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樹
作者有話說:想寫一個陪伴與成長的故事,于是它就出來啦??赐暧浀萌ベI我的第一本長篇《我見尤甜》哦!
“他家窗簾的樣式是我挑的,我的粵語是他教的,他還教會我怎么煮黃桃糖水?!?/p>
“風(fēng)是你,雨是你,風(fēng)雨琳瑯都是你?!?/p>
001
祝琳瑯第一次見到謝白是在婚禮上。
那時她是參加自己母親的婚禮。不同的是,媽媽帶著她從閩南一路乘坐輪渡遷來香港。所幸,那人給媽媽郵來的是二等艙的票,還附贈了一套帶著珠光的卡片。
祝琳瑯抽出這套卡片,輕輕一拉,變成了一座會下雪的城堡。
媽媽摸著她的頭:“喜歡嗎?叔叔特地從國外給你帶回來的?!?/p>
“嗯?!弊A宅樄郧傻攸c頭。她已經(jīng)十五歲了,不是哭得稀里嘩啦時給顆糖轉(zhuǎn)眼就笑的小孩。
祝琳瑯真正看見同母親結(jié)婚的何叔叔時,是在九龍玫瑰教堂上。他們舉辦的是西式婚禮,當(dāng)何叔叔宣讀誓言時,祝琳瑯坐在下面看見母親眼睛里閃著淚光,“希望”這兩個詞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臉上。
茶樓置辦的酒席不算太大,但到場的都是精心打扮的人。母親忙于敬酒,無暇照顧祝琳瑯。祝琳瑯一個人無措地站在一邊,周圍的人朝她投去疑惑的眼神,并開始小聲地議論。
祝琳瑯穿著白色的束腰連衣裙,衣服下擺爬著手工繡的茉莉花,精致又得體。母親讓她穿白色,說是與自己相襯托,她不好掃母親的興,只得穿上。
到了現(xiàn)場,這條白色的連衣裙反倒把她推向中心。周遭審視的眼神幾乎讓她站不住腳,如芒刺在背。
忽地,一股力量襲來,有人攥住了她的手腕。
祝琳瑯像被踩到貓尾巴的貓一樣猛地一縮,接著,她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
“你是祝琳瑯?”他卷著舌頭,普通話并不標(biāo)準(zhǔn)。
對方忽地笑了,他看著祝琳瑯:“我叫謝白,是婚車司機,之前你是坐我的車來的,還記得嗎?”
經(jīng)他這么一提醒,祝琳瑯想起開車的司機,他高個子,寬肩膀,穿著整齊的西裝。腦海里的模樣與眼前這個人重合起來。
“嗯,我記得?!弊A宅樦刂氐攸c頭。
對方伸出手來:“我叫謝白,與你媽媽成親的那個男人是我叔叔,他托我來照顧你?!?/p>
竟是這樣,祝琳瑯心里有一絲絲失望,以前的童話書都白看了,她連灰姑娘都算不上。但她還是伸出手,有些鄭重地作自我介紹:“我是祝琳瑯。”
話音剛落,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
“我領(lǐng)你到那邊的沙發(fā)上坐著,可以先吃些蛋糕充饑?!敝x白說道。
謝白領(lǐng)著祝琳瑯過去的時候,有意識地幫她擋住了那些質(zhì)疑的眼神。她望著他的肩膀,他大概也就比她大兩歲,可這樣的舉動讓她感到安心。
謝白陪祝琳瑯在紅色沙發(fā)上坐了好一會兒,因為有事離開了。他剛離開沒一會兒,就有兩個七八歲的小孩推搡著過來。
他們直接踩了祝琳瑯一腳,罵道:“討債鬼,一定是看二叔發(fā)了,就來搶錢的?!?/p>
“不要臉?!绷硪粋€小孩罵她。
祝琳瑯看著他們,都說童言無忌,其實不然,最能戳痛人心的也是小孩。
倏地,謝白走了過來,什么也沒問,盯著兩位小孩厲聲說:“跟她道歉?!?/p>
興許是堂哥的眼神太過嚇人,小孩又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嚴(yán)肅。他們嚇得鼻涕眼淚一起出來了,囁嚅道:“對不起。”
“沒關(guān)系?!弊A宅樰p輕地說。
002
謝白倒了一杯水給她:“小孩不懂事,你別放在心上?!?/p>
祝琳瑯接過水杯,盯著透明的玻璃杯,語氣沮喪極了:“我覺得書上說的都是假的?!?/p>
“什么?”謝白一怔。
祝琳瑯望著在人群中應(yīng)酬的母親,她的肌膚好似透著一種光亮,臉上的笑是踏實真切的。祝琳瑯覺得那是免于操勞、有所依靠而露出的笑容。
“以前我看杜拉斯的《情人》,里面有一段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祝琳瑯頓了頓了,“大概講的是愛情不在于物質(zhì),不在于一蔬一飯,是疲憊生活的英雄夢想?!?/p>
“現(xiàn)在看來,是太過于浪漫了?!弊A宅槆@了一口氣。
謝白看了她一眼,語氣認(rèn)真:“可在我看來,這一切都基于你先是你母親的夢想,所以你也得為你母親想想?!?/p>
祝琳瑯就像一個氣球,輕而易舉地被戳破,她的臉漲得通紅:“關(guān)你什么事?!?/p>
謝白抬眸看她,眼神包容:“先吃蛋糕吧。”
祝琳瑯扭頭過去不再看他,他也懶得和她計較,把蛋糕放在一邊就走了。他還說:“以后有什么事可以來找我?!?/p>
婚禮結(jié)束后,祝琳瑯跟何叔叔住在一起才真正明白,那天那兩個小孩為何對她如此無禮。
香港的九十年代,活在這里的人正在演繹當(dāng)年流行的美國“淘金熱”一般,有人靠倒賣電器發(fā)家,有人靠演戲一舉成名,有人開家好招牌的冰室也能讓生活富足。
而何叔叔,是靠手寫小巴牌而發(fā)家的。因為他寫得一手好字,做事又認(rèn)真,名聲漸漸遠(yuǎn)揚。加上那時的交通工具不是電車就是小巴車,所以小巴牌的需求量極大,幾乎三分之二的香港小巴牌都是出自他之手。
何叔叔寫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落車請揚聲”。
何叔叔開了兩家店,衣食無憂,那場婚禮已是他盡最大的能力辦的。盡管如此,這一切比起祝琳瑯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強多了。
更何況,由于何叔叔膝下無子,他把祝琳瑯視為己出。
祝琳瑯開始在何叔叔的安排下去南洋中學(xué)[虛構(gòu)的嗎,香港沒有這個中學(xué)]念書。頭一天上學(xué)時,她穿著藍(lán)色短襯衣,白色百褶裙。
一輛摩托車呼嘯著而來,在祝琳瑯的身邊停下。
祝琳瑯看過去,是謝白,他已完全沒有在婚禮時的那副正經(jīng)打扮。他一身黑色T恤,黑色鎖口褲子的打扮,兩邊的袖子卷到最上面,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臂。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謝白的眼窩極深,看著別人時像一塊磁石,會不自覺地把人吸進(jìn)去。他看著她這副打扮,扯了扯嘴角,沖她吹了一聲口哨。
祝琳瑯在謝白筆直的目光中漸漸紅了臉。
003
祝琳瑯來到學(xué)校第一天上臺進(jìn)行自我介紹的時候,為了不讓自己露怯,特意反復(fù)在私底下練了很久??蓻]想到,說的第一句話就引來一陣嘲笑。
“你看那個大陸妹發(fā)音難聽死了。”有女生笑道。
緊接著,另一個人接話:“渾身上下還冒著一股傻氣。”
臺下一片哄然大笑,老師佯裝發(fā)怒,拿著戒尺在講臺上敲了幾下,教室里這才安靜下來。祝琳瑯低著頭走下去。
祝琳瑯把這些憋在心里,回到家里安靜得不像話。她無人訴苦,她原本想跟媽媽說的,可是媽媽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無暇注意到她的情緒。
祝琳瑯越來越沉默,粵語講不通,學(xué)習(xí)進(jìn)度又跟不上,更別提融入班級的氛圍中去了。下課后,她坐在座位上溫習(xí)課本,周圍的人在討論女孩子間的趣事。
“這個口紅,據(jù)說是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迸恼Z氣難免帶了些炫耀。
“我這條裙子是我爸從先施百貨店買的,跟鐘楚紅穿的是一樣的款式。”另一個女生話音剛落,周圍響起了艷羨的聲音。
興許是話題的噱頭不夠大,有人將矛頭對向了祝琳瑯。
“你看那個大陸妹,衣服難看就算了,還不合身?!币桓弊I諷的語氣。
祝琳瑯的腳下意識地往里靠,除了婚禮上傳的那條裙子,她到現(xiàn)在都還穿著從閩南帶來的衣服。加上青春期的女孩子個頭躥得快,她的衣服早已短了一截,露出白皙的手腕和腳踝。
放學(xué)鈴聲一響,她逃也似的背著書包跑出教室。到了學(xué)校外面,她卻不知道去哪里。她不想回家看母親與何叔叔對視時眼睛里是化不開的甜蜜。
祝琳瑯?biāo)奶幓问?,沿著涂鴉街向前走,想拿出書包里的錢買一幅好看的畫報,卻發(fā)現(xiàn)錢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
這下,她連坐電車回家的錢都沒有了。
祝琳瑯走累了,把書包翻了個底朝天,掏出一塊硬幣跑去買了份黃桃糖水,坐在音像店的門口發(fā)呆。音像店里放了一首葉倩文的歌,聲音縹緲又感傷。
祝琳瑯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課本上學(xué)的一首詩句——“回首于山隔,歸心欲發(fā)狂”,她想回閩南了。
祝琳瑯一邊喝著黃桃糖水,一邊哭著打嗝。
忽地,一雙白色球鞋出現(xiàn)在眼前,清冽又帶著輕微的哂笑聲:“你還要哭多久?”
祝琳瑯循著聲音向上看去,謝白穿著白色的襯衫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身材頎長,額頭上蒙了一層薄汗。
不知道怎的,她心里的委屈被放大,哭得更大聲了。謝白蹲在她的面前,動手輕柔地拍著她的背,安慰道:“想哭就哭吧?!?/p>
半個小時后,祝琳瑯的鼻涕眼淚全蹭在謝白那件干凈的白襯衫了。哭了一陣清醒后,她反倒不好意思了。
謝白看著她問道:“現(xiàn)在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嗎?”
祝琳瑯點點頭,把這些天發(fā)生的事全告訴他了,包括在學(xué)校受到排擠的事以及她想念閩南的梅雨天了。
004
謝白帶她去了油麻地的廟街,廣東大戲的棚子高高支起,一排排大排檔邊上的燈箱像一個個易碎的夢,立在擁擠的街道。
謝白請祝琳瑯吃了一碗車仔面,里面加了兩顆魚蛋。他說:“有我陪著你,以后不開心,可以來找我?!?/p>
祝琳瑯鼻子泛酸,雖然他這句話可能是出于大人對小孩的照顧。她扭過頭去,拿紙巾擦眼睛,抱怨道:“這碗面太辣了?!?/p>
之后他又帶祝琳瑯去了女人街買了一些衣服,一條白色的束腰連衣裙,衣襟處別著一朵白色的玉蘭花,簡單而清麗,還有一套短袖上衣加牛仔褲。
自那次之后,真的如謝白所說,一切在慢慢好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謝白私下說過什么,母親滿臉的愧疚,對她的關(guān)心多了起來。
周末一到,祝琳瑯就去謝白所在的地方,他在一家臺球室上班。藍(lán)色的卷簾門,綠色的、邊緣處的油漆脫落的桌子,白色的網(wǎng)兜。祝琳瑯的半個青春,差不多都是在這里度過的。
久而久之,只要一看見祝琳瑯背著書包過去,店里其他人就會喊謝白:“你家小孩來了?!边@時謝白就會出來,把她推進(jìn)一間較為安靜的房間里,命令道:“作業(yè)做完再出來。”
祝琳瑯做完作業(yè)后,謝白就會教她粵語,耐心又溫柔。老師布置了一道作文題,讓他們用粵語[粵語沒有文字吧,怎么寫作呢]寫一篇作文。
很普通的一個題目——我的理想。
祝琳瑯趴在桌子上,撐著下巴想了一會兒,扭頭對謝白說:“我的理想是去金陵讀書,聽說以前蔣介石為宋美齡在那里栽滿了法國梧桐,春夏之交的時候,棉絮落滿了肩頭?!?/p>
“棲霞山的日出,南京的雨前茶,姑蘇的酒,我都很期待。”祝琳瑯眼睛里全是光亮。
“你呢?”祝琳瑯偏頭看他,臉有些紅,“以后要一起去嗎?我可以先帶你回閩南看海,再去金陵?!?/p>
謝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弧度:“走不開,現(xiàn)在也挺好的?!?/p>
這樣啊,那我留在這陪你好了。一句沖動的話正欲從祝琳瑯的口里說出,謝白拍了拍她的肩膀:“來,我教你打球?!?/p>
祝琳瑯乖乖地站在一邊看謝白打球。謝白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微微彎著腰,狹長的眼睛瞇著,動作利落地把球擊進(jìn)球袋里。
“琳瑯,我教你。”謝白握著桿,語氣隨意。
祝琳瑯一臉緊張地走過去,拿桿的姿勢也歪歪扭扭。她在一陣關(guān)注的目光中紅了臉,囔道:“不打了。”
謝白站在她的身后,從背后虛攬著她,輕輕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寬大又干燥,覆在她的手背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謝白引領(lǐng)著她,打進(jìn)了一個白色的球。他附在她的耳邊認(rèn)真地說:“有理想是了不起的事,要前進(jìn),要向上,要努力,不要因為任何人而停留。”
他竟一眼看中她的心事。
004
祝琳瑯十六歲那年,謝白遇見了他的女朋友,就像《最好的時光》里一樣,張震喜歡上了在臺球室計分的春子小姐。
謝白的女朋友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婉儀。
婉儀的長相屬于溫婉型,她眉眼生得好,笑起來溫溫柔柔的。祝琳瑯挑不出一點毛病。
謝白大方地把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祝琳瑯。三個人經(jīng)常一起出去玩,他們當(dāng)著祝琳瑯的面,旁若無人地?fù)肀А?/p>
每次遇到這種情況,祝琳瑯只能故作輕松地看向別處,其實她心里疼得要命,卻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
祝琳瑯生日的時候,剛好是跨年,她想請謝白看電影。
祝琳瑯吃完媽媽煮的長壽面后,馬上溜回房間,偷偷拿出媽媽的口紅,對著貼有綠色透明油紙的窗戶細(xì)細(xì)地描摹唇形。她換上之前參加婚禮時的那條裙子,套了一件外套,襯得整個人亭亭玉立。
她和謝白約好在旺角廣場碰面。她滿心歡喜地站在電影院面前等謝白,卻看見他和婉儀相伴而來。她眼底的光亮頃刻間暗淡下去。
1995年,王家衛(wèi)執(zhí)導(dǎo)的《墮落天使》上映。三個人坐在同一排認(rèn)真地看著電影,一號殺手的扮演者黎明耐不住殺手的寂寞,將一塊硬幣交給吧臺服務(wù)生,讓他轉(zhuǎn)交給二號。
硬幣被投入點唱機,黃沾作詞的《忘記他》纏綿又悱惻,李嘉欣聽了痛哭不已。
婉儀看到這,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透過屏幕幽綠色的光,祝琳瑯看見謝白的手溫柔地覆在她的眼睛上。
電影院散場后,三個人一起在廣場看煙花的。忽然,有人好似看見了某個香港女明星,人群中一下子騷動起來。
許多人向前涌去,祝琳瑯站在廣場中央,人群中你推我搡。謝白下意識地攬住了婉儀的肩膀。
祝琳瑯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這個動作,心里傷心極了。
于是,祝琳瑯故意在人群中與他們走散,想等謝白來找她。
果然,謝白在到處找她,一臉焦急。人群散去后,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她,對她一頓教訓(xùn):“你知不知道,這樣讓人很擔(dān)心,都長大一歲了,怎么還這么迷糊?!?/p>
祝琳瑯看見他額頭細(xì)細(xì)的汗,咧開嘴笑了。倏忽,她看見他身后的婉儀。
婉儀看向祝琳瑯的眼神意味不明,多了一層防備。
祝琳瑯沖謝白一笑,聲音軟軟的:“我想喝絲襪奶茶,你幫我去買好不好?”
謝白扔下一句話:“在這等著?!本o接著,他那高大的背影與黑色的夜幕融為一體。
祝琳瑯拉著婉儀在長椅上坐下,她笑著說:“謝謝婉儀姐能一起來陪我過生日?!?/p>
“本來謝白說在家煮面給我吃的,可是,我不想去他家打掃衛(wèi)生了?!弊A宅樥f道。
“謝白家的那套杯子,是我送給他的?!弊A宅樋戳怂谎?。
婉儀的臉色漸漸不佳,祝琳瑯?biāo)砷_挽著她的手臂,自顧自地說道:“他家窗簾的樣式是我挑的,我的粵語是他教的,他還教會我怎么煮黃桃糖水。”
祝琳瑯直視著婉儀的眼睛:“我們的存在對彼此都很重要,我們比想象中更親密?!?/p>
祝琳瑯的話音剛落,婉儀受到了刺激般,眼淚掉下來,她大喊:“你別說了!”
謝白回來的時候,看了一眼祝琳瑯身邊空空如也的座位:“她人呢?”
“誰知道呢?!弊A宅樎柫寺柤绨?。
005
謝白與祝琳瑯吵了一架,從未那么激烈過。
謝白第一次在她的面前抽煙,聲音清冷:“你這次過分了?!?/p>
“你們的愛情就這么不堪一擊嗎?”祝琳瑯瞪著他,“那說明她并沒有那么喜歡你。”
謝白指尖夾著的香煙燒出一截長長的煙灰,風(fēng)一吹,便散了。他的眸子泛著冷光:“你以后不要管我的事?!?/p>
“我偏要管?!弊A宅樍蠝?zhǔn)了謝白不敢拿她怎么樣。
謝白盯著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這次是你越矩了,下次你再這樣,我不會管你?!敝x白這句話像是擊敗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線,她抓起手邊的書扔過去。
祝琳瑯望著他冷漠離去的背影,眼眶通紅:“不用你管,就不用你管?!?/p>
至此,謝白再也沒來找過她,她心里被什么東西堵著,也不肯主動去找他。其實,她心里很后悔,后悔自己的幼稚,討厭被嫉妒沖昏頭腦的自己。
可祝琳瑯的自尊心擺在那,她沒有主動去找他。
而她最后怎么也沒想到,和謝白再次重歸于好是因為母親的病重。母親從前辛苦了大半輩子,享福了沒兩年就被查出患了癌癥。
祝琳瑯如遭雷擊,差點暈倒。
之后是住院化療,祝琳瑯跟何叔叔輪流照看母親。她白天上完課,晚上回家煲好湯再趕到醫(yī)院。母親總是含著淚,不停地嘆氣:“是我拖累了你。”
祝琳瑯擠出一絲笑容:“說什么呢,媽媽,我先去打水。”祝琳瑯提著紅色熱水壺快步走出病房的門。
忽然,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了過來,聲音低低的:“我來吧。”
祝琳瑯沒有抬頭,她聽出了這聲音是誰的。她小聲地哭泣:“謝白,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謝白沒有說話,他伸出手來將祝琳瑯擁入懷中,一如當(dāng)初她受傷時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她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聞到了他襯衫上皂角的味道。他沉默得像一棵大樹,卻讓人那樣安心。
有了謝白搭手,祝琳瑯和何叔叔輕松了許多。不過,她依然喘不過氣來,總是午夜驚醒,夢見母親的離去。
到后來,母親化療,吃藥,整個人瘦了一圈。不過四十多的年紀(jì),母親臉上的疲憊和皺紋讓她看上去像個老人。
祝琳瑯也跟著消瘦,瘦得也只剩下一副骨架。何叔叔總是嘆氣,人情冷暖,祝琳瑯知道,為了給母親治病,何叔叔把錢搭進(jìn)去了不少。
母親走的時候是在半夜,那個時候,祝琳瑯在家里睡覺,收到消息時,她腦袋里嗡嗡的,不知道該做出什么舉動。
祝琳瑯急著穿鞋,兩只手發(fā)抖,卻怎么也穿不進(jìn)去。是謝白來到她家,一把抱起她,把她送到了醫(yī)院。
天不如人愿,祝琳瑯最終沒能見上母親最后一面。
醫(yī)院半夜的走道,陰森又寒冷,祝琳瑯表情悲痛,放聲痛哭,像失去了整個世界。
006
母親頭七剛過,就有要債的人上門。祝琳瑯這才知道,為了給母親治病,何叔叔將僅有的一些存款搭了進(jìn)去,小巴牌的生意每況愈下,又向外借了一些錢。
家里僅有的電器被追債人搬走了。何叔叔坐在門口抽煙,一言不發(fā)。良久,何叔叔開口:“琳瑯,你母親走了,我也沒有……”
祝琳瑯猜到了他要說出口的那句話,忙說道:“叔叔,我會聽話,會認(rèn)真念書,不給你添麻煩?!彼恼Z氣近乎哀求,讓人聽了于心不忍。
最后還是謝白給擺平的,謝白語氣恭敬,對何叔叔說道:“你管她一碗飯就好,馬上就高三了。這中間祝琳瑯不會惹任何事,我會管著她?!?/p>
何叔叔嘆了一口氣,還是同意了。
祝琳瑯在一片惶恐中進(jìn)入兵荒馬亂的高三。
她想去金陵,想早點獨立,不愿意成為任何人的負(fù)累,所以她拼了命地念書。每次早起去上學(xué)時,她經(jīng)過的那條鴨寮街霧氣還沒散開。晚上放學(xué)回家,她是最后一個看見燈箱熄滅的。
日子如流水般淌過,謝白談了第二個女朋友,名字叫林靜,是醫(yī)院的一名外科醫(yī)生。林靜比謝白大幾歲,想法處事也比較冷靜,謝白就是被她身上那股淡然的氣質(zhì)所吸引。
謝白不再讓祝琳瑯見自己的女朋友。祝琳瑯知道后,沒有說什么,接著認(rèn)真地看書。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要求什么,謝白已經(jīng)對她夠好了。
后來是林靜主動提出要見祝琳瑯,她想幫一幫祝琳瑯,幫忙補習(xí)功課。
在祝琳瑯看來,林靜是個很酷的大姐姐,有一套自己的活法。
林靜告訴她,即使是無腳鳥,也要拼命地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去飛。
祝琳瑯看著林靜:“你也飛走嗎?”
“也許吧?!绷朱o笑了笑,繼續(xù)講題。
祝琳瑯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是一只被牽絆的無腳鳥。每次學(xué)習(xí)到筋疲力盡回到家的時候,經(jīng)常會看見家門口觸目驚心的紅油漆。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印刷廠工藝越來越精美,批量訂購的話,價格更是優(yōu)惠。何叔叔開的小巴牌店已經(jīng)少有人問津。
何叔叔過得不順心,經(jīng)常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半夜回到家,他就對著祝琳瑯大罵。
祝琳瑯只能以沉默來面對,她怎么也想不通,從前那個溫和有禮的何叔叔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但不幸之中的萬幸是他從來不打人。
007
謝白又失戀了。
謝白趁著周末喊來祝琳瑯,兩人坐在大排檔,他在一旁喝酒,祝琳瑯拿著飲料陪他。
謝白沒有掉眼淚,眉眼中是化不開的愁緒。
“她應(yīng)該走的,畢竟林靜的夢想是去當(dāng)無國界醫(yī)生,我只能留在這里?!?/p>
“林靜以前經(jīng)常來臺球室找我,現(xiàn)在她走了,那些回憶也放在那了?!?/p>
“我打算換份工作,就當(dāng)換種心情。”
祝琳瑯安靜地坐在一旁,她第一次聽謝白絮絮叨叨說那么多,卻是為了別的女人。她望著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想說:等我考上大學(xué),你能不能看一看我?
最后,她沒有說出這句話,她能做的就是打車送他回去,并且煮了一碗解酒湯給他喝。
謝白成了一名小巴車司機,祝琳瑯以前跟著何叔叔學(xué)了手藝。
祝琳瑯拿著筆問他:“你想走哪條線?”
“芬梨道吧,”謝白想了一會兒,“分別亦是開始?!?/p>
“好?!弊A宅樣H自幫他寫好小巴牌,方正的六個小字:下一站,芬梨道。
高考即將來臨,祝琳瑯的睡眠質(zhì)量很差。要債的經(jīng)常半夜來敲門,何叔叔不敢應(yīng),只能裝作此事沒有發(fā)生,也不敢報警。
她的神經(jīng)變得衰弱起來,學(xué)習(xí)效率也越來越差,她還要幫何叔叔干活。周末的時候,她騎著電動車去送貨。
祝琳瑯穿梭在街頭,整個人越來越困,眼皮子往下耷拉,視線一片模糊。
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她只記得砰的一聲,漫天的紙牌,有一個醉鬼被她撞倒了,她也一并倒在上,頭疼欲裂。
祝琳瑯掙扎著去叫救護(hù)車,并通知了謝白。
謝白趕來的時候,祝琳瑯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怎么辦,謝白,我完了?!?/p>
祝琳瑯答應(yīng)過何叔叔不惹事的,發(fā)生無證駕駛并把人撞傷這件事,她可能連高考都參加不了。謝白雙手捧著她的腦袋,冷靜地說:“撞人的是我,不是你,聽清楚了沒有。”
“謝白!”祝琳瑯發(fā)出一聲凄楚的尖叫。她拼命地?fù)u頭,用手捂住耳朵。
謝白伸出指腹,動作輕柔地幫她擦眼淚。
“從我第一次認(rèn)識你開始,你說你叫祝琳瑯,我就回去查了琳瑯這個詞,原來是無瑕的珠玉的意思?!敝x白笑了笑,“你的人生值得‘琳瑯二字。”
后來警察帶謝白回去做筆錄,祝琳瑯揪著他的衣衫不肯放手,無聲地流眼淚。
謝白一根又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頭,留給她一個冷峻的背影。
到底誰值得“琳瑯”二字,謝白善良又赤誠,是我拖累了你。祝琳瑯把腦袋埋進(jìn)胳膊。
對于這起交通事故,謝白承擔(dān)了一切賠償,有關(guān)部門吊銷了他的駕駛證。
兩天后,祝琳瑯參加高考,而謝白消失了,沒有人找得到他。
有人說,那個被撞到的醉鬼斷了一條腿,于是他向謝白高價索賠,謝白只能出去掙錢。
亦有人說,謝白在某家百貨商店當(dāng)警衛(wèi)。祝琳瑯跟過去,一無所獲。
008
祝琳瑯一如當(dāng)初所言,去了金陵念書。在金陵的時光愉快而平靜,她親眼見到了法國梧桐,感受到了蔣介意對宋美齡的那份愛意。南京的雨前茶就像人生一般,初嘗極苦,到后面才有回甘。
后來祝琳瑯談戀愛,再平靜地分手,這中間她好像已經(jīng)開始了新生活一樣。她去國外的時候遇見了婉儀,那時的她已經(jīng)嫁給一個外國人。
祝琳瑯為自己當(dāng)年的幼稚行為向她道歉。
誰知,婉儀擺手:“沒有你那番話,估計我們也會分開的,其實那次你生日,是我非要跟去看電影的?!?/p>
“平時和謝白在一起,他十句有八句離不開‘琳瑯二字。那次過新年,你丟了,你知道他跟我說什么嗎?”婉儀頓了頓,“他說如果把你弄丟了,他會自責(zé)一輩子,說不管你在哪,他都會找到你?!?/p>
“謝白現(xiàn)在在哪?”婉儀微笑著問。
祝琳瑯回以一個微笑,卻紅了眼眶。
次年,祝琳瑯畢業(yè),她回了香港。
她在香港一家外企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慢慢地,她在香港穩(wěn)定下來。
工作順利,和同事相處融洽,她生日那天,有個對她有好感的同事說要給她一個驚喜。到了太平山腳下,她才知道同事要她上去放煙火。
祝琳瑯坐在車?yán)锍聊嗽S久,最后拒絕了,她說:“我不能騙我自己?!?/p>
同事離開,祝琳瑯踩著高跟鞋沿著芬梨道一直往前走。夜里冷風(fēng)起,天上掛著幾顆星星。她一個人走在芬梨道上。
快要到終點時,她隱約看見了一個人。此刻,大霧散去,露出那人刀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
謝白穿著一件黑夾克站在她的面前,時光好像靜止了,他停留在年少時光沒什么變化。他揚了揚唇:“祝琳瑯,好久不見。”
祝琳瑯眼睛泛酸,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謝白,我再向你告白一次,這次你就不要再拒絕我了?!?/p>
芬梨道的盡頭亦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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