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智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 北京 100732)

白樂天型人格范式上承陶淵明，下啟蘇東坡，是中國文人三大人格范式中的重要一環(huán)。白居易曾自比“異世陶元亮”[1]837，而蘇軾則自云“出處依稀似樂天”[2]1761。其實(shí)從承傳上看，陶淵明，晉代之白樂天也；蘇東坡，宋朝之白居易也。不賢識小，筆者曾以詠梅詩為例，論及蘇東坡對白香山的受容與超越[3]，而題外尚多有余意。這里，謹(jǐn)以蘇軾元祐六年(1091)的一首詩作為由頭，談?wù)勚袊娜朔妒降闹匾摇諟Y明、白居易、蘇軾對形影神、身心意這一相關(guān)話頭或議題的承與變。

蘇軾的這首詩作于潁州(今安徽阜陽)，題為《劉景文家藏樂天身心問答三首，戲書一絕其后》，詩云：“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相物。而今月下三人，他日當(dāng)成幾佛?！盵3]1817解讀這首詩，不但要通曉陶淵明和白居易相關(guān)詩作，還要先了解詩題中的劉景文，即劉季孫。季孫是名將劉平之子，篤志好學(xué)，博通史傳，工詩能文，性好異書古文石刻，仕宦四十余年，所得祿賜盡于藏書之費(fèi)。元祐中，以左藏庫副使為兩浙兵馬都監(jiān)，因蘇軾薦知隰州(今山西隰縣)，仕至文思副使。蘇軾的名作“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shí)”，就是贈給他的。這首《贈劉景文》作于元祐五年(1090)任杭州太守時(shí)，即蘇軾戲書一絕于其所藏樂天身心問答的前一年；而戲書一絕的后一年，劉景文就形銷神逝、身亡心滅了。蘇軾寫下《乞賻贈劉季孫狀》，希望朝廷優(yōu)與贈賻，以勵獎勸之道，其中稱劉季孫為“慷慨奇士”。

這位慷慨奇士收藏的樂天身心問答三首即《自戲三絕句》，開成五年(840)作于洛陽，題下白居易自注云：“予閑臥獨(dú)吟，無人酬和，聊假身心相戲，往復(fù)偶成三章?！逼渲小缎膯柹怼吩疲骸靶膯柹碓坪翁┤唬瑖?yán)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來十一年。”《身報(bào)心》云：“心是身王身是宮，君今居在我宮中。是君家舍君須愛，何事論恩自說功？”《心重答身》云：“因我疏慵休罷早，遣君安樂歲時(shí)多。世間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閑奈我何？”*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683-2684頁?！缎膯柹怼分笆荒辍保饾杀咀鳌笆辍??！渡韴?bào)心》之“身是宮”，馬元調(diào)本《唐音統(tǒng)簽》作“身自宮”。

再來看體現(xiàn)“淵明形神自我”的《形影神》，陶淵明序云：“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晉安帝義熙九年癸丑(413)，淵明49歲，據(jù)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稱，“《形影神》詩當(dāng)作于本年五月以后”*陶淵明《陶淵明集》附錄，逯欽立校注，(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7年版。另參見[日]今場正美《隱逸與文學(xué)》，李寅生譯，(湘潭)湘潭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31頁。一說此年淵明62歲，見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61頁。?！缎钨浻耙皇住吩疲?/p>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shí)。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dú)復(fù)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余平生物，舉目情凄洏。我無騰化術(shù)，必爾不復(fù)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

《影答形一首》云：

存生不可言，衛(wèi)生每苦拙。誠愿游昆華，邈然茲道絕。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shí)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可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

《神釋一首》云：

大鈞無私力，萬物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jié)托善惡同，安得不相語。三皇大圣人，今復(fù)在何處？彭祖壽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fù)數(shù)。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dāng)為汝譽(yù)？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yùn)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dú)多慮。[4]59-67

“形”“影”“神”分別指人之形體形骸、名教聲名、精神寄托。詩旨在于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鬼無影，神無形。關(guān)于形神關(guān)系，司馬遷《太史公自序》曾云：“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睗h代王充亦有論述，見其《論衡》中《訂鬼》《論死》等篇。東晉末年，佛教神學(xué)廣泛流行?！妒勒f新語·任誕》載，名士王佛大曾嘆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fù)相親?！泵圻h(yuǎn)在廬山東林寺修道，元興三年(404)作《形盡神不滅論》，認(rèn)為神可以離開形、影而獨(dú)立存在。義熙九年(413)又在廬山銘石建臺，立佛影，作《萬佛影銘》。銘云：“廓矣大象，理玄無名。體神入化，落影離形?！卞謿J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認(rèn)為：“此詩蓋針對釋慧遠(yuǎn)《形盡神不滅論》《萬佛影銘》而發(fā)，以反對當(dāng)時(shí)宗教迷信……形、影、神三者至此具備。又慧遠(yuǎn)等于元興元年建齋立誓，共期西方，又以次作《三報(bào)論》《明報(bào)應(yīng)論》《形盡神不滅論》等，皆攝于生死報(bào)應(yīng)之反映，故陶為此詩斥其營營惜生也。”[5]279陶淵明與慧遠(yuǎn)時(shí)有交游，但對其“神不滅論”不以為然，因借用其“形神”之術(shù)語，反其意而用之，又增加“影”，遂將形、神兩方關(guān)系之命題變?yōu)樾?、影、神三方關(guān)系之命題，含義更為豐富。

蘇軾海南和陶，專門有《和陶形贈影》《和陶影答形》《和陶神釋》。其中《形贈影》云：

天地有常運(yùn)，日月無閑時(shí)。孰居無事中，作止推行之。細(xì)察我與汝，相因以成茲。忽然乘物化，豈與生滅期。夢時(shí)我方寂，偃然無所思。胡為有哀樂，輒復(fù)隨漣洏。我舞汝凌亂，相應(yīng)不少疑。還將醉時(shí)語，答我夢中辭。

《影答形》云：

丹青寫君容，?？之嫀熥?。我依月燈出，相肖兩奇絕。妍媸本在君，我豈相媚悅。君如火上煙，火盡君乃別。我如鏡中像，鏡壞我不滅。雖云附陰晴，了不受寒熱。無心但因物，萬變豈有竭。醉醒皆夢爾，未用議優(yōu)劣。

《神釋》云：

二子本無我，其初因物著。豈惟老變衰，念念不如故。知君非金石，安足長托附。莫從老君言，亦莫用佛語。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甚欲隨陶翁，移家酒中住。醉醒要有盡，未易逃諸數(shù)。平生逐兒戲，處處余作具。所至人聚觀，指目生毀譽(yù)。如今一弄火，好惡都焚去。既無負(fù)載勞，又無寇攘懼。仲尼晚乃覺，天下何思慮。[2]2306-2308

重點(diǎn)是最后一首，這是蘇軾晚年的徹悟，用佛教“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的教義，說明不僅肉體非金石，而且人心之念，念念遷滅，不可執(zhí)持。接下來“莫從”四句，表達(dá)對佛老二家仙山瓊閣、佛國凈土虛妄境界的否定。只有像淵明一樣在酒中修煉，才能達(dá)成正果。前人聯(lián)系太白《月下獨(dú)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稱“二公風(fēng)流孤邁，一種曠世獨(dú)立之致，異代同情”*馬位《秋窗隨筆》：“淵明有《形贈影》《影答形》及《神釋》詩三首，中句云：‘得酒莫茍辭’，‘酒云消百憂’。太白《月下獨(dú)酌》詩，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二公風(fēng)流孤邁，一種曠世獨(dú)立之致，異代同情?！币姸「１］嫛肚逶娫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27頁。，其實(shí)東坡亦然?！捌缴彼木涫菍^往人生的總結(jié)，塵世的追逐名利、忙忙碌碌不過兒戲一場?！叭缃瘛绷洌梢娫娙送砟陱匚?，如今擁有智慧之火，好惡愛憎全部燒去，了卻了背負(fù)的煩勞。蘇軾予陶淵明以極高評價(jià)，在他看來，陶淵明真正做到了大徹大悟，無欲無執(zhí)。

而在蘇軾之前，白居易是較早發(fā)現(xiàn)陶淵明文化價(jià)值的文人，堪稱陶淵明在唐代的第一知音。白居易慕陶最晚在元和二年(807)已有顯露，證據(jù)就是此年《官舍小亭閑望》所云“數(shù)峰太白雪，一卷陶潛詩”，白居易時(shí)任盩厔(今陜西周至)縣尉。元和七年(812)，白居易丁母憂而退居下邽(今陜西渭南市臨渭區(qū))，有《自吟拙什因有所懷》，其中又提到“蘇州及彭澤，與我不同時(shí)”?？梢哉f韋應(yīng)物的《與友生野飲效陶體》《效陶彭澤》等效陶之作，也對白居易早期慕陶效陶深有啟發(fā)。

元和八年(813)，白居易一口氣創(chuàng)作了《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序云：“余退居渭上，杜門不出，時(shí)屬多雨，無以自娛。會家醞新熟，雨中獨(dú)飲，往往酣醉，終日不醒。懶放之心，彌覺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意會。遂效其體，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輒自哂。然知我者，亦無隱焉。”[1]104將師法目標(biāo)明確指向陶淵明。在“懶放之心，彌覺自得”的心境中，“詠陶淵明詩，適與意會”，展示了白與陶在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意向上的內(nèi)在相通。組詩其一云：“不動者厚地，不息者高天。無窮者日月，長在者山川。松栢與龜鶴，其壽皆千年。嗟嗟群物中，而人獨(dú)不然。早出向朝市，暮已歸下泉。形質(zhì)及壽命，危脆若浮煙。堯舜與周孔，古來稱圣賢。借問今何在，一去亦不還。我無不死藥，兀兀隨化遷。所未定知者，修短遲速間。幸及身健日，當(dāng)歌一罇前。何必待人勸，念此自為歡?！盵1]104明顯取法于陶淵明《形贈影一首》，字句結(jié)構(gòu)可謂亦步亦趨。再聯(lián)系組詩其五“便得心中適，盡忘身外事。更復(fù)強(qiáng)一杯，陶然遺萬累”，其十“人間榮與利，擺落如泥塵。先生去已久，紙墨有遺文。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我從老大來，竊慕其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其十五“是以達(dá)人觀，萬化同一途。但未知生死，勝負(fù)兩何如？遲疑未知間，且以酒為娛”，可以看出，以酒為娛，適心忘身，不愿世網(wǎng)羈絆，向往自然境界，追求自由灑脫，是白居易由前期積極參政轉(zhuǎn)向后期退居避世的重要標(biāo)志，也是白與陶在歷經(jīng)仕途坎坷后所共有的特點(diǎn)。十六首效陶詩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將白、陶二人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此后，心儀淵明的詩句或表述在白居易詩集中在在可見。例如，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在長安所作《酬吳七見寄》詩云“常聞陶潛語，心遠(yuǎn)地自偏”等。如果說白居易早期慕陶效陶主要是受到韋應(yīng)物影響的話，那么，元和十年被貶江州之際，白居易對陶淵明的全身心擁抱，則主要源自廬山地域文化。陶淵明故里柴桑即在江州，地域的巧合，加上夙昔的仰慕，使白對陶的關(guān)注和熱情益發(fā)加大。《白居易集》卷七第一首詩《題潯陽樓》下自注云：“自此后詩，江州司馬時(shí)作?！北砻鞔嗽姙榘踪H后的最早作品。詩云：“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又怪韋江州，詩情亦清閑。今朝登此樓，有以知其然。大江寒見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爐峰煙。清輝與靈氣，日夕供文篇。我無二人才，孰為來其間？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盵1]128表面看，是對陶淵明和韋應(yīng)物文思高玄的贊美，但也暗含對他們立身行世之高風(fēng)亮節(jié)的由衷欽羨。大自然的清輝靈氣陶鑄了陶和韋的人品文章，如今白亦至此，不正應(yīng)像他們那樣與自然為伴，以開拓胸襟助長詩文之奇氣嗎？登樓遙望，思接千載，在心靈的振蕩和超時(shí)空的聯(lián)想中，今人與古人豈不更易獲得精神上的共鳴？對高玄文思的向往預(yù)示著詩人間心氣的投合，而心氣投合則為白居易慕陶效陶奠定了基石。

繼《題潯陽樓》之后，即《訪陶公舊宅》。詩前小序云：“予夙慕陶淵明為人，往歲渭川閑居，嘗有《效陶潛體詩十六首》。今游廬山，經(jīng)柴桑，過栗里，思其人，訪其宅，不能默默，又題此詩云?！痹娖恢玫闹匾颜f明白對陶的重視，小序的自白尤為突出地展示這一瓣心香深遠(yuǎn)的淵源。詩中寫道：“垢塵不污玉，靈鳳不啄膻。嗚呼陶靖節(jié)，生彼晉宋間。心實(shí)有所守，口終不能言。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陽山。夷齊各一身，窮餓未為難。先生有五男，與之同饑寒。腸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連征竟不起，斯可謂真賢。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讀五柳傳，目想心拳拳。昔常詠遺風(fēng)，著為十六篇。今來訪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樽有酒，不慕琴無弦。慕君遺榮利，老死此丘園。柴桑古村落，栗里舊山川。不見籬下菊，但余墟中煙。子孫雖無聞，族氏猶未遷。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痹谕浦靥諟Y明高玄文思之外，更對其遺棄榮利、老死丘園深致敬意。

在這樣的背景下來閱讀白居易的《自戲三絕句》，才能體會其身心問答三首與陶淵明《形影神》三詩一脈相承的線索。開成五年，69歲的白居易在洛陽為太子少傅分司。春，白居易風(fēng)疾稍痊。十一月，編《洛中集》十卷成，藏于香山寺。冬，以疾請百日長假。此年文宗去世，武宗即位，李德裕拜為宰相，李黨獨(dú)掌朝政，牛黨多被貶職流放?！蹲詰蛉^句》立意雖承自《形影神》，但別有所創(chuàng)，造語更為淺易，陶潛的形影神三元關(guān)系被樂天簡為身心兩重關(guān)系，六朝時(shí)期寓意深奧的玄言之辨化為輕松詼諧的自戲問答，“不喜亦不懼”的超然轉(zhuǎn)為“悲喜隨所托”[6]卷三八，918的泰然，超越了自己41歲時(shí)亦步亦趨式的效陶。而從形神之辨到身心之辨，卻是玄學(xué)至宋學(xué)一大轉(zhuǎn)關(guān)。

白居易《自戲三絕句》后世頗有遺響，朝鮮高麗文人李奎報(bào)有《又和樂天心身問答》，其中《心問身》云：“世路煩君久擾然，從今但許醉兼眠。如何先我多衰弱，我壯猶如始冠年?！薄渡韴?bào)心》云：“多幸如今作爾宮，知應(yīng)舍去六天中。凌煙閣上如圖像，我獨(dú)留真自擅功?！薄缎膹?fù)答身》云：“人行底處不為家，所宅殘頹棄者多。兜率天中吾若去，古宮雖在奈如何?！盵7]后集卷二明代福建按察使胡直有《乙亥春日效長慶心身問答三首》，其中《心問身》云：“心問身云何宴然，春晨啼鳥尚高眠。饒君安逸君知否，不遂公車已一年?！薄渡泶鹦摹吩疲骸吧泶鹦脑凭?，君今住處我為家。知君鈍拙家常累，不遣家安總是差。”《心復(fù)答身》云：“憐君傀儡不能收，專為抽牽豈自由。多少抽人隨線斷，誰從未斷共君休?！盵8]卷七明代萬歷貢生、耿定向長子耿汝愚有《效〈長慶集〉心身問答三首》，其中《心問身》詩云：“色臭渾忘出世間，翛然無事杜靈關(guān)。緣君嗜好饒葷血，驅(qū)我經(jīng)年不得閑?！薄渡韴?bào)心》詩云：“我若微君難自立，君令失我亦無憑。拮據(jù)自是還為養(yǎng)，何事施勞反見憎？”《心重答身》詩云：“雄雞有尾反成災(zāi)，江使刳腸能察來。竭力相培雖自為，多君多累轉(zhuǎn)堪哀。”[9]卷七

在陶、白之后，深悟玄意、陶白并慕的蘇軾，借題跋好友所藏樂天身心問答之際，對這一公案發(fā)表高論，誠可謂機(jī)鋒再起，月下禪關(guān)重參。蘇軾和白居易的人生經(jīng)歷頗多相似之處，蘇軾號東坡，即源自白樂天。東坡詩化用樂天語及用樂天事甚多，如“故將別語調(diào)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不似楊枝別樂天”，“海天兜率兩茫然”，“腸斷閨中楊柳枝”等，可謂步趨樂天。宋周必大《二老堂詩話·東坡立名》云：“白樂天為忠州刺史，有《東坡種花》二詩。又有《步東坡》詩云：‘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境K文忠公不輕許可，獨(dú)敬愛樂天，屢形詩篇。蓋其文章皆主辭達(dá)，而忠厚好施，剛直盡言，與人有情，于物無著，大略相似。謫居黃州，始號東坡，其原必起于樂天忠州之作也?！?何文煥編《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56頁。據(jù)張海鷗《蘇軾對白居易的文化受容和詩學(xué)批評》考證，周論在后引紹熙四年(1193)洪邁評語之前。此后慶元五年(1199)己未，周必大《書曾無疑匹紙》亦云：“蘇文忠公素慕白樂天之為人，蓋二公文章皆以辭達(dá)為主，其忠厚樂施，剛直盡言，與人有情，與物無著，亦略相似。樂天為忠州刺史，作《東坡種花》二詩，又有《步東坡》詩云：‘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闹夜心曛嘃S州，偶因筑室，號東坡居士，嘗賦八詩，其屬意有自來矣。后為從官，羨樂天口之不置，如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衷疲骸宜茦诽炀浫?。’又云：‘出處依稀似樂天。’”其他形于詩者尚多。參看周必大《文忠集》卷五一《平園續(xù)稿》一一，重見于卷五五，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2-110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巧的是，二人生肖都屬鼠，都是因言因詩得罪被貶，白居易因新井詩案，蘇軾因?yàn)跖_詩案；兩人遭受詩案時(shí)亦為同齡。蘇、白二人又都曾在杭州任職，均頗有政績，白堤與蘇堤先后輝映于杭州西湖。以至于有“白蘇”或“蘇白”并稱者，明代袁宗道更以白蘇名其齋。宋人除了周必大有東坡“獨(dú)敬愛樂天”之評外，王直方、洪邁、羅大經(jīng)也相繼有“東坡慕樂天”之論*王直方語，見郭紹虞編《宋詩話輯佚》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5頁。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五：“詳考其意，蓋專慕白樂天而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74頁。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三：“本朝士大夫多慕樂天，東坡尤甚。”王瑞來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87頁。。因此，當(dāng)時(shí)已55歲的蘇軾看到好友所藏樂天身心問答之際，自然別有會心。在陶淵明的形影神之后，在白樂天的身心之外，蘇東坡提出了物、我二義，認(rèn)為自我與相物彼此對應(yīng)。他說，陶淵明的形影神三者皆自我而立論，重在以自我的視角看待世界；白樂天的身心二者則須借外物而相互支撐，重在以外物彼此對待的視角認(rèn)識世界；我蘇子瞻生二公之后，古今月下三人，日后若再有人回看我們，詳參此案，則究竟當(dāng)成幾佛？蘇詩中所謂“成幾佛”，典出《楞嚴(yán)經(jīng)》佛告阿難：“必汝執(zhí)言，身眼兩覺，應(yīng)有二知，即汝一身，應(yīng)成兩佛。是故應(yīng)知汝言見暗名見內(nèi)者，無有是處?！盵10]卷一意思是說，身眼兩覺、有二知，一身成兩佛，其實(shí)是不可能的。所以蘇軾針對陶白，提出三人當(dāng)成幾佛的戲謔。言外之意，形與神也罷，身與心也好，都是不可彼此分別而論，乃二而一的整體。陶淵明《神釋》之“不喜亦不懼”，即范仲淹《岳陽樓記》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憂”，蘇軾自己的《遠(yuǎn)游庵銘》亦云“不喜不憂”，《上韓太尉書》也稱“見惡不怒，見善不喜”，參悟到這一點(diǎn)，蘇軾才有可能從蘇子瞻走向蘇東坡。

耐人尋味的是，蘇軾《劉景文家藏樂天身心問答三首，戲書一絕其后》詩中“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相物”的表述，在后世不同的語境引述中發(fā)生過微妙的變化。如《王直方詩話》“東坡慕樂天”云：

東坡平生最慕樂天之為人，故有詩云：“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庇衷疲骸拔宜茦诽炀浫。A顛賞遍洛陽春。”又云：“他時(shí)要指集賢人，知是香山老居士?！庇衷疲骸岸ㄋ葡闵嚼暇邮?。”又云：“淵明形神似我，樂天心相似我?！睎|坡在杭，又與樂天所留歲月略相似。[11]45

這是與蘇軾大約同時(shí)人的引述，雖然僅有只字之別，但含義卻相隔甚遠(yuǎn)。文中的“似我”亦自有所來。蘇軾《入侍邇英》詩曾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緣深。”《去杭》詩又云：“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序曰：“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泵魅藯钏貌段渖轿麟p石記》：“蘇子瞻自言□(筆者按：當(dāng)為似)陶淵明、白樂天兩人，乃端于其神，而不言其形，世之論者，亦莫以為非也。”[12]卷五七當(dāng)亦承自王直方。蘇白粗似之處在于心相之通與道緣之深，故袁中道《白蘇齋記》云：“醉墨淋漓于湖山，閑情寄托于花月，借聲歌以寫心，取文酒以自適，則樂天、子瞻，蕭然皆塵外人?！盵13]卷三三九明人高鶴《見聞搜玉》亦云：“白公蘊(yùn)藉，蘇公超邁，趣則一也?！盵14]卷七

“似我”雖然走形未走神，道出陶、白、蘇三人之聯(lián)系，但畢竟非蘇軾原文，故難以據(jù)信。因此到了宋末，周密《齊東野語》卷九“形影身心詩”又變回為：“坡翁又從而賦六言曰：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于物……”[15]卷九,155從“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相物”(蘇軾)，到“淵明形神似我，樂天心相似我”(王直方)，再回到“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于物”(周密)，宋人對陶、白、蘇的定位終于調(diào)正了焦距。

周密對這一公案的剖析鞭辟入里，值得全文引述，其《齊東野語》卷九“形影身心詩”云：

靖節(jié)作形影相贈、《神釋》之詩。謂貴賤賢愚，莫不營營惜生。故極陳形影之苦，而以神辨自然，以釋其惑?！缎钨浻啊吩唬骸霸妇∥嵫?，得酒莫茍辭?！薄队按鹦巍吩唬骸傲⑸朴羞z愛，胡可不自竭?！毙卫垧B(yǎng)而欲飲，影役名而求善，皆惜生之惑也。神乃釋之曰：“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贝松褡灾^也。又曰：“日醉或能忘，將非趣齡具。”所以辨養(yǎng)之累。又曰：“立善常所忻，誰當(dāng)與汝譽(yù)？”所以解名之役，然亦僅在趣齡與無譽(yù)而已。設(shè)使為善見知，飲酒得壽，則亦將從之耶？于是又極其釋曰：“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事勿多慮?！贝四瞬灰运郎湼悠湫?，泰然委順，乃得神之自然，釋氏所謂斷常見者也。坡翁從而反之曰：“予知神非形，何復(fù)異人天。豈惟三才中，所在靡不然?！庇衷疲骸拔槕n傷生，憂死生亦遷。縱浪大化中，正為化所纏。應(yīng)盡便須盡，寧復(fù)俟此言。”白樂天因之作《心問身》詩云：“心問身云何泰然，嚴(yán)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來十一年?！鄙泶鹦脑唬骸靶氖巧硗跎硎菍m，君今居在我宮中。是君家舍君須愛，何事論恩自說功?！毙膹?fù)答身曰：“因我疏慵休罷早，遣君安樂歲時(shí)多。世間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閑奈我何?！贝藙t以心為吾身之君，而身乃心之役也。坡翁又從而賦六言曰：“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于物。而今月下三人，他日當(dāng)成幾佛？”

然二公之說雖不同，而皆祖之列子力命之論。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dá)，貴賤富貧，我力之所能也?！泵鞖v陳彭祖之壽，顏淵之天，仲尼之困，殷紂之君，季札無爵于君，田恒專有齊國，夷、齊之餓，季氏之富：“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天此，窮圣而達(dá)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耶？”力曰：“若如是言，我固無功于物，而物若此耶？此則若之所制耶？”命曰：“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dá)，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此蓋言壽夭窮達(dá)，貴賤富貧，雖曰莫非天命，而亦非造物者所能制之，直付之自然耳。此則淵明神釋，所謂“大鈞無私力”之論也。其后楊龜山有《讀東坡和陶影答形》詩云：“君如煙上火，火盡君乃別。我如鏡中像，鏡壞我不滅?！鄙w言影因形而有，無是生滅相。故佛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闭云浞菍?shí)有也，何謂不滅？此則又墮虛無之論矣。[15]卷九,154-156

白璧微瑕者，文末所引楊龜山語所謂“君如煙上火”云云，其實(shí)是東坡和陶詩，非楊時(shí)之作?！坝謮櫶摕o之論矣”云云，乃楊時(shí)批評蘇詩之語?！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三作：“《龜山語錄》云：‘因讀東坡《和淵明形影神詩》，其影答形云：君如煙上火，火盡君乃別。我如鏡中像，鏡壞我不滅。影因形而有，無是生滅相。故佛嘗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正言非實(shí)有也，何謂不滅？他日讀《九成臺銘》云：此說得之莊周。然以江山吐吞，草木俯仰，眾竅呼吸，鳥獸鳴號為天籟，此乃周所謂地籟也。但其文精妙，讀之者咸不之察耳?！?張培鋒《佛禪詩話十則(下)》，載《書品》2010年第5期，第75-79頁。張茂鵬點(diǎn)校本《齊東野語》未察此誤，(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5頁；《全宋詩》以“君如煙上火”四句為楊時(shí)之詩，與周密同誤，見《全宋詩》第19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第12959頁。分辨明晰。另外，除上引周密《齊東野語》所言《列子·力命》之外，敦煌遺書伯3833號王梵志詩卷《人去像還去》《一身元本別》《以影觀他影》《觀影無非有》，也是陶白之間討論形神與身心關(guān)系的重要作品。在蘇軾之后,清代同光體浙派詩人代表袁昶《形將》(二首其一)又云：“形將影語陶元亮，身答心云白樂天。證入苦空都忘卻，東山法里一逃禪?！盵16]334將這一辨析引入唐代禪宗五祖弘忍與其師四祖道信共同締造的東山法門，在苦空皆忘的禪宗觀照之下，陶淵明的形影神釋與白居易的身心問答又有了新的理解平臺。

從晉代陶淵明的形影神釋，到唐代白居易的身心問答，再到宋代蘇東坡的物我相忘，形成三位異代大詩人的心靈對話。首先，這種對話是通過向前代先賢追和的形式，建立起彼此互文的關(guān)系。其次，這種對話是立局、入局與破局的過程。立者高，入則套，破須巧。淵明形神乃自我而發(fā)，樂天身心需相物以待，東坡破之后曰：而今月下三人參禪，不知他日幾人成佛。最后，這種對話也構(gòu)筑起中國文人范式的三塊重要基石，中國文人思想也隨之經(jīng)歷了起、轉(zhuǎn)、合的三個階段。

這三個階段大致所處的元嘉、元和與元祐正是中國詩學(xué)三個重要的轉(zhuǎn)關(guān)時(shí)代，前人所謂三元或三關(guān)*三元或三關(guān)說倡自晚清沈曾植、陳衍，見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一及所引沈曾植詩《寒雨積悶，雜書遣懷，襞積成篇。為石遺居士一笑》，鄭朝宗、石文英校點(diǎn)，(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6-7頁。。轉(zhuǎn)關(guān)之所以重要，一個主要原因是轉(zhuǎn)折或轉(zhuǎn)角往往要占據(jù)更大的空間，時(shí)代是否能夠容許接納，正需要與呼喚其代表者，分別由陶、白、蘇三人為三元或三關(guān)之代表，可謂三英而無愧。以上構(gòu)成了中國古典文藝史上的三關(guān)三英之三題，由形影神釋，經(jīng)身心問答，至物我相忘，三大時(shí)代，三位巨人，三個問題，大循環(huán)中套著小循環(huán)，可謂中國文人的生命哲思理路，從魏晉玄學(xué)經(jīng)佛學(xué)至宋學(xué)的三級跳，也可謂文人心態(tài)由青春至壯而老成的三層境界之發(fā)展。如何準(zhǔn)確把握好這三級跳的脈絡(luò)、三層境界之發(fā)展，合理繼承這份文化遺產(chǎn)，不啻解決一道三元三次方程，還需要我們慢慢找出一個合適的公式。

[1] 白居易： 《白居易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Bai Juyi,CollectedWorksofBaiJuyi:Vol.3,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79.]

[2] 蘇軾： 《蘇軾詩集》第6冊，孔凡禮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Su Shi,SuShi’sPoetry:Vol.6, proofread by Kong Fanli,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2.]

[3] 陳才智： 《蘇東坡對白香山的受容與超越——詠梅詩的視角》，見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主編： 《中國蘇軾研究》第5輯，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16年1月，第1-14頁。[Chen Caizhi,″The Acceptance and Transcendence of Su Dongpo from Bai Juyi: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Yong-Mei Poems,″ in School of Humanities of Renming University of China(ed.),ChinaSuShiStudy:Vol.5, Beijing: Academy Press, 2016, pp.1-14.]

[4] 袁行霈： 《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Yuan Xingpei,AnnotationofCollectedWorksofTaoYuanming,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2003.]

[5] 陶淵明： 《陶淵明集》，逯欽立校注，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7年。[Tao Yuanming，CollectedWorksofTaoYuanming, annotated by Lu Qinli, Hongko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7.]

[6] 趙翼： 《甌北集》，李學(xué)穎、曹光甫校點(diǎn)，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Zhao Yi,CollectedWorksofZhaoYi, proofread by Li Xueying & Cao Guangfu,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84.]

[7] 李奎報(bào)： 《東國李相國集》，見韓國成均館大學(xué)大東文化研究院編： 《高麗名賢集》第1冊，首爾：大東文化研究院，1980年。[Li Kuibao,CollectedWorksofLiKuibao, in The East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of Sungkyunkwan University(ed.),CollectedWorksofGaoliElites:Vol.1, Seoul: The East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1980.]

[8] 胡直： 《衡廬精舍藏稿》, 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Hu Zhi,HengluJingsheCanggao, inSikuQuanshu:Vol.1287,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87.]

[9] 耿汝愚： 《江汝社稿》，見《四庫未收書輯刊》集部第6輯第2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Geng Ruyu,JiangrusheGao, inSikuWeishoushuJikan:CategoryJi,Vol.6,No.24, Beijing: Beijing Publishing House, 1997.]

[10] 佚名： 《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yán)經(jīng)》，般剌密帝譯，見高楠順次郎等輯： 《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Anon.,ShurangamaSutra, trans. by Bolamidi, in Takakusu Junjiro et al.(eds.),DazhengXinxiuDazangjing, Tokyo: Buddhist Scriptures Publishing Institute, 1934.]

[11] 郭紹虞編： 《宋詩話輯佚》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Guo Shaoyu(ed.),CollectionofLostNotesonPoetsandPoetryofSongDynasty(Ⅰ),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0.]

[12] 楊嗣昌： 《楊文弱先生集》，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7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Yang Sichang,CollectedWorksofYangSichang, inXuxiuSikuQuanshu:Vol.1372,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02.]

[13] 黃宗羲編： 《明文海》，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5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Huang Zongxi(ed.),MingWenhai, inSikuQuanshu:Vol.1457,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87.]

[14] 高鶴： 《見聞搜玉》，明萬歷十九年夏越中函三館雕本。[Gao He,JianwenSouyu, Yuezhou: Hansanguan, 1591.]

[15] 周密： 《齊東野語》，張茂鵬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Zhou Mi,QidongYeyu, proofread by Zhang Maopeng,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3.]

[16] 袁昶： 《漸西村人初集》，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6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Yuan Chang,JianxicunrenChuji, inXuxiuSikuQuanshu:Vol.1565,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