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我就知道我爹會忍不住,來城里看看我。
新谷子新米、才出水的蓮藕,我爹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撞開我的門時,已是過午。
東西收下了,那花花綠綠還打著補丁的袋子,只瞅一眼我就準備把它扔進垃圾箱,這都啥年代了,還用這討飯包,也不嫌塌架子。
我從床底掏出一個舊的行李箱,撣灰抹塵后,我爹拽著箱子走了一圈。兩個輪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還順溜。他夸贊說,又省力氣又排場,果然是件好物什。他看看我,說,一看閨女就是城里人了。
我爹拽著箱子,又走了一圈。他腿上綰著的褲腳有一只忘記放下來,露出腳上洗淡了的解放鞋。
我說好不容易來一回城里,怎么著也得換個新樣法回去。
啥樣法?我爹很敏感,就這老腰老腿你還想給我捋直了,還是把老臉上的褶子抹平了?話雖如此,但我還是能看得出他臉上隱隱的好奇和期待。
我說新樣法就是從頭到腳行頭都換成新嶄嶄的。
我給我爹置辦了一套深藍色中山裝,一雙新皮鞋。我的二堂伯退休回老家后,這般穿戴一直保持著,西裝領帶,有板有眼。我爹從一開始就表示鄙夷,非說二堂伯的領帶是拴狗繩。我爹說,我能不知道那物什叫領帶?我真是看不中二哥這個老鬼,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不知誰的底細?老鬼這個東洋調(diào)調(diào)兒寒磣人。
可是我知道,我爹是裝的。他看著二堂伯西裝革履時的那個眼神,分明就像想吃糖的小孩那般。小孩子可以哭可以鬧可以打滾耍脾氣,我爹卻只能默默望著我二堂伯的背影,嘆一口氣,摘一朵秋月季,戴在默默跟著他的大黑狗耳朵上。
我爹麻利地換上新衣,說跟老子還這般客氣,生分了生分了。穿衣鏡前他卻是左照照右照照,這衣領可真挺,扎脖子;這鞋子可真沉,腳都要抬不起來。我爹挺挺胸,手放在肚腹上,丫頭,你說,你爹穿這一身回去,像不像是老干部下鄉(xiāng)?
我爹穿了新衣裳,下晌的飯竟也不要吃,直奔汽車站。他要當天趕回去。
想回去就回去吧,我也不用擔心,七十里地,到鎮(zhèn)上最多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從鎮(zhèn)上再回家,那幾步路我爹怎會放在心上。更何況一個粗老笨拙的老頭子,除了我稀罕他是我爹,沒人稀罕他。
從鎮(zhèn)上的汽車站出來,我爹拽著他的拉桿箱心靜氣閑地站定,摸一摸他的光腦殼,抻一抻新衣裳,撣一撣新皮鞋上的灰塵,四下一打量,天哪!他這才發(fā)現(xiàn)忙中容易出差錯,急趕慢趕,他竟然忽略了一個十二分不令人愉快的事實──天黑了。
擱在以往,從鎮(zhèn)上到家,這十里八里的路還不是跟玩兒一樣,有出租車,有三輪車,但是費錢,我爹非緊急情況斷然不會考慮。興許時運好會遇上熟人,摩托車順路捎一程不會要錢,當然,最不濟還可開步走,一二一,一二一,順風順水,心寬身又輕。
今兒個,卻一定不行。
我爹第一時間就打消了以任何方式摸黑回家的念頭。穿著這樣一身貴氣的新衣裳,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不就跟以前那傻帽兒地主老財攥著大把銀子不置房產(chǎn)不置地不納妾一樣?
我爹打定主意要在鎮(zhèn)上住一晚,花多少錢都得住一晚,今晚他不在乎錢。
那一晚,我爹用他粗糙的大手來回摩挲著他的新衣裳,就像是回味二堂伯在城里大飯店擺的那一場久久不能忘懷的盛宴,他幾乎又想到了多年以前他娶親的那個美好時節(jié),他手里緊緊握著的那朵綢子大紅花。新衣裳端端正正掛在床對面的衣櫥里,櫥門大開,鎮(zhèn)上的燈光徹夜不息,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我爹躺在床上睜開眼即可看得到,他的新皮鞋擺在褲筒下面,閃光锃亮,無比端莊。我爹長舒一口氣,這新衣裳是他的,新皮鞋是他的,就好比鄉(xiāng)下那三間瓦屋是他的,那個在城里工作的叫高二花的女兒是他的,還有北嶺山坡上那三畝地、牛棚里的耕牛是他的一樣,是鐵板上釘釘一百個有準頭的事,無可更改。
那時的通信不發(fā)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爹那晚沒有回家。我爹那次進城,我用參加工作后剛剛領到手的第一個月的工資,讓我那窮了大半輩子的爹,平生第一次穿上了體面的好衣裳。
時隔多年,我依然可以沿著那條無比熟悉的路回家,在無比明亮的月光里,繼續(xù)自由地想象。
我爹在愉快的嘆息聲里,美美地睡去,潔白而柔軟的床鋪像春天里的莊稼一樣滋長他的夢。夢里,金色的月亮漸漸沉下,東方的天際,呈現(xiàn)一片浩浩紫氣,壯觀的太陽冉冉升起──天亮了。
選自《小小說選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