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飛亮
(西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715)
以泰族為主體建立起來的素可泰王朝(1238-1438)是當時中南半島上的一個強國,被稱為“泰族文明的搖籃”[1]16。 素可泰在中國古籍中被稱為暹國,一般被視為泰國歷史的開始。 但在素可泰王朝之前的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在現(xiàn)今泰國的版圖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些或大或小的由不同民族建立起來的王國,如金陳國(今佛統(tǒng)一帶)、狼牙修國(今洛坤、北大年、宋卡一帶)、盤盤國(今萬倫灣一帶)、墮羅缽底國(今泰國湄南河下游一帶)、赤土國(今宋卡、北大年一帶)、單馬令國(今洛坤一帶)、登流眉(今吞武里一帶)、真里富(今尖竹汶一帶)、八百媳婦國(今清邁一帶)等。 這些國家或前后相繼,或同時并存,或互有交叉。 中國古籍在不同時期對這些王國可能會有不同的稱謂。*本文所論及的泰國人包括這些王國的不同民族的國民。中泰之間的跨文化交往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紀,即在漢代開始,中國就和泰國境內(nèi)的這些古國有了直接的聯(lián)系。[2]1
由于中國是史官文化,官府歷來重視對歷史的記載,因此,從漢代一直到清代,史書對中泰的交往皆有記載。 同時,一些朝代的檔案也保留下來,讓我們可以一窺中泰的來往公文。 此外,一些文人士大夫的文集與游記中,也會有一些關(guān)于泰國的奇聞異事。 從上述諸多的材料中,經(jīng)過仔細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古籍中的泰國人形象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的變化。 第一階段為漢唐宋元時期,第二階段是明朝及清朝前期,第三階段是清朝中后期。 泰國人的形象逐漸從等待被教化與被征服的“生番”這一負面為主的形象,轉(zhuǎn)變?yōu)閻勰街袊冗M文化、守禮知義的“熟番”這一正面為主的形象,再到刁滑而自強這一正、負面皆非常鮮明的形象。
漢唐宋元時期,中國古籍中對泰國人的記載與描述相對明清時期來說不太多。 這一時期泰國人的形象類似于野番,與中國人完全不同,屬于化外之民,極具危險,處于非常落后的原始文化狀態(tài)。 泰國人形象作為一個完全陌生的存在,不夠真實、具體,只是一種模糊的他者符號,充滿了想象與荒誕的色彩,近于幻想與傳說。 在這一時期,泰國人的形象大多是負面的。
這一時期中國古籍中泰國人的形象是可怕的,兇悍而野蠻。 《漢書》記錄了公元一至五年中國使節(jié)的一次行程,其中提及邑盧沒國和諶離國:“所至國皆稟食為耦,蠻夷賈船,轉(zhuǎn)送致之。 亦利交易,剽殺人?!盵3]1671據(jù)考證,邑盧沒國可能在今泰國南部曼谷灣附近,諶離國可能在今泰國西岸的佛統(tǒng)等地。 這應(yīng)該是中國古籍中最早的關(guān)于泰國的記載。 這時候的泰國人,在中國人眼中是作為一個典型的負面型他者出現(xiàn)的“剽殺人”,充滿危險。
元人汪大淵在《島夷志略》中也把暹人描述得極具兇悍:“俗尚侵掠。 每他國亂,輒駕百十艘以沙糊滿載,舍生而往,務(wù)在必取?!盵4]154,155此時,暹國的統(tǒng)治者是著名的藍甘亨大帝,中國史稱“敢木丁”。
在這一時期的中國古籍中,泰國人的形象是非常落后的,而且這種落后是全方面的,包括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文化等各方面。 唐朝杜佑《通典》提到的墮羅缽底國,是由孟人建立的一個重要國家,但是非常原始,沒有馬具,竟然用繩子穿過馬的面頰來作為轡頭:“一國之中,馬不過千匹。 又無鞍轡,唯以繩穿頰為之節(jié)制?!盵5]1010
宋慶元六年(1200年),真里富國使者來朝,修養(yǎng)良好的宋寧宗都忍不住嘲笑該國文書及貢物的粗陋:“真里富國金表已見之,甚可笑。 止是金打小卷子,又于木皮上別寫一卷,其狀屈曲皆不可曉,盛書螺鈿匣子又折一足,弊陋之甚,內(nèi)有數(shù)斤纈帛。 此必海上小國,如一小洲之類?!币虼?,等到了開禧元年,宋皇帝借口“海道遠涉”,讓真里富“今后免行入貢”[6]7763,7764。
元朝皇帝與大臣更是完全沒有把暹國、羅斛放在眼里。 如《元史》記載,大約在至元十九年(1282年)之前,“朝議興兵討暹國、羅斛……諸國”,大臣迦魯納答斯就勸元世祖忽必烈說:“此皆蕞爾之國,縱得之,何益?”[7]3260,3261意思就是說,暹國、羅斛這樣的小國,都不值得一打。 忽必烈的孫子元成宗,直接拒絕了素可泰國王藍甘亨賜馬的請求:“大德三年(1299年,引者注),暹國主上言,其父在位時,朝廷嘗賜鞍轡、白馬及金縷衣,乞循舊例以賜。 帝以丞相完澤答剌罕言‘彼小國而賜以馬,恐其鄰忻都輩譏議朝廷’,仍賜金縷衣,不賜以馬?!盵7]4464
汪大淵描述了戎(今泰國的春蓬)的奇怪風(fēng)俗,直接抨擊使頭顱變成方形是一種陋習(xí):“俗陋,男女方頭,兒生之后,以木板四方夾之,二周后,去其板?!盵4]106元人周致中《異域志》中描述了暹羅男子的一種奇特的生殖器手術(shù):“其俗男子皆割陰嵌八寶,人方以女妻之。”[8]23周致中雖未直接抨擊,但可見其冷漠之態(tài)。
這一時期,中國人對泰國的一些言說類似于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 如南北朝時期酈道元《水經(jīng)注》轉(zhuǎn)載了一個僧人尸身火燒不化、六十多年不朽的奇事:“竺枝《扶南記》曰:林陽國去金陳國,步道二千里,車馬行,無水道。 舉國事佛,有一道人,命過燒葬,燒之數(shù)千束樵,故坐火中,乃更著石室中,從來六十余年,尸如故,不朽,竺枝目見之?!盵9]2
又如唐代姚思廉《梁書》記載:“國人說,立國以來四百余,后嗣衰弱,王族有賢者,國人歸之。 王聞知,乃加囚執(zhí),其鎖無故自斷,王以為神,因不敢害,乃斥逐出境,遂奔天竺,天竺妻以長女。 俄而狼牙王死,大臣迎還為王?!盵10]795,796鐵鎖能夠自動斷落,這也類似于神話傳說了。
再如唐朝魏征《隋書》記載,公元607年常駿、王君政等出使赤土國:“既入海,見綠魚群飛水上。 浮海十余日,至林邑東南,并山而行。 其海水闊千余步,色黃氣腥,舟行一日不絕,云是大魚糞也?!盵11]1834,1835這也可稱為異國奇境,《格列佛游記》中關(guān)于大人國、小人國的想象為一類了。
明朝時期與清朝前期,中國人對泰國的了解與接觸漸多,泰國人的形象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這一時期,泰國與中國的關(guān)系總體上比較穩(wěn)定。 中國古籍中的泰國人總體形象是文化較落后,但愛慕中國先進文化,按時朝貢,恭順好禮,富庶知足。 中國人對泰國人已經(jīng)有較為具體的描述,但囿于當時的認知水平,與真實情況會有一些出入,但已經(jīng)脫離了神話傳說的想象成份。 有時懷著獵奇心理,會描述泰國一些奇異的風(fēng)俗人情,但并無惡意。 在這一時期,泰國人的形象大多是正面的。
可以說,明朝與清朝前期,上至皇帝百官,下至一般老百姓,對泰國人最主要的印象就是柔順、有禮貌。 明太祖一度覺得暹國、羅斛離中國太遠,入貢太勞煩,于是在洪武七年(1374年)告諭手下大臣說:“他遠國,如占城、安南、西洋瑣里、爪哇、渤泥、三佛齊、暹羅斛、真臘諸國,入貢既頻,勞費太甚。 今不必復(fù)爾,其移牒諸國俾知之。”但是這也阻擋不了暹羅人的朝貢之心,“然而來者不止”[12]8396,8397。當然,有學(xué)者認為阿瑜陀耶王朝的朝貢以貿(mào)易為目的,有利可圖,故愿意來中國。[13]245但是不管如何,朱元璋對于暹羅人的恭順,至少是表面上的恭順,內(nèi)心是高興的,所以洪武十年(1377年),賜“暹羅國王之印”及錢物給當時的阿瑜陀耶國王波隆摩羅阇一世。[14]1513,1514中國史書中從此正式以“暹羅”稱其王國,甚至包括后來的吞武里王朝和曼谷王朝,也都稱為暹羅。 直到20世紀30年代末期,暹羅才改稱泰國(英文譯名由Siam改為Thailand)。
《明史》載:永樂年間,當“蘇門答剌”(蘇門答臘)“滿剌加”(馬六甲)等中國的藩屬國與暹羅發(fā)生糾紛時,明成祖朱棣居中調(diào)停,暹羅王先后多次“遣使謝罪”,給足了朱棣面子;永樂七年(1409年),明朝的“奸民何八觀等逃入暹羅,帝命使者還告其主,毋納逋逃。 其王即奉命遣使貢馬及方物,并送八觀等還”[12]8398。 也就是說,暹羅王非常爽快地按照朱棣的要求,幫助明朝政府緝拿、遣送跨國流竄犯。
明朝萬歷二十年(1592年),日本侵略中國的屬國朝鮮,暹羅人主動表示,愿意為中國出力,去攻打日本。 《明會要》載:“萬歷二十年,日本破朝鮮,暹羅請潛師直搗日本,牽其后?!盵14]1513,1514《明實錄》也有類似記載:“萬歷二十一年正月,辛酉。 總督兩廣都御史蕭彥奏:暹羅居極西,去日本萬余里。 近有貢使請于兵部,愿效勤王。”[9]96萬歷皇帝雖然最終沒有讓暹羅萬里迢迢去攻打日本,但是對暹羅主動“勤王”之請,很是感動,稱其“具見忠義”[9]104。 《名山藏》載:“(萬歷)二十八年,遣使祭其故王,賜昭祿群膺雜繒諸物。 勅曰:朕即位以來,命使出疆,周于四外諸蠻夷邦國君長,履境者三十六,聲聞?wù)呷唬髧邪?,小國有四十九?唯暹入中華最近,亦唯最好禮守德。”[9]131
清朝雍正、乾隆皇帝先后賜給暹羅“天南樂國”和“炎服屏藩”的書匾,對暹羅千里朝貢的恭順之心表示贊揚與褒獎。 《清史稿》載:“雍正二年十月,廣東巡撫年希堯陳暹羅運米併進方物,詔曰:‘暹羅不憚險遠,進獻谷種、果樹及洋鹿、獵犬等物,恭順可嘉。 壓船貨物概免征稅,用獎輸心向化之誠。 ’……復(fù)賜國王御書‘天南樂國’扁額。”[15]14693即褒揚暹羅是天朝南方的快樂之地。 “(乾隆)十四年,國王遣陪臣朗呵派提等入貢,錫御書‘炎服屏藩’四字?!盵15]14694根據(jù)語境與《辭源》,炎,可釋為南方[16]1915;服,可釋為古王畿以外的地方。[16]1479“炎服”即王畿之外的南方。 乾隆皇帝激贊暹羅是捍衛(wèi)天朝南方的屏風(fēng)和藩籬。
明清時期的文人士大夫與一般百姓對泰國人的印象也非常好,認為他們愛慕中華文化,溫順知禮。 曾經(jīng)四下西洋的費信,寫過一首詩評價暹羅人,其中有一句是:“蠻戎欽帝德,金表貢神京”[17]11,12,意思就是說泰國人雖然是一個沒有開化的蠻夷之國,但是對中國很是仰慕與順從。 張燮《東西洋考》中說暹羅人對中國人非常尊敬,勝過其他的外國人:“國人禮華人甚摯,倍於他夷,真慕義之國也。”[18]40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說:“暹羅為入貢恭順之國?!盵19]439屈大均《廣東新語》中說暹羅人天性柔順,不敢為亂:“夫暹羅、真臘、爪哇、三佛齊等國,洪武初首貢方物,臣服至今。 ……南方蠻夷,大抵寬柔,乃其常性,百余年間,未有敢為寇盜者。 ……見今番舶之在漳閩者,亦未聞小有警動,則是決不敢為害,亦章章明矣。”[20]428-432
泰國物產(chǎn)豐富,人們淳樸善良,泰國在這一時期中國人的眼中,儼然成為人間樂土。 明代兵部侍郎黃衷在《海語》中描述了暹羅的富庶與安定:“其民饒富。 豪酋各據(jù)別島而居,奴囝數(shù)百口,畜資多至數(shù)十巨萬,不蓋藏,不虞寇。 西洋諸國異產(chǎn)奇貨輻輳。 其地匠藝工致,嵌寶指環(huán)持至中國,一枚值數(shù)十金?!盵9]111
羅日褧說暹羅“物產(chǎn)最饒”;“沙哈魯,古投和國也……其地民淳恥斗,物產(chǎn)豐饒,……國無賦稅,俱隨意貢奉,無多少之限”;“淡巴,古狼牙修國也。 ……其國風(fēng)景秀贍,地廣產(chǎn)多,石城瓦屋。 ……男女咸務(wù)耕織常業(yè)。 市有交易,國無寇盜,稱樂土也?!盵21]150-156雖然有學(xué)者認為里面所述說的沙哈魯和淡巴可能不在今天的泰國境內(nèi),但并不影響我們的判斷,即羅日褧對他想象中的泰國印象是非常好的:民風(fēng)淳樸,沒有賦稅與盜賊,人們安居樂業(yè)。
這一時期中國古籍中對泰國人的一些奇人異事大多持寬容的態(tài)度。 如明代馬歡《瀛涯勝覽》載:“男子年二十余歲,則將莖物週迴之皮如韭菜樣細刀挑開,嵌入錫珠十數(shù)顆皮內(nèi),用藥封護,待瘡口好,才出行走,其狀累累如葡萄一般。 自有一等人開鋪,專與人嵌銲,以為藝業(yè)。 如國王或大頭目或富人,則以金為虛珠,內(nèi)定砂子一粒嵌之,行走玎玎有聲,乃以為美。 不嵌珠之男子,為下等人。 此最為可怪之事?!盵22]18-22可以注意到,馬歡繪聲繪色地描述這種奇特的手術(shù),純粹是出于獵奇的目的,明顯不同于前文提到的元代周致中《異域志》中鄙夷、厭惡的態(tài)度。
明末屈大均《廣東新語》中則記述了一種怪異而忠誠的“黑人”,頗令人神往:“其曰者,出暹羅之崛垅,舉族巢林樾中,有同猿猱。 身短小精悍,圓目黃睛。 性專愨,不知金帛。 夷獠諳其性,常馴擾以備驅(qū)使。 蒙以敝絮,食以,飲以漓酒,即躍然歡喜,舉族受役,至死不辭,雖歷世不更他姓。 嘗使之探片腦、鶴頂,皆如期而獲。 授以毒鏢,有犀象輒往刺之,升木而匿,犀象怒,索之弗得,移時毒發(fā)而斃。 取其齒角以輸主人,他姓奪之,亦至死弗畀也。”[20]233,234所謂的“黑人”,未見親歷暹羅者有所記載,應(yīng)當只是一種傳說。
從嘉慶時期開始,尤其是同治八年(1869年),曼谷王朝拉瑪五世朱拉隆功(1868-1910年在位)不再向清王朝納貢,中國古籍中的泰國人形象逐漸發(fā)生了變化,朝向兩個極端發(fā)展。 一方面,一些傳統(tǒng)守舊的中國官員及知識分子對泰國人不再藩屬于清王朝失落不滿,對其多有批判與諷刺。 在他們的眼中,泰國人形象較為負面:泰國人失去了天真純樸,不再是值得欣賞的蠻族,而是變得狡猾起來了,富于手段與心機,是令人厭惡的苛待華人的刁滑、懶惰之人。 但是另一方面,中國一些開明的政府官員,尤其是游歷過外國的知識分子,往往忍不住要贊嘆泰國人在英、法等西方列強的壓迫之下善于運用策略、自強圖存的能力,并對拉瑪五世進行的改革表示欽佩。 在這些中國官員與知識分子心中,泰國人的形象較為正面:泰國人有明君治國,是識時務(wù)的俊杰,能夠變法自強,與各國通商締約,順應(yīng)世界潮流,是值得中國學(xué)習(xí)與借鑒的。
這一時期中國古籍中泰國人的負面形象之一就是不老實。 據(jù)故宮博物院編的《清代外交史料》,嘉慶十二年(1807年),拉瑪一世(1782-1809年在位)說泰國人不會駕船,請求雇用中國人代駕船只來朝貢和貿(mào)易。 嘉慶皇帝覺得不可信,嚴辭拒絕:“至該國懇請內(nèi)地商民代駕貨船一事,此則不可。 向來諸國夷人貨船,均令其專差夷目親身管駕。 若準倩用內(nèi)地商民代為販運,恐奸徒等從中誆騙,接濟銷贓,難以查禁。 況暹羅國民人生長外夷,於洋面情形諒所熟悉。 若云不諳河缐,則伊等貢船并未倩用內(nèi)地商民駛駕,何以能如期而至?所言不可信,所請不可行。 嗣后該國貨船不準倩雇商民,以杜流弊?!盵9]356
被嘉慶皇帝拒絕后,非常吊詭的事情發(fā)生了,在接下來的幾年,暹羅進貢的船只頻頻出事。 據(jù)《粵海關(guān)志》載:嘉慶十五年(1810年),拉瑪二世(1809-1824年在位)遣使進貢,在洋遭風(fēng),沉失貢物九種;嘉慶十八年,暹羅正貢船失火,人物皆無蹤跡;嘉慶十九年,拉瑪二世遣使補貢,正貢船又遭風(fēng),漂至越南。 在連續(xù)三次貢船出事后,嘉慶二十年,“暹羅國王復(fù)表請用內(nèi)地水手”,但是依然被駁回。 自此,暹羅貢船倒是沒有再失事,但是拉瑪二世不再派正貢使去中國,“嘉慶二十四年,副使到京”[9]384,385。 派了一個副使到北京進貢,不像前面兩次說正使遇風(fēng)遇火未能到北京。 中國史官記事,歷來有所謂的春秋筆法傳統(tǒng),即所謂的“微言大義” “一字寓褒貶”之類。 這次正使為何不到,沒有提及,顯然表明清朝對拉瑪二世朝貢的誠意有所懷疑。
等到1869年泰國不再向清王朝納貢之后,一些中國人對泰國人的批評就不再講究春秋筆法了,而是非常明顯直露。 這種批評有直接指向泰國政府的,也有指向一般泰國民眾的。 光緒十年 (1884年),鄭觀應(yīng)在新加坡責問暹羅領(lǐng)事陳金鐘:“且計暹羅之罪有三:暹本中國藩屬,多年不貢,其罪一;別國之人在暹不收身稅,專收華商之稅,其罪二;昔年暹王鄭昭系中國人,已受中國敕封。 今暹王之祖系其相臣,鄭王誤服盅毒,不能保護,反弒以自立,其罪三。 似此藐視中國,理宜興師問罪?!盵23]952,953甚至對在泰國做了高官的華僑劉乾興,鄭觀應(yīng)也頗有怨意:“劉乾興來回拜。 余以華事兩端相詢,所答皆非所問。 意趣既不相投,衣冠悉更暹制。 乾興,廣東嘉應(yīng)州人,其父貿(mào)易暹羅致厚資,遂入暹籍。 現(xiàn)官丕也,總理華務(wù)。 其二子亦居三、四品官,其女選為王妃,亦客民之桀黠者。 語以華事,漠不關(guān)心,亦大可怪也?!盵23]955
部分中國人認為泰國政府非常苛刻,虐待華人,最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收取華人的人頭稅。 田嵩岳《中外述游》對此有詳細的描述:光緒十五年 (1889年),暹羅“置官治民、政頗煩苛,暹人患苦之,而虐我華人為尤甚,惟外洋通商諸國人出入其境則不敢譏。 以英、法、德、美、荷蘭、葡萄牙、呂宋、那為然、瑞國、一爹里皆各設(shè)有公使、領(lǐng)事官以保護之也,而中國獨無之。 中國人之旅居其地者,現(xiàn)計有百萬之眾。 ……彼國君若臣以華人之可欺也,於歲稅數(shù)百萬外,加賦華人身稅,人納暹銀四缽,實洋銀二元四角,華銀一兩六錢也。 閏年,又加取一次,違則系其人,罰作苦工,備諸楚毒,多有凌虐至死者。 其有財產(chǎn)詞訟,無論土人與華人,華人與華人,暹官祇以納賄為事。 禁系頻年,斷結(jié)無日,因而傾復(fù)瘐斃者比比皆是。 ……武備不加修,政事尚苛刻,削奪土民,橫斂華眾,而貢典不修者三十年。 華人居此日久,受困日甚”[9]423,424。
在曼谷王朝初期,華人是享有優(yōu)待政策的。 如拉瑪一世時,華人移民不征收人頭稅,不需承擔搖役。 拉瑪二世時,在泰國出生的華人,視同當?shù)鼐用?,也不必交人頭稅。 到拉瑪五世時實行改革,征收華人的人頭稅,自然引起華人華僑的不滿。 為了不納人頭稅,有的華人甚至隱瞞、改變?nèi)A人身份。 據(jù)張蔭桓《三洲日記》載:“暹于閏年,人抽身稅四銖,伸洋銀二元四角,他國商民則不抽,華人遂紛冒他籍,以圖免?!盵9]422
這一時期的中國人不論是守舊派還是改革派,對于泰國人懶散這一點,仿佛是取得了共識。 如冰竹生《五大洲百一十國秘笈》對暹羅的描述為:“人種:蒙古人,情怠惰。 物產(chǎn)甚多,且氣候炎熱,故自乏勤勉之象?!盵9]444
鄭觀應(yīng)《南游日記》載:“惟暹人性懶,和尚日多,國弱民貧,職是故歟?”[23]961
張煜南《海國公余雜著》載:“惟暹羅國小而民惰,所有商務(wù)之權(quán)盡歸他國主持,與日本殊,殊無把握,茍其在民主者知米一項為土產(chǎn)大宗,善自為理,何難與亞洲諸國相頡頑哉。”[1]441
這一時期,主張改革變法的一部分中國人甚至羨慕泰國人擁有賢明的君王來治理國家,這與當時清王朝國運不濟,受英國等西方列強侵略,盼望有中興之君出現(xiàn)的心理有關(guān)。 如《清史稿》卷五百二十八 《暹羅傳》:“暹羅疊出英君,政治修明,故介于英、法諸大國屬地,而能自保其獨立也?!盵15]14699
倚劍生《中外大事匯記》:“暹羅消息云,近年暹王力圖振作,事多步武泰西,此其志固不在小。 查暹國向來刑罰苛重,兼以為官者又為之變本加厲,民不能堪。 暹王稔悉其情,心生憫惻,故去年未整徂西之駕,先頒寬赦之文,并飭令各官無得濫用非刑,輕殘民命。 迨行旌返國,又擬輕徭薄稅,以恤民艱。 茲聞定議將雜物二十九等輸運之稅,悉行蠲免,訂期自西七月一號起停止征收。 查此等貨物,多屬人生日用所必需,故暹王特免其稅。 吾知此舉一行,而小民之歌功頌德,定當口碑載道矣(五月華夏報)?!盵9]446
張德彝《隨使法國記》記載了同治十年在新加坡的見聞:“又,十日前暹王(拉瑪五世,引者注)來此,英官排列鼓吹,接待甚厚,言其將去英、法一游。 又言英曾攻暹羅,約王登船議事。 王去,立于船邊,立則左倒,蹲則右欹,問其船系鐵造者否?英眾曰‘然’。 ‘然則如此非鐵船也,何如此之輕耶?’英乃令其去,而與之和?!盵24]553,554里面對泰國王受到英國人的尊敬與優(yōu)待艷羨不已,甚至有點神化拉瑪五世。
中國這一時期的部分官員與文人非常認可泰國的變革。 光緒三十四年(1909年),農(nóng)工商部侍郎楊士琦進奏:“暹羅一國,土地二十馀萬方里,人口數(shù)百萬,自宣布獨立以來,法律、政治、教育、軍備及農(nóng)工商著著進步?!盵9]364
王韜《弢園文錄外編》:“顧今者,西土每變愈上,東方各國亦何為不一變哉?如越南、暹羅、緬甸皆思奮發(fā)有為,特惜為英、法之所制,國中亦無非常之人為之區(qū)畫。”[25]135,136
沈林一《五洲屬國紀略》詳細地敘述了泰國改用西法的各種措施,涉及財政稅收、教育、司法、礦務(wù)、行政、軍隊、幣制、電線、鐵路等。 “今王效法歐西,改裝更制,遣其世子游英國,學(xué)水師,入萬國郵政會,派員整理賦稅,革包辦浸漁之弊。 ……學(xué)校向以祭司長為師,口授無書。 近編小學(xué)讀本,如算學(xué)、地志等類。 國家供其費用,祭司長不得取脩,年終由官稽其勤惰?!盵9]442
倚劍生《中外大事匯記》:“近十年來,暹羅國上下勵精圖治,革舊維新。 但本國人才尚少,因借材異國。 溯其初變法時,先聘歐洲之丹墨與比利時二國人相助,蓋以其國小而無力以相牽制也。 惟自千八百九十六年正月,沙士勃雷侯(即當時英國駐香港總督鮑林,引者注)與暹國訂立簡明條約而后,暹人即轉(zhuǎn)向印度聘請能員,以為彼國振興之助,且不向他國聘請矣。 印度政府加意鼓勵其官員往助暹羅,凡愿往者,待至任滿而還,仍許復(fù)舊職。 故暹羅人能聘得印度至優(yōu)等官員,今暹羅理財之部及掌山林之官,均以印度極精熟之人充之。 暹國政務(wù),得人助理,其興盛也,可拭目待之矣(七月知新報,譯倫敦商務(wù)報)。”[9]448
為何中國的官員與文人對泰國的變革如此關(guān)注呢?當時的背景是,泰國自1855年4月18日被迫與英國簽訂《英暹條約》(即《鮑林條約》)始,到1898年,先后與美、法、丹麥、荷蘭、德國、瑞士、比利時、挪威、意大利、俄國等15個國家簽訂了各種不平等條約,受到列強的掠奪。[26]113,114這與清朝當時的境況大致相當。 但是從拉瑪四世(1851-1868年在位)開始,尤其是到拉瑪五世繼位后,泰國王室勵精圖治,進行了自上而下的改革,大力向西方學(xué)習(xí)。 通過改革,泰國的社會、經(jīng)濟獲得了較大的發(fā)展,從而也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國家主權(quán)的獨立。 因此,中國的變革派自然會將泰國視為學(xué)習(xí)的榜樣。
根據(jù)形象學(xué)的說法,一國文學(xué)、游記和歷史等各種書籍中對他國的敘述與言說,從來不是客觀的,必然會打上該國的意識形態(tài)與各種偏見的烙印。 如果承認中國人對于泰國人形象的各種認知,如落后、恭順、刁滑等都是套話,是中華民族在不同時期內(nèi)對泰國人的一種社會集體想象,那么,從漢唐以來,直至晚清,中國古籍中的泰國人形象從負面到正面,再到正、負面兼具,這種形象的變化就不僅僅與中泰兩國的相互了解和熟悉程度有關(guān),而更主要的是與中泰兩國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的實力對比及其所產(chǎn)生的心態(tài)和情感密切相關(guān)。
漢唐宋元時期,中國人與泰國人的接觸不多,更談不上深刻的了解。 泰國人相對于中國來講,只不過是一個與中華文化完全相異的他者。 在與泰國進行文化交流中,這一時期的中國人,一方面基于對陌生事物的本能反應(yīng),覺得泰國充滿了危險和神秘;另一方面,中國人歷來相信自己民族和國家是世界的中心,又確實處于“漢唐盛世”,國力遠超周邊各國,于是憑借與泰國有限的幾次交往,覺得自己是天朝上國,看不起泰國,嘲笑其為落后的蠻夷之地。 按現(xiàn)代交往理論來講,這是一種嚴重的“人文中心主義思想”[27]16,17,即中國人從自己的角度看待泰國,將自己的文化看做是理所當然的,將自己的習(xí)俗和規(guī)范作為評判的標準,在泰國人及其文化面前有一種優(yōu)越感。 這一時期,中國古籍中的泰國人形象,其最大的功能只是作為中國先進文化的一種反襯,是被征服的對象。 這一時期,中國人對泰國人缺乏足夠多的近距離的接觸與觀察,所得出的印象也多為臆測。 如當時的素可泰王國已經(jīng)擁有較高的文明,尤其是在藍甘亨時期,通過武力與外交的明智結(jié)合建立了一個廣闊的王國[28]43,而并非元朝君臣口中的“蕞爾小國”。 但是元朝統(tǒng)治者完全沒有興趣去認真了解泰國與泰國人,反映出他們的自大與狂妄。
明朝時期與清朝前期,中國的國力總體上依然強盛,仍舊是以強勢的姿態(tài)進行對外交往。 但是隨著中國與泰國的交流越來越頻繁,自然彼此也就有了越來越深入的了解和認識。 于是,先前由于陌生而造成的危險感消失了。 同時,明清皇帝大都采取柔夷懷遠、厚往薄來的姿態(tài)和行為,頗為友好地對待泰國及其人們,以達到撫諭藩邦、穩(wěn)定邊疆目的。 因此,這一時期的中國人,雖然仍然帶有人文中心主義思想,但是已經(jīng)能夠以較寬容的態(tài)度來看待泰國人。 一方面,對于與中國相同或相近的制度、技術(shù)與風(fēng)俗,不吝大加贊賞。 如對暹羅人像中國人一樣善于織布,就將其上升到好禮敬德的高度。 《殊域周咨錄》載:“公曰:明王慎德,四夷咸賓。 畢獻方物,惟服食器用。 蓋民生不可裸形而立,則衣服之需日用急焉。 故先王制貢,不貴珠玉而貴布帛。 ……然暹羅海島異俗,而能諳于織作,絲之貢數(shù)品,布之貢十有三品,如此可謂知所重矣?!盵29]278-286另一方面,對于與中國不同的風(fēng)俗,雖然有時會出于好奇而加以描述,偶爾也會加以嘲諷,但這種嘲諷往往是善意的。 如馬歡對于暹羅婦女高地位、高能力和高度自由的狀況,覺得不可思議,但也僅僅是以獵奇的態(tài)度來寫,未見有所抨擊:“其俗凡事皆是婦人主掌,其國王及下民若有謀議、刑罰輕重、買賣一應(yīng)巨細之事,皆決于妻,其婦人志量果勝于男子。 若有妻與我中國人通好者,則置酒飯同飲坐寢,其夫恬不為怪,乃曰:‘我妻美,為中國人喜愛?!盵22]20更有意思的是,明成祖可能已經(jīng)對暹羅女性的地位及行為有所風(fēng)聞,居然對此委婉地提出了建設(shè)性的意見。 《明實錄》載:“永樂二年九月,……命禮部裝印《烈女傳》萬本,給賜諸番。 暹羅國王昭祿群膺哆啰諦刺承璽書賜勞,遣使奈必等奉表謝恩,……命禮部宴賚其使,遣還,仍命賜其王……《古今烈女傳》萬本?!盵9]71為何要賜《烈女傳》和《古今烈女傳》給暹羅呢?細究一下,朱棣可能是希望以中國的女性道德觀來影響、教化暹羅女性。 因此,總體來看這一時期中國古籍中的泰國人形象雖然仍有番夷的粗陋,但卻以正面為主。
清朝中后期,由于西方列強入侵,清朝國力急劇衰弱,清王朝從上到下民族自尊心與自信心都受到了嚴重的沖擊。 一些人沉湎于大清帝國昔日的榮光中,對于向來恭順的泰國人現(xiàn)在竟然拒絕朝貢自然極其憤慨,對其大加鞭撻,此時的泰國人形象基本上是意識形態(tài)式的,甚至有人對實施改革的拉瑪五世進行人身、道德攻擊。 如張蔭桓《三洲日記》說他“國俗淫情,以同胞姊妹為妃,以后族諸弟為相”[9]422,有污名化之嫌。 鄭觀應(yīng)講得更是露骨:“暹俗:凡王家之女不嫁外人,率以兄弟伯叔自相配禍。 今暹王之后,乃其胞妹。 二王之妃,乃其侄女。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 竊不料其宜室宜家之好,竟納同胞同氣之親,真諺所云,便宜不落外方矣。 聞之不禁笑倒。”[23]960然而,一些有志于變法圖強之士,則從泰國王室近代的變革維新中看到了一條可資借鑒的、拯救中國的希望之路。 薛福成認為,泰國這么一個弱小的國家都能夠自立,靠的就是效仿西法:“數(shù)十年來,暹羅宗尚西法,與英法諸國交誼頗親,國勢尚稱完固。 蓋東洋諸國力摹西法者,日本也;南洋諸國力摹西法者,暹羅也。 南洋各邦,若緬甸,若越南,若南掌,或亡或弱矣;而暹羅竟能自立,不失為地球三等之國,殆西法有以輔之。 然則今之立國,不能不講西法者,亦宇宙之大勢使然也。”[30]231反觀清政府,在這一時期內(nèi)政外交處處受挫,喪權(quán)辱國,自然會讓一些激進的知識分子借頌揚泰國王及其新政,甚至將其形象烏托邦化來反觀中國的前途與命運。 因此,總體來看,在清朝中后期,中國古籍中泰國人的形象比較復(fù)雜,既有正面的,又有負面的。 在言說他者的時候,我們其實也是在言說自我。 泰國人形象的這種變遷與分化,反映了當時的中國人對國家面臨遭西方列強瓜分境遇的焦慮與不滿。 其中既有對天朝大國走向沒落的悲憤,也含有希望中國能夠變法改革,重新強大起來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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