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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斯·瓦爾達,臉龐,村莊

2018-01-17 19:57駁靜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戈達爾臉龐紀錄片

駁靜

有人一定要在她名字前加上“新浪潮祖母”才安心,有人喜歡叫她“朋克老太”。阿涅斯·瓦爾達眼看著快90歲,作品表上又添一部新片,是個溫情動人的90分鐘紀錄片,叫《臉龐,村莊》。

旅途如何開始

老太太,89歲,頂著一個撞色蘑菇頭行走江湖,個兒小,但人們遠遠就知道是她;小伙兒,34歲,標配是紳士帽和墨鏡,個兒高,走在巴黎街頭回頭率百分之七十五。

一老一少第一次見面,老太太就想給小伙兒拍照,但后者拒絕摘掉墨鏡。這讓她想起了老友戈達爾,對,就是你頭腦里立刻浮現(xiàn)出來那位,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這位法國電影新浪潮奠基者,整個60年代都戴著墨鏡,唯有一次,借著一個輕松愉悅的好友聚會時機,他摘掉了墨鏡,讓她拍了幾張肖像,鏡頭里還帶上了安娜·卡里娜(Anna Karine),戈達爾當(dāng)時的愛侶。

老太太是阿涅斯·瓦爾達(Agnès Varda),人稱“法國新浪潮祖母”。她第一部敘事長篇《短角情事》(La Pointe-courte)拍于1954年,這部改編自福克納《野棕櫚》的片子直接影響了左岸電影作者們的敘事風(fēng)格。5年后,特呂弗和戈達爾先后有了《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和《筋疲力盡》(A bout de Souffle)。所以阿涅斯·瓦爾達這個名字無論如何都跟新浪潮緊密聯(lián)系,直到今天都是——今天的瓦爾達有三條藝術(shù)生命線,除了電影,還有攝影和裝置藝術(shù),但“新浪潮”三個大字是人們在羅列她各類身份時一定會反復(fù)強調(diào)的元素。

小伙子JR則是半匿名街頭藝術(shù)家。他出生于1983年,十幾歲開始街頭涂鴉,篤信“街道是最大的美術(shù)館”,如今以將巨幅人物肖像張貼于建筑外墻聞名,被法國《美術(shù)》主編法布斯·布斯托(Fabrice Bousteau)稱為“21世紀的布列松”,27歲那年獲得了TED2010年度大獎后,他曾帶著作品“城市廢墟”(The Wrinkles of the City)到過上海。

這二位年齡相差了50多歲,卻是這部收獲眾多關(guān)注的紀錄片《臉龐,村莊》(Visages,Villages)的共同創(chuàng)作者。

一部作品倘若由兩位藝術(shù)家共同完成,他們之間如何互相適配?這可能是個跟“愛情里雙方如何相互吸引”類似的哲學(xué)命題,要看“氣場合不合”。這二位恰好就是合拍的那一對。怎么個合拍法?他們認識后明顯都感到,“為什么我們竟然沒有在很多場合偶遇?”80年代,瓦爾達就對“墻”產(chǎn)生過濃烈興趣,1981的紀錄片《墻的呢喃》(Mur murs)就是她對洛杉磯涂鴉藝術(shù)家們的一次展示,當(dāng)然,那時候JR還未出生。

對于年齡差引起的關(guān)注,他們的回應(yīng)是“年齡為什么會成為問題呢”,或者“我都沒意識到年齡這件事”。

所以紀錄片就以二人“在哪些地方曾有過未相遇”開始。他們沒有相遇的地點,有些是在城市,例如面包店、舞廳,有些是在鄉(xiāng)間,比如田野小路。一老一少,一個走得慢,一個大步往前;一個樓梯能爬到一半就聲稱“完成了本周運動配額”,一個遙遙領(lǐng)先末了還得往下折返一半將就老太太。這些場景都讓這部紀錄片有股家常的生活氣息。瓦爾達說她要拍的就是“混亂世界里帶給人平和感覺的東西,而村莊里的人們默默但涌動著的生活里,就有這種關(guān)切”。

生活中二人最終真正相遇,是在瓦爾達女兒的安排下。JR到瓦爾達位于14區(qū)Daguerre街的家——一幢粉色房子拜訪,女主人在這里住了快70年,從前是跟她的丈夫雅克·德米,《瑟堡的雨傘》(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g)和《柳媚花嬌》(Les Demoiselles de Rochefort)的導(dǎo)演一起住在這里,雅克去世后,這里也成了工作室。2017年,奧斯卡新晉最佳導(dǎo)演達米恩·查澤雷(Damien Chazelle)受雅克·德米啟發(fā),拍攝了令他享受巨大榮耀的《愛樂之城》,宣傳到巴黎時,查澤雷特地去拜訪阿爾達,當(dāng)時JR也在場,他與老太太已認識一年多。

這部紀錄片實際上拍攝了18個月,每個月里有三五天,JR捎上瓦爾達,開著被他改造成Photomaton(自動攝影機)的小卡車上路。Photomaton很有法國特色,許多影迷一眼看出這就是《天使艾美麗》最重要的靈感來源和道具,直到今天,部分法國人還是會習(xí)慣鉆進地鐵站的photomaton里拍證件照。而在JR的小卡車車廂里,鉆進去拍完照片,五分鐘就可以打印出巨幅照片來。JR和瓦爾達將去往法國田野和鄉(xiāng)村,尋找人物和建筑,再用JR的方式將二者貼合。用老太太的話說,“只要是去往村莊,去往簡單的風(fēng)景,去尋找臉龐,我總是準備好出發(fā)的”。

“沒有權(quán)力的普通人”

表面上,JR在這部紀錄片里占據(jù)更重要的位置。例如,攝影小卡車是他一貫使用的武器;拍攝之外,在墻體搭建腳手架、攀爬、粘貼這些活兒都由JR和他的團隊完成,甚至內(nèi)容也同這位藝術(shù)家過去幾個重要作品異曲同工:選擇好一面合適的墻,再思索能往上粘貼些什么。但這部紀錄片的肌理仍然是阿涅斯·瓦爾達式的。

從處女作開始,阿涅斯·瓦爾達作品主體就遠離城市,她關(guān)照“沒有權(quán)力的普通人”。JR慣用的“視覺上的巨大”天然具有沖擊力,瓦爾達則想要給普通人以英雄式禮遇,所以他們總是從巴黎出發(fā),駛過鄉(xiāng)間風(fēng)景,進入一些被遺忘的角落。

他們跟人聊天,聽說有位礦工之女,年歲已高,但仍不愿離開幾乎荒廢了的礦工街區(qū)。所以他們給他拍了照片,將臉放大數(shù)倍貼到她家外墻,待一切就緒,她開門走到街對面,第一眼看到自己的臉就哽咽了。

小鎮(zhèn)咖啡館里有位季節(jié)工女服務(wù)生,瓦爾達從小鎮(zhèn)居民那里借到一條連衣裙、一把1973年的白色蕾絲陽傘,為她拍下了照片。墻上的她成了鎮(zhèn)上的明星。endprint

一位農(nóng)場主,擁有很多現(xiàn)代化種植設(shè)備,“這挺反社交的,因為以前到農(nóng)忙季總需要雇三四個人,現(xiàn)在我一人就能干所有的活兒”。他們把他的全身照就貼在他看守農(nóng)場時的木屋上,這一幕結(jié)束時瓦爾達念叨了一句:“一個人和幾千畝地,多孤獨的一個畫面?!?/p>

尋常人對自己生活的確總感到溫情脈脈。村莊里的郵差,干了幾十年,少年時代騎自行車,今天開著明黃色面包車。他不只送信,還給年長居民捎肉、蔬菜和液化氣,“從前,我會在自行車上別一個小收音機,村民們一聽就知道是郵差來了。送完一趟信,我的牛皮郵差包里就塞滿了農(nóng)民們送我的甜瓜和西紅柿”。最后,郵差先生四五米高的人像就貼在路邊一幢房子上,臉上徒然有了英雄氣概。

紀錄片中的主人公們大部分就是這樣隨機遇到的人,瓦爾達在片中告訴JR,“偶然性是我的最佳助手”。一直以來她都信奉這條理念,她后來在一堂“大師課”里又跟在場年輕人講起這一點,“偶然性在創(chuàng)作者生命里總是積極的,它是我跟時間的聯(lián)絡(luò)者。尤其是拍紀錄片,常常對偶然性有所依賴,并且要時刻準備著應(yīng)付這些,因為人們講出來的話會出人意料,這有時候?qū)ψ髌穾椭艽?。偶然性依賴于時間、風(fēng),還有好多東西,拍電影就得有能力承接這些偶然,它們并不總是理性的,但它們是神奇的”。

瓦爾達隨后又舉了個例子。她曾在拍攝中問一些丈夫去世了的女人們,落單后是怎么睡覺的。大部分人都會說,仍然睡在自己這一邊,但其中一位卻告訴她,“他睡在有窗那頭,窗邊有一棵小樹,以前我看不到,現(xiàn)在這樹歸到我啦”。

雖然她以《短角情事》和《五點到七點的克萊奧》等長篇敘事電影為人所熟知,但在電影這個藝術(shù)領(lǐng)域,瓦爾達更喜歡紀錄片這個形式,因為“它與真實的人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拍電影也跟演員們有關(guān)聯(lián),但他們大部分時候是虛構(gòu)角色占主導(dǎo),而真實生活中的人是獨一無二,又出人意料的,他們對生活的感知讓我覺得他們都多少有點兒藝術(shù)家特質(zhì)”。

《臉龐,村莊》中,他們還到了碼頭。鏡頭對準碼頭工的妻子們。三位妻子的全身像最后印在高高摞起幾十米的集裝箱上,中間掏空一節(jié),她們仨分別坐了進去,坐在各自心臟的位置。一個說,“我不喜歡高處,我不喜歡孤獨,現(xiàn)在我正同時感受這兩種感受,我感到不安”,另一位則“感覺能主宰一切”。這幾個畫面都在敘述一種平和底下涌動的力量,格外感人。

作為符號的戈達爾

有時候,他們也會將瓦爾達故友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導(dǎo)演本人樂意用這種方式“進入”紀錄片。自我體驗與外部世界形成互文,是她許多紀錄片都在使用的手法。2008年的《瓦爾達的海灘》(Les plages d'Agnès)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在這部明亮流暢的紀錄片里,導(dǎo)演重構(gòu)自己生活的軌跡,是自傳,追憶過去,也在探尋邊界。

《臉龐,村莊》中仍有瓦爾達自我探尋式的追憶路徑。比如他們?nèi)サ揭粋€特別小的墓園,不到10座墓碑,其中并列的兩座是偉大攝影師布列松和他的妻子。另一位追憶對象是著名時尚攝影師蓋·伯?。℅uy Bourdin),跟瓦爾達同齡,只不過在90年代便早早過世。二人年輕時經(jīng)常一起玩耍,他也為瓦爾達當(dāng)過不少次模特,其中一張照片中他席地而坐,背靠海灘小屋。這個海灘位于法國北部諾曼底地區(qū)一個名為Sainte-Marguerite-sur-Mer的小鎮(zhèn)外,就在這片海灘上,佇立著一塊巨大的從懸崖墜落于此的四方掩體,一角落地。他們把這張年輕的蓋·伯丁安置于此,遠遠看去,就像坐在搖籃里。第二天,它就被海水沖刷殆盡。這件作品只存在了一天。

當(dāng)然,更重要的舊友是戈達爾,他仍在世,卻翩然活在世外,仿佛見首不見尾的俠士。他以特別的方式出現(xiàn)在該紀錄片的開頭和結(jié)尾處,既是片子一條隱形的線索,又是無處不在的符號。

年輕人大概很難想象擁有一個認識50年以上的朋友是什么樣的體驗。年輕時,雅克·德米夫婦和戈達爾夫婦幾乎每天見面,兩對夫妻會相約去度假。等到幾十年后,雅克·德米和安娜相繼去世,在世的兩位很少再見面,“每四五年能見上一次敘敘舊”。有時候,如果戈達爾從現(xiàn)在定居的瑞士回到巴黎,瓦爾達說她沒準兒會去見他說上五分鐘的話。

瓦爾達跟JR成為朋友后,就想如果他們也能見上一面該多好。戈達爾的助手說戈達爾答應(yīng)他們?nèi)グ菰L。起先說是上午11點半,后來又改到9點半,所以他們提前一天到了瑞士,先找個酒店住下。他們在戈達爾家附近的咖啡館等著約定時間到來。

9點25分,他們終于站在了戈達爾家門口,卻發(fā)現(xiàn)門上著鎖,敲門高喊“讓-呂克”也無人應(yīng)答。當(dāng)他們在窗玻璃上發(fā)現(xiàn)兩行字,“à la ville de Douarnenez,du coté de la coté”,瓦爾達終于面對現(xiàn)實,戈達爾是不打算見他們了。換句話說,他爽了約,遠道而來的訪客吃了個閉門羹。她落了淚,很激動?!癲ouarnenez是巴黎蒙帕納斯大道上我們當(dāng)年常去的一家小餐館,雅克去世時,戈達爾給我寫的就是這兩個詞,如果寫這是想讓我難受,那他成功了?!?/p>

JR帶著老太太到湖邊長椅上坐下,想法子讓她平靜。使用的理由聽上去矯情卻令人動容,但轉(zhuǎn)念一想,戈達爾的確高明。他不露臉,卻為這部以臉龐為主題的紀錄片添加了絕妙一筆,“比一次實打?qū)嵉臅嬉馕渡铋L得多”。從藝術(shù)角度,作為導(dǎo)演的瓦爾達平靜下來,但從情感角度,作為平凡人的瓦爾達的確無法迅速原諒這位老友。

片子完成后,瓦爾達給戈達爾郵寄去了一份DVD,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最后一部電影

但瓦爾達自己的作品是充滿溫情的,至少她拍攝的多部紀錄片格調(diào)總是明亮與流暢?!赌橗?,村莊》之所以被那么多人喜歡,就是因為這位老太太對過去的緬懷總是生機勃勃,就像她的發(fā)型。

1996年,瓦爾達68歲,從一幅16世紀男子肖像畫中獲取了發(fā)型靈感,一半白色,一半紅棕,這個撞色搭配這幾年流行于時髦女士背包。瓦爾達將其應(yīng)用于自己的頭發(fā)顏色,已有20年。

1951年,瓦爾達二十出頭,在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給舞臺劇作品拍照,開啟攝影師生涯。至于開始拍電影,她也完全不是狂熱影迷類型,恰恰相反,她拍處女作之前,只看過七八部電影,“所以我開始拍電影的時候,根本沒什么參照物,也沒有什么大師給過我影響,我很自由,這種自由我一直保留了下來”。

不像她已故的丈夫雅克·德米在商業(yè)上的成功,瓦爾達的大部分電影都是人們印象中的“法國藝術(shù)片”,“不賺什么錢,但拿過不少獎”。

半個多世紀后,沒想到她還在創(chuàng)作,還在拿獎?!赌橗?,村莊》除了在戛納電影節(jié)非競賽單元首映,也在北美拿了4個獎,這對瓦爾達來說還是頭一次。并且,奧斯卡2017年確定的4位終身成就獎獲獎?wù)呙麊沃幸灿兴?,法國媒體很興奮,因為這是第一位獲得該獎的法國人,實際上也是該獎第一次出現(xiàn)女性獲獎人。

馬上90歲的瓦爾達說這可能是她最后一部院線片了,因為上院線意味著路演,“每宣傳一部片子,起碼得花掉我半年光景,到了我這個年紀,有點兒時間和精力,都要花在創(chuàng)作上”。她從前就不喜歡創(chuàng)作以外的事,比如拍電影前的“籌錢過程”。甚至還跟CNC(法國國家電影中心)提議過“按月發(fā)工資”,作為交換,她每兩年出一部中等制作的片子。對方?jīng)]有答應(yīng)。

“在這部電影中我扮演一個小老太婆的角色?!彼凇栋⒛沟暮防锶绱碎_場。那是10年前,那時人們就已經(jīng)在問同一個問題:“別人到了你這個年紀早就不做事了,而你怎么還有一份工作?”她的回答是:“我覺得我有的不是工作,我拍電影,我擁有的是世界?!眅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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