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南方有嘉木,葉秋冬不落。舊葉飄零新葉生,朵朵嫩葉,像母親溫暖的手托舉出一道靚麗的花影。
世上花是花,葉是葉,涇渭分明。似花非花,似葉非葉,似花又是葉,是花又像葉,實屬罕見,唯有在春雨滋潤后的香樟樹上才能找到。
此花實屬難見,我滿懷歡喜,親切地喊它一聲“樟葉花”。
我見過樟葉在火熱的夏天墜落,一場暖風,一陣溫雨,新綠的、染黃的、脆紅色的、硬褐色的……百色千樣葉片,鋪滿一地,像萬花筒里的碎光;我在春風春雨惹人醉的時節(jié),仰望香樟樹,葉子棄枝而落,飄飄忽忽,俯身親吻大地,最后像遠歸的游子安息在溫暖的故鄉(xiāng)。但我不曾目睹橫掃萬千落葉的秋風把樟葉吹落,秋風秋雨愁煞人,樟葉不愁,巋然不動,穩(wěn)居高枝笑清秋;也不曾發(fā)現(xiàn)寒冬樟葉飛揚,倒是大雪壓枝低,有時整枝被折斷。
秋風勁,冬雪寒,樟樹搖頭晃腦,寧斷枝折丫,也不落一片葉。
天愈冷,樟葉愈碧;風越烈,樟葉越堅。不懼霜雪不怕寒,唯有風暖才脫衣,這是樟樹的性格。
春日融融,樟樹暖暖,年長的葉子,迎風搖擺,最后一次與親人擁吻,揮一揮手,離枝而去,開始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飛翔。一葉落,葉葉從,隨風起舞,一地蒼涼。
是死亡,更是新生。
落葉紛紛,枝頭鬧春,樟樹處處嫩綠涌動,枝尖先是冒出一個微小的凸點,繼而抽長成一個流線型的“紡線團”,像尚未啟封的新毛筆的軟尖。過幾日再看,“毛筆尖”綻開,眼前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那是樟葉之花。花梗是葉,花托還是葉,花萼、花冠、花被和花瓣等等,統(tǒng)統(tǒng)由嫩葉來擔任。最妙的是花托,色澤各異,或月白,或嫩綠,或赭黃,還有咖啡灰,不一而足。總的說來,分成兩派:淺淡和深濃。
等到“樟葉花”嫣然盛放之際,便是見證此花奇跡之時。
“葉花”頂端,金黃的小球像粒粒晶瑩明艷的小米,窩成溫暖的一團,這是真正的樟花,點綴其間,燦然成景。清風徐來,樟花像一把微縮版的黃氣球,在葉與葉之間飄蕩。
如花的嫩葉迎風招展,以柔嫩的身軀呵護比自己更柔嫩、更脆弱的“樟葉花”。細而黃的樟花,暗香浮動,雖沒有八月桂花那么濃烈,但若是打樹下經(jīng)過,絲絲縷縷鉆入鼻腔,滲進毛孔,也讓人沉醉。
樟葉花,如花葉片先綻放,只為真花披黃吐香。
春雨紛紛春風勁,樟葉落春驚人心。與夏天落葉不同,樟樹在春裝上市的時節(jié),不僅褪去舊衣,更換掉了新服。葉枯葉落,壽終正寢,一切皆自然。春來,樟樹嫩牙初綻,新葉若花,樹之初聲,葉之初影,怎舍得脫離母體,皈依泥土?
它為何逆天行事?
細察之,原是護花心切,愛花勝過愛己。
風吹雨打,初芽嫩葉護駕有功,擔心新枝負累不起,新葉主動離開母體,留下一抹樟清香,一簇小黃花。如花之葉,把美好的未來獻給真正的樟花。
我不由得想起在網(wǎng)絡上看到的兩段小視頻。
一段視頻的主角是兄妹倆,只有四五歲,手牽手去玩,來到小水溝前,哥哥腳輕輕一邁就過去了,留下妹妹一個人立在原地干著急。哥哥伸手去牽,妹妹不敢移步,哥哥大聲鼓勵,妹妹還是不敢,最后,妹妹急哭了。
哥哥急中生智,趴在地上,讓自己的身體橫跨在小溝上,搭成一座人橋。妹妹踩在哥哥身上,一舉順利通過。
兄妹倆手牽手,高高興興地玩去了。
另一段視頻與鹿有關。
一頭高大一些,強壯一點,應該是媽媽,另一頭瘦小一些,不用說,肯定是媽媽親愛的寶貝。
母子在草地上悠然漫步,突然,草叢中鉆出一頭兇猛的老虎來,老虎惡狠狠地向它們直撲過去。媽媽帶著孩子一路狂奔,但是,鹿哪里是老虎的對手?眼看老虎就要追上來了,鹿媽媽站在原地不動,束手就擒。它深情回眸,看見自己的孩子脫離虎口,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沒有一絲赴死的悲愴,而是一臉的欣慰。
還記得那個笑話嗎?
兩人在荒野遇虎,飛奔逃命,一個說:“咱們跑得再快也跑不過老虎呀,還跑什么跑!”另一個說:“我們當然跑不過老虎,但我只要跑過你就行了!”
一句話暴露了人心。
鹿媽媽不懂人的心思,它沒有這樣的心眼,只有母子情。
在我看來,樟葉就是那個小哥哥,就是那鹿媽媽,它聚成花狀,為的是樟花,待樟花盛開,它隨風飄落,目標只有一個,為了花。為一脈樟花香,一瓣樟花黃,柔嫩的樟葉不惜零落成泥碾作塵。
人和動物看重感情,無言的花葉亦如是。
這么看來,樟葉真是葉之極品,讓人羨慕令人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