺水，勺子消失后，水也不會消失，它終究可以通過一種或幾種途徑回到大海。以身體為載體的生命和勺子里的水一樣，身體消失了，生命其實可以通過另外的途徑回到它原本的存在，在它的存在里生生不息。

石英鐘消失后，老人感到輕松了許多。同時又期待和擔(dān)心將有什么事發(fā)生。一生的經(jīng)驗告訴他，輕松過后一定會有預(yù)料不到的事情，有可能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壞事。

當(dāng)一只綠得像翡翠的大螳螂啪嗒一聲落在相框上，老人既如釋重負(fù)，又忍不住露出驕矜之色。螳螂足有兩寸半長，和照片上的人差不多一樣大。它趴在某一個人相上，仿佛在和他擁抱。它移動迅捷，路線毫無規(guī)律。一旦停止前進(jìn)，就嗒嗒嗒地搓著兩只鉗夾，像在為照片上所有人鼓掌，贊賞他們拍了全家福。

依照本土習(xí)俗，家里有人離世，在三年之內(nèi)凡是進(jìn)家的動物都是不能打的，它有可能是逝者回來探望，回來尋找。這當(dāng)中又以螳螂最受重視。螳螂一是命短，所以逝者化著它的形象在轉(zhuǎn)世之前回家看看是極有可能的。二是螳螂命大，一只沒有頭的螳螂可以活上十天，這和怨鬼長哀不絕很相像。如果是家里原有的動物比如老鼠蟑螂，反倒可以不去管，看到可照打不誤。

老人自然想到這可能是老伴回來了，“過了這么久才來?！彼粺o抱怨地看著大螳螂。螳螂毫無反應(yīng)，這一點和老伴很像。她做事情時，他說什么她就像沒聽見一樣，手里的活不停，要做上一陣才去接他的話。螳螂鼓完掌，沙沙地走了幾步，然后舉起前臂，像作揖一樣拜了兩下，然后輕輕地搓著前掌，再次左顧右盼，觸須像武生挑動涮翎，有板有眼。它作揖的樣子不像老太婆，倒像祈禱的少女，明亮的復(fù)眼透著機(jī)靈和虔誠。

老人疑惑而又欣喜，“你還當(dāng)女人？”只聽見嚓的一聲，螳螂飛走了。老人暗想，她害羞了，像年輕時一樣。同時想，也許是一只普通螳螂，與老伴無關(guān)。

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孫女回來看他，同來的還有她的同學(xué)，老人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年輕人極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孫女婿。年輕人說，他們在筲箕灣看見一群竹雞，“一點不怕人，走在馬路兩邊，一邊十幾個，車頭離它們一米遠(yuǎn)才鉆進(jìn)草叢。我開得慢，估計沒聽見我們的聲音?！睂O女正在看手機(jī)，笑著說，“我查到了，又叫泥滑滑和山菌子，還有古詩寫它們呢：山鳥自呼泥滑滑，行人相對馬蕭蕭。”年輕人說，“山菌子，那就是說它們的肉太香了?？上]有槍?！崩先苏f，竹雞不怕人，你不嚇?biāo)鼈?，它們敢在你旁邊打架爭食。他還說，打竹雞可以不用槍，但必須是晚上，手電射住其中一只，不會跑，像被使了定根法一樣。它們晚上睡樹枝上，一個挨一個，如果其中一個掉下來，另外一個會移過去。年輕人問沒有槍怎么打，他教他用魚線做活套。

暖風(fēng)讓人昏昏欲睡，孫女叫他上床休息，他強(qiáng)打精神說不用。他知道的，真要爬到床上，睡意馬上消失。話題一旦與他無關(guān)，他就容易打盹。孫女很聰明，盡量讓他參與到話題中來。她問他看過哪些電影，還記得不？他說記得，有個電影叫“薩拉熱窩”，電影是在冬天看的，下雪天又是露天院壩，很冷，以為薩拉熱窩是個暖和的地方，熱窩嘛，電影的內(nèi)容記不得了，印象最深的是薩拉熱窩幾個字。孫女立即用手機(jī)搜索，告訴他電影全名叫“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薩拉熱窩現(xiàn)在是波黑的首都。老人搖搖頭，他沒聽說過波黑，能想到的是黑黑的波浪，難道和石油有關(guān)？瓜子皮灑落在布滿裂紋的水泥地上，還有糖紙和香蕉皮。孫女每次回來都會買一大堆零食，明亮的嗓門要不了多久就把鄰近的孩子和大人招來。老人喜歡水泥地上落滿瓜子皮，這給他一種“薩拉熱窩”的感覺。他對幫他煮飯洗衣的羅家嫂嫂說過，不必馬上把院子清掃干凈，但她理解不了，以為他擔(dān)心這額外的勞動增加她的負(fù)擔(dān)，“不關(guān)事的，幾下就掃干凈了?！彼麨榇速€過氣，不理她。

孫女和她的同學(xué)原打算和他說說話就回去，由于竹雞的出現(xiàn)，又得到了逮捕的招兒，他們決定晚飯后去捉竹雞。老人很高興，吩咐羅家嫂嫂多炒兩個菜。平時留任何人和他一起吃飯都難，表面上怕給他添麻煩，其實是不愿和一個老頭子同桌吃飯。他留客的計謀偶爾得逞，比當(dāng)年準(zhǔn)許去看電影還快樂。羅家嫂嫂涼拌了鮮筍，早上挖土?xí)r順便挖出來的刺竹筍。只用糊辣椒和醬油，別的都不放，又脆又嫩，透著竹子特有的清香。兩個年輕人大贊這道菜好吃，在別處吃不到，尤其是還能減肥什么的。他不能吃這么涼的東西，年輕人這么喜歡，他比他們還要滿足，暗想這個月多給羅家嫂嫂一點錢。

夜幕降臨后，兩個年輕人還陪他喝了會茶。去早了竹雞還沒睡，容易驚醒。聊了一陣，連他也覺得差不多了。沒有月光，啟明星很亮，這是捉竹雞最好的夜晚。他上床躺下后，聽到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像小孩得知父母走親戚沒帶他一樣皺了皺眉頭。不過，總的來說，他很滿意。想起薩拉熱窩，當(dāng)時五十歲不到，轉(zhuǎn)眼間幾十年灰飛煙滅。怎么會老得這么快？連他自己也不解?？膳碌氖㈢姡瑤资旯怅幈凰青赀青晖淌闪耍B渣也不吐。

白天到來，似乎并不比醒著時快，他舒了口氣。兩個年輕人捉了七只竹雞，怕影響老人休息，直接回街上去了。下午約了幾個好友，把竹雞宰殺后爆炒，“太香了，香到省外去了?！睂O女在電話里打著哈哈說。

不知為什么，老人放下電話后悶悶不樂，心里揚(yáng)起一片透明的塵埃。放在過去，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會很簡單地得出結(jié)論：有好吃的沒叫上他一起吃?，F(xiàn)在別人也許仍舊這樣想，但他絕對沒有這種想法。他早就咬不動任何爆炒的佳肴了，肉必須燉得一抿就化，還不能多吃，多吃一口身體就會抗議。今天他連看全家福也沒興趣，就像終于看煩了看厭了，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很像熟過頭的柿子，全身都在往下塌陷，心情和腦門都薄餳餳的。也像被一個搞怪的竊賊偷走了骨頭，留下一堆皺皮落胯的肉，他只能干瞪眼，無限甜咸。

早早上床躺下，一會清醒，一會沒入睡眠，兩者沒有界限，他也沒有試探界限的意圖。昨天那只螳螂噗地一下飛到額頭上，他下意識揮手趕了一下，醒來發(fā)現(xiàn)并無螳螂，才知道這是一個夢。不過，連是否揮了一下手也不敢肯定，因為雙手仍然撫在被子里面。他笑了笑，在夢里又做夢，并且同時存在，有點意思有點好玩。在夢里隨波逐流，這即將結(jié)束的一生中不也一樣？夢見即看見，看見即夢見。體會到這些后既輕松又不無張皇，輕松是身心的感受，張皇的是這種失重狀態(tài)恐怕不是常態(tài)，終究會砰的一聲墮落。他跟著一條獵狗奔跑，突然出現(xiàn)一棵大樹，獵狗一閃身繞了過去，他改變動作已經(jīng)來不及，直接朝大樹撞去。心想必死無疑，大樹卻像母親一樣敞開懷抱，讓他順利通過。前面不再有獵狗，只見一片玉米地。玉米將熟未熟，發(fā)出悶人的香味。好像有人在打掃，像打掃院子一樣。但地上全是掃不走的東西，像玩具，細(xì)看才知道是沒有頭的鳥，斷成兩截的蛇，它們沒有死，像活著一樣走動，鳥試圖飛起來，剛飛起來又栽到地上。蛇想把斷開的身子接上，但兩截各自蠕動，只差那么一點點又錯開了?？粗屓酥?，卻又幫不上忙。正想離開，一只憤怒的貓頭鷹向他撲來要啄他的眼睛，他用手臂護(hù)住眼睛，貓頭鷹啄他的脖子、胳膊。除了貓頭鷹還有麻雀，麻雀個頭小，但更靈活，它們朝他全身進(jìn)攻，哪怕啄不痛也要啄上兩口。最糟糕的是兩截斷蛇已經(jīng)連上，正吐著信咝咝朝他梭過來，扁扁的小腦袋搖搖晃晃，身體剛接上，還沒掌握平衡。他想叫叫不出來，想跑腳下像生了根的樹一樣。蛇已經(jīng)纏在腳脖子上，他感覺到肉嘰嘰的，它還不咬他，要從褲管里鉆上來。我死定了，他想，這是一條毒蛇。他感覺它已經(jīng)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不重，像在試探哪里下口更好。好吧，既然這樣，那就死吧，好在對死亡早有準(zhǔn)備，沒什么好害怕的?！澳憧茨悖　币宦暿煜へ?zé)備，看見老伴跪在山神廟前。他從來不信這些，出于對老伴的懷念也跪了下去。

“你看你！”有時是埋怨，有時是嗔怪，有時是嘲笑。老伴聲調(diào)不同，內(nèi)容也不同，但他完全能理解。

整整一天，這一聲響亮的“你看你”都在他腦子里回蕩。除了責(zé)備，似還有著急和懇求。羅家嫂嫂切蒜苔時，一截蒜苔突然從菜板上飛出來，像長了腿一樣。她笑著把它找回來在水里涮了涮。老人頓悟，昨天那只螳螂確定是老伴的化身，磕頭作揖不是求菩薩保佑，而是做給他看，要他跟著她學(xué)?！澳憧茨悖　痹俨粚W(xué)就晚了，來不及了。他的身體快要回到泥土了，生命不知道往哪里去。

他從沒打過獵，也不喜歡。年輕時看見鳥、看見野兔都想吃，不是什么野味的問題，是因為肉食本身的吸引。當(dāng)時天下無肉。其他人也一樣，看見螞蚱都想吃。說話講笑愛用“麻雀再小也是肉”，“老母豬也是一道菜”，“有肉不吃喜歡啃光骨頭”全都和想吃肉有關(guān)。打獵被當(dāng)成好吃懶做，所以不喜歡。但他打過鳥，殺過蛇。

當(dāng)時他有一把彈弓，就“槍法”而言他是最差的，別人打鳥打燈泡一打一個準(zhǔn)，他打樹打電桿全憑運(yùn)氣。但有一天他打死了一只鳥。是一只闊嘴鳥，闊嘴鳥站在水田邊低矮的野李子樹上，離他只有三米遠(yuǎn)。他撿了顆石子射過去，石子從樹杈下面穿過，偏離太遠(yuǎn)。闊嘴鳥看見了，它沒逃。綠胸藍(lán)尾，黃黃的大嘴巴。闊嘴鳥最好笑的地方，是被射擊后只要沒死，就要回頭尋找真相。是好奇心最重的鳥。這只鳥的好奇心更重，大概以為是飛蟲，低頭四處尋找。他笑嘻嘻地又撿了顆石子，這次正中闊嘴鳥的腦袋。他把它撿起來，鳥還沒死，頭上只有一點點血跡。他想，若是不死就把它養(yǎng)起來。但沒過多大一會，闊嘴鳥死去了。他把它拎回家，叫母親炒來給他吃。母親呵斥他，叫他快點拿去埋了。他很沮喪也很委屈又不敢違抗母親的命令，把闊嘴鳥埋在菜園。

一直以來，他為沒吃掉它感到遺憾，一口到嘴邊的肉沒吃讓他心有不甘。這份不甘和他所有的生活比起來如毛塵上的水，小得自己都不知道，甚至知道也不會承認(rèn)。后來的內(nèi)疚若有若無似是而非，是自古以來生存之道的最大公約數(shù)，古老得可以忽略不計，“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

闊嘴鳥站過的樹杈早就不見了，水田也變了樣。他拿了一支香，一沓紙。出門前有點猶豫，怕人家問他干什么。試了試火機(jī)，如果一下打燃馬上就走，如果不是，那就再考慮一下。火機(jī)沒有問題，明亮的火苗閃爍著柔弱的光芒，他的心被照亮了。

他覺得闊嘴鳥不可能原諒他，畢竟要了它的命。他希望它知道他在懺悔。

晚上竟然沒有做夢。天亮后他認(rèn)真準(zhǔn)備了一下，因為路途比較遠(yuǎn)。當(dāng)時剛參加工作，整天無所事事，他扛著同事的氣槍，在樹林里在田野中追逐。不是為了吃肉，純粹是為了好玩。槍法依然差勁，追逐了三天，打死了一只雀鷹，從頭至尾有筷子那么長，嘴像鷹，毛像麻雀。它站在電桿上，中彈后飛了二三十米才掉下來。把雀鷹提回來，同事兩把扯下羽毛，撕掉腦袋和腳爪，只留下鳥的胸脯，只有小孩的手掌那么大。抹上鹽掛起來，等積攢夠了再炒來吃。

搭車，步行。到達(dá)目的地已經(jīng)是下午了。電桿居然還在，只是多了幾根，電線像枯藤一樣又多又零亂。這似乎告訴他，無論世事如何變化，有些事是永遠(yuǎn)不會變的。

接下來他去了筲箕灣，向?qū)O女同學(xué)捕殺的竹雞懺悔。

再次站在全家福面前，感受和以前大不相同，他堅信照片上的任何一個都不會先他而去。他希望好好做個夢，夢見老伴，夢見那些沒有頭的鳥，希望它們在夢中繼續(xù)給他啟示。但它們沒有走到夢里來。他想，也許是自己還不夠虔誠，它們還得看他更多的懺悔。家里人得知他的行為，有的覺得可笑，有的覺得他善良，有的覺得這不過是一個無聊的老人為了打發(fā)時光。不過，他們更擔(dān)心的，是別人會因此揶揄他們，說他們家的老人神經(jīng)有病。他呢，拜懺的次數(shù)越多，越來越不管閑話，更不會聽取家人的勸告：差不多就行了。

他覺得還差得遠(yuǎn)，還有很多故意殺死的，無意中殺死的生靈。搬進(jìn)新家時，一只老鼠老在半夜里啃這樣啃那樣，連包過黃糖的報紙都啃。他用預(yù)備在枕頭邊的磚頭、火鉗、扳手砸過。但老鼠成精了似的，一點沒受到傷害。當(dāng)時年輕，不想從熱被窩里起來。有一次它竄到床上來了。他買了個捕鼠器，放老鼠藥，發(fā)誓一定要消滅它。有天半夜從朋友家歸來，正要進(jìn)屋，朦朧中看見門口有個東西，一腳踩上去，聽見咔嚓一聲。從聽見聲音和踩下去的感覺就知道是老鼠，真是無比暢快。他像超額完成學(xué)習(xí)任務(wù)的小學(xué)生一樣，讓全家人欣賞這只老鼠?，F(xiàn)在想起它來，他沒有猶豫，第一時間在菜園里插上香。小型的死東西全都往菜園里埋，不是因為尊重它們，而是覺得這樣處理比較干凈。

和孫女的爭論一直在繼續(xù)，誰也說服不了誰。也只有孫女敢和他爭，她不怕他生氣，她有讓他消氣的辦法。他很少生氣，孫女天一句地一句也透露著可愛和天真，讓他一如繼往地感到受用。她的父母嗔怪她時，他反倒會站在她這一邊。

孫女說：“老鼠、害蟲，它們不是應(yīng)該打嗎？不收拾它們，它們就會損害我們，讓農(nóng)業(yè)減產(chǎn)。”她剛被提為管農(nóng)業(yè)的副鎮(zhèn)長。

“嗯，你有沒有問過老鼠和害蟲的媽媽，問問他們的兒女，它們會不會也和你一樣，認(rèn)為它們該死?！?/p>

“哈哈，問它們干什么呀，它們就應(yīng)該被消滅。如果滿天下都是老鼠和害蟲，人怎么辦？”

“不會滿天下都是老鼠和害蟲?！?/p>

“怎么不會，一切皆有可能。”

“不會的，這種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p>

“沒有發(fā)生不等于不會發(fā)生?！?/p>

“老鷹和蛇，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不會允許它們成為大地上唯一的主人?！?/p>

“爺爺你這是悲天憫人，也許我老了也會像你一樣慈悲。但現(xiàn)在我做不到，我就是不喜歡它們?！?/p>

“我也不喜歡它們，從來沒有喜歡過，我現(xiàn)在也討厭它們的樣子，可這不等于我可以要它們的命?！?/p>

他希望老伴站在樹葉上看著他，告訴他，他所做的是不是她所希望的，還有哪些應(yīng)該做的事沒有做。不管在哪里看到螳螂，他都會想起老伴。希望她再來一句“你看你”。

黔北高原四季壯麗地更替著，秋天到冬天，天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遼闊也更空虛。時間在鄉(xiāng)間緩下了腳步，幾十年前開墾的玉米地正在變成樹林，梯田正在變成旱地。田壩里曾讓人引以為豪的面積達(dá)四畝大田里，紫荊樹密不透風(fēng)，栽種它們的人和兒子進(jìn)城開飯館去了。走在田野里，走在山道上，走在樹叢中，他的速度很慢，慢得像螞蟻磕頭，不過他的心在飛翔，在明亮的天空下翻飛，像農(nóng)民相信土地一樣相信大地上的一切。他覺得他還能活很久，但彼岸的使者任何時候來召喚他都不怕，都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這么想著禁不住獨(dú)自發(fā)笑，就像和閻王成了親戚，可以和他開開玩笑，你來或不來都與我無關(guān)。

往事越來越溫柔。他和幾個小孩在放牛時燒了堆火。他們喜歡玩火，用火頭把枯葉烙出一個個圓孔是其中一種玩法。紅色的火頭穿葉片時，帶給他青春欲望得到滿足似的小小的一毫秒的喜悅。大人不允許玩火，說玩火尿床。弟弟說，你死后，閻王會叫你從這些洞鉆過去，鉆不過去就打屁股。他問誰告訴他的，弟弟說沒人告訴他，反正他知道。他覺得弟弟在咒罵他，兩人為此打了一架。弟弟比他小兩歲，又機(jī)靈又壯實，他們打了個平手，兩人都哭了。照片上沒有弟弟，幾年前患腦溢血去世了。

這天晚上終于做了個又長又累人的夢。一個人走在曠野里，天空越來越低，像一塊黑布就要將大地上的一切覆蓋。他感覺呼吸困難，想躲開浸透了水的棉絮似的天幕。他拔不動腿，它們生銹了，一動就看見碎片紛紛往地上掉。地上到處是照片，上面的人一個也看不清楚。再這樣下去，肯定會被悶死的。他越來越感覺到窒息，越來越恐懼。天幕上出現(xiàn)一個金色的孔洞，不止一個，有的很清晰，有的模模糊糊。他奮力一躍，旱地拔蔥，居然從其中一個孔穿了出去，呼吸一下暢快得如同站在廣闊的原野上，如同新生。太好了，太高興了。心有余悸地抬頭一看，他穿過的圓孔是天上的星星。那么我到了另外一重天？四下里卻又是見慣的景色。管他的，呼吸暢快就好。不知怎么就來到一所屋子里。屋子當(dāng)中立著一塊板子，板子上有很多圓孔。墻壁像鋼板一樣結(jié)實，他一點也不心慌，輕輕一躍，非常輕松地從其中一個圓孔鉆了過去。想起小時候吃桃子吃下了一條蟲。他擔(dān)心蟲子在他腸子里作怪，叫母親給他調(diào)辣椒水，他要辣死它。母親拿來一個糞瓢，叫他蹲在上面，不一會告訴他，蟲子已經(jīng)屙出來了?，F(xiàn)在，他比這條蟲子更靈活，能從任何一個孔鉆進(jìn)鉆出。他感覺自己不像一條蟲，更像一股風(fēng)。穿過針尖一般大小的圓孔時，他并沒有感覺身體變長。只要他出現(xiàn)在圓孔面前，圓孔就會立即和他的身體一樣大，穿過去后再恢復(fù)原狀。他覺得太好玩了，忍不住穿進(jìn)又穿出。隱約聽見母親叫他的小名，叫他不要再玩了。他嘴上答應(yīng)了，又玩了一陣才停下來。

玩夠了，站在開滿鮮花的園子里，看到老伴不再是螳螂，而是一只蝴蝶。她沒和他說話，專心致志地尋找又大又亮的露珠，好把露珠當(dāng)鏡子，把自己打扮漂亮點。他知道她就要轉(zhuǎn)世成人，不好好打扮不行。如何知道的不清楚，反正就是知道。聽到身后沉重的撞擊聲，他發(fā)現(xiàn)那塊板子已經(jīng)變成一張放大的照片，圓孔不再是圓孔，是全家福上的人的面孔，是他的親人們的面孔。他們想鉆過來，但孔太小了，對他們來說小得塞不下一根指頭，難怪撞擊聲那么大。他想幫他們，可一點也幫不上，他既無法把孔擴(kuò)大，也無法把板子移開。有人焦急地哭起來，他既難過又無能為力?；仡^叫老伴幫忙，連喊幾聲才想起老伴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變成螳螂或蝴蝶，再也幫不了他了。這時前面出現(xiàn)一只闊嘴鳥，他走過去，闊嘴鳥飛了起來，他也一下飛了起來。闊嘴鳥越飛越高，他感到身邊呼呼飄過的白云，他想踩上去，又知道根本不可能踩上去。天空變成虛空，沒有云，甚至沒有空氣，闊嘴鳥還在飛，他惴惴不安地跟隨。這是要飛到哪里去呀？闊嘴鳥沒有回答，又粗又短又寬的嘴發(fā)出嘹亮的叫聲，他看著它腳爪上的卷形鱗，感覺自己的腳上也包著卷開鱗，像厚襪子。

天亮后，他呆呆地坐在大門口，看著雨絲拉長的生命線，他想給孫女打個電話，想請她把照片再放大，大到不能再大。但他明白，即便把每個人的臉放到臉盆那么大也是穿不過去的，就像他不能代替他們?nèi)グ輵砸粯?。他惆悵而又緩慢地轉(zhuǎn)著兩個大姆指，它們互相為軸，像兩個老朋友，相對無言，唯有輕輕摩挲。好多年沒有人叫自己的小名了，在夢里沒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特別想再聽一聽。這時羅家嫂嫂撐著傘從竹林后面走來，有點像母親。他幽幽一笑，笑容還沒展開就皺起眉頭并抿了一下嘴，像剛剛得知真相的孩子。闊嘴鳥飛走了，自己還在地上。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