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淺
作者有話說:又好久沒和大家見面啦,我這次寫了個糖心玻璃渣的故事,故事中的他們也曾鮮衣怒馬,這一生都只愛一個人。給看故事的你們一個厚實的肩膀,秋天快樂呀!
有些人,一旦告別,大概這一生也再難將其姓名訴之于口,不是不在意,恰恰是因為太在意。
01 你從來都不知道
2017年,程意幾乎成了圈內(nèi)的年度關(guān)鍵詞,他那張英俊的臉出現(xiàn)在各式各樣的海報廣告或電視節(jié)目中,出現(xiàn)頻率僅次于掃碼領(lǐng)紅包的二維碼。
演而優(yōu)則導(dǎo),演員搖身一變成導(dǎo)演,向來不是什么新鮮事,可落到程意的身上,難免關(guān)注度倍增。
在光怪陸離的娛樂圈,小紅靠炒作、大紅靠命運(yùn),程意曾參加過一個訪談,主持人拿這句話問他是否有同感,他眼角一勾,笑答:“我靠臉?!?/p>
主持人:“……”
有資深的前輩評斷:“程意啊,那是老天爺賞飯吃,命里帶火,不服不行。”
他模樣精致,運(yùn)道又好,甫一入行,根本沒有小紅的鋪墊,直接大火。
很多人都說程意人生順?biāo)欤康搅咴路莸目荚囋?,他的照片便被莘莘學(xué)子換著花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再配上文案:轉(zhuǎn)了今日份的程意,讓你的人生通達(dá),沒有苦辣。
其功效堪比錦鯉。
在他人眼中,程意的人生的確太過順利。
多年前,他在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漁村被知名大導(dǎo)選中,參演一部青春電影,飾演其中有顏有才、情深似海的男二號,沒想到反響熱烈,好評如潮,而他也因為長著一張“初戀學(xué)長”的臉而走紅,從此星途坦蕩,且多年從來沒有緋聞傍身,人氣一直很高。
雖然年紀(jì)尚輕,可程意選劇本的眼光很獨到,古裝劇創(chuàng)下收視率新高,后來出演文藝片又奪得影帝,即使產(chǎn)量不高,但慢工出細(xì)活,勝在質(zhì)量佳,坐實了“收視率的保障”的稱號,迅速躋身一線,別人二十年奮斗也不一定能得來的東西,他不過十年,全都攥在了手心。
即使如今宣布息影從事導(dǎo)演工作,程意的成就也有目共睹。
他執(zhí)導(dǎo)的電影《所見》在年度電影傳媒大獎中榮獲最佳故事片,并且還有“最佳原創(chuàng)歌曲”“最佳藝術(shù)指導(dǎo)”等多項提名,甚至連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人主演也擊敗多位實力不俗的女演員,獲得“最佳女主角”,一時風(fēng)頭無二。
在采訪環(huán)節(jié)中,程意笑得溫和,他情商高,說話又風(fēng)趣,雖然娛記們沒有從他這里討到只言片語的有用信息,卻仍然覺得心花怒放。
臨近尾聲,有個擠在邊緣的小記者忽然大聲問:“程導(dǎo),您這次拍的電影是以‘回到過去為主題,請問您是不是也有想回到的過去???”
入行多年,眾人皆知程意不喜歡提及過去,就在大家以為他根本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吐出一個字:“是。”
閃光燈此起彼伏,廳內(nèi)到處是喧嘩,如沸騰的水,程意微微垂眸,燈光落在他的衣領(lǐng)處,漏了幾滴在眼底,綻開兩點璀璨:“如果可以的話,我最想回到十三年前?!?/p>
只拋出一個時間,至于是什么、為什么,程意再三緘默。
他說不出。
有些人,一旦告別,大概這一生也再難將其姓名訴之于口,不是不在意,恰恰是因為太在意。
那一年離別,在楓林渡,蘇鳴蟬紅著眼睛,問他:“程意,你知道失去是什么感覺嗎?”
她語氣哽咽,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會知道,程意,你從來都不知道?!?/p>
02 而程意難以忘記的,是眼前這張臉
十三年前的樹,總覺得比現(xiàn)今更翠綠些,楓林渡一面靠山,一面靠海,大概是因為有充沛的水分滋潤,繁盛的葉子泛著油油的綠。
楓林渡是一個地處偏僻的小漁村,這里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山風(fēng)吹過海潮,落到耳朵里,細(xì)細(xì)微微,像是經(jīng)久不息的歌謠。
可這遍地歌謠的地方,程意不喜歡,哪怕來了已經(jīng)近兩個月。每逢傍晚,他都會拾一堆石頭,坐在岸邊,將一枚枚石頭丟向海里,在海面上留下幾許漣漪。
鄰居家阿嬸跟漁船回來,看他總孤零零地坐在岸邊,心生憐惜:“程意啊,老在這里坐著干什么,去看個部電影嘛?!?/p>
這時的程意來楓林渡不算久,恰好趕上這里第一家電影院試營業(yè),推出“免費(fèi)觀影三天”的特惠活動,等他聽到阿嬸的話,去冷飲店門口看貼出的廣告頁,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優(yōu)惠日。
他愛好不多,看電影算是其中一個。原來在城里時,他的零花錢幾乎都用在買電影光碟上。他的臥室里有個書架,書架的一半擺滿了光碟,不乏老電影的珍藏版,只是將房子賣掉時,他把那些光碟也一并扔掉了。
反正晚上也睡不著,有免費(fèi)觀影的機(jī)會,他還不如去看部午夜場的電影。
這么打算著,晚上十一點,程意來到楓林影院。
時至深夜,影院里人很少,前臺的工作人員依舊精神奕奕,面帶笑容,在票上利落地蓋下章,遞過來。那張電影票是一分為二的設(shè)計,程意拿過電影票,找到對應(yīng)的放映廳。
午夜場是經(jīng)典電影的隨機(jī)播放專場,影票上沒有印電影名稱,程意走進(jìn)去,滿室昏暗,熒屏亮著,已經(jīng)在播片頭。
借著那點光,程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本來還以為這個時間段只有他一個人,沒想到左手邊的位置已經(jīng)坐著一個女生。
大半夜的,居然還有這等女壯士獨自一人在黑燈瞎火中看電影,程意不免多看她兩眼。
他側(cè)眼看過去,因為燈光太過昏暗,看不清楚女孩兒的五官,只能辨別出她穿了條裙子,很瘦,被光剪成一個單薄的影子。
程意坐下來,把注意力放回電影上。
那是一部1988年的港片《旺角卡門》,華麗迷情的慢搖鏡頭,凌厲的跳躍剪輯,天王巨星們看起來還有些生澀,但表演內(nèi)斂又不失生動。
“因為我很了解我自己,我不能對你承諾什么?!?/p>
當(dāng)那句經(jīng)典臺詞出現(xiàn)時,程意聽到旁邊傳來一陣抽泣聲,緊接著又是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忍不住轉(zhuǎn)頭,看見旁邊女生一邊抹眼淚,一邊啃雞腿。
程意自問不算沒有見識的人,在影院里見過吃爆米花的,喝冰可樂的,甚至嗑瓜子的奇葩也偶遇過兩朵,但是啃雞腿的,這是第一個。
炸雞腿已經(jīng)涼透,撒得孜然粉和辣椒粉多了些,并不怎么好吃,但蘇鳴蟬啃得認(rèn)真,目光還粘在屏幕上,哭哭啼啼地感嘆:“真是太慘了?!?/p>
那個場景實在滑稽,程意被逗笑了,想了想,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她擦眼淚。
正一心二用的蘇鳴蟬忽然看到眼前斜過來一只手,五指修長如玉,遞過來紙巾,她會意地接過,說著謝謝,然后程意眼睜睜地看著她用力地擦掉鼻涕,又毫不在意地扯起袖子擦了兩下眼淚,繼續(xù)啃雞腿。
一個半小時的電影,結(jié)束后,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夜零點,放映廳的燈亮起來。
即使是多年后,仍有很多人對《旺角卡門》里的張曼玉念念不忘,講她低眉順目又不失桀驁,沉靜中又帶一點活潑。
而程意難以忘記的,是眼前這張臉。
白皙瘦弱,臉上卻帶了點嬰兒肥,一雙大而黑的瞳孔,啃得差不多的雞腿還在手里拿著。見程意看向她,她咬咬牙,唰地抬高胳膊,將塑料袋里剩下的另一個雞腿遞到他的面前:“吃雞腿嗎?”
油膩膩的炸雞腿,程意忍不住蹙眉,他后退一步:“謝謝,我不吃。”
她本來就是忍痛割愛,這下聽到他說不吃,她松了一口氣,怕他反悔似的,趕緊把塑料袋收回去,塞進(jìn)斜挎著的小布包里。
“新來的,”楓林渡不過巴掌大的地方,多養(yǎng)了只貓都瞞不過她,更何況是多了程意這么個大活人,還是如花似玉的那種,她揚(yáng)著下巴,“以后在楓林渡的地界兒上,我罩著你,誰要是想拿球砸你,要先問過我蘇鳴蟬的鐵拳頭同不同意?!?/p>
她渾身的戲癮叫囂著從每個毛孔里掙扎著跳出來,目光堅毅,說得有模有樣,比珍珠還真。
“蘇鳴蟬,”程意將這個名字重復(fù)了一遍,突然問道,“那天,你是不是看見了?”
03 那天的蘇鳴蟬,仿佛遇到了一個新宇宙
“我才沒看見?!碧K鳴蟬神情緊張,脫口而出。
“哦?”程意慢悠悠地拖了一個長音,“我還沒說是哪天?!?/p>
多說多錯,蘇鳴蟬趕緊閉嘴。
仿佛腦中靈光閃過,程意的眼里帶了一點玩味:“你今天不會是跟蹤我了吧?”
程意太過聰明,這是蘇鳴蟬和他正面接觸后最直接的印象。
楓林渡像只小麻雀,落在遠(yuǎn)離城市的邊角,這里地方小,人口也少,楓林渡的人年年日日過著重復(fù)的生活,老實本分,不喜變通,多多少少有些排外。
這種排外表現(xiàn)在孩子的身上,則更加明顯。
不久前,程意的媽媽帶著他連夜搬到這里。
程媽媽很漂亮,比起這里常年勞作、膀大腰圓的健壯女人們,她纖細(xì)若柳,哪怕已經(jīng)不再年輕,但仍舊姿容出眾,走起路來裙角翩躚,如弱柳扶風(fēng)。
這種美貌完全遺傳到了程意的身上,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起初,蘇鳴蟬得知隔壁班突然來了一個轉(zhuǎn)學(xué)生,那時臺灣偶像劇正大行其道,幾乎班里的每個女生都有一本歌詞本,把那些酸酸甜甜的主題曲、片尾曲抄到本子上,再用各色彩筆涂上花邊以作裝飾。
當(dāng)時的貼紙不過兩角錢一張,但也要從早餐錢里省下來,然后將其中男主角的臉揭下來,小心翼翼地貼在歌詞旁邊。
大多數(shù)心中懷夢的女孩兒都想象,有一天,她的王子身騎白馬,款款而來。
程意的到來讓所有青蔥少女對偶像劇男主角的想象落到了實處。
他來了半個月,蘇鳴蟬從來沒有偶遇過,據(jù)說他不愛熱鬧,下課后也坐在位置上,或看書或練寫字帖,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guān)。
同桌打趣她:“蘇鳴蟬,你的‘男主角來了,你還不趕緊去認(rèn)識認(rèn)識?!?/p>
蘇鳴蟬雖然生在鄉(xiāng)野,但也有大夢想,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為熒屏上光鮮亮麗的大明星。
為了這個偉大的夢想,蘇鳴蟬抓緊一切機(jī)會練戲,那時播放的電視劇并不多,電視臺總愛重復(fù)放,晚上黃金檔播一遍,第二天下午檔再播這幾集,情節(jié)早就耳熟能詳。
楓林渡最北邊有個廢棄的小寺廟,那是蘇鳴蟬的秘密影視基地。每到周末,她就叫幾個小伙伴,在堆滿雜物的寺廟里聲情并茂地將內(nèi)容再度演繹。
當(dāng)然了,蘇鳴蟬次次都是當(dāng)仁不讓的女主角。
久而久之,“女主角”成了她的別稱。
接連半個月的不曾偶遇吊足了蘇鳴蟬的胃口,她忍不住主動出擊,去看看傳說中的男主角到底是什么樣子。
周一,升完國旗后,還有二十分鐘的早讀課,蘇鳴蟬借著倒垃圾的由頭出了教室,然后扒在隔壁班的后門上,踮著腳,透過那一小點窗口眼巴巴地往里瞧。
他劍眉星目,那雙眼睛溫柔深邃,此時,他正端著英語書站在講臺上領(lǐng)讀。他穿著檸檬黃的外套,那樣奪目的顏色,卻沒有掠去半分他的清俊,反而襯得眉眼愈發(fā)出挑。
這里的教育條件并不怎么好,相對于其他學(xué)科而言,英語更顯薄弱,大家的發(fā)音普遍不太標(biāo)準(zhǔn),唯獨程意,念出的單詞和句子和在錄音機(jī)里聽到的一模一樣。
不對,比錄音機(jī)里的還要好聽。蘇鳴蟬的臉緊緊地貼在玻璃上,幾乎變了形,聽得滿心陶醉。
教室內(nèi)書聲瑯瑯,她不由自主地小聲跟讀了一遍“universe”。
宇宙,世界。
那天的蘇鳴蟬,仿佛遇到了一個新宇宙。
04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仿若有光
時運(yùn)不濟(jì),蘇鳴蟬這副陶醉的花癡樣居然被陳至看在了眼里。
陳至是楓林中學(xué)的校霸,整天掛著的口頭禪是“小心我收拾你”,人狠話又多,學(xué)校里人人避讓他三分。
陳至誰的賬都不買,暴躁起來懟天懟地,唯獨對蘇鳴蟬照顧有加。大概是因為兩家住在隔壁,蘇鳴蟬的父母都是聾啞人,只能靠打點零工補(bǔ)貼家用,家境很是困窘,他家常常幫襯,因此兩家關(guān)系甚好。
盡管蘇鳴蟬根本不愛聽什么“青梅竹馬”的說辭,可在他心里,早就認(rèn)定蘇鳴蟬是自己的小青梅。
不過,這小青梅也總讓他心氣不順,比如每次重現(xiàn)影視劇片段,他都努力爭取演男主角,次次都被蘇鳴蟬毫不留情地否決,只有一次留有余地:“男主角要靠臉,你可以退而求其次?!?/p>
“男二號?”
“不,你可以演男主角騎的那匹馬。”
陳至每次都到寺廟為她保駕護(hù)航,她竟還口口聲聲地讓他演馬,奇怪的是,他卻一點都不生氣。
可這次,陳至目睹蘇鳴蟬的花癡臉后,徹底憤怒了。
這份怒氣當(dāng)然不可能撒在他的小青梅的身上,于是尖銳的矛頭指向了程意。
對于他三番五次的挑釁,程意全然不在意。
于是,愈挫愈勇的陳至在隨后的月考中略施小計,串通幾個人誣陷程意作弊。
三人成虎,程意百口莫辯。
“喂,”從辦公室回來,程意冷著臉,敲了敲陳至的課桌,他語氣如寒冰,語速放慢,“陳至,我最討厭被人冤枉?!?/p>
“那又怎么樣?”陳至踢了一腳課桌,桌面上的書本落地,他雙手抱臂,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程意似笑非笑,按住桌角,頭微低:“單挑吧,輸了向我道歉。”
單挑從來沒怕過,聞言,陳至利索地卷起袖子。
“武斗沒意思,”程意瞥了一眼陳至結(jié)實的小臂,“不如文斗,你不會不敢吧?”
被輕輕一激,陳至果然應(yīng)戰(zhàn):“怎么斗?”
程意知道陳至愛玩魔方,并且玩得很好,整個楓林中學(xué)都有所耳聞,程意提議:“我們以還原魔方所用時間的長短定勝負(fù)。”
陳至輕蔑地笑了:“那你可不要后悔。”
事實證明,后悔的那個人是陳至,并且腸子都悔青了。
這場“魔方文斗”來得快去得也快,正當(dāng)他為三十二秒的成績而沾沾自喜時,程意卻將眼睛蒙上。
他要盲擰。
一眾看熱鬧的同學(xué)瞠目結(jié)舌。
他雖蒙上雙目,可雙手猶如長了眼,幾乎大家還沒有看清楚他是如何操作的,他就已經(jīng)將還原成功的魔方放在了桌上。
二十六秒。
掌聲自發(fā)地響起,蘇鳴蟬擠在圍觀的人群里,幾乎拍紅了手掌。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仿若有光。
勝負(fù)立現(xiàn),并且明眼人都看得出實力懸殊太大。
程意扯掉眼罩:“道歉?!?/p>
陳至這才從吃驚中回過神來,他不甘心就這樣吃癟,腦子一轉(zhuǎn),說:“我是答應(yīng)道歉,可又沒答應(yīng)現(xiàn)在道歉?!?/p>
兩天后,在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陳至故意將足球斜斜地踢向程意,他避閃不及,用手臂擋了一下,小臂頓時腫起一片。
“對不起啊,”陳至根本沒什么誠意,慵懶地將欠下的那句道歉奉還,“我沒看見你,踢偏了?!?/p>
05 她以疾風(fēng)之勢,迅速闖入他的生活
“陳至不是壞人,”從電影院出來,蘇鳴蟬跟在程意的身后,急急地向他解釋,“他有時候脾氣是暴躁了點,但是沒存壞心,你不要和他計較?!?/p>
程意忽然轉(zhuǎn)身,語氣中透著譏諷:“你跟著我到電影院,就想和我解釋這個?難道我還要敲鑼打鼓地感謝他?”
蘇鳴蟬睜著圓圓的眼睛,放低聲音:“程意,其實你爸爸的事……陳至早就知道,是你媽媽在和陳阿姨哭訴時被他聽見,但他一直為你保守秘密?!?/p>
程意的臉色變了幾下,想說什么,可最后也沒說出口,反而嘆了口氣,伸手拿過她手中的小布包:“走吧,太晚了,送你回家?!?/p>
月光皎潔,路邊的群花似乎已經(jīng)沉入清夢,散著幽幽的香氣,程意緩步走在蘇鳴蟬的身邊,聽她如歡快的黃鸝,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說她的夢想,說學(xué)校的趣聞,本來不過是日?,嵥榈男∈拢搅怂淖炖飬s別有滋味,程意認(rèn)真地傾聽,偶爾附和幾句。
等到了蘇鳴蟬的家門口,她噔噔幾步跨上臺階,又轉(zhuǎn)頭看他,誠摯地邀請:“程意,要加入我的影視基地嗎?讓你做男主角!”
剛才從她的話中,程意已經(jīng)初步了解蘇鳴蟬的“白日夢小工廠”,他明明不感興趣,可那一瞬間,看著她期待的眼神,他又不忍她失望,由口不由心地答應(yīng)下來:“好吧?!?/p>
蘇鳴蟬原本只是嘗試,沒想到程意居然一口答應(yīng),她心滿意足,從小布包里摸出一個玻璃小瓶,塞到他的手里,然后迅速跑回家。
程意對著朦朧的月光看了看,是一瓶活血化瘀的藥膏。
果然是有備而來,面對這份關(guān)切,程意的笑意終于直達(dá)眼底。
她以疾風(fēng)之勢,迅速闖入他的生活,給原本他以為的灰暗世界添上亮色。
蘇鳴蟬真如她所說,要罩著他這個“新來的”。陳至再有挑釁之舉,她總會頭一個沖出來,摁著陳至的頭向他道歉??粗蟾缍嫉拖骂^來,那些因嫉妒而心生戲弄之意的小跟班也不敢再造次,夾著尾巴做人。
程意的生活逐漸恢復(fù)平靜。
程媽媽曾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哪怕被生活壓入泥潭,她也沒有學(xué)會很好的安排生活。程意不喜歡吃魚,但靠海吃海,他們現(xiàn)如今手里拮據(jù),她又不善廚藝,只能一日日這么熬著。
蘇鳴蟬不知道從哪里看出他的伙食不佳,從某天起,她經(jīng)常送一些親手做的吃食給他。有段時間,他們常趁課余時間上山采蘑菇。即使是單一的蘑菇,她也會燒出不同的風(fēng)味,有時是酸辣蘑菇,有時是蘑菇煨豆腐,有時是雞肉蘑菇燜飯,總會讓陳至送一份到他家。
她的手藝很好,哪怕是山中野果,她也能做成酸甜可口的果醬,慢慢地,程意和陳至都成了她的忠實粉絲。
既是吃友又是玩伴,三人漸漸成為鐵三角的關(guān)系。
鐵三角也分親疏,當(dāng)程意決定把那個秘密講給蘇鳴蟬聽時,或許在他的心中,她已經(jīng)不同。
06 漫天螢火,似乎與她同輝
夜色如霧,把天地浸染成墨色,蘇鳴蟬邀請程意去看螢火蟲。
一片開闊的田野地,無數(shù)螢火蟲挑著燈籠,點點光亮在夜色里沉浮。
“我爸爸不是他們所說的那種人?!痹谌缢姑谰袄铮桃夂鋈徽f道。
他的爸爸程嶺遠(yuǎn)曾經(jīng)是餐飲界的風(fēng)云人物,后來被卷入一場食品安全的風(fēng)波中,人人都說他爸爸昧著良心賺黑心錢,一時被千夫所指,公司很快垮掉。
程嶺遠(yuǎn)始終不認(rèn)這樁罪責(zé),事情僵持不下,還沒有個定論,結(jié)果,不久后,他在一場火災(zāi)事故中喪生。
“我爸本來是有機(jī)會逃出來的,”程意也是那場火災(zāi)的親歷者,“但是在最后,他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我和另外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女孩兒?!?/p>
“我爸爸這樣的人,向來堂堂正正,怎么會為私利去做那種事?!?/p>
可惜沒人相信,對于程嶺遠(yuǎn)的遇難,多少人拍手稱快。房子車子,一切東西都被拿去抵債,媽媽帶著程意連夜逃到楓林渡,躲避在爺爺留下的舊房子里。
“我相信,”蘇鳴蟬篤定地說,“程意,你爸爸是個好人?!?/p>
她并沒有給他長篇大論抑或情真意切的安慰,只這一句話,他心間所有的溝壑,那些憤懣難平,忽地歸于平靜。
他的爸爸,是個好人。
程意仿佛將郁積多年的一口濁氣盡數(shù)吐出,他笑了,認(rèn)真地看她,她笑意盈盈,同他對視。
漫天螢火,似乎與她同輝。
程意的改變顯而易見,他拋卻了初來楓林渡時的冷淡、不合群,變得開朗許多。
他們在那個破舊的小寺廟里留下了許多難以忘懷的記憶,那是程意表演能力初初萌芽的時期。他經(jīng)常和蘇鳴蟬互飆演技,哀怨的陳至靠在一旁的草垛上,盡心盡力地扮演男主角的馬。
有夢想的人總在閃閃發(fā)光,盡管程意明白,想從楓林渡走出去,成為光鮮亮麗的大明星,幾乎毫無可能,可蘇鳴蟬從不喪氣,她對未來似乎總充滿熱情。
“等我成為大明星,就會有能力給我爸媽治病,”蘇鳴蟬的眼睛亮晶晶,“一定會有那么一天,他們能在熒幕中看到我,也能親耳聽一聽這個世界的聲音?!?/p>
程意被她感染,某個瞬間,他在內(nèi)心祈禱,希望世上能有奇跡,助她心想事成。
蘇鳴蟬是做什么都很努力的人,知道程意成績優(yōu)異,就每天都將他的筆記一一謄抄,回家后認(rèn)真消化,成績穩(wěn)步上升。就連看他不順眼的陳至,也將個人恩怨拋到腦后,看在蘇鳴蟬的面子上,開始好好學(xué)習(xí)。
陳至的長跑非常出色,體育老師帶他參加了體大的公開招生面試,體大的一位教練很看重他,許諾如果他能夠順利通過文化課成績的合格線,可以招他入學(xué),悉心培養(yǎng)。
陳至不敢再掉以輕心,更何況還有蘇鳴蟬虎視眈眈,他稍有懈怠,她就會拍桌子瞪眼睛。
“就會對我兇,”校霸陳至在蘇鳴蟬的面前像只委屈的綿羊,“在程意那兒怎么就那么淑女?”
“要你管。”
陳至捧著心口,一臉心碎狀。
他和蘇鳴蟬好歹也是青梅竹馬,她的那點心思,他看得通透。也好,他想,程意無論哪方面,確實優(yōu)于自己很多,這樣的人勉強(qiáng)能夠配得上他的小青梅吧。
至于自己,陳至在草稿紙上畫下一張笑臉,能夠看到她快樂幸福、得償所愿,就足夠了。
陳至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錯看了程意。
07 風(fēng)陵渡口初相遇
許是蘇鳴蟬的誠心感天動地,高二的尾聲,還真有一個劇組來楓林渡選角。她積極應(yīng)征,終于如愿,試了一段戲后,選角導(dǎo)演一連夸她天賦異稟,甚至當(dāng)場就與興奮得暈暈乎乎找不到北的她簽下合約。
蘇鳴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距離曾以為遙不可及的夢想,竟然這么快就僅有一步之遙。她迫不及待地告訴程意這個好消息:“程意,我要成為大明星啦!”
那時候的程意明明是真真切切地為她高興的,可半個月之后,被簽走的預(yù)備演員居然成了他。
“一定是他在背后耍了什么手段,搶走了你的機(jī)會?!?/p>
“沒關(guān)系啦?!泵鎸樗Р黄?、要去找程意打一架的陳至,蘇鳴蟬勉強(qiáng)保持歡顏,“程意本來就長著一張主角臉嘛,我和他比,還差得遠(yuǎn),劇組擇優(yōu)錄取,我輸?shù)眯姆诜??!?/p>
話雖如此,其實蘇鳴蟬一直在等,等程意的一句解釋,哪怕他稍微流露出那么一點點愧疚,她也能將所有的失落一掃而光。
只是,他沒有。
非但沒有,蘇鳴蟬新做了糯米棗送去程家的時候,無意中在垃圾桶里看到了被撕得粉碎的合約,從第一頁的標(biāo)題,依稀可以辨認(rèn)出是她簽過的那一份。
“鳴蟬?”程意剛回來,一進(jìn)門,就感受到陰沉的氣氛。
“程意,你不解釋一下嗎?”蘇鳴蟬指著垃圾桶。
有些苦楚已經(jīng)快要漫過唇舌,可被程意生生壓了回去,他緊緊攥住手里的字條,攥得那樣緊,指骨都已青白。
他驀地笑了:“蘇鳴蟬,你醒醒吧。
你以為自己真的能當(dāng)明星?就憑你?知道導(dǎo)演說什么嗎?像你這樣傻,根本不會被選中,只不過是耍你玩罷了,你的這份合約只配進(jìn)垃圾桶。
我和你不一樣,我注定不屬于這里,簽了演藝公司,我就能帶著我媽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蘇鳴蟬,有些人天生命不同,掙扎只會讓更多人看笑話,好歹朋友一場,那些癡心妄想的念頭,我勸你最好放棄?!?/p>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本來想要興師問罪的蘇鳴蟬,聽到這番話失魂落魄,她喃喃地重復(fù),“程意,你和我不一樣。”
他的話太鋒利,那么多人勸過蘇鳴蟬不要癡心妄想,她從來不在意,她就是這樣的本性,撞了南墻也不會回頭,這次卻徹底醒了:“程意,我放棄?!?/p>
我放棄。
這三個字就像尖銳的刀鋒,慢條斯理地刺入他的心臟。
“你去發(fā)光發(fā)熱吧,程意,是天生命不同,我和你,本來就不是能夠在一條道上并肩的人?!?/p>
丟下這句話,蘇鳴蟬紅著眼睛離開。
程意攤開手里的字條,上面寫的是一首詩——《所見》。
他曾想讀這首詩給她聽,可是再無機(jī)會。
離開楓林渡那天,天朗氣清。來得匆忙,走得也匆忙,程意在車前站立良久,突然看見陰沉著臉的陳至。
陳至已經(jīng)被體大破格提前錄取,遠(yuǎn)遠(yuǎn)相隔,原本那個校霸已經(jīng)不見囂張跋扈的樣子。他盯著程意片刻,惡狠狠地說:“渣男!”
原本沉重的場景陡然變得有些喜感。
程意心里明白,陳至是真的拿他當(dāng)過朋友。
“別再回來了,你根本配不上她?!?/p>
周叢域從車上下來,提醒程意:“快走吧,劇組那邊等著開機(jī)?!?/p>
周叢域現(xiàn)在是影視圈里最出名的導(dǎo)演,能夠屈尊來接他,可見對他的重視程度。
程意頷首,然后離開。
他初來楓林渡,以為是金庸筆下的風(fēng)陵渡。
他還記得那句“風(fēng)陵渡口初相遇,一見楊過誤終身”。
哪怕不是風(fēng)陵渡,程意卻覺得自己依然領(lǐng)悟到了這句話的意思。
程意忽然有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他迅速轉(zhuǎn)頭,看見追著車而來的少女,蘇鳴蟬邊跑邊哭,一遍遍叫著他的名字。
“程意,程意?!?/p>
直到身后的少女凝成視線里的一個點,程意才以手掩面。
這是父親去世后,他第一次哭。
明明那時他就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會流淚。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蘇鳴蟬。
08 一生只愛一個人
人人都說程意是老天爺賞飯吃,哪怕是苦情戲,也演得入木三分,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因為他太懂得放棄是什么感覺——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錐心刺骨。
為了宣傳電影,程意參加了一檔綜藝節(jié)目,其中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致十七歲的你一封影像信”。
程意已經(jīng)三十歲了,饒是依舊好看得一塌糊涂,但是鏡頭拉近,還是能看到眼角的細(xì)紋。
歲月的風(fēng)霜向來公平。
他對著鏡頭,先是笑著:“十七歲的程意,你好啊,你現(xiàn)在一定在努力備考,想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吧。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不用那么拼命,反正你以后也要靠臉吃飯。”
觀眾席一片歡笑。
緊接著,他的聲音突然顫了顫:“還有,十七歲的你遇到了一個可愛的女孩兒,她的夢想是當(dāng)一個大明星,三十歲的我想告訴你,喜歡就告白,放不下就捧起,因為人生啊,最經(jīng)不起的就是等待。有時候一旦錯過,就是一生?!?/p>
“因為猶豫和錯過,三十歲的我仍孑然一身?!毕騺砻鎸︾R頭微笑不變的程意,一點點紅了眼眶,他哽咽著,“希望以后我的墓志銘刻著,終生未娶,一生只愛一個人?!?/p>
為什么那個時候他沒有和蘇鳴蟬解釋清楚?
根本不是他搶奪了她的機(jī)會,而是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是個騙子劇組,所謂的導(dǎo)演見蘇鳴蟬單純漂亮,又一心想做明星,于是騙她簽下合約,拍那種穿著清涼的照片掛到他們的收費(fèi)網(wǎng)站上。
程意年輕氣盛,又護(hù)她心切,破門而入強(qiáng)搶合約,失手導(dǎo)致其中一人重傷。
是周叢域找到這里,幫他擺平了不依不饒的騙子一家,并且給他一個男二號的角色。
忘了說,這個知名導(dǎo)演周叢域,就是程嶺遠(yuǎn)所救的那個陌生女孩兒的父親。
擔(dān)心被報復(fù),更怕連累蘇鳴蟬,程意必須離開楓林渡,他知道蘇鳴蟬太過固執(zhí),唯恐她再上當(dāng)受騙,所以才說出那樣傷人心的話,斷絕她的念頭。
這個圈子看似光鮮亮麗,實則吃人不吐骨頭,她一旦入行,一定會被人處處欺負(fù)。
他舍不得。
那么,她的夢想,就由他來實現(xiàn)。
程意成了蘇鳴蟬年少時所想象的那種大明星,這些年,他將大筆錢投入楓林渡的舊屋改造,還為蘇鳴蟬的父母四處求醫(yī)。經(jīng)過堅持不懈的治療,她父母的聽力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已經(jīng)能隱隱聽到聲音。
好像一切都在變得好起來,只是她看不到。
他的小姑娘啊,在十九歲那年的假期,代替生病的父親去漁船替工,遇上了罕見的風(fēng)暴,被永遠(yuǎn)地留在了風(fēng)浪里。
從此以后,世上姹紫嫣紅也好,斷壁殘垣也罷,都和她再不相關(guān),只留下抱憾終生的傷心人。
尾聲
程意離開的頭幾年,總盼望蘇鳴蟬能入夢,可是一次也沒有。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對著泛黃的半張舊電影票,忍不住號啕大哭。
蘇鳴蟬,你是不是還在怨我,這么多年,竟連一次入夢來聽我的抱歉和想念都不肯。
程意確實醉了,他小聲說:“沒關(guān)系,真的沒關(guān)系,我還有漫漫余生可以等,等到某天,你肯入夢,我就讀那首《所見》給你聽?!?/p>
電影《所見》里,主角一覺醒來忽然回到十七歲,紅遍一時的插曲唱著:“微雨賣花聲,轉(zhuǎn)過長街左,又與何人一擦肩,可是當(dāng)初我。”
最后一個鏡頭,女主角白皙瘦弱,臉上卻帶了點嬰兒肥,一雙大而黑的瞳孔,清清澈澈地看過來,輕輕念著《所見》——“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然后慢慢重復(fù),“意欲捕鳴蟬?!?/p>
尾音處,可以聽見一聲明顯的哽咽。
我曾經(jīng)的愿望是捕你在心,捧你于手,可是再難實現(xiàn)。
蘇鳴蟬,如果有來生,我是說如果,不管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帶我走。
因為失去你的孤獨,太難、太難承受。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