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汀

另一個母親

血里是血，肉里是肉，在我之內(nèi)

還有什么不是你的，黎明和黃昏

也是你帶給我。還有冒著煙火的早餐。

我誕生之前你離開自己的母親，每一次

誕生都是一次撕裂，把母親和孩子分開

這就是人類唯一能干的事。

雄性的我，身上再也扯不下生命來了。

在這一個世界，我仿佛是你的終點，

等安葬好自己，我就立刻去找你

我一年又一年擁抱過的母親，我和你在

不屬于我們的世界相會

去那兒不用路牌，也不用領(lǐng)路人的手指

你是母親，就一定能在沙地留下腳印。

潮汐過后它們依然鑲嵌的水邊

我踩著你的腳印和你見面。

生地和死地有什么分別，你永遠都是這個

讓人羨慕的年紀(jì)，日頭下汗流浹背。

你永遠是微笑著愛我們，你侍奉過的田地

莊稼沒那么茂盛，仍然按四季輪轉(zhuǎn)。

下次相見時你會感到，我笑得和你一模一樣

這相同讓我們一生都不能記清誕生的時刻。

愛是深深勒進肉里的繩子

愛這種東西呀

有點像饑餓時吃到的食物

像睡醒時看到的陽光

像一頭勞作半生的驢子

卸下了車套

車上裝滿了好東西

溫暖，甘甜，以及

用雪花扎成的花束

多好啊

這些愛的附屬物

可它們不是愛本身

對一頭拼命拉車的驢子來說

愛是什么呢？

是長路吧

是深深勒進肉里的繩子吧

我們在山野中

胸里血的流速，時快時慢

陌生是千萬種空和無

凸凹有序的大地

綿延至亞細亞的密雪

像整塊零度下的泥土

你挨著我，我挨著群山

我們靜坐在石頭之中

對面就是村莊

夜風(fēng)里有燈籠

火焰是美，可燃燒也是無聲

稻田

秋天的時候，萬物都會改變點什么

比如綿延的稻田變得灰黃

灶膛里，沒干透的秸稈燃燒緩慢

種田人從夢中醒來，頭垂到了土里

再比如剛剛生育多胞胎的婦女，坐在

正被收割的田埂上，大口大口喘氣

面孔像新舂出來的米，有一種

透支了整個生命的白

還比如，人們吃過幾碗蒸飯之后

一模一樣的勞作，就再次開始了

玉米

仿佛是一片站立的少年

隨著鐮刀傾斜然后撲倒

在黑土王國，只有這一刻

才能看見自己的腳，和收割人那張臉

玉米啊玉米，沒有誰會告訴你

善良是多么光明正大的無能

而懦弱生出來的懦弱

即是恥辱，是被秋風(fēng)吹過的土地

初雪

踩著潔白的初雪

應(yīng)該內(nèi)心平靜，大口呼吸

應(yīng)該去一個有朋友的地方

應(yīng)該

毫不悲傷

可在陽光的照耀下

一切都恰好相反

城市，這億萬螞蟻巢穴

不過是上帝的

大型菜市場

天上的神仙用時間

買走七情六欲，少女的眼淚

買走黑夜的謊言

買走

我們夢里才有的東西

艱難深睡的人

儲蓄著醒來的勇氣

雪在這時落下

只需覆蓋一朵花

春天就會夭亡在路上

暮色

那么多伙伴在暮色里回家

云朵，低過舊屋的房檐

我拒絕燈火過于明亮，我拒絕

回去的路過于溫柔

水當(dāng)然投身于水，只是我

永遠無法全部在我之中

嘴里的苦，和夢里的綢緞一樣

瞬間就會滑落在地

是的此行本為痛飲烈酒

帶著三十年的塊壘，甚至還要多

多如遙遠大地上的暮色，多如

暮色里失散的故人

把借我的月亮還給我

把借我的月亮

還給我吧，我比你

更需要它。我要用來照亮

那間窄小的屋子，讓每件東西

都留下陰影，再消失

黑夜那么黑

像尚未燃燒的炭，和

已經(jīng)熄滅的火

如果有多余的風(fēng)

你還月亮的時候，也請

順便帶來，我喜歡它們溜走后

留下的空虛，甚于喜歡

愛情，僅次于喜歡

一顆失而復(fù)得的月亮

旅行記

其實沒有什么是必看之物

但排隊不可避免，這是旅行的

真正要義。熙熙攘攘的人面露苦色

唯有玩泡泡的孩子是真快樂，他們

才不管西行之路多漫長，不管

導(dǎo)游把歷史講述成多少個版本

盛世下的螻蟻只在乎，大雨

不要沖毀巢穴。到底怎么做

才能留住祖先的慈眉善目

這人間的意義本跟他們相關(guān)，可

除了強行把心摁進歷史的灰塵

別無其他辦法阻止眼淚

我不哭此去千年的盛大法事，我不哭

遙遠邊界的戰(zhàn)火。唯一值得換我淚水的

是在沒有紅綠燈的馬路上行走

或者深夜時，那些被千萬人踩踏的青磚

竊竊私語。它們附著于游客的腳印

早已把河山走遍，石頭、草木和土

是燒不掉的基因，是凡人轉(zhuǎn)世的胎記

越對著河流賦詩，就越感到

逝者帶走了太多的寧靜

在一切景觀面前，感慨都永恒

而無益。一次又一次，我以為

是自己在選擇道路，這多可悲

對從不考慮終點的人來說。這多可笑

持花的鼠標(biāo)手，端起酒杯而不知敬誰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