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南方
作者有話說:構(gòu)思這個故事時,我正在聽樸樹的歌,那首歌像卷著風(fēng)雪般襲來,不是第一次聽了,這時才覺得這首歌的悲切,腦海中便浮現(xiàn)那個畫面——少年人倚著吉普車,戈壁荒漠,口琴聲起,好在,好在他們不是歌中的人,他們有著怎樣都要在一起的孤勇。真好。
他是高三(二)班所有女生十八歲時最美好的夢。她也不例外。
然后,有一天,這個夢抬起頭,對她笑了笑。
00
葉歡予是個極愛湊熱鬧的人,人言,哪里熱鬧,哪里就有她。然而,說這話的人沒想到,他十年后,想找到她還需要靠寫信。
等這封信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葉歡予的手上時,她正在帶隊去樓蘭。一時疏忽,她差點把它丟進面前的篝火里。對方在信中控訴了她消失了這么久不說,連地址郵局都不愿送,最后說:“高中聚會,給個面子,木往也來?!?/p>
木往也來。
葉歡予怔怔地看著這四個字。西北的風(fēng)呼呼吹來,她裹緊了身上的哈達,有人關(guān)心:“歡予姐,冷嗎?”
葉歡予搖了搖頭。
半天,她把信丟進火里,火燒得更旺了,煙霧升起飄向空中,目及之處皆是戈壁的荒涼。她仿佛在這煙霧中看到了木往。
木往從不愛笑,鼻梁上架了副眼鏡,鏡片在陽光下閃著光芒,神情冷淡地穿著校服低頭寫字,構(gòu)成了高三(二)班所有女生十八歲時最美好的夢。
她也不例外。
然后有一天,這個夢抬起頭,對她笑了笑。
01
那時候,葉歡予就鬼精鬼精的,她所在的省重點高中是封閉式管理,而她則因為容易食品過敏申請了走讀,每天給同學(xué)們帶外面的東西,報酬是幫她做幾張卷子。
“歡予,中午吃完飯幫我?guī)K西瓜唄,想吃!”
葉歡予聽到這話,干凈利落地擦完黑板,笑瞇瞇地用手肘撐著講臺,伸出兩根手指:“兩張卷子?!?/p>
“殘忍!”這位同學(xué)捂住胸口痛斥葉歡予,但又礙于西瓜的誘惑,只好同意了。
葉歡予親自把卷子送過去,他揶揄葉歡予:“如果換成木往,你還會這么黑心嗎?”
葉歡予下意識地去看木往,木往側(cè)趴在桌上休息,白色耳機的線彎彎繞繞地向下延伸,不知道在聽什么,少年的眉頭輕微地皺著。她漸漸收回目光,小聲反駁:“木往成績那么好,才不在乎做幾張卷子呢?!?/p>
木往確實不在乎,因為他從來沒讓葉歡予幫他帶過東西,倒是葉歡予,隔三岔五就要往木往的桌洞里塞點水果。
所以,當(dāng)中午放學(xué)后,木往站在葉歡予的面前時,她差點沒咬到舌頭,她結(jié)結(jié)巴巴道:“怎……怎么了?”
木往問:“中午出去嗎?”
葉歡予點點頭,便見木往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放在桌上,說:“麻煩你幫我?guī)€東西?!?/p>
紙上用藍(lán)色的圓珠筆畫了個口琴,明暗對比明顯,一看就是有畫畫功底。葉歡予重點跑偏,訥訥地開口:“你畫的?”
“嗯。”木往指了指口琴上的字母,說,“這是口琴的牌子,不要買錯了?!?/p>
葉歡予有點訝異,她向來嘴快:“很急著用嗎?明天就周日了,要不,你自己……”
“我沒時間。”木往打斷她的話,他蹙了蹙眉,從她的課桌上抽出幾張卷子,說,“我成績好,確實不在乎做幾張卷子,幫你寫這么多夠了嗎?”
……夠了。
木往沒再往外面走去。葉歡予看了看手中的畫紙,小聲嘀咕:“有時間畫畫,沒時間買東西,學(xué)霸都是這么難以理解嗎?”
“對了——”木往止住了腳步,回過頭提醒她,“要保密啊?!?/p>
葉歡予狂點頭,木往看了看她,眉頭展開,忽地一笑,這才出了門。
葉歡予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是答應(yīng)了木往,但中午要帶的東西太多,口琴沒買到,她覺得沒面子,信誓旦旦地跟木往保證,說:“等晚上,我再去那邊看看?!?/p>
木往沒說話,葉歡予以為他不信她,忙舉例說明她多能干。
木往沉默地聽她說,好一會兒,他從桌洞里摸出一個蘋果,問:“吃嗎?”
葉歡予一怔:“……吃?!?/p>
她啃了一口蘋果,木往又問:“甜嗎?”
“甜?!?/p>
蘋果是她親自挑的,不甜不要錢。
木往突然對她這么好,頓時引起他人的八卦之心。
面對質(zhì)疑,葉歡予一臉深沉,說:“這是同學(xué)之間的分享,你們懂嗎?”
于是,在放學(xué)前,木往的桌上擺滿了同學(xué)們分享給他的零食,葉歡予感覺到他瞥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眼神里竟然有幾分哀怨。
葉歡予安慰自己,肯定是錯覺。
02
木往說的口琴不難買,買到后,葉歡予趁著沒上晚自習(xí),班里沒幾個人時,往木往的桌洞里塞,還沒塞完,就聽到有人在她頭頂說:“買到了?”
葉歡予嚇了一跳,口琴差點脫手。她抬起頭瞪了木往一眼,遞給他,說:“嚇我一跳?!?/p>
木往接過口琴,仔細(xì)看了看,滿意:“是它?!?/p>
“你要學(xué)口琴?”葉歡予不放過這次親近的機會,干脆坐下來,眨著大眼睛看著木往。
木往淡淡地嗯了一聲,又似乎想起什么,皺了皺眉,喊她的名字:“葉歡予?!?/p>
葉歡予心想,木往的聲音真好聽,喊她的名字更好聽。這樣一想,她難免走神,反應(yīng)遲鈍了三五秒才應(yīng)了一聲。木往無奈,說:“你平時出去得多,知道我們學(xué)校哪里最不受人打擾嗎?”
木往這么一說,葉歡予還有點不好意思,重點高中學(xué)習(xí)壓力大,同學(xué)們都在埋頭苦學(xué),只有她,吊兒郎當(dāng)?shù)貣|跑西跑,她扭捏:“其實,我出去得也不多……”見木往面無表情,她立刻轉(zhuǎn)了話鋒,“我知道?!?/p>
葉歡予說的地方是學(xué)校的禮堂,那里平時被閑置得久了,到處落滿了灰塵。木往在舞臺上走了走,也不介意臟不臟,直接坐下了。他又抬起頭,淡淡地下逐客令:“謝謝你。”
彼時剛下晚自習(xí),學(xué)生們都匆匆回宿舍,趕著在熄燈前洗漱睡覺。葉歡予坐在觀眾席上,裝作聽不懂:“別客氣,你練吧,沒人打擾你?!彼峙履就s她走,忙把書包里的書拿出來,說,“我在這看書?!?/p>
木往無奈:“沒開燈?!?/p>
為了怕人發(fā)現(xiàn),禮堂里沒有開燈,木往拿著個手電筒還能照明,而葉歡予是完全坐在黑暗里。
木往覺得這姑娘膽子也太大了,想了想,還是把手電筒給了葉歡予,葉歡予一邊拿著,一邊說“那多不好意思”,說完又看著木往。
她的眼神里寫著“光都在我這邊,你就別走了吧”。
木往:“……”
就在葉歡予以為自己的奸計要得逞時,誰知道木往慢吞吞地站起來,說:“沒事,我把譜子背下來了?!?/p>
他重新在舞臺上坐下來。不一會兒,葉歡予聽到黑暗中傳來琴聲,前奏很緩慢,像雪花卷著風(fēng)在黑暗中回蕩。
葉歡予累了一天,還沒聽清楚是哪首曲子就睡著了。她醒來時,琴聲已經(jīng)停了,木往坐在她旁邊看書。
聽到聲音,他翻書的手頓了頓,說:“醒了?”
葉歡予尷尬:“我睡多久了?”
木往看了看手表,說:“不長,半個小時?!?/p>
說完,他看了看葉歡予,女孩才醒,眼中還帶著茫然,慢慢地,這份茫然轉(zhuǎn)變成了委屈。他還在想她委屈什么時,就聽她嘆了口氣,說:“你應(yīng)該抱我回去啊?!?/p>
好好的機會浪費了,葉歡予感到可惜。
木往毫不意外地沉默了,她本來也沒指望他能回答她的問題,看快到學(xué)校關(guān)校門的時間了,忙站起來就要出去。
誰知道木往突然抓住她的手,她一怔,手電筒快沒電了,燈光也微弱,倒是窗外的月光隱隱地照進禮堂,映著少年清秀沉靜的臉。
葉歡予的臉一紅,剛要掙脫,便見木往的唇微張,說:“我出不去學(xué)校。”
葉歡予:“……”
是個好理由,他確實出不去。
03
在葉歡予的印象中,木往不愛與人來往,每天沉迷于學(xué)習(xí)不可自拔,眼看就要會考,他怎么還會分心去學(xué)口琴?偏偏他冷淡,她不好開口問,所以在周日放學(xué)后,她悄悄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木往背著書包走在大街上,他走得不快,偶爾還會停下來買點東西,磨磨蹭蹭的。日頭越來越毒,少年卻絲毫不受影響,閑適得仿佛在度假。
葉歡予委屈,她最怕熱,但又不肯放棄,跟著木往進了一條巷子。
“木往,放假了?”
“嗯,半天。”
有人跟木往打招呼,葉歡予這才知道木往是要回家了。她悻悻,看來木往只是突然多了一個興趣愛好,她倒好,居然跑來跟蹤他。她心中升起一抹羞愧,正準(zhǔn)備回家,便聽到他家的院里傳來琴聲。
葉歡予的腳步一頓——
來都來了,聽完再走好了。
于是,她三兩下爬上墻頭,院墻不高,院子也不大,木往坐在板凳上,身邊坐了個三四歲的小少年。木往小聲地跟小少年解釋著口琴是干什么的。他側(cè)著臉,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漫在他的身上,像鍍上了一層光芒。
葉歡予心想,木往真好看啊,就算被發(fā)現(xiàn)也值得。
然后,她心想事成,木往抬起頭,對上了她的目光。她的手一抖,好不容易抓緊沒掉下去,她訕笑,說:“Hi?!?/p>
木往還沒說什么,他旁邊的小少年氣呼呼的:“你是誰?!”
葉歡予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我是走街串巷的賣貨郎,小先生要買點什么?”
木往靜默地注視著她,想讓她自己下來,哪想這姑娘就等著他接話,他無奈,配合她的演出:“買你的歌聲。”
葉歡予順著臺階下來,坐在木往的旁邊。她本以為木往只是逗她,沒想到他來真的,起了個調(diào)吹了一段,問:“知道是什么歌嗎?”
葉歡予茫然地?fù)u了搖頭,木往提醒:“高一的時候?qū)W過?!?/p>
他這么一提醒,葉歡予想起來了,高一的時候還有音樂課,但大多數(shù)都被其他科的老師占了,音樂老師折騰了半年才教了他們一首歌。
見她恍然,木往將口琴放在唇邊,那卷著風(fēng)雪的琴音清淺地逸出。
歌名叫《白樺林》,講述了二戰(zhàn)時一位姑娘在白樺林等去當(dāng)兵的心上人,卻耗盡了她的一生也沒把他等回來的故事。故事凄慘,聽著都想哭,而葉歡予理智,她聽完后問:“她怎么不去找他呢?”
木往一怔,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那邊的小少年注意力早被其他玩具轉(zhuǎn)移,一時間院子里竟然有點安靜。
葉歡予托著下巴,等著木往的答案。木往遲疑了一下,說:“她是女孩子,那時候在打仗,很危險的。”
葉歡予卻不同意,她哼了一聲,說:“如果換作是我,我寧愿死在去找他的路上?!?/p>
她那時性子倔,覺得既然喜歡,那就該一腔孤勇地去爭取。見木往不說話,她戳了戳他的胳膊,說:“那你呢?”
“我?”木往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的口琴,又招手把小少年喊過來,問,“長夏,這個故事哥哥講給你聽過,你覺得哥哥會怎么做?”
小少年聲音清脆:“哥哥是女孩子的心上人啊?!?/p>
明明是無心之語,葉歡予的臉卻忽地紅了起來,而木往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淡淡地笑了笑,說:“知道我會怎么做了嗎?”
葉歡予生怕他看到自己臉紅,別過臉去,嘴硬:“不知道!”
木往嘆了口氣,說:“不知道也沒事。你先回答我,你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
葉歡予的心咯噔了一下,她本以為已經(jīng)糊弄過去了,沒想到木往兜了那么一大圈還是要問個清楚,她干笑,說:“路過……你信嗎?”
木往挑了挑眉,顯然不信。
04
雖然葉歡予用盡了各種理由,但木往還是不信,她最后表示不信也沒辦法,看木往能把她怎么辦。木往無語半天,才慢吞吞地說:“別笑了,太得意了,不好看?!?/p>
葉歡予瞪了他一眼,說:“哪有得意?”
木往戳了戳她的臉,說:“這里?!?/p>
他戳得坦誠,戳完還彎了彎眼睛。葉歡予的臉一紅,心跳也快得厲害。她在心里暗暗想,感情果然是培養(yǎng)出來的。
畢竟,在此之前,她從未見木往對誰這么笑過。
于是,在后面木往偷偷練口琴的時候,不管刮風(fēng)下雨,她都作陪,閑著沒事干就打著手電筒做卷子。
除了《白樺林》,木往又學(xué)了不少新曲子,有次甚至吹了首兒歌。
“滿天都是小星星,閃閃放光明……”葉歡予會唱這首歌,拍著手和著調(diào)子唱起來。
唱到一半,琴音戛然而止,有低低的笑聲從舞臺上傳出來,葉歡予微怔,才反應(yīng)過來木往是在笑她,她生氣:“笑什么笑?”
木往抿了抿唇,說:“好聽。”
葉歡予嘚瑟:“是吧?還是兒歌好聽,小孩的聲音甜,下次可以教長夏唱?!?/p>
長夏是木往的弟弟,才上幼兒園不久,木往學(xué)口琴都是想逗弟弟開心,后來覺得還挺好玩,便吹口琴放松一下。他不置可否,又將口琴放到唇邊,還沒出聲音,就聽到禮堂門口傳來說話的聲音。
“你真聽到這有人吹口琴?”
“對啊,可嚇人了,要不要告訴老師?。俊?/p>
“我們進去看看?!?/p>
葉歡予嚇了一跳,眼看門被人推開,她正要下觀眾席找木往,黑暗中卻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木往輕聲說:“別說話,跟我走?!?/p>
少年的聲音如往常一樣,平平淡淡,聽不出情緒,攥著葉歡予的手卻用了力氣。暗夜極靜,葉歡予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心臟沉悶而有力地跳動在胸腔里,她任由木往拉著她在黑暗中穿梭,直到他停下了腳步。
木往跑得有點急了,他靠在墻上喘息,見女孩怔忡地看著他,他歪了歪頭,說:“怎么了?”
葉歡予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說:“你……你早就想好了?”
木往嗯了一聲。他心思縝密,早就想好了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的溜走路線,這才走得輕車熟路。葉歡予打量了一下四周,面前是通往天臺的樓梯,臺階彎彎繞繞有點陡,她問:“從這下去?”
誰知道木往搖了搖頭,說:“來都來了,看星星吧?!?/p>
那天是晴天,星星也明亮,遙遙地掛在空中,星海鋪散開去。葉歡予驚嘆,說:“好久沒見過這么多的星星了?!?/p>
她是許久沒見過了,仰著脖子數(shù)星星,木往看著好笑,問:“累不累?”
葉歡予揉了揉肩膀,低下頭,將頭放在膝蓋上,側(cè)過臉看木往。他也在看星星,只是看得漫不經(jīng)心,更多的時候是把目光落在人間燈火中。
葉歡予低低地說了句什么,他沒聽清,疑惑地嗯一聲,看向她。
葉歡予笑了笑,說:“木往,你知道咱們班同學(xué)私下里都叫你什么嗎?”
“高嶺之花?”木往輕笑,“冰山?面癱?還是木大學(xué)霸?”
葉歡予喃喃:“你都知道?。俊?/p>
木往沒說話,葉歡予往他的那邊靠了靠,指了指天空,說:“我覺得都不是,我覺得你像星星,又明亮又好看?!?/p>
她的聲音有點低,在空氣中輕緩地流淌,卻又怕驚動他,刻意屏住了呼吸。
她聽見木往說:“我不是星星,也不想當(dāng)星星。”
“為什么?”
木往沒回答她的話,反而把口琴拿出來,還是那首《白樺林》,吹完了整支曲子,他說:“你上次問我,如果我是主角,我會怎么做?!?/p>
他仰起頭,長久地注視著校園路上的燈火,才輕聲開口:“死在戰(zhàn)場上,也要回來。是國家的戰(zhàn)士,也是心上人的戰(zhàn)士?!?/p>
他說完,側(cè)過臉對她笑了笑。
十八歲的木往笑起來,嘴角有淺淺的梨渦。
葉歡予恍然,其實他不是不笑,只是沒對著你笑而已。
而他一笑,星光都明亮了幾分。
05
同學(xué)聚會的日期是一周后,葉歡予帶人出了樓蘭,恰好有空,便找老板請了假。老板驚訝:“歡予,你是一年都不出西北的,怎么想回去了?”
葉歡予自從在這條線當(dāng)領(lǐng)隊后,哪怕淡季都不曾回北京,也不知道是在躲著誰。
有旅客打趣,說是誰負(fù)了葉歡予的心,要強烈譴責(zé)。葉歡予捧著酒杯大笑,最后又黯然:“你要是能找到他,就幫我罵他一頓吧。”
眾人八卦,說葉歡予心里果然有人,但無論怎么問,她都不再說什么了。
葉歡予坐火車一路向北,海拔一點點地往下降,黃土高坡在視線中漸漸遠(yuǎn)去,星星點點的煙火在燃燒,火車搖搖晃晃地把她帶回了北京。
聚會地點在一個四合院,葉歡予到的時候,很多同學(xué)都已經(jīng)到了。剛一到,她就看到了木往。他坐在座位上,襯衫的袖口解開挽起來,認(rèn)真地跟盤子里的螃蟹較勁,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氣場。
葉歡予走過去,問:“螃蟹好吃嗎?”
他拿著螃蟹的手頓了頓,不一會兒,一個被五花大綁的螃蟹出現(xiàn)在葉歡予的盤子里。葉歡予默然,她張張口,還想說什么,他淡淡的聲音傳來:“別說了,吃吧?!?/p>
“哦?!比~歡予悶悶地埋頭苦吃,剛吃完就看到木往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起身朝外走去。她連忙跟上,木往腿長,走得也快,等她追出門時,他早已不見了蹤影。
葉歡予委屈,她隨意地抹了抹嘴,小聲說:“跑得快有用嗎?”
“沒用啊。”身后突然傳來聲音,葉歡予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木往抵著墻看著她,他嘴里叼了根細(xì)長的樹枝,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葉歡予給了他一個白眼,說:“好久不見,木往,你……”
話還沒說完,有人走出來,葉歡予頓了頓,下半句話變成了:“你又長高了?!?/p>
木往:“……”
來人咦了一聲:“歡予,怎么不進去?木大學(xué)霸也來了?”
木往顯然比葉歡予受歡迎,來人已經(jīng)湊到木往的身邊,熟練地遞過去一支煙。木往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說了句不用。那人寒暄了兩句,見木往熱情不高,悻悻地轉(zhuǎn)移目標(biāo),問葉歡予:“歡予,我去接人,要不要一起?”
遭到拒絕后,他瞥了木往一眼,說:“都這么久了,還沒死心?。俊?/p>
葉歡予的神情一僵,她呆愣了片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兀自來了氣,看也不看木往一眼,徑直就要進去,手腕毫不意外地被人抓住。貼著她手腕的手有點涼,她不自覺地顫了顫,回頭,咬牙:“木大學(xué)霸?!?/p>
木往抬起眼,他慢吞吞地摘下眼鏡,說:“來都來了,陪我看看星星。”
“可以拒絕嗎?”
“這么久了,你死心了?”
葉歡予靜靜地看著木往,男人的輪廓硬朗分明,皮膚因為常年在西北地區(qū)待著,黑了點,卻愈發(fā)顯得成熟,他與記憶中的少年重疊,讓她有點恍惚,她聽到自己低聲說:“沒有?!?/p>
是沒有。
不管時隔多少年,她從來沒有對木往死心。
現(xiàn)在如此,當(dāng)年如此。
06
雖然在禮堂的事情差點被人發(fā)現(xiàn),木往卻依然我行我素,只是不再允許葉歡予跟著了。他皺著眉看著葉歡予的月考成績,默默地把私藏的卷子遞給她,說:“好好學(xué)習(xí)?!?/p>
葉歡予悲傷:“學(xué)習(xí)使我快樂?!?/p>
木往忍著笑:“你知道就好?!?/p>
于是,在整個暑假,葉歡予都沉浸在學(xué)習(xí)中不可自拔,自然不知道木往居然還有空到路邊賣藝。說是賣唱,其實是他帶著長夏到社區(qū)廣場上玩,無聊時便吹一吹,結(jié)果引來了眾多人圍觀。
直到快開學(xué)了,好友滿滿看不下去,將她拉了出來,夏天廣場上人多,她又走了神,毫不意外地和滿滿走散了。她還惦記著沒做完的作業(yè),給滿滿發(fā)了條消息就準(zhǔn)備回家。
她的腳還沒邁出去,就看見了木往。他坐在長椅上,正低著頭仔細(xì)地擦拭著手中的口琴。她眼前一亮,笑瞇瞇地湊過去,喊道:“小哥忙什么呢?”
木往的手一頓,他聽出了她的聲音,說:“賣藝不賣身?!?/p>
他抬起頭,見葉歡予怔怔地看著他,似乎沒想到他會開玩笑,他抿了抿唇,說:“想聽什么?”
葉歡予回過神來:“想聽什么就聽什么?”
木往白了她一眼,說:“自然是我會什么聽什么了?!?/p>
木往會得也不多,就隨意地吹著,葉歡予坐在他的旁邊,周圍是洶涌而平淡的行人。
木往離她很近,沒了平日的清冷孤傲,反而多了幾分人間煙火的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長夏玩夠了,吵鬧著要去捉螢火蟲,螢火蟲并不多,捉起來也費勁。葉歡予站在草叢里,一只也沒發(fā)現(xiàn),失了耐性,喊道:“我一只螢火蟲都沒看見!”
“那里有一只?!蹦就氖种噶酥竻擦稚钐幍暮訛┡?,某一處閃著微弱的光芒,葉歡予看見了,卷起袖子就要去捉,手腕卻被木往抓住。
她回過頭,見他看著螢火蟲,輕聲說:“我去吧。”
蟬鳴蛙叫響成一片,吵鬧得讓她沒聽清木往在說什么,她啊了一聲,腳步卻沒停下,木往手上用了力氣把她往回一拽,她沒站好,踉蹌地撞到了少年的肩膀。
她疼得眼淚汪汪,正準(zhǔn)備譴責(zé)木往,卻見他皺著眉看著她,她立刻消音,卻還是忍不住委屈:“疼!”
木往遲疑了一下,伸出手在她的額頭上揉了揉,說:“揉揉就不疼了啊?!?/p>
他的手有點涼,沁在她的額頭了,卻像火把般點燃了她整張臉,把她定在了原地。
木往很滿意她聽了話,轉(zhuǎn)身進了草叢,誰知道驚動了螢火蟲,螢火蟲晃晃悠悠地飛了起來。木往身姿矯健,驚起了藏匿著的無數(shù)螢火蟲。
螢火蟲在他的身邊飛舞,一只一只被捉住又飛起,長夏看著好玩,跟在木往的身后跑,孩童的笑聲傳來,像銀鈴般清脆。
后來,葉歡予去了西北,也見過那里的螢火蟲,但在她的私心里,再也沒有比這個夏天里圍繞在木往身邊的螢火蟲更好看了。
因為那時候的木往,在星星點點中回過頭,喊她:“葉歡予。”
“嗯?”
“你想要哪只螢火蟲?”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愈來愈烈,木往走到她的面前,將一只螢火蟲放在她的手心,說:“一只螢火蟲一張卷子。”
葉歡予微怔,螢火蟲在她的掌心微亮,她怯怯地問:“現(xiàn)在放生還來得及嗎?”
07
最后螢火蟲還是被放生了,而葉歡予也沒有少做一張卷子。開學(xué)后,木往作為課代表來收她的卷子,親自批改,她懨懨地坐在旁邊看,說:“唉,你總是針對我?!?/p>
木往不理她,紅筆鮮艷,在卷子上飛舞。
葉歡予悲從中來:“我對你那么好,你還針對我……咦,這是什么?”
葉歡予從成堆的書中抽出幾個信封,叫道:“是女孩子送的?”
木往眼都沒抬,說:“是吧,我沒看。”
“為什么不看?”木往寫著字的手頓了頓,然后他抬起了頭,他的眼睛仿佛會說話,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她,讓她的心頭一跳。
木往又說:“我掃了一眼署名,都不是我喜歡的類型?!?/p>
葉歡予:“我還以為,你……”
“你以為什么?”
葉歡予反應(yīng)快,扯過一個信封,說:“這個是隔壁班班花吧,長……長得那么好看,我以為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呢?!?/p>
女孩結(jié)結(jié)巴巴,又扯過一張卷子做了起來,木往微嘆,說:“公式套錯了?!?/p>
葉歡予尷尬,忍不住問:“木往,你準(zhǔn)備上哪所大學(xué)?”
“一起?”
“我……我看著努努力,不行就算……”
“Q大?!?/p>
“……算了?!?/p>
但是,讓木往沒想到的是,在第三次模擬考試中,葉歡予赫然進了年紀(jì)前二十名,他去看紅榜的時候,女孩手上拿著《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侃侃而談:“選擇這個,沒有錯?!?/p>
隔著人群,他仗著個子高,遙遙地望著她,她露齒一笑,無聲地開口:“我厲害吧?”
木往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轉(zhuǎn)眼都那么多年了?!比~歡予抬起頭,天上星星高掛,像那年的夏天。她又蹙起眉頭,問,“當(dāng)年我問你我厲不厲害,你都沒說話,在想什么?”
木往坐在她的旁邊,叼著的樹枝被點燃,煙霧藹藹,他注視著黑暗,說:“我在想,我心上的小姑娘真的很厲害?!盵點燃樹枝干嘛]
“果然,你那時候就把我放在心上了吧?”葉歡予嘚瑟,“就是不愿意說,搞得全班都以為我在單戀你,為了你發(fā)憤學(xué)習(xí),和你考上一樣的大學(xué)?!?/p>
木往伸出手,將她的手拉入掌心,手指在她的掌心撓了撓:“可是先說喜歡的是我啊?!?/p>
是了,當(dāng)年的葉歡予暗戀木往,她本想等高考結(jié)束后告訴木往的。誰知道他一結(jié)束便直接去畢業(yè)旅行了,一路往西北走,直到納木錯,給她寄了一張明信片。
等明信片到她的手上時,他剛剛下了火車。她拿著明信片跑到他家,他提著行李箱站在門口,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她拿著的明信片上,寫著一段話。
——歡予,我不想當(dāng)星星,如果可以,就當(dāng)學(xué)校門口的路燈好了,能照亮你回家的路。
之后他們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四年的時間可以發(fā)生很多事情,但是和木往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美好的。
直到大四那一年,科院招人,拿了物理化學(xué)雙學(xué)位的尖子生木往成了他們滿意的對象。
葉歡予微嘆:“我那時候還高興,炫耀你沒畢業(yè)就找到工作,但是……”
她沒有繼續(xù)說,而是看向了木往,木往的眼睛一暗,輕聲說:“老師來找我時,就說清了利弊??圃阂匝芯繛橹?,研究地點多在西北,每年至少有六個月要在那邊的基地,而如果想進步,我這樣的至少要待十個月。其實那時候,我想過要分手?!?/p>
這個機會,他非抓住不可,但是又舍不得葉歡予。
葉歡予笑了笑,說:“是啊,所以,我跟你說,喜歡一個人,是想變得和你一樣好,而不是要把你拉下來,你就放肆大膽地往前走,我會拼了命追上去的,千萬不要故意為了我,慢下腳步?!?/p>
還好,木往向來理智,他沒有為了她慢下腳步。
葉歡予記得那天,她去送他,一路從北京送到敦煌,再往深處就是研究基地。她不能再往前送了。他從車上下來,軍綠色的吉普車就是唯一的背景,她還是笑著的,扯著他的袖子,說:“等你回來啊?!?/p>
他也笑,從口袋里掏出口琴,說:“吹一首給你聽?!?/p>
于是,琴音伴隨著黃沙揚起,在無邊的戈壁回響,她靜靜地注視著他,裙角飛揚,不知道是誰在輕輕地和著琴音唱著歌。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
心上人,你不要為我擔(dān)心,等著我回來。
在那片白樺林。
08
那天的聚會,葉歡予和木往一直在看星星,看著太陽一點點從地平線升起,暈染著天邊的云彩,在她的眼中綻放。她笑了笑,說:“其實我很慶幸?!?/p>
“嗯?”
“我知道你有個同學(xué),因為舍不得喜歡的人受苦,所以沒有和她在一起。所以很慶幸,你給了我選擇的機會?!?/p>
她不是白樺林那等著愛人的姑娘,她有著一腔孤勇,相守這件事,也不一定需要天天膩在一起。哪有那么多的望眼欲穿,只要等的那人會來,等就等唄。
葉歡予聽到木往低低的笑聲傳來,像那年無人的禮堂中,他第一次拉住她的手,冷靜淡然的少年的臉也微微紅了。
那時的清風(fēng)明月如此,那時的臉頰紅紅與心跳亦如此。
編輯/張美麗