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花花綠綠的水果攤坐落在果市街一角,從西往東數(shù)第三間,夾在數(shù)十戶外觀陳設相差無幾的水果鋪子里頭,小小的不是很惹眼。撐著一頂紅白條紋相間的遮陽棚,投射下形狀不規(guī)則的黑影,溫柔地籠罩著那一筐筐整齊排列、琳瑯滿目的鮮果。它們已然成熟,四溢著悠悠的甜香,沁人心脾。
打從我記事起,外公外婆就像守護神似的一刻不離這家水果攤。
幼時,媽媽牽著我的手到店里去,每當我開啟小口稚嫩地喚一聲“外公好、外婆好”,他倆會立即笑得合不攏嘴,臉上直搓出一道道核桃皮似的紋路?!白儭毕癖硌輵蚍ò悖馄艑挻蟮氖中啮畷r間閃現(xiàn)出三四個紅嫩嫩的小番茄,或是一對生著長須如兩團火焰似的紅毛丹,遞到我小小的掌中央,溫聲細語地說:“豆豆乖,吃吧!”捏進嘴里,上下兩排乳牙一咬,清潤的汁液就在唇舌間迸射彌散開來,酸酸甜甜的滋味久久縈繞。我仰著頭,眨巴眨巴地望向兩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心頭有說不出的舒適與愜意。
店的面積不大,里頭存貨,外邊設攤。里屋只有一盞昏黃的燈,黑洞洞的,而地形則是起伏復雜,有“高原”、“丘陵”、“平地”……所謂“高原”,便是那一箱箱拔地而起的紅富士蘋果、庫爾勒香梨,七八個紙皮箱高高摞起,仿佛是座巍峨矗立的“埃菲爾鐵塔”;至于“丘陵”,則是靠墻擺放的一大堆“地雷瓜”,瓜皮青翠碧綠,像蛇一樣扭動著的白紋穿梭游走其間,油光锃亮,直灼人的眼。瓜都是滾圓滾圓的,自然疊不平,于是就散散漫漫、稀稀拉拉地扯出一道蜿蜒不平的“山脊線”,像圍繞著我們村莊的一圈低矮的小山丘。而平地也并非一馬平川,讓人能放心地閉上眼大步流星地走。要是不留神踩到一顆咕溜溜軟滑滑的青杏核,也會叫你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個屁股蹲??傊诶镂堇飶潖澙@繞地穿行,就仿佛頭頂一束礦燈在幽深的地道隧洞里摸索,別有一番趣味。
而外邊的攤鋪,往往是在薄霧迷蒙的清晨時分,由外公外婆螞蟻搬家似的一點點搬運擺置出來的。天還暗得像被一塊黑布嚴實地遮著,他們就已騎上三輪板車,一前一后地在寂靜無聲的馬路上晃晃悠悠地蹬著腳踏板了。銅鑰匙往鎖孔里一擰,用勁把沉重的鐵拉門一推,一天的忙碌生活就正式拉開了帷幕。
首先要做的,是將昨晚收拾進屋內(nèi)的水果筐一個個端出來,有條不紊地安放在鋪前的木頭支架上。擺在最外層的是身形小巧的水果,比如龍眼、荔枝、冬棗,像數(shù)列浩浩蕩蕩的小兵小卒,在城墻外排兵布陣;越往里,水果的個頭也翻了番,從拳頭大的橙子,到碗口粗的火龍果、西柚,最后才是臉盆大的西瓜、榴蓮。它們雄踞在最高處俯視眾果,仿佛是凌駕千軍萬馬的殿后將軍,英姿颯爽,威風凜凜。
水果們都尋到歸宿了,外公外婆該歇歇腳了吧?沒呢,這還不夠!他們還要伸出兩個鼓鼓的指肚子,精細地調(diào)整水果擺放的角度。就說蘋果吧,一定得將它紅得最透、色澤最勻凈鮮亮的一面擱到上端;表皮稍有一點瑕疵的,要小心翼翼地翻轉(zhuǎn)個面,臥在底下。這之后才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賣水果賣水果,首先賣的就是一副好皮囊!外公外婆是深諳這一買賣經(jīng)的。
當陽光從一個逐漸擴大的洞里一縷縷地透射出來的時候,天也大亮了,能清晰地聽見街道上喇叭的嘀嘀響與銅鈴震動的叮叮當當,去上學的小孩子,趕著上班的大人們,各自步履匆匆。而外公外婆已經(jīng)忙完了一茬活兒,手腳得以閑一閑。他們靠在竹藤椅上,粗糙的雙手捧住一碗熱騰騰的白米粥,喝得咕嚕咕嚕響,臉上的神情,是幸福而滿足的。
二
和廣大勤勞樸實的農(nóng)民一樣,外公外婆兩雙紅撲撲的手是結(jié)實而粗壯的。關節(jié)突出,明顯偏紫偏暗,指甲更是出奇地闊大,小蒲扇似的,又厚又硬,連最鋒利的剪刀都剪不斷。指縫里清一色嵌著黑黢黢的泥垢,像一座座彎著脊背的石拱橋。
半輩子和水果打交道,他們的手,不知撫摸過多少果子,硬的、軟的、圓的、方的……慢慢就沉淀出一份感情了。不管哪路水果,凡眼睛一掃,手指尖一戳,立馬就能辨出它的優(yōu)劣。是甜?是酸?是澀?自有份天然的默契在其間暗暗傳遞,像通上了電流,了然于心。
外行人挑西瓜,光用眼睛瞅,看中哪個就哪個,這怎么行呢?懂行的人是用耳朵聽的。外婆是名副其實的挑瓜老手,先是用一只手小心地托住瓜,湊近耳邊,然后用食指在碧綠的瓜皮上輕輕一叩,再一叩,豎著耳朵細心地聆聽里面潺潺流動的水聲。傳出的聲音若是清、響、透,隱約還有回聲,便是汁水充足的好瓜,切開后,紅彤彤的汁液必會順著刀刃流溢出來,劈開一塊,大口嚼著,甜津津的水直往下巴兩邊掛;但如果聲音低而悶,像一顆石子沉進湖中沒了影兒,十有八九是個熟過了的瓜,滋味要差得遠了。
外婆那雙干慣農(nóng)活的手雖然糙厚,卻異常靈巧,尤其是在綁龍眼串兒和扎水果籃的時候,可與蘇州姑娘在白絹上刺繡時上下翻飛的纖纖秀手相媲美。我永遠也看不厭外婆扎水果籃的那一套完整而嫻熟的動作——卸下一個懸在屋梁的紅提籃,將一個橄欖狀的哈密瓜,一串晶瑩的綠葡萄,三五個光彩熠熠的石榴、油桃、芒果過了秤,按從大至小的順序一一壘上去,很快便聚成了一方五彩斑斕的“金字塔”。最頂端,倒扣著一串金燦燦的美人蕉,宛如一輪彎月斜斜地掛在柳梢枝頭,甚是好看。裝好后,外婆還要在外面籠上一層透明的印花袋,把袋口擰成一束,系上朵艷麗的禮花,遠看就像只彩蝴蝶棲息于芳香的百花叢中,相映成趣。哦,外婆竟將水果籃裝點成精致的藝術品了!
她不是畫家,也并非雕刻家,卻能用一雙巧手繪出瓜果滿園的金秋豐收圖,打造出一方立體美觀的五彩雕塑。微風拂過,樹葉沙沙沙地響,處處飄蕩著水果成熟的幽幽甜香,游入鼻中,醉了心窩……
三
印象中,那頂亭亭如蓋的圓棚陽傘,三百六十五天盡職盡責地佇立于水果攤一側(cè),不言不語,默默灑下一陣陰涼。圓棚陽傘的紅白條紋交織著,紅的似火,白的勝雪,宛如一朵盛開著的絢爛的花。
外公外婆的水果攤是果市街所有店鋪中最早開張的,又是晚上最遲打烊的一戶。直到兩邊星星點點的燈光都熄了,人聲也漸漸沉寂下去,他們才從貼熱了的椅背上直起身子?!笆瞻?!”“嗯,收了……”寒來暑往,秋去春來,時光如白駒過隙。但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邁過的光陰卻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時光停滯了一般。
如果說有什么能稍稍撥快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的,那一定是盛夏里上市的楊梅了。一簍簍紅紫色的大楊梅如黑壓壓的烏云在果市街一溜鋪開,場面極為壯觀。顧客絡繹不絕,一窩蜂一窩蜂地擁上前來,堵得果市街水泄不通。
每當聽到運載楊梅的卡車發(fā)出的轟隆隆剎車聲,外公便立即拽過倚在門邊的桑木扁擔,小跑至人頭攢動的卸貨處,挑出兩筐上好的楊梅,吊在扁擔前后兩頭。接著,外公挺起腰板,肩膀猛地一緊,挑起扁擔就馬不停蹄地往店里跑。扁擔聲和喘氣聲相互交織,吱呀吱呀,呼哧呼哧。外婆那邊已是忙得焦頭爛額,恨不得學孫悟空變出個三頭六臂,或是吹一口仙氣蹦出幾十個猴子猴孫來幫忙。她一邊在楊梅簍里挑挑揀揀,把大大小小的楊梅分放于不同竹筐中,一邊又得兼顧絡繹不絕的客人,不厭其煩地報著價錢。只見她時而起身,時而坐下,來來回回忙成了一個疾速旋轉(zhuǎn)的陀螺。外婆有些胖,本就怕熱,屋里悶熱的暑氣連同做不完的活兒又一刻不停地纏繞著她,于是她額頭上的汗珠就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浸濕了青白相間的鬢角,鬢角像被雨淋過的一樣,幾乎能滴下水來。
賣楊梅是要靠大聲吆喝的,這樣才能先吸引到客源,然后再商談價錢、稱斤論兩。但即便是以好嗓子著稱的外婆也禁不住一天到晚的嘶喊。才過兩三日,她的聲帶就喑啞了,只能從喉嚨里發(fā)出幾聲低沉的絮語,像被風扯斷的棉絮,斷斷續(xù)續(xù)。外婆嘴里含著熱水,手上還向顧客打著手勢:五塊一斤,八塊一斤……別人在空調(diào)房里度過的悠閑愜意的六月,卻是他們揮汗如雨,苦澀難挨的一段時光。
于是兒女們常勸:“爸、媽,年紀大了就別再賣了,瞧這多辛苦!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不好么?”
好是好,可人閑不住啊。都干了大半輩子了,趁現(xiàn)在還有力氣,再賣幾個年頭吧。人活著,總歸是要做事的啊……
四
幾十年清貧寡淡的生活,在他們的骨骼里鐫刻下節(jié)儉惜物的印記。簡易搭就的四腳方桌上,永遠擺著那幾樣常久不變的菜蔬;隔夜的冷盤仍不舍得倒掉,熱一熱湊合著先吃干凈了,筷子才會再往新鮮的菜上夾;身上,一年到頭都罩著那件臟臟舊舊的老藍布工作服,手臂上箍著兩管松松垮垮的紫袖套。
然而,對于家中的兒女孫輩們,“小氣”的外公外婆卻表現(xiàn)得極為慷慨大方。往往是腳還沒邁進店,他們就順手抓過來一把柑橘,剝了皮兒,把兩個圓嘟嘟的果肉球直往你的掌心里塞。他們臉上堆著慈愛的笑,殷切地問道:“還想吃啥?盡管拿,千萬別客氣!”在水果攤停留的這一段時間,嘴巴總不閑著,吧唧吧唧地嚼著各種新奇的果子。等到要走了,外婆一邊連忙嚷著“別急別急”,一邊扯下個塑料袋,張開粗如紅蘿卜的指頭大捧大捧地往里塞金橘、青棗、柿子……“夠啦,吃不完這么多的!”我連連擺手。外婆這才停住,拎起來一看,袋肚子已撐得鼓鼓囊囊,皮球似的凸出來,紅紅綠綠的果子多得數(shù)不清……
后來,我讀了初中,又上高中,六年間,不知從傳達室拎回過多少袋他們捎來的水果。常常是隔個三五天,外婆就開始打點包裹。她用她那雙撿拾過萬千瓜果的巧手挑出頂香甜、頂脆嫩多汁的果子,一一擺進袋子里。而那些從來不舍得吃的昂貴水果,諸如車厘子、山竹、黑布林,也被她毫不吝惜地往里面揣。擔心車子行駛顛簸,外婆又在外頭仔仔細細地罩上兩層紅布袋。水果寄走后,她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每當拿過那提沉甸甸的水果,把它摟在懷里,走著、走著,我那一顆跳動的心就慢慢被焐熱了,有一股暖流在身體里汩汩地涌動,蔓延至各處角落,哼唱著一曲溫情脈脈的歌……
最盼望過春節(jié)了,親朋好友齊聚一堂,觥籌交錯間,其樂融融。外公外婆話不多,只是笑,豁了牙的他們,咧開嘴,現(xiàn)出幾孔小洞。他們紅光滿面,像有天上的霞朵飛降到臉頰上來。酒席間,外公外婆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包,樂呵呵地遞到每個孩子手中:“收好、收好喲!”孩子們得了壓歲錢,高興得歡呼雀躍,可是他們不知道,這里面藏著多少滴辛勤的汗水、多少份細針密縷的疼愛啊!
而我,終歸是長大了呵。離開小小的故鄉(xiāng),作別可愛的親人,背著行囊在求學的道路上漸行漸遠。但是那間撐著紅棚陽傘的水果攤,總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漫過記憶的堤岸,化作翻騰的浪花拍打著我的心房。顫動,繼而澎湃,洶涌的思緒又循著老路準確無誤地返回那魂牽夢縈的故地——
陽光明媚,正打在外公外婆的水果攤上,水果們被鍍上了一層璀璨奪目的亮光——那竟是灼灼的金色!外公外婆倚在攤邊上,半瞇著眼微微地笑,慈祥和藹的臉龐上,輝映著與水果一樣燦爛的一抹金黃。
姜怡,現(xiàn)為浙江海洋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2015級學生,流連于兒童文學明媚而多彩的世界。時常推開眼前的窗子,讓月光和微風涌進來,愿化作露珠一顆,歇往草葉中去。感恩于自然的純粹美好,遂以一支筆安靜地書寫,代替心中日夜不歇的歌唱。作品曾發(fā)表于《中國校園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