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記者 王 飛

攝影 | 范 可

每個人心中都有絢麗的色彩

在丹麥北菲茵學院（丹麥安徒生國際幼兒師范學院所在地）學習的第三天，我認識了Senay老師。

她高高地站在椅子上，一臉頑皮地盯著我們?！澳銈儽仨毧粗?，不能低頭，盡量把我畫得美一點兒，否則……”她揚了揚手里的小紙團，“我就把這個扔過去?！?/p>

Senay有著土耳其和丹麥血統(tǒng)，笑容迷人，身姿挺拔——畫家的身份之外，她還是一位知名的瑜伽教練。我倒是想把Senay畫得美一點兒，但落在紙面上的線條，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人形。從選擇美術課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摸過畫筆。甚至，我早就做好了在作品評議的時候當眾出丑的準備。

我們原本有兩個選擇——我必須聲明，在手工課和美術課之間選擇后者，絕不是因為Senay老師是個美女，而教手工課的是個在深秋還穿著牛仔短褲的糟老頭兒。那個老頭兒的手工課教的是用礦石、貝殼或金屬打磨首飾。幾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選擇了手工課，除了新鮮感使然，親手做件首飾帶回國本身也有紀念意義?？吹絊enay老師被晾在一邊，我們幾個實在于心不忍，默默“棄明投暗”。

“Wow，人的手肘這個地方很難畫呢，你注意到了線條的表現(xiàn)，真不錯。”Senay對著我的作品一通贊美，完全忽視那個人的臉被我畫到扭曲。

贊美并非客套，Senay強調(diào)這個環(huán)節(jié)考量的并不是畫得有多像，而是專注力和對細節(jié)的把握。Senay逐一點評學員的作品，毫不吝嗇地夸贊每幅作品的優(yōu)點——這些優(yōu)點那么隱蔽，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我們這幾位學員的年齡從30多歲到60多歲不等，幾乎都是零基礎。僅僅用了一節(jié)課的時間，Senay就打消了我們自小對于畫畫的恐懼。她的贊美是那么真誠，簡直讓人信心爆棚，有種想要馬上學習油畫的沖動。

幾天后，Senay老師給我們上了第二節(jié)美術課。

這一次，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張空白的紙和各種顏色的蠟筆。Senay按下音樂播放鍵：“音樂自有情感，有的歡喜，有的憂傷?，F(xiàn)在，我會放不同的音樂，大家可以根據(jù)自己對音樂的理解，選擇不同顏色的蠟筆在紙上畫出圖案，比如，我會覺得綠色象征著生命，而藍色是天堂的顏色。”我們和Senay一起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沿著桌邊漫步，用蠟筆隨心所欲地在紙上畫出不規(guī)則的圖形。Senay甚至慫恿我們惡作劇一般，在別人畫好的圖案上面涂鴉。

10分鐘后，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Senay拿出畫框放在我們的作品上，隨便截取一塊，都是一幅抽象派的畫作。

所有人都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Senay贊嘆道：“Wow，你們穿的衣服顏色都很暗淡，但是，每個人的心里都有絢麗的色彩?！?/p>

那一刻，每個人都被強烈的幸福感包圍著。當我在Senay的指導下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幅水彩畫時，那種幸福的感覺，幾乎讓我流下淚來。

2017年9月，由老?；饡峁┵Y金支持的“走進安徒生童話世界——老牛中國幼兒教師人才培養(yǎng)項目”在丹麥菲茵島正式啟動。受丹麥安徒生國際幼兒師范學院院長董瑞祥先生之邀，我和來自全國各地的教師一起走進北菲茵學院，學習丹麥幼兒教育的理念和方法，了解丹麥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社會福利制度。

丹麥人崇尚“快樂教育”，在北菲茵學院的那些日子里，我們學習畫畫、丹麥語、戲劇表演、講故事……完成了很多個人生的“第一次”。丹麥人將安徒生的童話故事貫穿在對幼兒的教育中，注重培養(yǎng)孩子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而這段在丹麥的學習經(jīng)歷讓我們發(fā)現(xiàn)，即便是我們這些成年人也大有潛力，未來仍有無限可能。

重要的不是學到技能，而是學會熱愛生活

丹麥駐華大使戴世閣先生曾經(jīng)說過：“丹麥最美的風景都在鄉(xiāng)村。”大使所言不虛，丹麥是典型的海洋性氣候，天氣多變，雨水豐沛，但在風和日麗的日子，“大農(nóng)村”菲茵島美得如同童話世界，安徒生的故鄉(xiāng)歐登塞就在這座風景如畫的島上。

北菲茵學院位于菲茵島北部。37年前，日本人千葉忠夫來到這里，建立了這所民眾學院，并逐漸將其發(fā)展成為日本和丹麥的文化交流中心，每年都有大批日本學生不遠萬里來到北菲茵學院，學習丹麥的社會福利制度，以及有關人類未來的課程。因為對兩國文化交流做出了杰出貢獻，千葉忠夫先生受到了日本天皇的接見。2017年6月，日本皇太子德仁訪問丹麥，曾專程前往北菲茵學院參觀訪問，并下榻此間。

千葉忠夫先生年事已高，早在2005年，校長一職已由丹麥人摩根接任。如今，千葉忠夫先生仍會定期來學校授課，他的夫人也在學院供職，是一名普通的清潔工。

民眾學院是丹麥一種非常特殊的教育模式，它不是高中，也不是大學，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成人教育，入學沒有門檻，畢業(yè)也不頒發(fā)文憑。這類學校并不教授專業(yè)技能，而是幫助學員學會如何與社會共處，實現(xiàn)自我完善和提升。

北菲茵學院的學生來自世界各地，人數(shù)最多時接近100人，其中既有日本大學生，也有經(jīng)歷戰(zhàn)亂的敘利亞難民、存在心理問題的丹麥青年，以及行動困難、只能借助電動輪椅活動的肥胖癥患者。學院為所有人提供平等的學習機會，特別是幫助那些生活失意的人找到適合自己的角色，提高他們的社交能力，使他們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盡快融入社會。

摩根校長是個熱心又和善的老頭兒，平日里套件衛(wèi)衣，一條牛仔褲兜住圓圓的肚皮，絲毫沒有領導的威嚴。北菲茵學院特別重視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摩根校長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幅畫，畫中兩個小人手握一處，下面有一行字，翻譯成中文大約是：“在Facebook上聊很久，不如見面握一次手?！蔽液芟敫嬖V他，中國也有一句鼓勵情感交流的話，不過是這么說的：“握十次手，不如喝一頓酒。”

為了幫助學員融入集體，有更多與他人當面交流的機會，學院煞費苦心，制定了很多規(guī)則。比如，午餐和晚餐時間固定，均為25分鐘，所有人都不能提前離開。摩根解釋說，之所以這么規(guī)定，是為了讓那些不按時吃飯的人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同時，大家聚在一起吃飯聊天，可以幫助那些情緒低落的人走出陰影。

用餐時間結束后，校長或其他老師會搖鈴，通知注意事項，為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學生頒發(fā)獎狀。學生也可以搖鈴向同學們發(fā)出活動邀請——戲劇演出、南瓜燈手工課或者是告別party，抑或是告訴所有人自己的進步——減肥班的學員羞澀地宣布“我減掉了5公斤體重”，贏得了所有人的掌聲。如果當天有人過生日，摩根會帶領所有人一起用丹麥語唱生日歌；如果“壽星”來自國外，就用丹麥語和英語各唱一遍。

10月13日那天，有同行的北京姑娘過生日，當餐廳里唱起生日歌時，女生激動得手足無措。換了誰都一樣——我敢打賭，這輩子都很難再湊這么多人一起為她唱生日歌了。

每周有兩個早晨，學生會以班級為單位聚在一起（為了照顧到每一個人，北菲茵學院的班級都不超過15人），大家一起唱歌，或者由老師為大家讀詩。

自從丹麥教育家格隆維于1844年創(chuàng)立第一所民眾學院以來，這種成人教育模式重新塑造了丹麥社會，進而在北歐乃至世界更為廣闊的地區(qū)產(chǎn)生影響。如今，在丹麥、挪威、瑞典、英國以及美洲大陸，有400多所民眾學院，包括馬丁·路德·金在內(nèi)的許多知名人士都曾在民眾學院接受教育。

1986年，丹麥的民眾學院達到107所，此后，一些規(guī)模較?。▽W員人數(shù)在20人左右）的學院被撤并。如今在丹麥尚有66所民眾學院，學員人數(shù)從50人到200人不等。這些民眾學院的課程各有側重——體育、音樂、環(huán)保以及自由的生活方式（free life style），但無論如何，所有民眾學院的出發(fā)點都是一致的——讓學員對生活充滿熱愛。

如同格隆維所說：“我不是要改變你，只是為你點亮一盞燈。你有你的生活經(jīng)驗，你是與眾不同的人，學校只是一個分享經(jīng)驗的地方。每一個人都是好的，學校的作用只是幫助個體完善自己。”

以平等之姿昂首闊步

如果說在當今社會，民眾學院的作用更多是幫助失意迷茫的青年找準人生定位，或者幫助殘疾人重拾生活的信心，那么，100多年前，在格隆維創(chuàng)立民眾學院之初，其承載的功能則完全不同。

歷史上，丹麥王國曾經(jīng)盛極一時。公元8世紀至11世紀，丹麥人的祖先維京人曾經(jīng)橫行歐洲大陸，一度控制了大部分的波羅的海沿岸、俄羅斯內(nèi)陸、法國的諾曼底、英國、意大利南部乃至巴勒斯坦的部分地區(qū)。直至1397年，女王瑪格麗特一世統(tǒng)治下的丹麥，還包括挪威、瑞典等地，幾乎統(tǒng)治著整個斯堪的納維亞半島。

19世紀初，經(jīng)歷了一系列戰(zhàn)爭后的丹麥，國土面積越來越?。ㄈ缃?，丹麥的國土面積只占全盛時期的3%），瑞典、挪威先后脫離丹麥，兩個公國石勒蘇益格和荷爾斯泰因也被迫割讓給了與丹麥相鄰的德國，整個國家都被一種戰(zhàn)敗后的悲觀情緒籠罩。

“失于外者，得于內(nèi)。”1811年，丹麥詩人漢斯·彼得·豪斯特寫下的這句話在丹麥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丹麥人不再糾結于昔日的榮光，而是學會珍惜簡單的快樂，同時緊密地團結起來，利用為數(shù)不多的資源重整旗鼓。丹麥人在濱海地區(qū)成功地開墾出新的可耕地，其面積相當于此前劃歸德國的領土面積，這一成果極大地鼓舞了丹麥國民。

1844年，丹麥著名的教育家、詩人、神學家格隆維創(chuàng)建了第一所為成人設立的民眾學院。歷史學家托尼·霍爾在《斯堪的納維亞：與巨怪為戰(zhàn)》一書中提及了格隆維建立民眾學院的基礎原則：“只要可能，就要教導人們懂得，無論社會階層與職業(yè)如何，他們屬于同一個民族，正如人只有一位母親、一種命運和一個目標?！?/p>

彼時，丹麥的教育機構大多采用拉丁語授課，格隆維則強調(diào)丹麥人應該重視母語，學習丹麥的歷史和文化。在他看來，民眾學院不僅是為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增強民族的凝聚力。格隆維希望通過創(chuàng)建民眾學院，幫助丹麥人恢復自信，保持丹麥的民族特征和身份。

1864年，丹麥人獲得了投票權。在農(nóng)業(yè)社會的背景下，格隆維認為只有讓民眾接受教育，培養(yǎng)有社會責任感的公民，他們才能正確行使權利，從而實現(xiàn)國強民富。他積極推廣“人生啟蒙”的觀念，鼓勵農(nóng)民在農(nóng)閑時間接受公民教育，同時學習歷史、人文、科技等知識。

格隆維理想中的民眾學院沒有考試，卻可以激發(fā)出每個學生的自我意識。學生在校學習為的是“增進其文化素養(yǎng)及生活幸福感”，培養(yǎng)將學習貫穿一生的能力，從而改變命運。受格隆維教育理念的影響，親近自然、終生學習等觀念在丹麥逐漸深入人心。

格隆維畢生致力于創(chuàng)建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作為詩人，格隆維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平等”為主題的民謠和贊美詩，有很多詩句至今被人傳頌，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他在1820年寫下的民謠：“我們將以平等之姿昂首闊步，不會有人擁有太多，也沒有人擁有太少?！痹谶^去的100多年里，丹麥人一直在為締造經(jīng)濟、性別、教育平等的社會而努力。

如今，僅有570萬人口的丹麥在清潔能源、生命科學、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電子通訊、創(chuàng)新設計等領域領先全球。因為貧富差距小和高福利制度，丹麥多次被評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盡管經(jīng)濟學家屢屢唱衰，但人們依然享受著高福利（教育、醫(yī)療免費）的實惠，大多數(shù)人也心甘情愿為此付出高額的稅費（個人稅負從58%到72%不等）。公平、互助的理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除了自身權利，丹麥人也關注他人（特別是弱勢群體）的福祉。在丹麥人看來，所謂的“公平”并不是平均主義，如果有人處于弱勢地位，那么，他就有權利在分配的時候獲得照顧。

經(jīng)過2 0 0多年的發(fā)展，丹麥從瀕臨破產(chǎn)一躍成為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國家之一。格隆維曾經(jīng)在詩歌中將祖國描繪成“烏托邦”，如今夢想終成現(xiàn)實，其倡導的教育理念功不可沒。也正因為如此，格隆維在丹麥受人尊崇，與安徒生齊名，而由格隆維創(chuàng)立的民眾學院也成為丹麥人的驕傲。

“To teach with the subject to enlightment，not to teach in the subject”，摩根校長將這句話視為民眾學院價值觀的體現(xiàn)。以他為代表的丹麥教育工作者認同民眾學院的理念，并將其貫徹在自己的教學實踐中，即“重要的不是學到某種技能，而是通過學習學會自信、熱愛、互助，明白生而為人的價值以及作為公民的社會責任感”。

換句話說，教育的本質是傳遞善良和美好。而這樣的理念，也是丹麥人幸福感的源泉之一。

▌Senay點評學員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