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才
蘇軾毫無疑問是我國宋代著名的詩詞和書畫大家,是天才的全能式人物。他不僅在當(dāng)時就是許多人的偶像和耀眼的明星,即使在今天,歌頌和贊揚他的文章也不少。但我們縱觀他一生的坎坷遭遇,卻覺得這位學(xué)識淵博、多才多藝的文學(xué)家是個“不合時宜”的人物,他屢遭貶謫的命運令許多人噓唏不已,同時對性格就是命運的論斷有了更深刻的體認。
有一天,蘇東坡退朝回家,飯后,用手摸著肚子徐徐散步,回頭對婢女們說:“你們說說,我這里面裝的是什么?”一個婢女應(yīng)聲回答:“裝的都是文章?!碧K軾不以為然。另一個婢女說:“裝的都是機巧?!碧K軾還是認為不恰當(dāng)。輪到婢女朝云,她回答:“朝士一肚皮裝的都是不合時宜?!碧K軾聽了此語,捧腹哈哈大笑。蘇軾為啥捧腹大笑,就是因為這四個字確實是蘇軾為人為文的真實寫照。在蘇軾看來,朝云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一語切中要害。蘇軾的笑,是被擊中要害的解頤的笑,也是無奈和自嘲的笑。
朝云這個人了不得。她雖是蘇軾的侍妾,但能歌善舞,善解人意,是蘇軾的知音和知心人,她陪伴蘇軾貶到惠州,不幸染疾而亡。對于她的死,蘇軾是十分悲痛的,他在《朝云墓志銘》中寫道:“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如一?!碧K軾還寫了三首詩來悼念她,這是罕見的。朝云以女人特有的機敏和細心觀察到蘇軾性格的要害。
所謂不合時宜,就是不能與時俱進,不適應(yīng)時代潮流,不會隨俗從眾,委蛇與時局共舞,通俗點說就是不會見風(fēng)使舵,圓滑處世。具體說,就是不懂官場運作的規(guī)矩或潛規(guī)則。該韜光養(yǎng)晦時,卻率性而為,毫無顧忌地直陳己見,因而得罪權(quán)貴或皇上。這就叫不合時宜。
蘇東坡像古代文人一樣,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習(xí)慣把治國安邦當(dāng)作自己的最高理想,對國家和社會有強烈的責(zé)任感,最高境界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文人所受的儒家教育,當(dāng)然有積極的一面,但如果固守自己不合時宜的個性,堅守某種不合時宜的原則,不懂得變通,動輒以天下為己任,以理想主義的眼光看待政治、看待官場,對統(tǒng)治者的政策評頭論足,肯定會觸犯其他人的利益,肯定會受到非議和排擠,別說“大展宏圖”,連自保都很難。在關(guān)鍵時刻栽跟頭并敗走官場,就成了文人最終的悲哀宿命。蘇軾是個典型的案例。
蘇東坡因在《湖州謝上表》《吳中田婦嘆》《山村五絕》《看潮五絕》等詩文中,流露出對王安石新法的不滿和窮苦百姓的同情,得罪了朝中新貴。他們請求朝廷嚴懲蘇東坡,于是蘇東坡被欽差從湖州捉回御史臺,在監(jiān)牢里待了近四個月,受盡折磨,險些喪命。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此事發(fā)生在1079年,當(dāng)時蘇軾四十四歲。蘇軾的反對者雖竭力羅織罪名,廣為株連,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由于一些元老重臣的營救和太皇太后的干預(yù),宋神宗才從輕發(fā)落,把蘇軾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個文字獄自此了結(jié)。當(dāng)時即有人勸蘇軾戒絕寫詩作文以免除禍端,但生性曠達樂觀,隨遇而安的詩人仍照寫不誤。可想而知,這些詩文使他的政敵更加忌恨,因而把他一貶再貶,直至古代的蠻荒瘴癘之地海南島。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即位,蘇軾遇赦北還,在常州染病逝世,享年66歲。
曾經(jīng)有人撰文指出:政治家和文人的最大區(qū)別,就是政治家在大處著眼,忽略細節(jié);文人往往從小處著眼,卻看不到主流。蘇東坡一貶再貶的政治遭遇,究其根源,就在于他不是政治家,而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他是一個不合時宜的政治家。
在王安石變法的過程中,蘇東坡極力反對,多次上書批判,令王安石極為惱火;司馬光上臺后廢除新法,蘇東坡又多次上書批評司馬光良莠并除,太過急躁,讓司馬光對他心存芥蒂,有一次與司馬光辯論時,竟說司馬光的言論是“王八踢人”。其實,任何一項政策的出臺,都存在利弊,關(guān)鍵是要看主流。蘇東坡最大的失誤,在于他太關(guān)注細節(jié),最終也就造成了“里外不是人”的結(jié)果。這是他最大的“不合時宜”。雖然他被劃為舊黨(元祐黨人),但實際上是新舊黨爭的犧牲品。在政治斗爭中“腳踩兩只船”就不合時宜,最終落水的是自己!
蘇東坡有兩句著名的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彼_實聰明過人,才華蓋世。但他又性格豪爽,心直口快,不甘庸俗,遇事愛發(fā)表議論,豈能不招人忌恨?中國古話說,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不會順風(fēng)使舵,只能在宦海中檣傾楫摧!
到了晚年,經(jīng)過生活磨難以及升沉榮辱的世態(tài)炎涼后,蘇東坡痛心地悟出了自己屢遭貶謫的原因:“才高人愈妒”,“當(dāng)時之妒之者,黨附增多,至妒之不已,從而陷之,陷之不已,從而摒逐之”(《居詹錄序》)。東坡晚年迷信佛教,他自認為生前身后并非塵世中人,所以自己的一切作為理所當(dāng)然地不見容于世。他還認為自己的挫折和痛苦,都是命中注定的:“我生有定數(shù)”,在劫難逃,只能“隨遇而安”,個人的窮達榮辱根本不能計較。他說:“昔我未曾達,今者亦安窮。窮達不到處,我在阿睹中?!彼J為持此態(tài)度,才能樂天知命,與造物主同在。
蘇軾的命運,是他的性格造成的。俗話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魯迅先生說過,“倘要完全的書,天下可讀的書怕要絕無;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泵總€人都是優(yōu)點與缺點并存的充滿矛盾(悖論)的多面體,這是普遍的人性,老百姓如此,偉人也概莫能外。而最偉大的人物恰恰是通過他的缺點與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按照法國思想家盧梭的說法,沒有可憎缺點的人,世界上是不存在的(盧梭就是一個有可憎缺點的人)。我們評說蘇軾的缺點,絲毫不影響他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光輝地位。我們只是想說明:我國是一個封建傳統(tǒng)思想很濃厚的國家,習(xí)慣于為尊者諱,所以在史書上往往詳寫諸圣先賢光彩亮麗的一面,很少涉及或干脆不寫人物丑陋陰暗的一面。因此,后世讀者往往得不到準確、客觀、全面的信息。
所以,是破除這種為尊者諱的封建陋習(xí)的時候了!endprint
作文周刊(綜合版)2017年4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