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
這是初中時第一次讀到《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句話時,給我的震撼。這聲音,到現(xiàn)在還在回響,還在籠罩,成為一種暗物質(zhì)在我的骨髓里生長,這是一種向上的力,奔涌如血液,從腳趾到發(fā)際直達頭頂。
對一個平原深處的孩子來說,雖然離黃河才30里,但初中以前一直沒有機會親臨,何況大江的濤聲。但那刻,它就在我心中奔騰起來。
那是30多年前發(fā)生在故鄉(xiāng)的事。1980年的春天,我正讀初中二年級,一天我在鎮(zhèn)上供銷社的玻璃柜臺看到一套四冊的《約翰·克利斯朵夫》。
我怯怯地讓女售貨員拿出來,翻開書頁,第一眼,“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破空而來,一下?lián)舸┝宋?。對一個鄉(xiāng)間的孩子,一個在快板書和民間故事中成長的人來說,我知道外面還有一種有別于我們組合習慣的文字,還有一種有別于我們生活的別樣的人生。
那時農(nóng)村僻陋偏遠,是沒有多少閑書可看的,父親不識字,母親不識字,哥哥有一本繡像本的《三國演義》,被我快要吃下了,那種精神的饑渴,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更加讓人窒息。
那天在課堂里老師講的什么我一點都沒聽進去,晚上在家也只是草草吃點東西。母親問我:凍著了?涼著汗了?
細心的母親看出我的不對勁、我的倦怠,以為是春天忽冷忽熱感冒了;接著母親又問:和人慪氣了?被誰欺負了?
我搖搖頭,就躺下睡了。當時家境貧寒,我和父母還在一個床上睡覺,床的下面,拴著的是一群羊,而屋子的梁上則是宿窩的雞。
我想到“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但只是想象那大江的模樣。
我知道父母的不易,父親靠半夜起來在集市上掃街,半勞作半乞討地和來趕集的人一次要上兩分錢補貼家用,有時還要遭到斥罵和白眼。
五天一個集,每次下集,我就看見父親在家里一分一分地點錢,然后交給母親。那時哥哥剛結(jié)婚,姐姐也要出嫁,家里有時就斷鹽。
一次母親上集,被小偷偷去了五塊錢。我看到母親從集市上哭泣著回來了,當時我中午正放學,同學說:你娘哭了,在街上走呢。
我悄悄地跟著母親,看她從集市上哭著走過,那淚從她的眼里流到嘴角,流到脖子里,流到衣襟上,母親用手去擦,眼淚又流到了她的手上,我怯怯地抓住母親的手,母親的淚也在我的手背上流。我也哭了,我們母子哭著從集市到供銷社、到水煎包鋪與雞蛋市;人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纯蓿芏嗳烁`竊私語“這娘倆,哭得像淚人似的”。
后來,我想起“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這樣的句式可以形容我們貧寒的母子——“哭聲浩蕩,在母子臉頰上升”。
黎明,屋梁上的雞開始鳴叫。母親早早喚我上學,問我身體好點沒有,我沒言語。
在學校晨讀的課堂上,我撕破喉嚨喊:“江聲浩蕩,自我家屋后上升——江聲浩蕩,自我家屋后上升——”
放學吃晚飯,在端碗的空隙,我給母親說:老師要我交學費,兩塊錢!
母親沒問,從衣裳的口袋里,在手巾包裹著的里三層外三層的中間,找出一塊五,然后又去鄰居家借了五毛。
我到供銷社的玻璃柜臺,買下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是我騙母親的唯一的一次,30年來,我一直壓在心底,母親去世多年了。我想到我們娘倆哭泣走過的路:哭聲浩蕩,在母子臉頰上升!
(選自《人民日報》2013年9月14日)
[【點讀】]
“折磨”路徑——
該文中,作者的夢想是得到那套讓“我”震撼不已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同樣是想擁有一套書,可文中“我”的困難遠大于小魯迅想得到《山海經(jīng)》的困難。
有意思的是,文中的“折磨”也是從兩個角度入手的:一是自己內(nèi)心迫切的想望,二是穿插講述困難的家境。正是這兩個角度的“折磨”,組成了一對水火不容的矛盾體,考驗著人的靈魂。
折磨1:自己內(nèi)心迫切的想望
(1)那天在課堂里老師講的什么我一點都沒聽進去。
(2)晚上在家也只是草草吃點東西。
(3)母親早早喚我上學,問我身體好點沒有,我沒言語。
(4)在學校晨讀的課堂上,我撕破喉嚨喊:“江聲浩蕩,自我家屋后上升——江聲浩蕩,自我家屋后上升——”
(5)放學吃晚飯,在端碗的空隙,我給母親說:老師要我交學費,兩塊錢!
折磨2:穿插講述困難的家境
(1)我和父母還在一個床上睡覺,床的下面,拴著的是一群羊,而屋子的梁上則是宿窩的雞。
(2)父親靠半夜起來在集市上掃街,半勞作半乞討地和來趕集的人一次要上兩分錢補貼家用,有時還要遭到斥罵和白眼。
(3)那時哥哥剛結(jié)婚,姐姐也要出嫁,家里有時就斷鹽。
(4)一次母親上集,被小偷偷去了五塊錢,我們娘倆“哭得像淚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