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下霜的話,土豆會遭殃而芥藍則會欣喜,芥藍是越凍越甜的。
一年將盡的這幾天,陽光出奇锃亮。鄉(xiāng)下的村民說,這種天氣往往晚上會下霜,“有一點點風屎就下霜”(他們把微小的風稱為“風屎”)。下霜的話,土豆會遭殃而芥藍則會欣喜,芥藍是越凍越甜的。
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如果起得很早,會想到這首詩:“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p>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兩句太好,珠玉在前,以至于不少人認為桷葉和枳花這兩句是敗筆,像沈德潛、紀昀都認為,這兩句詩“卑弱”。
以前也會認同沈、紀的觀點。但在鄉(xiāng)間行走久了,對各種入詩的植物尤有興趣,所以這句詩里的槲葉和枳花,比那茅店月和板橋霜,更引起我的注意。
查資料得知,槲葉是一種可以食用的葉子,形狀大如荷葉,它以河南省西南部尤為多見,當?shù)刂饕糜跓鹱鲲垼梢杂脕戆叫蔚拈稳~粽子。
枳這種植物比槲葉更出名,原因就是那句名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枳花實際上并不常見,起碼在南方是沒見過的,《商山早行》寫的是在陜西商洛一帶。
而我在嶺南的鄉(xiāng)下,才看過一次活的茄子,活的橄欖。
活的茄子讓人吃驚,那么沉黑的葉子,卻無精打采,仿佛在此地的生活,只是它臨時的生活,仿佛它是一種異域的植物,仿佛它與今生今世是無緣的,是將就的,是可有可無的。我不知道常見的茄子竟然長這個樣子,我想,這是一種悲傷的食物。
活的橄欖也讓人吃驚,它那么高,摘橄欖的梯子高得像《小飛象》里面雜技團的梯子。如果不用梯子,則需要用竹竿去“打橄欖”。打橄欖有兩種,一種用長竹竿打,另一種更野蠻,是扔石頭打。打中和扔中的橄欖紛紛落下。不管哪一種,手持長竹竿或者手持石塊向橄欖林走去,都像氣勢洶洶去收拾它。
橄欖還有一個有趣之處,它和枝條連接處有一種黏液,糊在手上,用洗手液怎么洗都洗不掉。非要用橄欖果實嚼碎了之后的汁才能去除,這可能也是“原湯化原食”的道理。
還有土豆。沒想到土豆的花和葉都那么美,可是那么美的花和葉,卻不能食用,似乎只為了供養(yǎng)泥土里那其貌不揚的果實。這就像優(yōu)秀的姐姐供養(yǎng)弟弟一樣,為了一個性別上的先天優(yōu)勢。
想起來在古詩里,但凡提到食物的,無不讓人心動。比如杜甫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這讓我們聯(lián)想到了韭菜和黃粱在地里的模樣。而他的另一首詩,是更直接描寫食物的,因為直接就以物為標題。
將植物與淀粉混在一起,我想,這是美食界的一條哲學。在吾鄉(xiāng)有很多這樣的食物,比如鼠曲果、樸子果。
這也不止是吾鄉(xiāng)獨有,杜甫的《槐葉冷淘》就是專寫一種用植物加面粉制作的食物:“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新面來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資過熟,加餐愁欲無。碧鮮俱照箸,香飯兼苞蘆。經齒冷于雪,勸人投此珠。愿隨金騕褭,走置錦屠蘇。路遠思恐泥,興深終不渝。獻芹則小小,薦藻明區(qū)區(qū)。萬里露寒殿,開冰清玉壺。君王納涼晚,此味亦時須”。
這是杜甫客居四川夔州寫的,這個地方的生活,對北客老杜來說很有異域風味:沒有水井,要以竹筒引山泉而飲;城郊常有野獸出沒,杜甫在那里開了四十畝柑園,找了一些當?shù)氐囊妥迦俗髌汀?/p>
槐葉冷淘就是當?shù)厥澄?,這也許是因為南方植物多的緣故吧?夔州如此,吾鄉(xiāng)曾被稱為南蠻之地,當然更是。植被蔥蘢之處,食物與植物的合作演出就多了起來,而這些食物讓我覺得心動的原因,也是其中的草根感,那種窮窮的、涼涼的、鄉(xiāng)野的詩意。
孔子說,多讀《詩》,則能“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當我行走在鄉(xiāng)村里,把那些詩句里學過的植物食物的名字一一對照,一一相認,顯然,此時,獲得了多一個認識世界的維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