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湘潭,411105)
狄更斯(1812—1870)是英國文學史上與莎士比亞齊名的偉大作家,從第一部作品《博茲特寫集》(1836)問世伊始,其創(chuàng)作就備受評論界的關注。180多年來,雖然在西方關于狄更斯的研究成果汗牛充棟,但是迄今為止卻鮮見以狄更斯的街道美學為論旨的文章。中國百年狄更斯研究的精神譜系是從現(xiàn)實主義到批判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狄更斯是中國狄更斯研究的主流聲音,也沒有學者從街道美學的角度發(fā)掘狄更斯城市小說的現(xiàn)代性。狄更斯不是理論家,沒有提出有關街道的美學理論,但是他用詩性的方式表述了自己的街道美學,用自己的生命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街道美學。本文擬對狄更斯用生命創(chuàng)造的街道美學作一初步探討。
文學空間是一種想象的建構,一個融匯著作者想象、文本描述和讀者還原的三位一體的立體結構。狄更斯在精細觀察的基礎上通過自己的文學想象將 19世紀的都市倫敦建構為一個獨特的文學空間,創(chuàng)造了“文學倫敦”。由于狄更斯熟悉倫敦的底細,因而他形象地寫出了倫敦都市的真正蘊含,即這個世界以極大的人類苦難為代價而維持著,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物質(zhì)與精神,具象與想象、世俗與超驗的關系缺乏穩(wěn)定性,并且只存在于虛構世界之中。狄更斯捕捉到了英國人的靈魂,“既有憂郁的沉思又有粗俗的幽默,既有詩情又有無畏,既義憤填膺又悲天憫人,既辛辣諷刺又自慚形穢……在關心物質(zhì)世界的同時也充滿對超驗世界的愿景念念不忘”[1]。
狄更斯的都市經(jīng)驗是倫敦街道的經(jīng)驗。對于狄更斯來說,最為重要的是,他九歲時最大的快樂來源于由罪惡、貧窮和乞討所構成的“光怪陸離”的街道景觀。12歲那年狄更斯被送到黑鞋油作坊當童工,這段經(jīng)歷在他的一生中總是揮之不去,以至于他從小就沉緬于街道閑逛。倫敦的修道院花園、泰晤士河、阿斯特利、格林威治博覽會、沃克斯霍爾花園等地方尤其讓狄更斯著迷。這些景觀對于一個體弱多病、個子矮小、過于敏感的孩子來說,是可怕的,卻又有著不可名狀的吸引力。狄更斯總共只上了四年學,“沒有哪個作家比狄更斯接受更少的教育了……他的大學是在大英博物館、閱覽室、警察局、法庭、報社辦公室、議會新聞記者團,尤其是倫敦的街道?!雹俚腋沟淖阚E踏遍了倫敦的大街小巷及其偏僻的郊區(qū),他在倫敦街道的貧民窟里接受自己的大學教育。
童年時期在黑鞋油作坊的痛苦經(jīng)歷,一直縈繞于狄更斯的心頭,可以說他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是童年經(jīng)驗的再現(xiàn)。在《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他借主人公之口回憶說:“我來到那安靜的街道,那兒的每一塊石頭,都是一本童年讀過的書?!盵2]第一部小說《匹克威克外傳》中的薩姆·韋勒像狄更斯一樣雖然出生于農(nóng)村,但他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倫敦度過的,在他身上體現(xiàn)出倫敦佬的特點。他在倫敦干過各種各樣的活兒,做過貨車夫的學徒,趕過大車,當過投遞員和服務員,他熟悉橋下的拱道和小客棧。
“文學倫敦”是一個街道迷宮,迷宮意象是“文學倫敦”的顯著特點之一。在《小杜麗》中,兜三繞四部、辦公室、走廊、層次不等的官方當局等像迷宮一般糾結在一起。亞瑟·克萊南、丹尼爾·多伊斯等人物絕望地在兜三繞四部徘徊,填寫難以數(shù)計的表格,起訴一個又一個訟案,卻從未得到滿意的答案。兜三繞四部是迷宮似的監(jiān)獄,卻成了政府的機構。
讀者在狄更斯的街道迷宮中可以體驗到潛藏于他心中的焦慮,如《馬丁·朱述爾維特》中的托杰斯公寓,“你在巷子和小道、庭院和走廊摸索一個小時,也摸不到一條可以合情合理地稱為街道的東西。當陌生人穿過迂回的迷宮,突然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煩意亂,認為自己肯定迷了路,出出進進,兜著圈子;走到一堵空白的墻壁前或者被鐵欄桿迎面攔住了,再悄悄地轉回來,并覺得走出迷宮的辦法可能到時候自然會出現(xiàn),但是預測是沒有希望的”[3]。托杰斯公寓的迷宮就是倫敦,猶如倫敦的迷宮就是整個世界一樣。因為讀者不可能將骯臟的都市迷宮與焦煤鎮(zhèn)密密麻麻的庭院和街道的迷宮加以區(qū)分,也不可能與準時尚的公園巷的“荒原”加以區(qū)分,公園巷搖搖欲墜的出租屋用柱子支撐著,看起來就像大宅第近親繁殖的最后結果。讀者還可以在無以數(shù)計的修道院的室內(nèi)體驗到這種焦慮,在俾克史涅夫小姐們的房子里,讀者可以看到兩英尺之外的褐色的墻壁,墻壁的頂部有黑色的蓄水池,喬納斯·朱述爾維特的污跡斑斑的發(fā)霉的房子像一個墓穴。在《我們共同的朋友》中赫克薩姆老頭的小窩涂抹著紅鉛,到處是潮氣,外觀腐爛不堪。在《荒涼山莊》中斯墨爾維德爺爺?shù)暮诎档男】蛷d比街道低好幾英尺,這種黑暗、潮濕的內(nèi)室無異于墳墓。
在敏于觀察的狄更斯眼中,“七街日晷”以錯綜復雜而著稱,他從觀察者的視角對它作了細膩的描寫,讓讀者情不自禁地去注視它?!翱纯催@兒的市街布局。戈爾狄俄斯之結還是老樣子。當時的漢普頓宮里的迷宮也好,如今的比尤拉游樂勝地的迷宮也好,也都是老樣子。那些白色硬領飾上的領結也是老樣子,要把它套上脖子極為困難……那個陌生人還是第一次進入日晷,他像貝爾佐尼那樣,站在七個陰暗的街口,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他想把周圍的一切看個足夠,以便自己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保持新奇和清醒之感。街道和短巷從他身陷其中的那個不整齊的方形廣場朝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直到他們迷失在懸在屋頂上的不衛(wèi)生的煙霧之中,從而使這一片骯臟的景色顯得既模糊又有局限性?!盵4]七街日晷是復雜的倫敦迷宮的縮影,它既讓人感到困惑,又感到它的局限性。對于站在七條交匯街道軸線上的觀察者來說,街道和短巷從他身陷其中的那個不整齊的方形廣場朝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在此,街道成了視覺的輻射線,一個接一個的輻射線將觀察者的視線引向屋頂上的水汽。
對街道迷宮最熟悉的莫過于城市的偵探。在狄更斯的小說中,城市偵探成了重要的人物,他們可以在茫茫迷霧中找到路,可以洞悉錯綜復雜的倫敦街道。英國的現(xiàn)代偵探制度建立于1842年。在《馬丁·朱述爾維特》中,拿德蓋特偵探披露了約那斯謀殺泰格的秘密。在《荒涼山莊》中,狄更斯塑造了英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探長布克特的形象。因為布克特比埃斯塔有著更為敏銳的洞察力,他能洞悉匿名而神秘的城市,獲取它的各種秘密并利用這些信息除惡助善。埃斯塔陪同布克特在城市中上下求索,尋找戴德洛克夫人的下落,并非是敘事上的偶然。在這里,狄更斯運用兩個敘述者來處理城市中的公共機構和個人,也同時利用兩個人物來破譯戴德洛克夫人的失蹤之謎。狄更斯呈現(xiàn)了城市街道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閱讀他的小說可以激發(fā)我們探索城市的秘密。狄更斯的偵探故事影響到了福爾摩斯小說中的倫敦,在福爾摩斯的小說中,倫敦有著迷宮般的陰暗和陰森可怖的魔力。狄更斯對古老的倫敦的描寫,猶如華茲華斯對湖畔鄉(xiāng)村景觀的描寫,他從獨特的角度將倫敦街道永遠鐫刻在人們的想象中。
“文學倫敦”是狄更斯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性文學空間,以倫敦街道為家園的閑逛者和拾垃圾者是倫敦都市的現(xiàn)代性主體。
對城市現(xiàn)代性的認識從一開始就離不開在城市街頭漫步的閑逛者。倫敦讓狄更斯學會閑逛,閑逛激發(fā)起他的文學激情。狄更斯作為城市經(jīng)驗的經(jīng)歷者與表達者,天生就是個閑逛者。街道閑逛是狄更斯的靈感源泉。“他(指狄更斯——筆者注)常常在整個鬧市區(qū)到處漫步:從塔山和阿德門水泵房、倫敦城西門到河濱大道。王宮院、白廳、皇家馬隊營、詹姆士公園、金十字路、皮卡迪利大街、帕爾林蔭路和里真茨大街等地方他都常去。對沃克斯霍爾園、騎士橋、證券街,林肯法律協(xié)會廣場就更熟悉了。有時他走得很遠,從漢普頓王宮、里奇蒙路到格林威治,從舊肯特路一直到北郊漢普斯特德區(qū)和伊斯靈頓區(qū)。他經(jīng)常在黎明時分看見醉醺醺的漢子跌跌撞撞地走回家去,看見女人們挎著一籃籃水果到柯芬園市場。有時過了半夜,他還到馬什門和柯柏皇家戲院,去看那附近賣烤洋薯和豬肝餡餅的小販收拾攤子。”[5]狄更斯常常深更半夜閑逛到最難以想象的窮街僻壤去尋求安寧?!敖裉焓俏曳Q之為開始工作前的徘徊日。我似乎總是在這樣的時間里尋找著未曾在生活中找到過的東西。這種東西也許幾千年后能找到,而且是在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地方。誰知道……我將去位于蛇麻草園和果園之間的坎特伯雷公路上徘徊求索。”[6]狄更斯著手寫第二本圣誕節(jié)讀物時,雖然他已經(jīng)選定了主題,卻仍然覺得很難動筆。“他懷念倫敦的街道,當《圣誕歡歌》在他腦中醞釀時,他常常興奮得深夜在倫敦的街道上走來走去?!盵5]
童年時期的閑逛經(jīng)歷成就了狄更斯終生不變的愛好。在城市漫步,迷失在那些狹窄的街道里,偶遇最奇異的鮮明對比,每到一處就有美麗、丑陋、宏偉、令人愉悅和惹人不快的事情躍入眼簾。即使在國外期間,狄更斯仍然要去城市的大街小巷閑逛。據(jù)狄更斯自己描述,他在巴黎逗留期間,漫步到了醫(yī)院、監(jiān)獄、陳尸所、歌劇院、戲院、音樂廳、公墓、宮殿和酒店。顯然,這是一幅充滿艷麗和恐怖景象的“全景圖”,這說明狄更斯眼中的世界多么富于戲劇性,欣賞這幅色彩鮮艷的全景圖是他當時最大的樂趣之一。他尤其喜歡獨自一人去巴黎的“陳尸所”。狄更斯常去這個地方,因為太平間讓他進入到“既令他厭惡又讓他入迷的狀態(tài)”,他坦承“我讓一股無形的力量拽進了太平間”[1]。狄更斯曾經(jīng)用恐怖的語言描繪過這一場面:“令人毛骨悚然的尸床,浸透了水而有些膨脹的衣服,水從衣服上滴下來,滴上一整天,那上面還有別的濕透而膨脹的東西堆在角落里,像一大堆過熟的無花果給壓碎了。”[1]
閑逛者狄更斯創(chuàng)造了眾多的閑逛者形象。在《奧立弗·退斯特》中,棄兒奧立弗午夜來到倫敦街道閑逛;在《圣誕歡歌》中,幽靈領著斯克擄奇在倫敦的大街小巷漫步?!洞寺凡煌ā酚洈⒘说腋箖和瘯r期在倫敦迷路的場景。在《小杜麗》中,狄更斯描寫了女主人公穿過倫敦荒原的閑逛情節(jié):悲傷的夜行、沉重的腳步聲、昏暗的街燈、湍急的潮水、憂郁的鐘聲、無家可歸的行人等。在狄更斯的作品中閑逛者形象非常之多,再如《董貝父子》中的佛羅倫斯·董貝、《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的大衛(wèi)、《老古玩店》中的烹弗萊師傅、《雙城記》中的悉尼·卡爾敦,等等。
拾垃圾者是屹立在倫敦都市風景線上的又一現(xiàn)代性主體。“文學倫敦”存在著大量的拾垃圾者形象,如《荒涼山莊》中的廢品店老板克魯克。狄更斯這樣描寫他的廢品店:“鋪子門上方寫著:克魯克——碎布舊瓶收買店。還有幾個細長的字寫著:克魯克——舊帆具收買店。櫥窗的一角有一幅畫,畫著一個紅色的造紙廠,造紙廠門口有一輛運貨馬車卸下一包包的碎布。櫥窗的另一角,有一個牌子寫著:收買骨頭。另一個牌子寫著:收買廚房用具。又一個牌子寫著:收買舊鐵器。還有一個牌子寫著:收買廢紙。更有一個牌子寫著:收買男女估衣。這里似乎什么東西都收買,可是什么也不出售。櫥窗里還擺滿了黑鞋油瓶、藥瓶、姜汗啤酒、蘇打汽水瓶、酸菜瓶、酒瓶、墨水瓶……這鋪子在某些小地方,有一種同法律搭界的氣氛,它似乎是法律界的一個骯臟的食客或是脫離了關系的親戚。”[7]由于克魯克什么都收集,因此他的廢品店無所不有??唆斂顺商煸谂f的法律文件中翻找,試圖找到能讓自己發(fā)財?shù)臇|西。他靠法庭的廢紙過活,在生命臨終時,他發(fā)現(xiàn)敲詐是大有希望的投機,但令人震驚的是,克魯克最終自燃了。
在《我們共同的朋友》中,狄更斯對“拾垃圾者”形象的描寫臻于爐火純青的境界。在這部小說中既有弱勢群體中的“拾垃圾者”,如在泰晤士河打撈尸體的赫克薩姆老頭、胡賴·賴德胡德等;也有在上流社會中的“拾垃圾者”,如收購股票的商號老板弗萊吉貝,市場投機的暴發(fā)戶維尼林先生。拾垃圾的金人兒鮑芬是老哈蒙的遺產(chǎn)繼承人和管理人,以前在老哈蒙家做雇工。老哈蒙靠拾垃圾很快就堆起了一座垃圾山,并因此發(fā)了大財。老哈蒙死后,他的垃圾山交給了鮑芬,于是這座垃圾山成了大家覬覦的目標,成了倫敦人“發(fā)財?shù)墨C物”。在倫敦城,流離失所和郁郁寡歡的看門人和清潔工甚至于在路旁的排水溝中翻撿垃圾,尋找著可以變成金錢的東西。投機者維尼林先生“不必有祖宗,不必有確定的性格,不必有教養(yǎng),不必有思想,不必有禮貌,有股票就行”[8]。也就是說,在一個拜金主義社會,股票萬能,只要有了股票就可以通吃天下,可以把一切踩在腳下,為所欲為。這些體面的拾垃圾者把賤若蛆蟲的貧民作為吞噬的對象,并用貧民的肥膏來養(yǎng)肥自己。
波德萊爾的詩《拾垃圾者的酒》描述了醉酒者在稠密擁擠的人群中撿拾著“歷史的垃圾”,其中的拾垃圾者就是城市中的詩人。在本雅明那里,拾垃圾者是采集閑話與社會現(xiàn)實的收藏者,他們從收藏品中將一件件物品抽離出來,又將它們放進由收藏家創(chuàng)造的歷史體系或星叢結構中,并對它們進行研究,使之升華為“一部關于時代、地域、產(chǎn)業(yè)以及關于物品的所有者的全部科學知識的百科全書。與敘事者相反,收藏家把看似不關聯(lián)的事物關聯(lián)起來,即是說,收藏家把那些事物放在相互關聯(lián)的體系之中?!雹诒狙琶鲗⒉ǖ氯R爾稱作拾垃圾者,他撿拾著偶然的、瞬間的意象和碎片。狄更斯熱衷于在倫敦的大街小巷閑逛,因為閑逛能夠觀察人生世相,洞悉世故人情。狄更斯的閑逛顯然是在收集垃圾的碎片,他憑著自己的觀察和思考,把整個倫敦納入他的象征框架,從而將自己變成一個“拾垃圾者”。狄更斯筆下“拾垃圾者”意象的象征意蘊遠遠超過波德萊爾的《拾垃圾者的酒》。
在狄更斯筆下,倫敦街道是一個劇場,想象的景觀和現(xiàn)代生活的矛盾在那里表演和展示,因此,都市倫敦的街道是白手起家的人表演現(xiàn)代戲劇的舞臺。倫敦如同幻燈片展示之地,使得狄更斯陶醉于其中,倫敦的街道成了他崛起的舞臺。正是童年時期在黑鞋油作坊中經(jīng)歷的貧困和心靈的巨痛才激勵狄更斯奮發(fā)圖強,通過旅行、在歐洲大陸生活以及學習意大利語和法語,狄更斯彌補了曾經(jīng)與他失之交臂的學校教育。通過努力拼搏狄更斯在 40歲時獲得了一位作家期望通過寫作所獲得的一切:他的天才獲得了普遍公認,無論走到哪里,他都受到人們的盛宴歡迎;他的作品廣受歡迎,他因此成了大富翁,擁有了錢能買到的一切。45歲那年,狄更斯買下了鄉(xiāng)間別墅——蓋茨山莊。狄更斯是一個街道奮斗者,其偉大天賦在于將個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轉化為卓越的藝術形式。街道是打開秘密走廊走進狄更斯世界的鑰匙。英國著名文學評論家G.K.杰斯特頓指出:“做完工,狄更斯沒有別的去處,只有游逛,他走過了大半個倫敦。他從孩提時代就是個沉湎于幻想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關心自己那不幸的命運……他在黑夜里站在霍爾登的街燈下,在十字路口感覺受著殉教般的痛苦……他去那兒并不是像一個迂腐學究那樣要去觀察什么,他并沒有注意那十字路口是如何形成的,也沒有去數(shù)霍爾登的街燈來練習算術……狄更斯沒有把這些東西印在心上,然而他把心印在這些東西上?!盵9]正是在倫敦的地下世界,狄更斯發(fā)現(xiàn)了烏托邦:“夜晚的街道是上了鎖的大房子,但狄更斯卻擁有街道的鑰匙……他能打開這個房子的內(nèi)室——其門口通往秘密的走廊,走廊的四周是房屋,屋頂有星星?!盵9]
在狄更斯的作品中總是回蕩著倫敦街頭的腳步聲,這些腳步聲實質(zhì)上是他那焦慮不安的心緒的表征。在《老古玩店》中回蕩著閑逛者的腳步聲,“那種經(jīng)常的來回踱步,那種永無休止的坐臥不安,那種把粗糙的石塊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持續(xù)不斷的腳步”[10]。在《雙城記》中回蕩著幽靈般的腳步聲:“那個角落一遍又一遍地發(fā)出腳步的回聲,有的似乎在窗下,有的似乎在屋里,時遠時近,時強時弱,有的嘎然而止,有的最后停住。所有這些聲音都發(fā)自那那遙遠的街上,然而望過去卻又空無一人?!盵11]在《小杜麗》中,“聽到一陣慌亂的喘氣聲和腳步聲,隨后潘克斯先生便沖進了亞瑟·克萊南的帳房間?!蹦巧衩氐纳成陈暫皖澏堵暿箰圮饺R感到害怕,“仿佛腳步聲震動了地板,甚至仿佛一只可怕的手掌摸到了她身上”[12]。腳步聲在發(fā)出警告,預示著布蘭德瓦在獨自掙脫自己的罪惡時,那蛀空的舊房子最后機緣巧合地崩塌,砸到他頭上。
1853年的夏天,狄更斯表現(xiàn)出深深的不滿和無法平息的焦慮,嚴重失眠。有一段時間,狄更斯像一個著了魔的人一樣在街頭漫步,如同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一樣,“越走越快,仿佛希望把自己的思想拋在后面”[6]。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內(nèi)心的緊迫感漸漸增大,驅(qū)使他去追求更大的成就,最終導致他的早逝。
本雅明認為,“對閑逛者來說,他的城市……已不再是家,它為他提供一個展示地”②。這一表述深刻地揭示了情不自禁的閑逛與藝術創(chuàng)新之間的辯證關系。本雅明將狄更斯和波德萊爾的閑逛以及對城市街道的描寫視為對精神壓抑的釋放,這種情不自禁既使藝術家負擔過重,同時又消耗其精力,因此藝術家往往不由自主地浪跡街頭,導致了其創(chuàng)新潛力的迸發(fā)。這一點尤其適合于狄更斯。兒童時期的狄更斯被迫往返于令他恐怖的作坊之間,他將街道變成了內(nèi)室,以至于熙熙攘攘的街道成了他的家。晚年時期的狄更斯不得不再度回到他一直認為具有潛在危險的倫敦大街,他不聽勸告,違背常識,超負荷地在一個又一個演講大廳,在一條又一條大街朗誦自己的小說,到 19世紀60年代這種公開朗讀甚至到了令他著迷的程度?!暗腋箤π缕媸挛锏目是笕绱瞬豢煽咕埽ㄒ坏霓k法是走上大街。對他來說,街道經(jīng)驗不僅僅是創(chuàng)造的契機,而且也是他回憶痛苦場景的契機。因此,他幾乎無法擺脫過度生產(chǎn)的負荷,也不能擺脫時代的焦慮,他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難以釋懷的夜間閑逛和對藝術創(chuàng)新的著迷耗盡了他的精力,最后在公共閱讀中過早結束了他的生命?!盵13]
倫敦的街道是狄更斯崛起的舞臺。倫敦不僅僅是狄更斯作為小說家成功的城市,也是他童年時期受到羞辱、青年失戀讓他痛苦的地方。這兩大精神創(chuàng)傷是狄更斯在倫敦不斷拼搏的精神源泉,通過拼搏他從一個只上了兩三年學的窮小子成為舉世聞名的一代文學大師。倫敦作為世界上第一座現(xiàn)代都市,既吸引著狄更斯,也令他感到絕望。二者對于狄更斯的想象都不可或缺。狄更斯是倫敦的現(xiàn)代藝術家,他接過華茲華斯的成長主題,然后讓農(nóng)村的孩子演變?yōu)槎际兄械慕巧?,《奧立弗退斯特》《大衛(wèi)·科波菲爾》《遠大前程》中的主人公等都是這一主題的詩性表述。狄更斯憑借一支筆,擺脫了窮困,狄更斯的一生是在倫敦街道個人奮斗打拼的奇跡。
從上面的論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雖然狄更斯不是理論家,但他以自己的生命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街道美學,以詩性的的方式表述了自己的街道美學。在他的街道美學中,街道-閑逛者-拾垃圾者-視覺-都市空間-現(xiàn)代性等構成了六位一體的體系。
“文學倫敦”是狄更斯創(chuàng)造的文學空間,倫敦街道是其始終如一的主題,“文學倫敦”是一個街道交織的都市迷宮,迷宮意象是“文學倫敦”的顯著特點之一。首先,街道廣場是需要身體體驗的都市空間。19世紀的倫敦街道已經(jīng)成為都市居民主要的社會生活空間,倫敦的街道上展示著目迷五色的都市景觀:擁擠不堪的貧民窟、沿街叫賣的商販、匆匆的人群、潦倒落泊的文人、行乞的乞丐等。其次,街道作為都市空間的重要場域,是閑逛者和“拾垃圾者”的生活空間,二者無疑是倫敦街道的現(xiàn)代性主體,因此,街道成為表征倫敦現(xiàn)代性的主要意象。閑逛與兒童時期的體驗有相似之處。作為迷宮的都市與人們對過去的記憶緊密相聯(lián),桑迪認為,“城市迷宮在空間中存在,所以記憶隨時間發(fā)展,從已經(jīng)走過的道路中尋找著未來的軌跡”③。隨著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的加速發(fā)展,城市里的廢舊物品越來越多,因為廢舊物品具有特定的再使用的價值,因此,拾垃圾者也越來越多。狄更斯憑著自己的觀察和思考,把整個倫敦納入他的象征框架,從而將自己變成一個“拾垃圾者”。最后,人們對都市空間的體驗活動即是“閑逛”。 閑逛者穿過都市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各種通道、地鐵出口、人山人海的廣場、喧囂的火車站等公共建筑,熟悉了迷宮般的都市生活經(jīng)驗。閑逛者用身體體驗迷宮般的都市是一門“看的藝術”,本雅明指出:“閑逛者的視覺,收藏者的觸覺?!盵14]從時空維度來看,視覺,說到底是空間的而不是時間的,即視覺是時間的空間化。
從世界文學的維度來看,在巴爾扎克、波德萊爾、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城市意象居于支配地位。巴爾扎克再現(xiàn)了城市社會的錯綜復雜及其流動不息,其形象雖然復雜但卻清晰。陀斯妥耶夫斯基強調(diào)城市的神秘怪誕和陌生感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隔離,這與狄更斯頗為相似。他與狄更斯的不同在于,他的認識并非來源于社會給人造成的窒息感,而是來自一種精神上的認可,來源于孤立絕望的另一面。
狄更斯使得“街道文學”成為獨特的文學樣式,他用敏銳的目光打量著倫敦都市的日常生活,運用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為讀者呈現(xiàn)出迷宮般的倫敦街道,賦予倫敦街道以豐厚的美學蘊涵:街道是閑逛的場所和空間,閑逛是對街道的體驗,閑逛是時間的空間化,是一種視覺打量。都市空間、閑逛、視覺都有著現(xiàn)代性的特質(zhì)。
注釋:
① WILLIAM J.Carlton.Charles Dickens,Shorthand Writer(1926),from Charles Dickens:Family History.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9:45.
② Walter Benjamin.The Arcade Project,from Walter Benjamin:Selected Writings(I),Cambridge,MA,1996:279,437.
③ SZONDI P.“Walter Benjamin’ City Portraits”,from On Walter Benjamin:Critical Essays and Reflections ed.G Smith,MIT Press,1988:1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