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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干面記

2018-01-09 19:28李榕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1期
關鍵詞:老丁老李

作者簡介:

李榕,1972年12月生于武漢。多次獲楚天文學獎和冶金部文學獎。代表作《深白》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相繼轉載。

熱干面,武漢特色小吃。面身為堿水面,燙熟后淋以芝麻醬,佐以蔥花、辣蘿卜等,攪拌勻便可食用。熱干面面條爽滑筋道,醬汁香濃味美,色澤金黃,常吃不厭。

——題記

1979年冬,他第一次吃熱干面。

那年特冷,小刀似的北風削了一整夜。車站緊臨長江,濕冷的江風刺穿綻開棉花的黑工作襖,刺透系在腰間的草繩,經(jīng)過骨骸,從手和腳滋出芽,生成莓紅色的硬瘡。丁武他爹袖著手縮著頸子在車站苦等公交,終于來了一輛,司機故意往前多滑了兩百來米,黑壓壓的候車人如影隨形洶涌而至。丁武他爹在人群中左沖右突,靈活得像抹了機油。擠上了車的他剛小小得意一下, 竟然被人的怒潮裹挾著硬生生從后車門給擠了出去,他跌坐到地上,地凍得邦硬,疼得他咧開大嘴半晌沒吭氣。

超載的車像個醉漢搖搖晃晃開遠了。他痛罵了一聲,罵天,罵自己,這時遇上了老李的目光。

老李那時不老,一頭鍋蓋形狀的濃發(fā),眼仁很黑,目光像湯般熱切,像餅樣實誠。站在滋滋冒出熱氣的鋼精鍋邊,老李身上彌漫出無法抗拒的魅力。

冷颼颼的天頂合適吃一碗湯面,再喝上兩碗燙舌根的面湯。丁 武他爹清清喉嚨,走上前,摸出二兩糧票,數(shù)了一毛四分錢在案板:來碗面!說話間煨在了火爐旁,火的催發(fā)下手瘡竟要含苞待放似的,又疼又癢又麻。

面上桌了。

老丁在矮腳長凳上坐穩(wěn),抻長胳膊,挑起一筷子嘗了一口,臉上的線條就垮了下來。

面盛在敞口大瓷碗里。頭一次見到這么干巴的面,半星湯水都沒有,老丁將所有怒氣拍到桌上,大聲喚老李:加面湯!加面湯!

老丁在建筑工地嘈雜慣了,平時說話和吵架沒兩樣,用他媳婦的話講:猴子不吃人,樣子嚇死人。此時此刻,老丁的咆哮就如同鐵拳落在棉花上,老李悠悠抬起眼皮,盯著老丁的雙眼,一字一頓:這是熱、干、面,顧名思義,面要“干”,加了面湯?那叫湯面!

老李的舌頭不利索,但意思表達得不含糊?!盁岣擅妗比齻€關鍵字用的武漢話,其他字全是東北腔。在這個充斥著南腔北調(diào)建設者的城市,這樣說話的也不多見。

爭吵吸引了一旁候車的群眾。說爭吵并不確切,其實只是老丁一個人的嚷嚷,他端起面,展示給大家:面湯就是面的魂,一毛四分錢的面,起碼有四分錢是湯!

老丁慷慨陳詞時老李默默摸出了四分錢,放在了老丁另一只揮舞著的手上,準確無誤地羞辱了對方。

那時候吃過熱干面的人少,但大伙兒還是踴躍參與了話題。嘈 雜聲里老丁的嗓門最亮,像樂器里的號角,引領著所有的琴鼓弦鈸,成功引來了居委會韓大姐。

韓大姐那時還不是居委會主任,胳膊上套一個箍,顏色紅得似火艷得像霞光。一張薄餅似的嘴,能說會道,負責在街道調(diào)解各類糾紛。韓大姐平常沒別的偏好,愛聽個戲文,人還未到,先亮出青衣般的長腔:這不是丁武他爹嗎——您可瞅瞅,都幾點了,還上不上班兒啦?看熱鬧的同志們——該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都這磨嘰,四化啥時候能實現(xiàn)啊?

韓大姐了解完前因后果,細細的眉毛不以為然地挑起,不就是干巴了么?我給您加面湯!

說話間韓大姐伸手拿鍋鏟,老李搶先一步操起了家伙,規(guī)規(guī)矩矩給老丁重做了一碗。

在韓大姐殷切的注視下,老丁帶著不祥的預感接過面碗,得,還是那個配方!

韓大姐背對老李,對著老丁用力指指自己的腦袋,用嘴形告訴老丁:他“有病”,算啦!

車來了,老丁長嘆一聲,起身放下面碗,他想這輩子都不會再光顧了。

丁武他爹是東北人,二十出頭南下支援鋼廠建設,來的時候東北老鄉(xiāng)三十多個,在這個俗稱火爐的城市里,夏天熱走一批,冬天凍走一批,不到一年就剩老丁一個。

在紅鋼城里老丁知名度挺高,因為他兒子。尚在襁褓里的丁武,米湯糖水米糊奶糕這等好東西一律不吃,就知道哭,不停地哭,嚎累了,歇口長氣兒,又接著抽抽搭搭,怎么搖晃都哄不好。

他媳婦小聲問,娃兒是想喝奶吧?

那時牛奶限量供應,一般人家不敢想。老丁瞅眼媳婦癟癟的奶子,放了句狠話:讓他哭夠!餓了連屎都吃!

孩子實在太小了,沒法威脅利誘說服教育,哭個沒完沒了。他的哭聲不同于普通孩子,層次豐富,有委屈有憤怒,聲音持久,且配合了動作,手腳用力掙扎,直哭到嗓音沙啞奄奄一息,一翻白眼厥過去了。把老丁和媳婦給嚇得,搓手搓背掐老龍,孩子一口氣將將續(xù)上,又接著嚎,只是音量小多了,斷斷續(xù)續(xù),時有時無,看著真嚇人。

兩口子住的是工棚子,頂是油毛氈,墻是紅磚,中間是用蘆葦席隔開,完全不隔音。孩子一哭,連累一溜鄰居都睡不成。老丁一米八幾的大塊頭,四處求爺爺告奶奶,誰給倒霉孩子弄口奶喝啊?

大伙兒都幫著尋門路想辦法。聯(lián)系牛奶廠廠長,給孩子特批兩瓶牛奶,聯(lián)系火車司機解決運輸聯(lián)系信號站解決存放。清晨,運煤的綠皮小火車拉著汽笛經(jīng)過牛奶廠,牛奶存信號站里,老丁晚上步行十里地去取。

牛奶從大肚玻璃瓶里倒出來,放奶鍋里煮沸了,撇開上面的奶皮子,香味更加濃郁。已經(jīng)哭抽抽兒的小人兒,鼻子翕動,倆眼瞪得大大的,汪著淚到處找,叼住奶瓶就不松口了,一氣喝完,中間不帶喘的。

老丁媳婦邊喂邊罵:餓死鬼投胎!個 餓死鬼投胎!

丁武沒白喝兩年的特供奶,比一般孩子長得高,面色白里透紅,大眼珠子溜溜地轉,特別有主意。鄰居們都說小丁天賦異稟,日后必定大有出息。這孩子不管多冷多熱的天,從來不賴床,早上不用人喊,到了點兒起床,背上書包停停當當出了門,尋一個視野開闊的寶地,書包往樹枝上一掛,他就得了天下了。掏鳥窩,釣蝦,捕知了,烤螞蚱,燒蜂窩……每天玩的不帶重樣。他留了兩級后,就成了我的同桌。

學校附近有根鐵軌,丁武沒事就蹲那兒琢磨,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鐵軌就變得燙手,在上面放一枚鐵釘,火車過后,圓圓的鐵釘就變成了一枚薄薄的小劍;放上汽水蓋子,變成圓圓的薄片……

他攢了很多這種薄片,玩得好的他會送一兩枚,鐵軌就是他私人的加工坊。如果放上小石子兒,會變成什么?薄薄的石片兒?

火車轟隆隆過去了,丁武上前一看,眼珠子瞪得像汽水蓋子那么大:石子兒不見了!光光亮亮的鐵軌上什么都沒留下。

他問我,是不是石子兒太小了?我回答不了,他就一直琢磨下去。

他在茅坑附近選了塊拳頭大的,布置好現(xiàn)場后,火車卻遲遲不來,他便跑回去搬了塊海碗大的,意猶未盡,又加了塊鍋蓋大小的……小火車嗚嗚開過,“咣啷”一下脫了軌。從前車速不快,車上沒有乘客,司機磕掉兩顆大牙,沒重大傷亡。派出所民警找上門來,對老丁進行了嚴肅深刻的批評教育。難得見到穿制服的民警上門,大家都顧不上吃飯,圍在丁家門口瞧熱鬧。老丁羞得臉沒處擱,像逮螞蚱一樣,把兒子往腋下一夾領回家,家門口直挺挺跪上,老丁抽了根竹掃把上最粗的枝條,擼起袖子,打得嗚嗚作響。

老李擠過看熱鬧的人,一把扯住丁家的“家法”,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像發(fā)情的公羊,架住了犄角,較上勁,分別用眼神吃掉對方。老丁是隊里出了名的大力士,居然拿老李沒轍。

老丁脖子上的青筋直蹦,我教訓自己孩子你搗什么亂!

老李小身板繃得像弓弦:不能打孩子!

老丁媳婦收工回家,正看見兩個男人在地上演出《動物世界》,媳婦一聲叫喚,兩個滾了一身土的男人頓時都沒力了,悻悻然撒了手,看熱鬧的也就散去了。

他倆僵持間丁武跑了,一跑好幾天,杳無音訊。他爹窩一肚子火沒地兒消,對媳婦說,甭惦記,永遠都別回才好!

又過了小半月,孩子還沒回,老丁這下開始擔心了,周邊沒親戚,小子能上哪兒去呢?不是被拍花子的拐帶了吧?

我爸告訴他,丁武沒跑遠,在老李的面攤干活,可帶勁哩。

記憶里老李的生意一直不錯,他常穿一身藏藍色舊工裝,抹一個黑色圍裙,袖子挽到手肘。等鋼精鍋里的水燒開,抓二兩面放進鐘乳形的竹撈子,在沸騰的水里撣幾秒,面熟了,盛在粗瓷大碗里,澆上佐料,一碗熱干面就成了。

老李個頭小,但動作挺猛。別人撣面是浮光掠影式,他卻格外使力,一把锃光瓦亮的圓頭鍋鏟舀芝麻醬,澆上鹵肉湯,撒胡椒味精蔥花鹽。手勢帶風,勺碰盆,盆碰瓶,即便只有一位客人,也會生出千軍萬馬的氣勢。

熱干面小時候我不愛吃,更愿意吃黃澄澄的面窩或者脆崩崩的油條。等大些了,口味變了,吃慣了芝麻醬,隔兩天不吃就不行了,后來離開武漢去外地讀書,最惦記的就是這口。我的出生地叫紅鋼城,顧名思義是座鋼鐵城,建設者多來自北方,對他們來說,熱干面的意義應該是最扛餓,搭配一碗甜豆?jié){,一個雞蛋,干一上午活都不會覺得餓。而這地方的女人們傳說想生兒子就吃熱干面,或許有它的道理吧?因為是堿水面,常吃堿性食物生男孩的概率似乎高些。

老李忙的時候碗筷周轉不來,在大腳盆里堆成座小山。丁武他爹那時候置了輛永久牌二八式,有自行車的日子再沒經(jīng)過車站了,眼見失蹤了二十九天的兒子蹲在一大盆碗筷旁,高卷著衣裳袖子,吭哧吭哧刷碗,老丁兩眼一黑。丁武從小好吃懶做,油瓶倒地當球踢,竟然在別人家變得如此勤快!

老李不讓丁武他爹領走孩子,非要老丁表態(tài):以后不打孩子。

老丁當下鼓起肱二頭肌展現(xiàn)實力,老李占了地主優(yōu)勢,抓了把火鉤果斷迎戰(zhàn)??腿藗兛催@架勢也顧不上吃東西了,趕緊一邊一個抱住,這兩人倒像是有股磁力,緊緊吸到一起,花了老大氣力才掰開。

韓大姐把兩人引到居委會。三人圍著小蜂窩煤爐子,爐架上烘著一雙女式鞋墊和兩只大白薯。韓大姐一面翻烤著鞋墊和白薯,一面苦口婆心地勸,從國際形勢說到國內(nèi)形勢,大家都是階級兄弟,有啥深仇大恨?或許是想起了剛過世不久的愛人,她扯起袖子擦拭著眼角晶瑩的淚花,要珍惜現(xiàn)在的幸福啊,同志們!

這事結局就應該像戲文里唱的那樣兩人互賠不是,最終皆大歡喜。誰知,老李和老丁像是約好了,進門時沒帶上嘴,只伸出手默默烤火,烤完正面烤背面,烤完背面烤正面。室內(nèi)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直至白薯飄出了煳味,韓大姐終于耐不住了,把老丁拽一邊,丁師傅,這事必須您發(fā)揚風格!跟一個病人較勁,您覺著您光榮嗎?

老丁這才整明白,韓大姐說的“有病”不是罵人,原來,老李真有病。

十年前的冬天,持續(xù)了十幾天的雨夾雪,天一放晴,建筑一隊三十六人追趕工期。腳手架突然斷裂,四名架子工從高處墜落,當場死三個。老李重傷昏迷了好些天,都以為沒救了。老李活過來后的好長時間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叫他也不理,成天木呆呆的。

將養(yǎng)了些時日他被照顧到街道辦的廠,那里活兒簡單——把舊手套拆成紗線;把豬骨頭敲碎;把彎曲的鐵釘錘直……去的全是大字不識的老娘們兒。女人們有說有笑圍坐在一起,手和嘴都不停,念叨各自的男人或娃兒,每句話里都夾雜著提神醒腦的葷話,大家時不時發(fā)出哄堂大笑。

老李來到她們當中,別別扭扭的,不知道該伸手,還是該下腰,人更傻了。

這樣不行。

韓大姐想了個轍,用廢舊汽油桶整了口爐子,讓老李在道口學著烤燒餅,賣不完的自己吃,總歸不會餓死。韓大姐說了,李師傅,別怕,這貼燒餅和建筑活差不多,大姐這都給你寫好步驟了,你聽聽是不是這么回事兒。

韓大姐清清喉嚨,字正腔圓唱:揉面就像和水泥,不干不??;刷油如同滾砂漿,薄而均勻不亂滴;貼餅就是砌磚墻,整整齊齊排爐膛。

韓大姐的才華在紅鋼城自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在街道小黑板上經(jīng)常展示。

老李背熟“燒餅歌”,上手很快。其他步驟都順遂,唯一的漏洞是老李貼完餅便繼續(xù)揉他的面團,忘了餅不是磚頭,不能撂下不管。韓大姐家吃了一禮拜焦黑的燒餅干。

燒餅行不通,爐子也別浪費,那就整點別的。整啥呢?韓大姐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問老李。

老李用字正腔圓的武漢話答說:熱干面。

韓大姐一拍大腿,啊對,這好!面多燙一會兒少燙一會兒,也還是可以吃的;佐料少了啥,再補,多了啥,也不傷人命。過了一周,老李的面攤順利開張了。老李很珍惜這份工作,力氣用得十足十。和人交往多了,老李的病癥漸漸得到了緩解,說話也順溜了。

丁武他爹一宿沒睡。韓大姐的愛人也姓韓,老丁在建筑一隊時老韓是隊長,兩人脾氣不對付。老丁當勞模后去省里登臺領獎,隨后參加了勞模宣講隊,四處巡講先進事跡,風光不再。演講結束后,老丁接通知直接到建筑三隊當隊長。老李就是在他巡講期間到一隊的,老丁當初在一隊就是個編外副隊長的角色,韓隊長是個書生,實戰(zhàn)經(jīng)驗不如老丁,老丁雖然沒啥文化,施工的方案他都熱心參與。譬如這樣的持續(xù)雨雪天,搭建腳手架的楠竹極易干裂和腐壞,如果老丁當時在,會建議提前用麻布包裹腳手架,就不會,或許不會……

第二天下班,老丁沒回家,上副食店打了半瓶黃鶴樓,買了一盒“游泳”煙上老李家賠不是。這個見哪一級領導都是昂首闊步的建筑工,生平頭一次點頭哈腰,從靈魂深度檢討自己對孩子教育不到位,表示以后絕不打,只罵(說服教育)。從頭至尾,老李臉上毫無笑容,末了勉強點點頭,東西卻是死活不收。

老李一字一句說,孩子來家門口,有啥吃啥,還干活了,我要收東西,是人嗎?

老丁心里五味雜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抬眼,看到老李家墻角的爐子,有了主意。

煤爐時間長了,蜂窩煤不耐燒,老李拖回家來正打算自己收拾收拾。

老丁在爐前蹲下,盯著爐子左右看,一臉討好地說:李師傅,我瞅這爐子沉,出攤的時候可費老力了,我給你裝個輪子,再裝個把手,就能推著走啦!

老丁為自己的奇思激動得直搓手,老李卻搖搖頭。好是好,爐子光推著走還不成,加上板凳和桌子就更美了……

老丁都沒細想,一拍胸脯,沒問題!

老丁答得爽快,回家卻犯難了,搭架子篩沙和泥砌磚他都沒問題,干這個業(yè)務不熟??!

當晚老丁一板一眼繪圖,趴在長條凳上,用丁武的作業(yè)紙背面畫,東畫西畫總不得要領。媳婦笑他,猴子戴帽兒裝人樣了?他一怒撕了“圖紙”,上隊里找工程師請教。過了幾天,老丁拿著工程師修改后的圖就像得了圣旨一樣趾高氣揚來了,身后面還跟著一個笑瞇瞇的小徒弟,他們推來機器和零頭碎料,花了一天時間,切割焊接,給老李做了輛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手推車。

手推車像個橫臥的大衣柜,分成四個不同大小的格子,一格做成爐子,上面是灶,側面裝了風箱,其他裝瓶瓶罐罐和碗筷炊具。推車邊兒上掛著三個活動隔板,支起,用掛鉤固定了,就是桌。長條凳放在推車上,一車就可以拉走,輕巧便利。這個車哪怕是再過二十年三十年也是絕無僅有,為老李后來事業(yè)的紅火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老李喜出望外,圍著推車轉悠了好幾圈,歡喜得直拍大腿。老李堅決要給工錢,老丁堅決不要,說孩子在你家白吃白住的,抵飯錢。老李說可是不能這么算!兩人又吵起來了。沒等驚動韓大姐,老丁自覺先閉嘴,說,錢我收!

老丁便天天光顧老李家的面攤,爭取早日把收的錢給花出去。還別說,這個面吃著吃著,他就上癮了。

一晃又十年,老李的爐子不燒蜂窩煤改燒煤氣壇了,老丁也從蘆席棚子搬進了團結戶,住得遠了。老丁新家附近冒出了無數(shù)家熱干面館,各種風味涌現(xiàn),有的用榨菜丁代替紅油蘿卜丁,有的佐以牛肉湯提味,不愛吃辣的就用蘑菇木耳筍絲燉三鮮湯,有的則在芝麻醬基礎上增加了炸肉醬,滋味更富有層次。

老丁只吃李家,應該在他心目中,只有李記才是地地道道的漢味。

九十年代老丁家終于分了個兩居室,從平房搬進了紅磚樓房,位于長江邊兒上,晚上從窗戶可以看見夜航船,聽江濤拍岸和汽笛聲聲。紅磚房在紅鋼城是地標性建筑,全是五層樓的紅色房子,綿延連成片,據(jù)說從空中俯瞰是個“雙喜”字。我后來寫過一篇《紅房子》的散文,找到了相關圖片,從空中看紅房子是回廊結構,約莫有那么點意思,更屬于詩人般的遐想。

老丁每天起早半小時,走臨江大道,踩著老“永久”,吹著江風去李記吃碗面再上班。面攤生意火紅的時候沒地方坐了,老丁蹲在墻根吃。

后來城市規(guī)范化管理,露天攤一律取締。韓大媽幫老李解決了一個攤位,在16路車終點站旁劃拉了三平米見方的半露天門面,背靠墻,頭頂是薄鐵皮的屋檐,正面全裸。雖荒涼,但頭上有了遮雨的,邊兒上有了擋風的,手推車放進去,竟是剛剛好。

老丁幫老李做了個招牌,“李記面館”,黑底金字,晨光下熠熠生輝。老李是個講究人,廚具都收拾得發(fā)亮,連抹布都定時用堿水煮,比人家擦臉巾都白。很快地,左邊副食店,右邊豆皮豆腐腦生煎包子煎餃餛飩,再后面是炸面窩炸油條的骨牌一般迅速推進,衍生出了早點一條街。生意紅火得不行,報紙和電視臺也采訪過,高峰期排起長隊,為吃碗面等個半小時也不奇怪,老李的動作比以往更加有力。

工人上班的條件也改善了,有班車接送,一定資歷的老職工還有座兒,老丁不愛坐車,班車哪有自行車自在?吃完面跨上車,腳踏風火輪,越蹬越熱乎,到了工地,四體生暖,身輕如燕。

一晃又是好幾年過去,退休多年的老丁走進了李記面館。

他們那個年紀的人,退休了也一身舊工作服,工作服穿習慣了,像第二層皮膚,再穿別的衣服就憋悶。我爸就是,工作服從來不舍得用機器洗,說機器傷布,好好的衣服洗幾次就這里那里破口子了,很快就廢了,都是自己手洗,水泥色洗著洗著洗成了灰白色,像是揉進了一層光。

李記的招牌沒換,只是地址搬到了居民區(qū)臨街的一居室,臨街的墻破開,正當中放上了那輛絕無僅有的推車。車的面板原來是鍍鋅板,現(xiàn)在換成了不銹鋼厚板。

天色微明,面館里空蕩蕩的,一把椅子上睡著隔壁小賣部的玳瑁貓,聽到有人進來,貓耳朵動了動,繃直了一個懶腰,讓了座兒。

老丁坐下氣定神閑地撇開方便筷子,老李親自端面上桌。老哥倆一般都沒有多的話,默契得像左胳膊和右胳膊。

這次老李放下面碗?yún)s沒有馬上離開,手撐著桌角,一臉憂心忡忡:“聽說,要拆?”

他表情凝重,目光從老丁軟泡泡的眼皮轉移到老丁的花白的眉毛上,努力想讀出點什么。老李眼中老丁是見過省長的大人物,一張嘴就滔滔不絕,那些報紙廣播里的大事,老丁都能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

老丁徐徐咽下嘴里的面,口里充盈著芝麻醬獨有的香氣,等香氣散去,他輕咳了一聲,斷然說:“不會!”

老李聽到這么肯定的回答,渾濁的眼睛像一盞被擦亮的銅燈,放出些許光來,頭再靠近些:“真的?”

老丁胸有成竹,他們所在的街坊建成五十余年,房屋產(chǎn)權70年,如果把房子比作人,這還沒到退休年齡呢。小區(qū)里三年前配套了居民健身器材,去年新?lián)Q了天然氣系統(tǒng),還封閉了老式的垃圾通道,統(tǒng)一配置了帶輪子的大垃圾桶,居民倒垃圾的方式全部更改了。這些設施得花多少錢???哪個要拆的街坊會這樣折騰?

老李聽了老丁的話,連連點頭,這時有客人叫“一碗熱干面加個虎皮蛋”,老李如釋重負,放心地起身離座。

老李這輩子最信的就是老丁。

七年前,老李車站的門面要拆,韓大媽退休了,沒人給做主了。老李頓時像個沒爪蟹,向老丁討主意,老丁就近找了自己小區(qū)臨街的一居室。二十五平方,十二萬,老李倒抽口冷氣,好家伙,這幾乎是他全部積蓄了。老丁斬釘截鐵,貴,但構造好,陽臺臨街,砸了墻就是門面,客廳里放幾張桌子,刮風下雨都凍不著人,完事了簾子一拉,里面歇著,聽聽收音機喝口熱茶,美!

老李信他,拿出積攢的棺材本置了房,開了店。

老丁媳婦為此念叨了好久,你就敢這么跟人拿主意?一把歲數(shù)的人了,錢留著干啥不好,折騰啥玩意兒?老丁說,你不懂!他沒個一兒半女的,不找點事做做,一歇下來人會老的!老丁自己就是退而不休的典范,在街邊掛個輪胎打氣補胎,事業(yè)一路發(fā)展,從修自行車到了修電瓶車,不在于賺多賺少,就是不想閑著吃白飯。

“李記面館”的招牌重新掛起,兩個月完全沒生意。

這小區(qū)的人挺有個性,寧可去遠一點的民生甜食館排隊,也不在家門口吃早點,小區(qū)門口開的一個副食店一個理發(fā)店就是這樣關門的。老丁每天堅持去照顧生意,順帶打包一碗回去給媳婦,他媳婦一生節(jié)儉從來早上茶水泡剩飯,那段時間天天熱干面,可惜杯水車薪。老李愁,頭頂像是落了一層霜。老丁更愁,不敢從李記門口過。

老丁媳婦說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她自作主張做了幾個菜,等老李中午收工了,喊他來家喝兩盅。老李開始不肯來,老丁媳婦就親自上門,幫著他揀桌子,收凳子,老李不好意思了,像個孩子一樣低著頭跟著老丁媳婦回了。

菜上桌,酒喝上,老丁就暢所欲言了,說老李啊,你得開闊思路,不能只賣熱干面?,F(xiàn)在是生活富裕了,人嘴刁!喜歡嘗鮮,牛肉粉牛肉面可以有吧,豆?jié){面窩虎皮蛋香腸五香干子也都開發(fā)出來!別人開張都送這送那,你起碼搞個豆?jié){免費吧?豆?jié){最簡單,一把黃豆頭天泡好,磨磨碎,第二天煮起一大鍋,成本低,鬧個口碑,多好!

老李端著酒杯瞅著老丁,若有所思。老李家的熱干面面是自己親手做的,每天早上兩點半起床,拌麻油,晾干,佐料也是自己做,芝麻醬手工磨,蘿卜丁自己買切曬腌,豆?jié){之類的他可沒搞過。

媳婦一聽老丁又給人亂出主意,趕緊搛一筷子菜堵住老丁的嘴,打岔:李師傅,您是哪里人啊?

老李邊吃菜邊答了一句,答得含糊,老丁沒聽清楚,這話像把老鑰匙,掏開了老丁珍愛的話匣子。

老丁從六歲給大地主白家放牛說起,克服困難成為一名光榮的建筑工,為支援建設從東北來到武漢,兩條凳子拼起一張床,就這樣安了家。就這房,老丁驕傲地拍拍桌子腿,是我們?nèi)犡撠熃ǖ?,在當時,一平米造價五十,多結實,不漏水不開裂,哪個房能比?

老丁好久沒這么痛快聊天了,因為以往只要老丁一綻放回憶的小火花,他媳婦就像個消防器材,準確消滅于萌芽狀態(tài):知道啦!兩條凳子拼起一個家,一個建筑工被省領導光榮接見,全省工地巡講光榮事跡,掀起全省向丁大國學習熱潮……你咋不說說家里的事你甩手掌柜?你咋不說說我每天背著娃擠小火車上班?

這讓人還說得下去嗎?

午飯已經(jīng)吃到了黃昏,菜吃得七七八八了,老丁媳婦起身要去拍倆黃瓜,老李攔著不讓。酒再次斟滿,老丁繼續(xù)暢談:那年月,要努力節(jié)約資源搞建設,隔墻里不能用鋼筋,用啥?竹篾水泥砂漿,腐了咋整?摻生石灰!竹篾加生石灰配水泥砂漿,申請了專利的,咱工人自己的專利……老丁說到興起,如同當年在臺上演講,站起身,一只胳膊火炬般舉起,一只鐵拳頭咚咚捶著胸膛,仿佛捶著銅墻鐵壁。

老李佩服得豎起拇指,一揚脖,又干一杯。老丁也干,兩人都長長吁口酒氣,心滿意足的樣子。

老丁媳婦忍不住嘀咕,見過用醬油下酒的,從沒見過用說話下酒的。

借著酒勁,老丁對老李大聲嚷,生意都是守出來的,信老哥不?

老李用力點頭,更用力地喝酒。酒很快見底了,老丁的臉紅彤彤的,熱汗不停冒出來,他拿毛巾不斷擦,老李的面色如常,動作如常。老丁大感驚訝。老丁的酒量是廠里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平生第一次遇到對手,語氣客氣起來,嗓門也低了些許,不再像喇叭。

再后來,兩人只喝酒,不說話,一方舉杯,另一方就干了。

走的時候老李是搖晃著出門的,他站門口,回過身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我上這地界是等人的!

老丁喝蒙了,向他媳婦確認:他——說的,啥?

他媳婦邊收拾邊說:他說,他能等。人來啦,就有生意啦!等吧,等生意好起來——你腳抬一下。

老丁用力抬起腳:沒錯!生意就是等出來,守出來的!

半年后,老李以前的老顧客逐漸找回來了,小區(qū)的人也開始光顧,生意終于步入正軌。

老李說,不想再折騰了,歲數(shù)大了,折騰不動。

但老丁這次判斷失誤了。

兩個月后,拆遷通知就張貼到了街坊的大門口。

吃罷晚飯,街坊四鄰在小區(qū)健身器材旁自動聚集,討論拆遷的事兒?,F(xiàn)如今拆遷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周邊有,報紙網(wǎng)上的相關新聞屢見不鮮,有抗強拆自焚了的,有當釘子戶在樓頂插滿紅旗的,有背著材料進京上訪的……有人說,看能把幾多錢,錢多,就搬,胳膊總也擰不過大腿的。

老丁說,給多少都不搬!老子的房,國家規(guī)定有七十年產(chǎn)權,還差二十年,憑啥拆?!

老李一句都插不上,老伙計說什么,他就附和兩句。八十多的韓奶奶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渾濁的眼瞅瞅這個,望望那個,一臉茫然。這時聽清老丁的話,便拿拐頓著地,眼睛也頓著地:我這把骨頭就死在這里了!

大家群情激昂,紛紛表示人在房在,誓死捍衛(wèi)私有住宅。

這邊義憤填膺,那邊拆遷辦悄無聲息地行動起來。一群陌生人租用了小區(qū)隔壁的一棟閑置樓,辦公桌支起,牌匾掛起,小食堂辦起,黃昏時三五成行進行入戶調(diào)查。

拆遷辦的大多是招聘來的臨時工,不少人就是臨近小區(qū)的居民,他們訓練有素,面對業(yè)主的憤怒挑釁諷刺均不卑不亢,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伯伯嬸嬸,您歲數(shù)和我爹媽差不多,我跟您說個實話,咱也是拆遷戶,剛開始跟您想的一樣一樣的??蛇@是大勢所趨,房肯定要拆的,早晚而已。早搬家,有獎勵;早搬家,早選房;早搬家,早得實惠。

老丁自詡能說會道的,和他們打過一次交道便知自己不是對手,他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拆遷,對方已經(jīng)拆過無數(shù)房子了,一切狀況都在意料之中。

老丁跟他們說這房子的歷史,這紅磚房都是50年代末開建的,借鑒的是蘇聯(lián)馬格尼托歌兒習克冶金工人村,屬于歷史文物,不能拆,不應該拆。他們反駁,怎么不該拆?蘇聯(lián)寒冷,咱武漢是火爐城,這房子冬天湊合,夏天不透風,多悶熱啊。

是啊,沒電扇沒空調(diào)的年代,太陽一落山,各家各戶爭先恐后搬下竹床搶占地形,搖著蒲扇捱過苦夏?,F(xiàn)在的人不會明白,即使是這樣的炎熱,這樣的物質(zhì)匱乏,有些人卻緊緊攥著不肯撒手。

老丁說房子不到七十年,他們告知這屬于“舊城改造”,是政府為廣大居民辦的好事,政府投入了大量資金為您改造居住環(huán)境,您還不支持不理解,就是您的不對了。

老丁媳婦說住習慣了, 不 想搬,他 們循循善誘,您也不是一開始就住這兒的對不?從工棚換團結戶,團結戶到獨門獨戶,時代在變,新舊更替。如果都跟您似的,抱著舊的不撒手,現(xiàn)在還得用鵝毛扇,坐著牛車,點蠟燭,住棚子。

老丁和媳婦都啞了。

拆遷辦三個工作人員分工細致,兩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見老丁松動了,便安撫說,您別急,多跟倆孩子商量商量再答復我們。

被拆遷辦一提醒,老丁才想起自己有兩個孩子,丁武還有個姐姐,叫丁雯。丁雯小時候一直跟著外婆長大,到上學的年齡才接來。這孩子跟爹媽不親,一個月回一次,提溜點牛奶水果例行公事地探望一下,寒暄基本為零。

他媳婦說,要不,打電話讓孩子們回來一趟?這是大事兒。

老丁沒吱聲,丁武也有日子沒回家了,算算快五年了。

丁武初中勉強混畢業(yè),待業(yè)了一年半,頂老丁的職成了一名建筑工,不是架子工,是瀝青工。國企職工是大家羨慕的鐵飯碗,福利好,上下班有專車接送,發(fā)工作服工作鞋,過年發(fā)雞鴨魚肉水果購物卡,夏天發(fā)汽水冰淇淋綠豆白糖,沒事發(fā)發(fā)衛(wèi)生紙洗衣粉洗發(fā)水,工資獎金旱澇保收。丁武嫌干活累,他年輕,苦就罷了,歲數(shù)大的不出工,收入比他高多了,他心氣不順。他爸壓制了幾次,最終丁武砸了鐵飯碗,去紅鋼城夜市整了個攤位。老丁氣得,舉著搟面杖滿街追打。丁武早已不是以前,他一把奪過搟面杖,扔過圍墻,掉頭不見了。老丁為了讓孩子頂職,辦理的提前退休,他內(nèi)心是舍不得建筑隊的,退休后就像身體某個重要器官被摘掉了,可這孩子……

丁武早上睡覺,下午進貨,5點準時出攤?;\著手守著個飯桌大小的地攤兒,冬天賣圍巾手套暖寶寶,夏天賣迷你電扇游泳圈塑料拖鞋。老丁羞于見到老鄰居老同事,不到天黑不出門。丁武卻扯起粗喉嚨喊:“商場關門,最后清倉,一律十元!十元哎,您買不了吃虧,十元,您買不了上當!閑時備到急時用,急時用它不被動!”他眼尖,遇見熟人老遠就打招呼,從煙盒里彈一支煙,非要人家“看看缺啥,讓我開個張唄”,時間長了,反而是熟人躲著他走。

他手上沒壓過貨,進什么什么暢銷,幾搞幾搞,他買了個二手房,幾搞幾搞,買了個二手車。攤子他不親自守了,請了人,他負責開著二手車去進貨,進完貨后也不閑著,看見路邊有站著不動的人就湊近,滿臉帶笑問,“走不走?”順路撈幾個油錢。

昔日紅火的鋼廠成了夕陽產(chǎn)業(yè),每況愈下,與丁武同時進廠的工友大部分辦理手續(xù)回家了,不少人充實到擺地攤的行列中。老丁這才覺得咱孩子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也不比當工人差,他爹這邊剛轉換思路,丁武卻將地攤轉讓出去,房也賣了,換了輛亮晶晶的寶馬。他說賺小錢太累,生意要做大,就要有做大的樣子,老丁再度陷入了郁悶。

丁武接到老媽電話,說忙,真沒時間。他媽急了,家里這大的事,再忙也得回來!老爺子上火,嘴上燎起一串大血泡,時間長了非出毛病了不可!

丁武回家時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的事了,看得出他是真忙,皮鞋上都是泥點子,也不知道多久沒擦。人氣色也不好,眼睛有點睜不開的樣子。丁武到的時候,剛好拆遷辦一行人坐了一屋子,正跟老丁做進一步思想工作,這是他們第三次上門,以前都是普通工作人員,這次拆遷組的大組長親自出馬了。

老丁一直悶頭吸煙,煙霧暫時起到了隔絕對方的作用。大組長說,按照拆遷程序,我們這已經(jīng)上門三次,您有困難,可以跟我提,政策范圍以內(nèi)的,我?guī)湍鉀Q。一味回避和抗拒是沒用的,三次上門以后,我們就不再來了,再過一段時間,不簽字的我們都會交給專門的拆遷公司,里面都是些社會閑散人員,俗稱的“流打鬼”,他們可不會像我們這么客氣!如今已有百分之七十的居民簽了字,按照程序,騰出來的房要進行拆除,二老住在這種環(huán)境,能行嗎?現(xiàn)在安置房源也選得差不多了,再等就沒了。

“對頭!”丁武進門接了拆遷辦的話尾,老丁像被菜刀切到指頭了,頓時一個激靈,拆遷辦大組長看到丁武下意識叫了句:“丁總?!贝蠼M長介紹道,這位就是拆遷公司負責的丁總。

老丁和老伴用陌生目光打量著眼前的“社會閑散人員”。 “丁總”沒有否認對方的介紹,老丁和媳婦心上吹過一陣凜冽的寒風,心臟頓時長滿了凍瘡。

丁武早就意識到網(wǎng)絡的普及將給地攤戶帶來的致命打擊,他果斷賣房,注冊了一家裝修公司。做了幾筆家裝后,他認為家裝太瑣碎,還是工裝好,省心。很快,他承接了一筆幾百萬大工程——為新樓盤刷外墻。丁武帶著施工隊沒日沒夜忙活了兩個多月,樓盤竣工了,幾十萬的工程款卻黃了。這個標榜城市未來地標的盛大樓盤被開發(fā)商“一女三嫁”,等騙不過去了,老板卷了細軟跑了,這可坑苦了丁武。墊付的工程款、民工的工資……麻煩紛至沓來,車賣了,店被砸了,丁武一夜回到解放前。

事后他才琢磨過來,這么大筆工程怎么就落他手里了?天上不僅掉餡餅的,也掉鐵餅啊。

丁武從兜里掏出一包大中華,動作嫻熟地散支煙給大家,送走了拆遷辦,丁武開始對爸媽的說服工作,大意和拆遷辦的話是一樣的,簽字吧!搬家吧!大勢所趨!不要做無畏的掙扎!

這時,丁武他姐丁雯進了門,聽見丁武話接了一句,必須要房子,要安置房。

拆遷辦留下的安置房的資料還放在飯桌上,丁雯拿起來,毫不猶豫翻到其中一份,用指頭關節(jié)敲擊著,選錦繡花園!現(xiàn)房,框架結構,周邊配套都是安置房中最好的。

丁武說,錦繡花園是所有房源里最貴的,要這個房爸媽的拆遷款可不夠,不如要拆遷款,選個二手房更實惠。

丁雯說,二老積蓄不是有十六萬嗎,要個三居室,除了拆遷款,自己再補個十萬,剩下的錢簡單裝修。

丁雯是會計,平時幫爹媽理財,賬算得精準。兒女熱烈地討論著,“二老”反而成了旁觀者,不由面面相覷。

這時丁武冷笑一聲,我說姐,錦繡花園對口四中,燕燕馬上要高中了吧?這是給爸媽選房,你的算盤子兒別凈往自己懷里劃拉。

丁雯反唇相譏,你不也是?什么二手房,你就等錢到手好投資你那破公司!

討論變成了爭吵,老丁明白了,這倆孩子都不是善茬,他一拍桌子,怒斥:越說越離譜,都閉嘴!

老丁在家向來說一不二,只要一瞪眼珠子,兩孩子立刻噤若寒蟬。但他忘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兒一女對他的怒吼聽而不聞,劍拔弩張,瞄準對方的漏洞,果斷拆穿對方的把戲。

老丁坐不住了,他想摔點什么鎮(zhèn)壓一下兩個逆賊,轉悠了一圈,拿起這個物件舍不得,那個不忍心,他頭一次感覺到自己老了,真的老了,不中用了。兒女開啟了嘶吼模式,丁雯的聲音細,被丁武的粗喉嚨壓制著,攻擊力眼見走低。

處于劣勢的丁雯絕地反擊:瞎嚷什么呀,你個撿來的,都不是丁家的種,沒你說話的地兒,滾犢子!

她的聲音低啞得近乎自語,卻如同一把銹蝕的刀準確捅入要害。

屋子里瞬間安靜,安靜得像觀眾走光了的劇場。

老丁傻了,張著的嘴半天沒合上。

半晌,丁武發(fā)出一聲干笑:別忘了,養(yǎng)子一樣擁有繼承權。

“養(yǎng)子”二字讓老人更蒙了,他媽伸手怯懦地去抓兒子的衣袖:小武子……

她患白內(nèi)障的眼睛努力睜大,想看清些,她懷里曾號哭的那團肉球如今高大結實,她的身體卻縮小了,像棗核。

丁武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媽,我該說的已經(jīng)說了,你們看著辦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丁武離開后,丁雯平靜多了,說:爸媽,我是你們親生女兒,聽我的,沒錯。

老丁的嘴動了動,不知道自己怎么應答的。

丁武出生在冬天。那天夜里下了寒氣,老丁他媽把孩子裹在一件襖子里,千里迢迢送到工地。黑咕隆咚地,老丁還以為是他媽給送來一袋白面,接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個孩子。孩子被凍僵了,一動不動,緊閉著眼,面色鐵青。

他媽慌慌張張地:啥也別說,啥也別問,就說撿的,想養(yǎng)你就養(yǎng)著,不想養(yǎng)——送人!

他媽掉頭就走,老丁抱著孩子追了一句,您……讓我咋跟媳婦交代???

老太太梗著脖子甩了句,愛咋交代咋交代!

老丁媳婦看看抱著孩子的老丁出現(xiàn)時,打開蓋在孩子臉上的藍花布看了看,只淡淡問了句:飯在鍋里。說著便伸手接過了孩子。

媳婦比老丁大三歲,不怎么言語,但特有主意,從東北來武漢,就是媳婦的提議。生了閨女后,婆婆成日挑橫揀豎的,媳婦便慫恿老丁偷偷報名,以支援建設的名義不遠迢迢離開東北。剛來時只老丁一個人領工資,日子過得緊巴,媳婦摘來野菜用鹽巴揉了,和點灰面做菜餅子吃,放一丁點油,餅特香。等攢了夠錢,媳婦添置了臺舊縫紉機,在樓道里開了個小縫補攤給人補衣裳。吃飽了的丁武四平八穩(wěn)睡在搖籃里,小臉紅撲撲的,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襖?;丶业臅r候媳婦把皺巴巴的零鈔掏出來,一張張捋順了,數(shù)得眉開眼笑。

丁武離家出走的日子里,媳婦老嘀咕:我可咋跟紅兒交代啊……

丁家五孩子,弟兄四個,就一個妹妹,名叫丁紅。丁家兄弟一個賽一個地壯實,丁紅卻纖細白凈,四兄弟讀的書加起來抵不上妹子一人。老丁上班了,攢布票給妹妹買花布做新衣裳,托人從上海帶發(fā)卡買手絹,另三個哥在家務農(nóng),什么活都不用妹子干,丁紅成日只捧著書。老丁他媽總說,這孩子就是書讀多了,把腦子讀壞了!

丁紅戀愛了,對象是白家少爺白崇峻。白家的成分是工商業(yè)兼地主,城里有鋪子,家里有良田,養(yǎng)了家丁,有幾桿火槍還有十幾條惡犬,土改的時候白家被鎮(zhèn)壓的鎮(zhèn)壓,槍斃的槍斃,白崇峻歲數(shù)小逃過一劫,這兩人本不該有什么交集,可偏偏就這么認識了。哥哥們趕緊都放下手里的活計,守著妹子好說歹說,選擇這樣的出身你不單毀自己,還連累全家人,斷,必須的。

老丁知道了也急得不行,他跟隊里告假,說想回家看看,他這人不會撒謊,這么說韓隊長當然不準假,兩人差點打起來了。后來老丁得信說妹妹跟對方分手了,一顆心才放進肚子里。又過了幾個月,他媽從東北抱著一個孩子摸上門來,老丁心里有幾分明白。老家傳來的消息是丁紅病了,在家養(yǎng)著,父母兄弟輪班守著,但一個大霧天丁紅跳窗戶跑了,此后沒有了音信。有人說她和白家少爺比翼雙飛了,有人說她投河自盡了。她就像草尖尖上的一顆露珠,倏忽間消失不見。

丁武的身世不知丁雯是何時知道的,女孩子真沉得住氣,冷不悄悄地忽然來這么一招。老丁和老伴在床上翻來覆去烙了一夜餅子,往事種種浮現(xiàn)心頭,親生女兒小時候沒能好好養(yǎng)在身邊,內(nèi)心多少對父母有怨念,可這怪誰呢?

天亮時老丁一拍床沿,咬牙切齒說:沒拆遷就沒這多破事!就是不搬,死磕到底!

同樣決定不搬的還有老李和韓奶奶,老李的房面積太小,沒多少賠償,要錢要房都難。韓奶奶老了,一時糊涂一時明白,牙掉光了,話都說得不太清楚了,可就是不搬。家里人輪流說服教育,您快九十了,守著干啥?誰勸都沒用,韓奶奶急眼了就拿烏木拐棍杵人。

接下來過了一段安寧日子,拆遷辦的言出必行,沒有再上門了,只有一個高音喇叭每天循環(huán)播放。喇叭裝在一輛改裝電瓶車上,在小區(qū)里緩緩而行,不間斷地播放著拆遷政策:居民朋友們,居民朋友們,拆遷工作已經(jīng)進行了七個月,已經(jīng)簽字的居民占拆遷總人數(shù)的百分之七十五,小區(qū)即將封堵,請還沒有簽字到居民朋友抓緊時間!

沒簽字的人,喇叭就停在他家門口,沒日沒夜播放。

老李的面館照樣開放,以前老李都是三點多起床,撣一百斤面條還供不應求,現(xiàn)在客人少了,只撣二十斤,還常常有剩。拆遷進入到“打圍”階段,小區(qū)外圍的紅磚墻一夜砌起來了,墻擋住了李記的招牌,老丁就搭了個梯子,幫老李把招牌升升高,招牌上加裝了一圈小燈珠,無論白天夜晚,燈珠不屈不撓地亮著。

一個春意融融的下午,三輛大卡車魚貫開進小區(qū),拆遷工程隊正式入住。他們連著家當和家屬直接搬進了已經(jīng)搬離的人家,灶火生起,洗凈的衣服晾起,小區(qū)恍惚又回到了拆遷前的繁榮和熱鬧。咚咚咚,天不亮開始拆除墻拆除門窗,被蠶食了門窗的樓,像掉了牙齒的獸,顯露出驚恐的底色。物業(yè)退出后,垃圾無人清運,在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繁衍出豐富的氣味。

丁雯中途回來過兩趟,對老人的固執(zhí)有點無奈,說再不選房,可就沒好房源了,她打聽過了,現(xiàn)在錦繡花園就剩下低樓層的了,新樓盤房間距短,低樓層日照時間短,對老人不好。

工程隊負責人丁武在拆遷辦的組長辦公室隔壁弄了間辦公室。地方不大,卻弄得有模有樣的,窗臺上養(yǎng)著君子蘭和發(fā)財樹,桌上還放著一套紫砂養(yǎng)生壺,身后掛著:無欲則剛。

丁武把他爹請到辦公室里,說,咱媽為這個家辛苦一輩子了,管老的管小的,沒享過一天福,都七十的人了,一身病,賭這口氣,不值。

丁武背光而坐,說話時不慌不忙地洗茶溫壺,一副儒商的派頭。

不知是紫砂壺里冒出的白氣讓老丁昏頭昏腦,還是兒子的神態(tài)顯得格外真誠,老丁覺得話說得在理,閉了閉眼,下定決心般點了點頭。

老丁說,武子,你姐的那些話別放在心上,她脾氣暴,隨口那么一說。

丁武的情緒好像是泡了三遍的茶,淡淡的,爸,啥也別說了,咱家那個墻啊,不隔音,我早就知道自己是撿來的。放心!您的養(yǎng)育之恩我不會忘的。您看,這不機會來了嗎,拆遷款我?guī)湍嗨泓c,加兩個暗樓,加三個防盜網(wǎng),您不吃虧!

老丁直后悔說話沒找對時機。

簽字的日子,老丁摁手印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楊白勞,差點就哭了,他媳婦趕緊找話題轉移注意力:我有件事一直沒整明白,你說,咱媽那么老遠送孩子來,路上武子都吃的啥?

老丁一想,還真是。又是火車又是汽車的,路上連白開水都珍貴,娃兒是怎么挺過來的?可惜老太太早就仙去了,這個謎以后到地下了親自問老太太吧。

簽字完,老丁就和老伴一門心思到處看房。老丁凈顧著忙自己的,有日子沒見老李了,經(jīng)過老李家時大吃一驚。

老李在后院大興土木,用舊家具圍起一方領地,正用鶴嘴鋤翻地。

老丁問老兄弟,干啥哩?

老李歡天喜地就像過年,這些都是搬家的人落下的,你看這鋤頭,賊好使!

多日不見老李,他胖了,別人家鬧哄哄搬走后,他就去撿回別人不要的家具、花草,庭院的規(guī)模日漸壯大,左邊一棵桂花樹,右邊一棵橘子樹,中間一排蘭花,一排薄荷,還有葡萄扁豆和黃瓜?;▓F錦簇,郁郁蔥蔥,繁榮昌盛得不似人間。

老李樂呵呵地說,等著??!翻完地,種上蘿卜和紅菜薹,回頭你只管過來摘!

老丁一時不知道說啥好,低著頭,半晌吞吞吐吐地說,老伙計,一把歲數(shù),就別折騰了,要不……要不咱就簽了算了。

老李臉一陣抽搐,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丁。

老丁殷勤地說,你看,我那小子現(xiàn)在負責這片拆遷,到時候拆遷款讓他幫忙多算點,咱們一起去買二手房,買隔壁,還當鄰居,你看成不?

老李笑容收了起來,手在身上來回擦,他悶聲說,不成。之后不管老丁再說啥,老李都不理他。

丁武知道了急得直跺腳,爸您怎么到處亂說呢,什么叫我?guī)兔Χ嗨泓c錢???撥款都是定額,有數(shù)的!我跟您多算點,我自己就少拿,您養(yǎng)了我,我應當回報您,可他算我什么人啊?

老丁吃驚地說,別忘了,你小時候,離家出走的時候誰收留你的!

丁武說我還給他刷鍋洗碗了呢!

老丁想了想,祈求般說,那,韓奶奶你總得關照關照,快九十的老人,對了,你以前喝的牛奶是她托人批的。

丁武笑了,您記性真好——多少年前的舊賬了?這街坊十之八九都認識,全顧上,我得喝西北風了。

老丁明白了,在自己這邊比山高比天大的人情,在孩子眼里啥都算不上。但丁武對爹媽還是沒說的,領著二老看了十幾次房,爬高就低的,沒抱怨過一句。他幫著爹媽聯(lián)系了個合適的二手房房源,拆遷款買完房還能剩下十萬,老丁覺得還湊合。丁雯卻堅決不同意,嫌樓層高,說爹媽現(xiàn)在胳膊腿還利落,以后爬不動了,誰來背?

丁武又給聯(lián)系了一個二手房,一樓,說這下爹媽不怕爬樓了。丁雯看了房后直搖頭,一樓潮,爹媽都有關節(jié)炎,受不了。

丁雯的意思,錦繡花園是電梯房,更適合養(yǎng)老。

丁武投降了,給聯(lián)系了錦繡花園的房源,沒想到丁雯還是不滿意,說房太小,起碼三居室……丁武沒等話音落地,沖進廚房抽了把菜刀扔向丁雯。刀“咔”一聲,深深扎進了鞋柜門,雖然離丁雯挺遠,丁雯臉嚇得跟手紙一個色兒,再也不說什么了。

拆遷的大事就這樣簡單粗暴地定下來了。

事后老伴跟老丁嘀咕,雖然丁雯是親生的,但這事我覺得武子做得對,錦繡花園,還三居室,心真大。

老丁“哼”了一聲,武子也不是省油的燈!

辦理買房手續(xù)時,老丁親眼看見中介所老板塞了丁武一個信封,信封挺厚實,丁武也不忌諱,大大方方裝兜里了。

難怪他不遺余力地幫忙聯(lián)系各種二手房源,老丁像吞了顆銹釘子,難受勁不足為人道。

老丁踏踏實實準備搬家。那些舊家具成了心頭大患,二手“新”家里擺滿了用木芯板打的家具,跟墻體固定在一起,表面看著光鮮,其實賊不結實。

他媳婦摩挲著自家家具,眼淚就嘩地下來了,這都是實木的,攢了半年的料,請木匠上門打的。當年空著手從東北來,這一件件皆來之不易。老丁斥道,哭啥?婦道人家!說完,他自己哭得像個嬰兒。

搬家頭一天,老丁上老李家吃了最后一碗熱干面,本來想了滿肚子的話,最終一句也說不出。李記面館已經(jīng)被高墻嚴嚴實實圍上了,大白天一絲光都透不進來,暗得像夜,老李打開屋里所有的燈,四方桌旁就坐著老丁一位顧客。

老李說,以后想吃,我隨時給你做!

老丁寫了家庭地址給老李,轉身離去。

他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老李死了。

老丁趕到醫(yī)院的時候老李已經(jīng)閉了眼,丁武守在床前抖著手吸煙,護士制止了好幾次他才不情愿地掐掉,又不甘心,一直夾著熄滅的半截煙。在死去的老李身旁看見兒子,老丁立刻產(chǎn)生了不祥的聯(lián)想,二話不說,上去就抽了丁武一耳刮子。

丁武詫異,他后來跟我說,耳光空有其形,一點都不響亮,可見他爹是真的老了,再也不復當年那個揮舞著家法的威風了。

韓奶奶被人用輪椅推過來。她不斷撫摸著老李枯樹枝一樣的手,忽然抑揚頓挫地唱將起來:

揉面就像和水泥,不干不??;刷油如同滾砂漿,薄而均勻不亂滴;貼餅就是砌磚墻,整整齊齊排爐膛……

老丁后來才得知老李的死因。怪不得丁武,住韓奶奶隔壁的是負責切割鋼筋的工人,家里堆放著幾十個氧氣瓶,傍晚爐子上坐著水壺人出門了,少頃起火了。堆積的垃圾非常易燃,火勢剎那間綿延成紅色的海。

老李從火里背出了韓奶奶,回頭去取韓奶奶的拐棍,人瞬間被炸飛。

老李沒親人,送葬的時候幾個老鄰居,還有副食店那只玳瑁貓,貓在現(xiàn)場短暫停留后,邁著方步離開了,從此不知所蹤。

我后來見丁武是事故一年后了。我?guī)团笥炎鰝€農(nóng)村劇去了趟東北體驗生活,之前我家里拆 遷時他幫了點忙,我媽囑咐我務必請丁武吃個飯,我覺得同學間不應該講這個,一直沒約他,但這次我改了主意,想跟他聊聊我這次去東北的收獲。吃飯時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他開口說,飯后他堅持送我回家,我下車前,給了他一個紅色塑料殼的小本。

丁武拿著本子沒明白,打開車燈,本子里夾著一張女孩的舊照片。

女孩梳著黑油油的大辮子,有幾分羞怯地看著遠方,脖子上還掛著當年的時髦物品棉口罩。照片背后寫著,贈白崇峻同志留念。這張照片和一張白家少爺?shù)牡怯浾辗旁谝黄穑掌系纳倌晡娜?,挺干凈一孩子?/p>

大作家,你啥意思?丁武問。

這女孩叫丁紅,我去東北的時候住的她那個屯,后面是我自己整理的事情的脈絡,不清楚的你可以自己回去一趟補充補充。

1969年2月,小白和丁紅相約南下,丁家人報了警,中途二人走散了,丁紅被帶回家,小白失蹤。半年后丁紅生下了一個男嬰,七斤八兩。12月份男嬰被送走,丁紅失蹤。第二年一月小白找到建筑一隊,衣服破爛不堪且神志不清,韓隊長給他喂了半碗南瓜疙瘩湯,小白活了。問他干嗎的,他說來尋親的,問他叫啥,他編了個名。韓隊長洞若觀火,說,前些日子,大隊書記領著派出所來人,說有個階級敵人拐帶良家婦女未遂,畏罪潛逃,提醒大伙階級斗爭弦不放松,警惕壞人混入革命隊伍,見陌生人要向派出所報告——

韓隊長說,不管你是誰,都不能在這里久留,吃頓干飯趕緊回家去吧。

小白眼淚嘩嘩流了下來,泣不成聲,我上這地界是等人的!

等誰?

他死活不說。

韓隊長心一軟,答應了,成,給你三天,等到等不到都得走!

三天里,小白混在一群北方工人中,推磚、和水泥、砌磚、抹灰。他身體羸弱,干活不及半個漢子,但他手巧,有人傷了,他幫著包扎,他說的“消毒”啊 “消炎”啊,詞兒大多數(shù)人沒聽過。干累了,他講個戲文,大伙兒都愛聽。隊里一個叫李金福的,孤兒,滿口武漢話,兩人共一個鋪。李金福愛聽小白說楊家將,他特崇拜小白,說兄弟你就像楊六郎,啥都懂。記憶中的李金福嘴不停,愛炫耀自己同叔伯兄弟當扁擔時的事跡,大哥一聲令下,操家伙就上,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手里沒家伙的,脫下爛衫江水里一攪,就是一根好棍,占地頭,搶生意,俗稱“打碼頭”。韓隊長這時插嘴說,吹牛,那時候你才多大?還沒根扁擔高!李金福就以腦袋上一個茶杯蓋大的疤為佐證。

工地里吃得艱苦,李金福閑來彈弓打鳥,長江里網(wǎng)魚,但他只會弄熟,味道乏善可陳,小白帶他去野地里尋野蒜野蔥,撒幾粒鹽巴,味道鮮美絕倫。李金福邊大快朵頤邊懷想自己這輩子吃過的所有好東西。武漢真是好地方,九省通衢,匯集了各地美味。糯米包油條,一小截脆油條用蒸熟的糯米緊緊卷住,中間撒上榨菜丁和少許肉松,趁熱吃,那個香!鮮魚糊粉,好吃!苕面窩,好吃!豆皮,好吃!最愛熱干面!翠綠的蔥花末、紅油蘿卜丁、面泛著油亮的金色,光看看就讓人賞心悅目。拌面的碗定要大!拌的時候卻不必拌得那么久那么勻,吃的時候咸香感交相呼應,他蜂鳴般的念叨,引導著大伙的饞蟲爬出黑夜爬向黎明。

小白等了三天,沒等到要等的丁家大哥也沒等到丁紅,只從人們的談話里零星知道丁大哥的風光,知道丁大哥家里的孩子能哭會吃還有口福,更不敢從嘴里隨便說出他的名字。

而丁紅,就像鐵軌上的小石子,被歲月碾壓席卷,沒留下一絲痕跡。

不忙的時候,韓隊長也坐在一邊聽小白講岳飛楊家將,手里不緊不慢卷著紙煙,三天時間到了,他似乎忘了提醒小白離開。小白又等了好幾個三天,直到遭遇那場事故。

當天從腳手架摔下來五位工友,四名當場死亡,幸存的那一個如何變成“老李”,這是建筑一隊三十二人的秘密。所有的秘密連同他們當年一起建起的紅房子,灰飛煙滅,一如從未存在過。

選自《當代》2017年第6期

原刊責編 楊新嵐

本刊責編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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